穿越生命的符码

2018-10-30 06:21李新文
牡丹 2018年22期
关键词:八仙桌表叔

李新文,湖南岳阳人,作品散见《西部》《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北方文学》《奔流》《散文》《当代人》等。

太阳哗啦一下滑下山坳。四下里,只有一束余光在溪水上折腾,像不愿离去,突然一阵风,又把它化在了水里。看来,一天的时间将要接近尾声。

爹、我,还有8岁的儿子,正从老家赶往数里之外的彭家畈,去参加表叔公彭有才的祭祀活动。祭祀仪式在第二天上午进行,依照乡俗,但凡亲戚得头天去吃晚饭,称作吃先席。我们把脚步拔得很快,形同一个日子追赶着另一个日子。一路上,山峦、溪水、树木、禾稼等等,像电影镜头一样退却。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被什么东西给牵住了,定神一看,原来溪岸上躺着一架八仙桌的残骸——桌面穿了个大洞,像呲着的嘴巴;仅剩的两只腿脚叉向天空,吐着一丝丝气儿。不料,儿子跑去用力一摇,呱啦,嘣断了。断裂的声音,像一个沉重的叹息,又像撕下的书页在风中飘舞。他惊讶得无法形容,转身问我,爸,这是什么?我几乎一吐一个字:八——仙——桌。想必,他的脑子里压根没这个词语,何况它已烂得面目全非。而我,分明感到人世间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只有黑夜。

显然,这个时间节点上遭遇一个木器的残骸是无意识的。

一下,时光急速倒流,我眼前展开一片树木,是樟树,很挺拔的那种。接着,又把它们的语言和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展示出来——咱是梅溪乡下的名木,不能像苦楝树被人剁了当柴烧,也不能同杉树长大长粗了,弄成一根根木檩,肩负瓦片的重压;更不能像枞树一样变成木犁,整日里风来雨去,太累太脏……这样的命运,太冤了,枉为一棵树。一点没错,那天上午我清楚看见爹把后山那棵长了好多年的大樟树锯了下来,不止飘出浓郁的木香,还看得见一个个年轮,仿佛一口气把天地灵气和水土的精华一股脑儿长进体内,成为一页页华章彩段。我问,锯下来做甚么?爹说,傻呀,能做床梁、雕窗棂,刻菩萨,就算打八仙桌也是顶好的料。我不再说话,盯着壮实得无以复加的樟树左瞄右瞄,骤然觉得它的皮囊里,隐藏着许多猜测不透的秘密。果然,没过多久,一部分被人弄成一架棱角分明的桌子,刷上朱红大漆,标上年月字号,太阳一照,连日子也变得容光焕发。不久,这木器在轰轰隆隆的爆竹声里被请到堂屋上方摆着,得了个“八仙桌”的名号,与条凳、家神位一起成为乡村生命的图景。

想必,八仙该是腾云驾雾的醉八仙吧。爹一本正经说,铁拐李为大,汉钟离次之,张果老又次之,然后依次排列。哦,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有了座次,何况凡夫俗子呢。1970年代,我老家仍沿袭着旧俗,每到开饭时,家里辈份最高的老头儿往家神位前的条凳上一坐,满桌子人通通鸦雀无声。无形中,给人一种力量,有着难以言说的神圣与荣光。想来,一棵樟树从土地上出发,摇身一变,成为朱红闪亮的八仙桌,不止身份发生了变化,还有质的飞跃,显然是许多树木终其一生难以抵达的境界。

溪水的流向,也是进入彭家数的方向。远远望去,你会发现许多灰黑的屋脊向上伸展着,像一只只手在抚摸天空,这情状,有了一个村庄的气势。怪不得爹说,彭家畈是个大屋场。可能,这样的“大”,不止与外形有关,说不定还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场吧。他又说这彭家畈清一色的彭姓,只要一家有事,全村子的人都来帮衬,并由一个汉子当都官。都官,我忽然注意到这个词,便问啥叫都官?他嘿嘿一笑说那不是官,是都管,比如泡茶递烟安排桌席唢呐鼓乐迎进送出等等都由他调摆。哦,哦,我恍然大悟。前几年听一个邵阳朋友说,他们那儿办大事,尤其老了人,来客得细心安排,弄不好会有人冲席,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瞬,我的思绪随着爹的叙述展开一个画面:那年春上,表叔公彭有才收儿媳妇,好不热闹。此时太阳神高高站着,把它的光芒悉数泼洒出来,将空气弄得无比透明;也把地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红彤彤的对子和灯笼映红了半天云彩不说,单是八仙桌从堂屋一直摆到了溪边。这阵势,用时下的话说那叫一个牛。

