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华街少年漂流记

“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题记《起风了》

1

盛夏午后的蝉鸣在路边的草丛间不知疲倦地回响，这条街上的芒果在热浪起伏中开始由青变黄。徐菁雅走在一片片斑驳的树阴下，专心地看着手里的成绩单，没有留意到附近几个爱捣蛋的少年正拿着竹竿敲打树上还未熟透的芒果。

突然，一个青色的芒果从枝头落下，正好砸中她的头。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高个子少年拿着竹竿站在树下朝她讪讪地笑。少年身旁横七竖八地躺着几辆单车，它们的主人有的站在芒果树下挥动手中的竹竿，像战前指挥官挥舞着军旗那般威风。还有的在哄抢掉落到地上的芒果，彼此间嬉笑打骂，好不热闹！

徐菁雅知道他们是菁华街最孤单也最自在的那群少年——爸妈常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平时也根本管不动他们，任由他们在树阴下骑着单车肆意笑闹，完全不把学习放在心上。

徐菁雅也是菁华街留守少年中的一个，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内向安静，成绩优异，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家长口中的乖乖女。她没有理会后面那群少年的口哨声，自顾自回家去。

没走几步，后面有辆单车追赶上她，是刚才的蓝T少年。他为刚才不小心砸到她的事道歉，并递给她两个最大的青芒果。她不接，他又塞到她手里。她勉强接了过来，终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着回答：“我叫林凌一。”他的笑容和夏日的天空一样晴朗。

不远处的那群少年又骑车赶来，呼唤林凌一的名字。林凌一朝她挥挥手作别。他们骑车在街角处绕了个弯，徐菁雅便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可隐约还能听见他们的欢笑声！

少年的单车在菁华街路边的套圈摊子前停下来。这条街靠近师大后门，套圈摊子数不胜数。林凌一在这一带十分出名，有些小摊一见到他骑车往这边赶来，就禁不住忧心忡忡，甚至想撤走摊子躲他，可以说是令方圆十里闻风丧胆！

徐菁雅也想瞧瞧他的厉害之处，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她从晨帆书店走出来，路过套圈摊子的时候正好碰见林凌一在玩，他的身旁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林凌一的手里握了好几个圈，他左脚往前跨，摆了个奇怪的姿势，轻轻地将圈子抛了出去，稳稳地落在一个陶瓷玩具上。徐菁雅还在云里雾里，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抛出去的，另一个圈子又投中了目标。围观的人群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徐菁雅看着林凌一脸上得意的笑容，突然想起了一个形容词——不务正业。

2

6月中旬有一个音乐节在一中举办，因为正好在期末复习周，台下的观众除了艺术特长生外，剩下的就是那群不爱念书的少年，中间自然有林凌一的身影。

徐菁雅因为需要写新闻通讯稿，也来到了现场。当她见到那个拉小提琴的女生的时候，坐在她右手边第一个位子上的林凌一的目光完全被台上吸引。

拉提琴的女生名叫叶姝昕。灯光聚焦下的女生纤瘦优雅，白皙的手拉着弓子在4根琴弦上跳动，如墨的长发随灵动的乐符在风中飘扬。他注视着台上那个沉浸在自己音乐世界中会发光的人，眼里闪烁着无限的憧憬和爱慕的光芒。

徐菁雅目睹了林凌一对叶姝昕一见钟情的那一刻。演出结束后，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很多人被持续晴朗的天气预报蒙骗而没有带伞，叶姝昕站在门口等雨停的时候，林凌一走到了她面前。

“你好，我叫林凌一，我很喜欢你的演奏！这把伞送给你！”林凌一递给她一把雨伞，然后便转身离开。

徐菁雅在他后脚离开音乐厅，路过自行车棚的时候，发现林凌一正牵着车出来。少年在大雨中骑着单车，雨水顺着他额间的头发流下来，然而他满脸都是幸福的模样。

雨声仿佛受到他的感染，哗啦啦的声音里带着中二病的bgm。路人都忍不住停步看他，议论纷纷：“这人有病吧！”

徐菁雅撑着伞走在菁华街，心情有些低落。她知道林凌一喜欢上了叶姝昕，而且是非常喜欢！

从那天开始，林凌一每天下课后都会到叶姝昕班门口等她，跟在她旁边一副意气风發精神饱满的模样。虽然她没怎么理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她的热情。

当他得知叶姝昕小提琴的弓子坏了，他开始攒钱买琴弓。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除了套圈外似乎什么都不会做。于是他开始疯狂地套圈，然后把套到的小东西转卖给学生街的小商贩，顺利地挣了不少钱。

这事引起学生街一些小商贩的不满，告到了学校那边去。于是在某个翘课去套圈的晚自习，教导处的人把林凌一拖回了学校，并处以警告。

这事几乎半个年级的人都知道，包括叶姝昕。隔日林凌一小心翼翼且略带兴奋地把他攒钱买来的巴西苏木纯马尾小提琴弓送给她的时候，她的表现既反感又冷漠。她甚至没有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他，只是冷冷地告诉他，她不会喜欢像他这样不务正业的人！

坐在叶姝昕旁边的同学可以感觉到林凌一拿着礼盒的手一直在抖，她们想林凌一一定会出口反击。出乎意料的是，林凌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用礼盒包装好的琴弓放在她的桌上，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林凌一在转身走出教学楼骑上单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地哭泣。但从那天起，林凌一再也不套圈了，也不再和附近那些好玩的少年们混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挥霍过剩的荷尔蒙。他坐在书桌前，变得越来越沉默。

3

很快暑假就来了。那一年的暑假特别漫长，徐菁雅帮亲戚的小孩补课，某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林凌一挡在她面前，问她：“你能不能帮我补课？”

