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妈妈”悄然回国：怎堪负重的心四面楚歌

晓龙

2018年6月30日凌晨，广东省深圳市一小区发生惨案，有人跳楼自杀。经警方现场勘察，死者是住在21楼的女业主张莉莉，刚从美国回来。张莉莉死前给丈夫王振江和女儿王馨留了遗书；同时，警方还在其手机里，发现了她发给丈夫王振江的数十条微信。

王振江是房地产商。两年多前，张莉莉给到美国纽约读高中的女儿“陪读”。如今，王馨高中尚未毕业，张莉莉为何突然悄悄回国？又为何自杀？

出国“陪读”：陌生的世界心烦意乱

2016年10月的一天上午，王振江正在公司忙工作，突然接到妻子张莉莉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你女儿早恋了！我在她书包里发现了避孕套……”

“你管个女儿都管不好！”王振江在电话里大发脾气，听到妻子不说话，他“啪”地挂掉电话。

在美国纽约那边，王馨从卧室里悄悄地探出头来：“真给我爸打电话告状了？”张莉莉哭了：“我为什么来这个鬼地方？”王馨被吓住了……

王振江和张莉莉早年从湖南怀化到深圳打拼，通过房地产业挣得可观的家业。在他们周围，很多成功人士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国外留学，有的还办理了移民。他们决定把王馨也送到美国读高中。怕王馨年纪太小，王振江劝妻子去美国给女儿“陪读”。

2015年11月，王振江把妻子、女儿送到纽约，为母女俩租好一套70平方米的房子。王馨一到纽约，就被它的繁华吸引。她除了英文较差外，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而张莉莉却开始了孤独、无聊的生活模式。王馨每天早上去上学以后，张莉莉的事情就剩下去超市买东西，回来做饭，打扫卫生等。

租住地附近那个超市的商品不够丰富。一天上午，张莉莉想找个大点的超市，多走了一个街区，结果迷路了。她只会几个简单的英文单词，问路时向人比划，人家无奈摇头离开。她瞎走一通，离租住地越来越远。王罄上学时没带手机，张莉莉急得给丈夫打电话。因为有12个小时的时差，国内正好是晚上，王振江的电话关机，她更着急了。

下午3点后，王馨放学回来打母亲电话，才得知她迷路了，便让她在一个地标下等着，她打车去接。一见到王馨，张莉莉就扑到她身上，脸色苍白地说：“这美国有什么好的？问个路都没人知道。”

王馨止不住笑了起来：“是你不会说英语。”

语言不通，除了买菜、去超市，张莉莉不敢轻易出去。可待在家里更无聊。电视，听不懂；报纸、杂志，也看不懂。她像是成了瞎子、聋子。没人交流，她要不在女兒放学后，在女儿耳边唠叨，让王馨烦不胜烦；要不打电话向丈夫抱怨，王振江说刚出去不适应是正常的，时间一长就好了，张莉莉还是感到烦闷不已。

张莉莉最怕女儿早恋，时刻盯着。一天晚上，王馨睡了，张莉莉偷偷地在她的书包里翻看，结果看到几只避孕套，脑子顿时蒙了，一把将王馨拽起床质问：“你做了什么？”

王馨用手抹抹惺忪的睡眼说：“妈，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张莉莉急了：“你才17岁，你爸要是知道……”王馨说：“你还是别让我爸操心了吧，他肯定接受不了。”“我就是要告诉你爸！”王馨进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张莉莉打通丈夫的电话，却被丈夫数落了一顿，接着又受到女儿的嘲笑，她气哭了……

张莉莉束手无策。王振江放下工作，临时飞到纽约，对王馨一番训斥。“你早恋，是想毁掉前途吗？”

王馨不以为然，和父亲顶撞：“早恋，和前途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跟父亲谈起了美国文化，说美国没有早恋的说法，而且它是成熟的标志。

“你这是胡说八道！”王振江很生气。但他知道女儿并没有说假话。

张莉莉在一边说：“你女儿已经被美国同化了。你让我怎么管她？”

王馨抢白道：“妈，你融入不了美国。”这样的对话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父亲走后，王馨仍恋爱、约会。节假日，男友开车带她去拉斯维加斯赌城游玩。张莉莉管不住！

张莉莉的微信朋友圈有几个同在纽约的“陪读妈妈”。2017年圣诞节前，几个“陪读妈妈”说好要带孩子一起聚聚，结果几个孩子都要在外面过圣诞节，北京的陈妈妈临时带儿子回国，聚会泡汤。