爹说这次我爷爷被表叔公请了去当都管。依照旧俗——开席时,女人不需安排,见缝插针端碗就吃。平日里,很少上八仙桌,坐小桌矮椅,时长日久,像一根藤长进心里,也把一个个日子串连起来。我奶奶在世时,就是这样,即便裹着村庄里最后一双小脚,也从不轻易靠近八仙桌,并有一次看见比我稍大的姐姐爬到家神位的桌子上时,将她一把揪着,打她的屁股,并一边打一边骂没家教的,没家教的……弄得我和姐姐一头雾水。细心安排的,当然是身份特殊、辈份很高的男人。但场面一大,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这不,我爷爷当时就忽视了那个坐在头桌西方的老头儿。上了年纪的人谁都知道,八仙桌的方位是有讲究的,东边为大,北方次之,南方又次之,西邊最小,如此这般一点也不混乱,仿佛一架八仙桌儿给世上的人画出截然不同的界线。那界,画在每个方位上,也藏在各自的心里,像编织着的一条条经纬。此刻,那老头儿好像是故意的,看有没有人理会。他待了一阵,没人;又坐一阵,还是没人。刹地,心里的火上来了,蹿得脸盘子通红,继而发绿,又慢慢变青,连全身的血液也在不停翻涌,骨头吱吱咔咔地响,朝着一个方向响,发出巨大的抗议。唢呐一吹,开席了,老头儿的身体被一股炙烈的火焰包裹着,如一根熊熊燃烧的树蔸。老子是谁,舅爷呀,娘亲舅大,懂不懂礼俗,要不要天理?那一刹,空气在他头上一块块板结,压迫着他的躯体。于是,呼的一下,身子一挺,抓起酒盅往地下猛地一甩,砰!震得空气哗哗坠落。爷爷转身一瞄,吓傻了,风一般奔过去,打拱作揖,赔理道歉说尽好话,只差下跪了,但终于没挡住老头儿拂袖而去的执拗,差点把我爷爷弄成一只腌鸡。

年关一过,乡下要唱大戏、舞狮子,何况表叔公收了儿媳。爹说,彼时他不光家境殷实,还读了不少古书,吟诗作对一挥而就。那会儿,他站地坪上把手一挥喊,搭台。于是,屋场里的汉子兴冲冲地把一张张八仙桌搬出来,拼拢,扎牢,而后铺上木板,竖起大木……不一会儿,便成了。大红对子也一挥而就,往两端一挂,吸引了不少目光。“将相帝王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这气魄不小,字里行间洞穿了一番人间真义,那些看不懂白云深处有大境的人都在叫好,一顿瞎叫。对这样的喝彩声,表叔公啥也不说,只是淡然一笑,那种淡然仿佛脱离了时代。那年春上,我爷爷给他捅出那么大的一个娄子,也没说什么,同样淡淡一笑,好像与他无关。

后来,我从表叔公留下的发黄的札记中,才略略看出他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慢慢的,慢慢的,其形象在我眼前清晰起来。那时间,他在岳州、长沙、汉口等地开了茶行,把梅溪乡下的茶叶源源不断输送到全国各地,山一程,水一程,他的身影如一束光从村庄里出发,射向长沙、武汉、京华,甚至新疆。要说,在过往的时间里,最让他打心眼里佩服的不是山东孔庙里一脸肃然的孔夫子,而是浏阳文武双全的谭嗣同。他在札记中写道:“湘人谭复生,通音律,晓算学,善国术,多才智,思敏且怀宇内,正气凛然之人也……”即便就这几句,足以看清他内心深处的景仰和尊崇,似乎每个毛细孔都张开着,在呼吸一团接一团的新鲜空气。那年春天,他来到长沙时务学堂谭嗣同下榻的屋子,进门能看见一架堆满线装书的八仙桌,只是桌儿不是梅溪鄉下的朱红,而是枣红,与一轮红日毫无二致,这样的颜色,不单给人以亲和,还隐隐透着一股仁者的真爱与慈善。那会儿,他与谭嗣同说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只能凭借一点文学思维展开联想,大概听了复生先生的维新论后,惊得两眼发直、额头发光吧。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融经史、科学、自然、哲学等等于一体的《仁学》竟是在这宁静得散发着一室木香的八仙桌上写出来的。从外形上看,这桌子没什么独特之处,可它的四个方位却与挂在墙壁上的世界地图形成一种意想不到的呼应。从这个角度打量,眼前这个人的内心便有着无限的广阔,似乎看不到边界。对于《仁学》,他不知读过多少遍,每读一回,胸腔里满是热血沸腾的感觉。眼睛一闭,那个倚桌而坐、奋笔疾书的形象便在脑子里浮现,年轻的汉子把一枝毛笔抓得很紧,又很轻松,眼睛和笔锋里却透着一股执拗,俨如魏碑《张猛龙》书体的雄强、凌厉与斩截,仿佛把一生的智慧和对家国的一腔忧思全注入笔底,沿着一张八仙桌汩汩流向天地宇宙,滋润世人的心魂。