“那个，我自己看书，实在太吃力了！你能帮帮我吗？什么条件你说！”林凌一站在她面前，诚恳的模样令人不忍拒绝。

徐菁雅摇摇头：“没有条件！”然后思考了片刻又说，“你以后放学都要等我！”

少年点点头。

聒噪的蝉鸣声在耳边回响不绝，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天花板上疲劳旋转的吊扇，酷热的夏天里的所有记忆都令人难忘。

徐菁雅望着书桌对面努力集中精力的少年，预感他一定会变成一个特别好的人。虽然她知道他的动力是来自那个遥远的提琴女孩，可是她仍想陪他一起前行。

枯黃的叶子在风中辗转了又一个寒暑，第二年冬天来临的时候，林凌一的成绩排名已经攀升至年级前十。总算没有辜负那么多个不为人知的熬夜苦读的夜晚，没有辜负被圈点勾画得花花绿绿的复习册，没有辜负那个一直激励自己的人，林凌一心想。

徐菁雅以为看到高三上学期期末红榜上靠前的名次，林凌一一定会特别高兴！可林凌一只瞥了一眼，便转身走去自行车棚，等骑上单车的时候，才“啊”的一声高兴地叫了出来。

他们一路骑车来到菁华街，单车驶向久违的摊子前并停了下来。

徐菁雅假装拦住他：“哎，你不是说在考上大学前都不碰套圈这玩意的吗？”

林凌一笑嘻嘻：“今天太开心了，我就玩一次，套中了东西全给你！”

徐菁雅点点头，让到一边，看他开始套圈。林凌一买的是10元10个圈，刚开始套头3圈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生疏，竹圈子一一落空后，他开始有些紧张，看了一眼身旁比他还紧张的徐菁雅，突然笑了。第5圈开始，他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为了赚钱给女生买琴弓的那个百发百中的自己。

10圈最后套中了3圈，奖品是一个招财猫存钱罐，一个无脸怪笔筒，还有一个布偶。徐菁雅开心地接过这些小玩意，问他：“你还没有告诉我套圈圈的秘诀呢！”

“网上有很多攻略，可是最重要的是要多练习！”

“多练习，你现在说话的口吻很学霸啊！”徐菁雅有些不相信。

“这是真的。”林凌一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说，“曾经有一整个暑假，我在家里的地板上摆满了很多小物件，有存钱罐，有铅笔盒，有毛绒玩具，有小汽车，那些都是我自己练习的工具……”

徐菁雅明白了林凌一学习的毅力。

4

“林凌一，”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叶姝昕站在街角朝他们打招呼，“真巧在这里遇见你们！”

叶姝昕说她要转学了，转到上海去参加高考。这期末音乐协会有一场演出，是她在一中最后一次提琴演出，她邀请他们去看。

林凌一没有回应，最后还是在徐菁雅的劝说下去看了。演出结束，林凌一走向舞台上的叶姝昕，徐菁雅的脚步顿在了舞台的另一侧。看着已经渐渐变得优秀的男孩走向自己心仪的的女孩，心里突然有些酸涩，像中午尝的那个还未熟透的芒果。

“其实我很感谢你。”林凌一对叶姝昕说。

徐菁雅转身离开，她不知道少年接下来的一句话是——

“但我最感谢的是另一个女生。”

“她是你现在喜欢的女生吗？”叶姝昕问。

林凌一点点头：“她是我想要努力追上的目标，也是我渴望走在一起的伙伴！”

“真好，你们一定会走在一起！”

那一年的高考，他们所在的一中出了全市理科状元。林凌一以全市第一、全省第五的名次，被清华大学录取。当他掩饰不住兴奋，来徐菁雅家找她的时候，徐家爷爷把他叫到了院子外一个阴凉的角落，瞅了一眼徐菁雅住的房间，小声道：“菁雅这次考得很不理想，我怕你现在进去，她会很难过。”

林凌一心情十分复杂地离开了徐菁雅家。没走多远，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凉鞋踏在石板地面上的声音，咯哒咯哒在巷子里回响。回头时，眼圈很红的徐菁雅站在他面前。

高考第一天，林凌一在路上碰见徐菁雅的时候，她还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那天晚上回去后突然发烧，第二天最后一科是她最擅长的英语，她煎熬着做完卷子后，还来不及把选择题涂到答题卡上，头就烫得晕了过去……

“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自己！”风吹起了女孩额前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低头啜泣。

“不，你别这样想，你再复读一年，一定会考上你想读的大学！”

“会吗？”女孩的声音飘散在风经过的菁华街上。

5

徐菁雅没有选择复读。她选择了在菁华街83号的师范大学。有时候漫步在菁华街，她常常会看见一些调皮好玩的少年，当她想到当初林凌一也是其中一个的时候，忍不住从心底笑了出来。然而她知道，多年以前那个芒果未熟透便掉落的夏天午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一次，她手里拿着北京某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走过菁华街的芒果树下时，突然从身边呼啸而过一群骑单车的少年，他们围着一个白衬衫的高个子男生，抢着问他问题。

“大哥哥，你当年是怎么考上清华的啊？”

“我妈说你高一的时候天天在这条街上玩套圈来着！”

一群少年围着林凌一，问他怎么样可以既好玩又能考上好大学。

林凌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因为哥哥那时候有想要拼了命也要得到的东西，那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能让自己从心底里感到喜悦的事情！”

林凌一回过头和徐菁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绽开笑脸，那是久等了的喜悦！漫长的等待止于这个硕果累累的盛夏，再遇见时，你我还是芒果树下最清澈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