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笔记

2018-10-31 03:17王晓峰
阳光 2018年11期
关键词:孙红雷山杏同义

王晓峰

我十七岁参加工作,如今已年过半百,三十年多来,我一直在煤矿、矿区、煤城这个圈子“打转转”。本文中的人物,有的是我的父辈,有的是我的同事,我爱他们,惜他们,疼他们。把他们的事记录下来,以表达我的思念。

王小起

李庄子矿不仅有个李小起,还有个王小起。

王小起是豫西卢氏县人,家中兄弟姊妹五个,王小起是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王小起高中毕业,是家中学历最高的一个,他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弟弟小时候上树摘柿子摔断了腿,走路稍微有点儿跛,所以全家都把希望都寄托在王小起身上。令人遗憾的是王小起在高考那几天突然发起高烧,直烧得昏天地黑,等高烧退了,高考已经结束。王小起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出来后,做出一项决定,去煤矿干工,那时候,恰巧李庄子煤矿在卢氏招工,王小起不顾父母和哥哥姐姐的继续复读明年再考的劝说,毅然和同村的十几个青年一道来到了李庄子矿。

那一年,是一九八一年,王小起二十二岁。

经过一个月的入井培训后,就开始了他的矿工生涯。王小起被分配在新组建的综采一队。来到八百米深的井下,面对一个全新的领域,王小起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神奇。

因为有文化,半年后,他和三十名同事被挑选到山西一家煤矿学习综采。那时候,综合机械化采煤在煤矿还是一项新生事物,全国仅有山西两三个矿务局有综采。

他的那些同事都是有一定煤矿工作经验的采煤和机电熟练工,只有他是个刚入煤矿门的新工人蛋子。

作为一个新工人,要想学到真东西,就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王小起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在山西,他认真地学,认真地记,不懂的地方就询问矿上的带教老师,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好学的青年。

在山西煤矿学习一个月后,王小起他们回到了李庄子矿,开始着手安装矿上的第一个综采工作面,配合他们工作的还有山西煤矿综采队的二十名技术老师。

技术老师从工作面第一架支架的安装、溜子和液压泵站的安装、调试给予了详细的指导,直到工作面安装完试运行一个月后,技术老师们才回到原单位。

王小起开始了他的综采工作。

促使王小起下决心学技术还是一年后。那是一九八三年六月的一天,当时,王小起干电工已经整一年了,那天,生产班的电工因家里有事临时休班了,队里就派他去到生产班顶岗值班,班中工作面的采煤机突然出现故障不会牵引,他到现场三四个小时都没有查出原因,没办法,最后给队里打电话,让队里重新下人处理。他的师傅肖仁重下到井下,不到半个小时就排除了故障,这件事对他影响非常大。从此后,他就下定决心要学好技术,工作中,他虚心向师傅请教,并把综采电器开关的线路图带在身上,随用随看,工作之余,他还买来《矿山电工》《综采电钳工》等书籍,从中汲取营养。没有多久,他就成了队里的业务技术骨干。一九八四年六月,只有三年工龄的王小起被任命为综采队电工班副班长。

改变王小起命运的是那年冬天。十一月的一天下午,王小起和同事小谢、小刘去矿区北面的公园散步,突然听到人工湖那边传来呼救声,王小起他们顾不得多想就飞奔而去,见湖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冰湖里挣扎,旁边一个同样大的小孩边呼叫边用一根树枝去救湖里的小孩。王小起赶到跟前,扔掉棉袄就跳进了冰冷的湖中,在小谢、小刘的帮助下,把孩子救了上来。当孩子的父母赶到时,孩子已被送到医院,看到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的王小起,孩子的父母十分感动。孩子的父亲叫来医院的院长,指示让王小起住进了医院的干部病房,并要求好好照顾。后来,王小起才知道他救的孩子是矿党委副书记林忠林的独生儿子林超。那天,林超和几个同学到湖上滑冰,突然遇到冰面破裂,落进了水中。

第二天,矿宣传部的干事拿着摄像机来到医院采访王小起,让他谈谈当时救人的感想。王小起说得很朴实,在那种情况下,啥也没想,只想到赶紧把孩子救上来。最后,王小起还说,看到孩子在冰冷的湖里挣扎,换了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随后,《矿工报》和矿务局电视台相继刊出和播出了《好青工冰湖中救儿童》的新闻。