可惜,这个姿势我没看到,无法领略其中的神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不止是一个仁者的姿势,更是一架枣红八仙桌焕发出的光辉。

然而,让表叔公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河流一样清澈的年轻人,又河流一样四处奔走,亟力宣扬自由、平等、博爱,以上帝之心救民于水火,到头来却落了个血溅京华菜市口的结局,像一道耀眼的流星划过天空,一眨眼,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记忆。

夕阳惨淡,湘江河畔的客栈里无数寒光,连同呼呼烈烈的北风,吹进表叔公的心里,直打哆嗦。“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写尽天下血性的句子,让他一次次吟唱得血液奔涌而又愁肠百结。那种蚀骨铭心的痛,无法排解,只能用手一下一下揪扯着随风飘动的乱发。“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鲁迅语)这是怎样的内心孤绝!那晚,他喝了很多酒,又恍恍惚惚来到仁者生前下榻的屋子,用手一遍遍抚摸着空荡的八仙桌,似在抚摸一个家国的灵魂。那夜他醉了,醉倒在巨大的空落里,让泪水一遍遍打湿面颊,也打湿那长夜漫漫的冷月。

打省城回来后,他很少出门,把自己关在一个人的村庄。但,满世界的人没一个理解他那淡淡的一笑,更没人知晓他心中的梦想——沿着枣红八仙桌出发的梦想。在这个叫彭家畈的村子,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得很深很深,就像道行极深的老子的心,你能看得清读得懂吗?对于这一点,我爹自然不会明白,他只知道当时乡下坐桌子吃饭仍很讲究,一点不能乱套。看来,还是老子说得好,大道废,有仁义。你想,一个心中没有仁义的人,没有赤子之心的人,光靠礼法纲常来维持一个村庄的秩序,有什么用呢?因而,彭有才收了儿媳的第二天宣布一条让村人大惊失色的家法,就是没有家法,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上八仙桌吃喝。

戏,终于开场了,是桃林畈里的班子,唱的是《杨四郎探母》,水袖儿一甩一甩,曲调儿咿咿哎哎,一片风生水起。唱到高处时,地坪上响起哗啦哗啦的喊声,热闹极了。表叔公原被安排在最前的太师椅上,但他没坐,让给了另一个老头儿。为啥?他对这戏没兴趣,想看的是八仙桌上玩狮子,那才叫本事。先前,他在京城的湖南会馆,见过谭嗣同在十五张八仙桌架起数丈高的台上左右跳跃腾挪耍狮子的情形,让大刀王五那样的好汉也不停喝彩。那一回,开了眼界,开了大眼界。不久,狮子上场了。台搭得很高,十多张桌子一架,蹿到半空,似乎手可摘星辰。星辰没有,舞狮人却来了,只几下攀上了高台,扭一下头,摆一下尾,而后使劲地摇。 不一会,一只红狮从那边跳了过来。采青悬在竹篙上。一霎眼,一双狮子舞成恍恍惚惚的一团。众眼交集的目光里,红狮纵身一跃,画出一个弧,与采青连在了一起。即刻,地坪上喝采声波涛汹涌。人丛里,表叔公叫了声好,随后又淡然一笑。