四面楚歌：孤独的灵魂抑郁难安

圣诞节那天，张莉莉一个人过得冷冷清清。王馨跟男友约会，很晚才回来，张莉莉说：“你知道陈妈妈为什么突然回国了吗？陈妈妈的丈夫有外遇了。”王馨有点惊讶，转而摇头道：“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纽约，就是出点事也不奇怪。看开点好了。”

张莉莉生气地说：“你就是这么看待婚姻的吗？”王馨不以为然地说：“妈，咱们是在说别人，不包括你和爸爸，我爸爸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张莉莉说：“你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要是这种事发生在我和你爸爸身上，我肯定会崩溃的！”

王馨的电话响了，是男友打来的，她忙跑进自己的房间，不想再听母亲的唠叨。

一周后，北京的陈妈妈回来，张莉莉得知她已和老公离婚，情绪特别低落。王馨说：“你不要杞人忧天。”张莉莉说：“我是兔死狐悲。”王馨心想这事要是真降临到母亲身上，那可就惨了……

张莉莉日夜不宁。那一阵，她不停地跟女儿唠叨，说担心她爸爸在国内有情人，那她的辛苦付出，换来的就是一场空。王馨有自己的课程要做，还要恋爱约会，她无心听母亲这些唠叨来唠叨去的话。

有时王振江刚刚起床，或是刚睡下，又或是正在开会，张莉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王振江开始不耐烦，在电话里责备她：“什么都给你们弄得好好的，你就陪个女儿，难道比我还难？怎么就不想想我的压力！要是哪天公司垮了，谁供养你们在国外的生活？”

张莉莉常常边听边流泪。她做什么事都觉得没劲。做好了饭，看着女儿吃，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她脑子里好像有个驱不走的影子笼罩着，时而出汗，时而发冷，整天不是忧心忡忡，就是说话、做事的时候，突然走神。一次，王馨见到她把一张英文报纸撕烂，烦躁地踩在脚下，对着窗外喊叫。

张莉莉怀疑自己生了病，悄悄地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她得了中度抑郁症，给她开了药，让她定时服药，并保持情绪稳定，多想开心快乐的事。但哪有什么开心快乐的事呢？她吃不下睡不着，失眠把她折磨得苦不堪言。她大把掉头发，经常头痛欲裂。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王馨问她写什么，她反问：“乱写不行吗？”王馨觉得母亲变得有点不可理喻，又跑进自己的房间。

一天晚上，王馨看到母亲用拳头砸墙，一边砸一边喊，一边喊一边流泪。一会，她又紧捂着腹部，似乎腹部非常疼痛，浑身痉挛，鼻子上、额头上冒出一串串的汗珠，好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馨非常害怕，忙把母亲送到住处附近的一家诊所，医生检查后说张莉莉器质上并没有什么毛病，主要是抑郁症和焦虑等带来的不良情绪反应。

王馨打电话给父亲，说明母亲的情况，王振江让妻子接电话，张莉莉却又说：“我没事……”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王馨觉得再这样下去，母亲迟早有一天会崩溃的。她劝母亲回国。

张莉莉说：“那我就跟你爸说，让我回家！”

2018年3月，张莉莉向丈夫提出回国的要求。

王振江说：“王馨高中还未毕业，你这时离开她，妥当吗？我不是不想叫你回国，要知道孩子是离不开你的，要是你不在，孩子有个啥事怎么办？至少也得等王馨在美国考上大学再说。”

张莉莉放下电话。王馨说：“爸爸太专断了！”张莉莉叹了口气说：“你爸说得没错，我再熬个年把时间，熬到你考上大学就好了。”王馨说：“随你。”

5月的一天，张莉莉忽然对王馨说，她打算去欧洲旅游，怕她爸担心，让她先别告诉爸爸。王馨信以为真，高兴地说：“妈，这样想就对了，你不要亏待了自己。”张莉莉嘴边露出一丝苦笑。

出乎王馨意料的是，张莉莉根本没去欧洲……

悄然回国：负重的心一朝癫狂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张莉莉一个人突然飞回深圳。她在家里发现了女人的用品和避孕套。她悄悄离开，租住在自家附近一个酒店里，通过跟踪王振江，发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经常坐丈夫的车来家里留宿，第二天两人一起离开。张莉莉还发现丈夫和这个女孩在外面另有房子，那是丈夫开发的一个楼盘。张莉莉随后找到广东兆泽律师事务所赵泽建律师，委托赵律师调查取证。赵律师调查得知女孩名叫李薇，是一个高尔夫球场的球童，王振江送给她一套200平方米的复式房。两人属于同居关系。