年底,王小起被推荐为矿务局先进工作者,后又被推荐为省煤炭系统青年岗位能手。

第二年年底,矿上从农村劳务工中选招全民合同制工人,王小起被破格选招。

听说王小起能选招上,是林书记拍板决定的。因为名额有限,林书记在会上说,这样的优秀青年不选招,我们要选招啥样的?那时,林副书记已成了林书记。

一九八八年七月,王小起被提拔为李庄子矿综机车间副主任,一年后,“副”字去掉成了主任。

成了主任的王小起和领导接触的机会多了,有时候,回老家的时候,王小起也会从矿上借个车风光风光。返矿的时候,王小起从不空手,卢氏产木耳、核桃,王小起总会带上一些,送到林书记家里,说让尝尝鲜。

王小起很会做人,每次司机跟他回老家,他总是给司机也弄一点儿。

王小起去林书记家时,有时候,林书记在,有时候不在,王小起总是彬彬有礼,阿姨长阿姨短的叫得亲热。

林书记的老婆说,小起这孩子不错。在看报纸或者电视的林书记也随口说,嗯,是不错。

王小起在李庄子矿也成了人物了。

又一年,小起又调回综采队当了队长,虽说是平调,但相当于背心改胸罩,位置更重要。那时的综采队已成了矿务局的一面旗帜、李庄子矿的主力区队、全国煤炭系统的先进集体,还获得过全省的“五一”劳动奖状。

王小起后来通过关系把他的大哥的儿子王勤和二哥的儿子王奋也弄到矿上当了劳务工,而后又转了正。

又过了几年,林忠林书记调到矿务局,提拔为副局长。王小起往林副局长家里跑的更勤了。

二○○三年,四十三岁的王小起被提拔为李庄子矿副矿长,成为矿山农民劳务工的一面旗帜。

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王小起这面旗帜可能会一直飘扬下去。那是二○○四年十一月,矿上对现有的煤矿井下安全监测系统进行升级改造,整個系统造价六百万元,一个厂家为了使自己的产品中标,给主管机电设备的王小起送了五十万元。

农村出来的王小起最终没能抵挡住五十万的诱惑,也留下了祸根。一年后,事情败露,最后幸亏林副局长极力担保,王小起又退赔积极免于起诉,但副矿长却保不住了。

后来听说,免职后的王小起经人介绍去了新疆一家煤矿。永城矿务局近几年对外扩张得厉害,在新疆、山西、青海、贵州、内蒙等建有多家分矿,需要很多经验丰富的管理人员。

有好几年没见王小起了,不知他在他乡过得好吗?

晚 来

晚来来李庄子煤矿当了八年矿工,从没有想过弄个一官半职当当的念头。有这个念头是那一次回家的时候,几个高中同学聚在一起,酒至半酣,一个叫王七的同学说,晚来,你到煤矿也那么多年了,怎么也没弄个矿长当当?

王七高中毕业和晚来一样没考上大学,后来托一个亲戚帮忙到乡中当了一名数学老师,再后来转了公办,现在是乡中的副校长。

晚来听了王七的话,再看在座的诸位,都是这长那长的,顶不济也是个村民组长。晚来心想,是呀,我怎么没弄个官儿当当,不说当矿长,当个队长总可以吧!

说做就做。从老家回来的当天晚上,晚来就来到采煤队队长老平家,当然,晚来不是空着手去的。晚来的老家在豫南山区,那里产木耳、产核桃,还有金针菇什么的,晚来扛了满满一编织袋。

晚来吭吭哧哧地说了半天,老平总算听明白了,晚来想当班长。晚来是从农村出来的,农村出来的人干活都实在,平时老平对晚来还是挺欣赏的。

一个月后,晚来就当了二班的班长,不过前面还有一个“副”字。当了副班长的晚来下井就不用撅着屁股抡着大锨攉煤了,去工作面转了一圈儿,就来到下巷溜子头,和机电队开皮带、开溜子的司机闲聊,虽然在井下时间还是那么长,但晚来感到轻松多了。一月到头,看开到手的工资,比以前整整多了一半。

好歹当个官,强似卖纸烟。晚来算是领教了。

当了半年副班长,晚来发现当副班长虽然轻松,却没有实权,班里的一切,包括每天的分工,还有工資、奖金的分配都是班长说了算。晚来心想,不行,我要当班长。

月底的时候,晚来又回了一趟老家,回来后,当晚晚来又敲响了队长老平和支书老姚家的门。

半个月后,晚来当了三班的班长。

当了班长的晚来如鱼得水,班里三十多号职工见了晚来就像葵花见了太阳,时不时还有人小烟、小酒侍候着,晚来活得很滋润。年底的时候,晚来又当上了矿劳模,披红戴花,风风光光,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