四下里,不笑的却是高高站着的八仙桌,这时候,它把目光瞪着,似在鄙夷那些只配蹲在灶湾里烧火煮饭的女人,仿佛在说,谁要你们笑的?要笑,也只能男人笑,哪轮得上你们这群贱婆娘。还有那个一口暴牙的臭女子,笑得那么丑,一点家教也没有,连笑不露齿的常识都不懂,还是人么?等拖到家神位下打一顿板子嗷嗷大叫,看笑得出来?最好下世全变成苦楝树,让男人剁了,当柴烧。

桌儿这么想着,兀自散发出肃穆的气息。可惜,这个过程我没看见,只从爹的叙述中得到一鳞半爪。否则,用手机拍几张现场实录,说不准会成为观察历史语境的切口,甚至能看清一些日子的颜色。忽然想起有人说过的一句话,木器是村庄生命的符码和灵魂的再现。想想也是。

不知怎地,我的脑子随同爹的叙述,呼啦一下,切换出另一个境头——瓦蓝的天空下,八仙桌儿兀然架起,它的眼睛正俯瞰着一群白衣飘飘的村人。

它们拔得那么高,似要绝尘而去,在干啥?不妨告诉你,超度亡魂。在我们那儿,老了人是要坐夜的。男人老了,坐“打灯夜”;女人老了呢,坐“破河夜”——用十五张宽大的桌儿搭起高台,桌底下放了个装有水和鱼的澡盆,做佛事的假和尚爬到顶端,盘腿坐定,一边摇铃,一边念经,让魂儿顺着铃当的响声和吐出的词儿缓缓飘向天国。如此这般摆弄一番后下来,打着赤脚领着孝子孝孙从澡盆里踩过,随后绕着圈儿跑,直到孝子把那木盆里的鱼捉了才算数。这仪式,谓之破河。我弄不清那是哪样的河?是生命之河,还是别的什么河?倒下意识觉得生生死死一条线,谁也逃不过天地之间的两极。也许,冥冥中真有一条河吧,会把无穷大的时空连通。便想,那个血溅菜市口的谭嗣同是否跨过了这条河?无从知晓。说来也怪,刚唱完戏,彭有才的婆娘头一歪,一声不吭走了,去了生命的另一极。

台搭起时,黄昏降临了。袈裟爬到顶端,把铃当摇得一片呜咽。不一会,高喊:孝子——跪——!一脸哀伤的子孙赶紧跪下。袈裟又喊,起。白白的全都站起。如此起落了老半天,弄得人晕头转向。而这情景,映入桌子的眼里,忍不住一阵窃笑——似乎对着满地坪的人说,有种你就不跪,马上给你个大逆不道之罪,拖到家神位前打得皮开肉绽!浩大的哀伤里,一架架八仙桌儿挺立着,恍若得了极大的快慰。

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具体情景,到现在爹才告诉我,当时表叔公对老伴的死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哀伤,只是叹了几口气。我想,这样的神情大约与老友谭嗣同的死有关吧,似乎刹那间,他把人世间的许多事情看淡了,想通了。只是,对那些乡下女人生前不能轻易靠近八仙桌,死后却又在桌儿通红的颜色里,让灵魂得以超度的命运而备感叹息。

朱红闪亮的八仙桌在土地上穿越了很久,融入乡人太多复杂的情绪。如果反过来看,这些情绪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似乎更接近人之常情,让每个日子的两面涂满人间的色彩。或许,八仙桌本身没有什么错,只不过一种生活的道具罢了,用我爹的话说往八仙桌旁一坐,礼俗和规矩便来了。然而,谁也不没想到,一阵“破四旧”的风猛烈刮来,将红彤彤的八仙桌儿化为一堆灰烬,随风而起的尘埃形同一只只黑色蝴蝶飘向空中,化为一种幻像。真实的,却是人们看见彭有才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岁月一脚踩空,如今乡下的客厅或餐厅里,全是圆桌,分不出方位与高下之别,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用不着担心谁会冲席或你脸色,比如我小儿子从出生到现在,完全处于自由状态,对八仙桌一片茫然。一路上,我老在想,假如阴阳两界真有一条通道,说不准祭祀前夕,表叔公会灵魂出窍,看一看满屋的男女坐在圆桌旁开怀吃喝的样子,大概也是一种仪式吧,今天对昨天的祭祀,那会儿,他的脸上又会露出一抹淡然的笑。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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