2018年6月29日晚，张莉莉突然出现在家里，把王振江和李薇堵在床上。据王振江后来对亲友和回国的王馨解释：张莉莉扑上来要厮打李薇，他慌乱中将张莉莉推开，让李薇从家里离开，为避免冲突，他也没来得及向张莉莉解释，就出了门。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王振江得知张莉莉发生不幸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天早上。110民警打电话给他，称张莉莉昨晚从21楼跳楼身亡。

王振江惊恐地赶回家，看到妻子躺在地上，水泥地和楼下绿化带溅了不少血，旁边停着警车和120救护车。原来，早起晨练的邻居发现后打110报警，并打了120，医生说张莉莉早已死亡。在家里，王振江见到张莉莉留给他和女儿一份遗书：

“振江，我很后悔去美国，把你一个人留在国内，我知道你熬不住。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当初轻易就同意了你的意见。女儿，对不起，妈妈最不放心你，可妈妈不能再给你陪读了……”

从现场情况、遗书内容以及警方询问王振江了解到的情况看，警方认定张莉莉属于自杀。

王馨接到父亲的电话后，匆匆飞回深圳，在殡仪馆里见到母亲冰冷的遗体，当场哭晕过去。她看了母亲留下的遗书；在母亲留下的手机中，她发现母亲跳楼自杀前，曾给父亲发了数十条微信：

“你就不向我解释一下？哪怕求我原谅，让我知道你内心也有苦处，我可能还不会这么痛苦。”

“未来怎么办？我还要在美国和女儿一起熬下去，而你已不可能把心放在我身上……”

母亲的微信字字是泪，王馨无法想象母亲在发微信及寫遗书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煎熬，觉得是父亲害死了母亲！母亲安葬后，她和父亲大闹一场。

“妈妈到死，都没说恨你的话，还说要原谅你！她有多在乎你，你知道吗？你为什么那么狠心？连一条微信都不给妈妈回，如果你当天晚上就赶回来，我妈妈是不会死的，她是彻底绝望了呀……”

面对女儿痛心的指责，王振江起先并不辩解，等女儿情绪稍稍平复后，他才解释说：当晚，他脑子里也很乱，没开微信，没想到她妈妈会走这一步。

王馨哭着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王馨从母亲带回的行李箱中，找到了几本日记，日记上有的写得清晰，有的却显得很混乱，字迹也十分潦草，她好不容易才一一辨认出来：

“王馨很快适应了美国的生活环境，我却完全迷失了……振江太忙了，有时间想我们吗？”

“这就是美国吗？在国内，家长若是得知孩子早恋，想方设法也要掐灭孩子这爱的小火苗，老师也会这么做的。为什么美国不把孩子的早恋当一回事，反而认为是一种‘成熟的标志呢？

每次都采取避孕措施，就一定安全吗？要是出点什么岔子，我怎么向她爸交代……

孤独无助，无人沟通，在电话里跟振江多说几句，他都会烦，连女儿也不愿跟我交流……”

一页页地读着母亲的日记，王馨深深地愧疚和痛悔。她对母亲的死也负有责任！至今，王馨仍在湖南怀化陪伴老年丧女的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劝她早点回美国读书，说这是她妈妈的心愿。王馨仍深陷痛苦无法自拔，她自责在美国惹妈妈生了不少气，没有觉察到母亲回国的真实意图，痛悔牺牲了母亲正常的生活和幸福……王振江也在忏悔中度日如年……

（因涉及隐私，除律师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编后]中国不少中产以上家庭，出于各种原因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诞生了很多“陪读妈妈”。这些妈妈远赴异国他乡，生活习惯的碰撞，语言的障碍，孩子在学习和情感上的困扰，给她们带来了很多压力与恐慌，和丈夫分居也导致许多情感困局，这一切都很容易酿成悲剧。

许多人以为国外教育先进，花钱将孩子送出国留学，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孩子的未来就一片光明，由此围绕着孩子出国，打乱了一个家庭原有的生态和结构，付出金钱、情感、健康甚至生命等极大的代价，却想不明白，孩子欠下的成长的债、责任感培养缺失的债，未来需花更大的力气偿还。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