后来,晚来听说,矿上抓生产的张副矿长是他们一个县的。再后来,晚来不知通过啥渠道,竟和张副矿长攀上了亲戚,晚来喊张副矿长表舅。于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晚来就名正言顺地带着礼物去看表舅。

过了年,晚来就被提拔为采煤队的副队长。劳动模范、生产骨干,晚来的提拔无可非议。

但晚来的志向绝不仅仅是个副队长,没事的时候,他往张副矿长家跑的更勤了,买米,买面,换煤气,张副矿长家的活儿晚来全包了。

张副矿长的爱人说,晚来这孩子不错。

张副矿长说,不错。

一年后,张副矿长成了张矿长,晚来也由采煤队的副队长成了采煤队的队长。

当了队长的晚来更是风光无限,不论走在街上还是在队里,见着他的人都是笑脸相迎。

虽然当了队长,晚来在单位说话、办事还算比较民主,队里的大事小事都与支书和副队长、工会主席们商量着办,班子关系十分融洽。

晚来当队长后不久,队里一个叫同义的职工来到晚来家,两手提着两大包东西,吭哧了半天,晚来才明白,同义想当班长。看到这一幕,晚来笑了。同义来自豫东农村,平时工作也卖力,晚来平时对同义印象也不错,就说,这样吧,回头我们研究一下再说。

晚来本就对二班班长刘瞎子不满,就找了个茬口把他撸了,把同义提了起来。

时隔不久,矿上一批农轮工选招转正,给晚来所在的采煤二队分了八个指标。

僧多粥少。

当天夜里,队里一个叫干子的职工就找到晚来家,双手自然不会空着,干子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说清楚,其实不说,晚来也知道干子的来意,干子平时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晚来让干子回去,说队里不会让老实人吃亏。干子走后,晚来在干子刚才坐的沙发上发现一个信封。随后,又是二方、高亮、张林等。给谁转不是转?况且这些人工作也真没的说。晚来收得心安理得。

干了几年队长,晚来又有了新的想法,想再进一步。后来,靠着张矿长的提携,晚来果然如愿以偿。在任命文件即将宣布的时候,晚来却被上级停职,关了进去。

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已经不是队长的晚来用脚踹着水泥墙壁,号啕大哭,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当官儿呢!哭着哭着,晚来一激灵,发现自己喝多了正趴在桌子上,王七等几个同学也是东倒西歪,桌上杯盘狼藉。

山 杏

同义新婚,娶的是村里的俊妹子山杏。婚后,同义把山杏带到了矿上。

同义在李庄子矿采煤队干劳务工,同义工资高,养得住山杏。

同义带山杏在采煤队队部门口一出现,立即吸引了一屋子的眼球。队长晚来拍着同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小子,够可以的呀!

同义嘿嘿地直笑。

同义三班倒。那天,同义上班的时候,队长晚来溜进同义的宿舍,问山杏,在矿上还习惯不?山杏回答,太闲,太无聊。一周后,晚来就找个借口,把队里洗衣服的女人辞了,然后让山杏去洗衣服。

洗衣服有洗衣机,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还不累,山杏对晚来很感激。

晚来给山杏找个活儿,按说同义心里应该高兴,但同义却不,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晚上,躺在床上,同义忍不住对山杏说,不沾亲不带故的,凭啥对咱这样好,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山杏说,也许有可能,但到现在,晚来没对我说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

同义不吭声,可心里依然高兴不起来。

没多久,同义的猜测成了现实。同义一上班,晚来就往洗衣房里钻。刚开始给山杏说一些疯话,说矿上谁谁的媳妇和谁好了,光屁股被人堵在了屋里。后来,就动手动脚,说山杏长得脸盘是脸盘腰是腰,不像他的老婆长的水桶腰猪不啃狗不看,并说此生如果能和山杏睡一觉死了也不亏。

山杏很害怕,想跟同义说,又怕同义不理解,误会更深。

山杏犹豫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同义也看出了山杏心里有事,但没有问。

那天,同义上班,走到井口换衣服时,借口身体不舒服又折了回来,回来就看到晚来在洗衣房正在对山杏动手动脚。同义握着一对拳头,骂了声日娘的晚来,你活腻了敢调戏老子的媳妇。晚来连忙告饶,我给弟妹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说完就落荒而逃。

回到宿舍,同义追问山杏,和晚来有没有那事?山杏哭了,晚来这个畜生,亏了你回来的是时候。同义看山杏哭得梨花带雨,一把把山杏搂在怀里,连声说着没事就好,否则我与他没完。

嘴是这样说,同义心里却写满了怀疑。

山杏见同义不相信,第二天就不再去洗衣房上班了。同义心里的疑云才慢慢散去。

过了半个月,队里突然提拔同义当了班长。班长下井不用干活,工资还高,更重要的事将来劳务工转正还能优先。如果转了正,再在矿上买上一套房子,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城里人了。同义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同义当班长两个月后,晚来去问同义,矿上实行职工宿舍公寓化管理,让给每栋宿舍楼配一个宿舍管理员,我想让山杏去,行不行?同义有心拒绝,但又怕刚当上俩月的班长被撸掉,就说我不反对,只要山杏愿意。晚来说,不是你同意不同意,是让你去亲口告诉山杏,你同意她去当宿舍管理员。

宿舍管理员是煤矿女工最好的活儿,不需要啥技术,也不用操啥心。说是管理员,也就是每天各宿舍转一遍,检查检查卫生,被子没叠好的,再大致整理一下,工资却要比洗衣房高出一大截。

同义考虑了一夜,对山杏说,队里让你去管理宿舍,你去吧。

事情发生在山杏当管理员后不久。那天下午,山杏去晚来住的宿舍整理房间,进屋的时候没见人,山杏弯腰整理床铺的时候,一个人从卫生间里蹿了出来,是晚来。晚来一出来就把山杏往床上压,山杏要叫,被晚来捂住了嘴。山杏挣扎着,晚来告诉她,这是同义同意的,同义想转正,我说可以,但条件是我和你睡一觉。同义答应了,说一回和十回没啥区别。

山杏大脑一片空白,怎样走出晚来的宿舍的也不知道。

从晚来宿舍出来,山杏就买车票回了老家。

随后,就传出了山杏要和同义离婚的消息。

孙红雷

孙红雷的父亲孙结实是在井下冒顶事故中死的。

孙红雷来矿那年十六岁,留个小平头,腼腼腆腆的,像个小姑娘,因为个子低,十六岁看着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加上他是工亡矿工的孩子,矿上就没有安排他下井,而是把他分到了充灯房。充灯房是煤矿女职工相对集中的地方,因为矿上历来都是女人干充灯发灯的活儿,所以孙红雷也算创了李庄子矿之最,成了矿充灯房的第一个男职工。

充燈房的活儿不重,唯一一条要求就是要细心,收灯发灯一点儿都不能错,还有给矿灯加硫酸和充电也都是细心活,因此班长花小丽就给孙红雷找了个师傅。孙红雷的师傅叫刘美丽,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少妇。每天接了班,刘美丽就叫孙红雷把眼睛闭上,说师傅们开始换衣服了,孙红雷很听话,果真就把眼睛闭上,并且还用手把眼睛捂上。等大家都换好衣服,刘美丽说,可以睁开眼睛了,孙红雷才把眼睛睁开。那一群婆姨们见孙红雷像个还不会打鸣的小公鸡,很是好玩,就故意逗他,在家有没有对象等等,孙红雷就羞红了脸。

孙红雷很勤快,嘴也甜,不论见谁都是师傅长师父短的,充灯房的婆姨们都很喜欢他。时间不长,孙红雷就掌握了给矿灯加硫酸和充电的基本要领,可以单独上岗作业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孙红雷所在的充灯房二班有女工十五个,十五个女人集中在一起简直可以搭起一个大舞台了。她们这个班除了孙红雷,都是结过婚的女人,结过婚的女人在一起,聊起矿区的花花绿绿,一点儿不比男人们在一起聊得逊色。那天,花小丽逗一个刚结婚叫张海洋的新媳妇。花小丽问张海洋,海洋啊,刚结婚,你和你家建军一天晚上“那个”几次?海洋脸像大红布,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花小丽见海洋害羞,就故意问旁边的王巧娟,娟子,你们呢?刚结婚的时候“那个”几次,王巧娟一笑,会意地说,俺家那口子瘾大,刚结婚那会儿,每晚都要“那个”七八次。张海洋见王巧娟一点儿都不在乎,扭扭捏捏地说,我们没有娟子姐厉害,一晚上最多“那个”过五次。张海洋说完,旁边的人哄堂大笑,张海洋一见大家都笑了,就知道上当了,拿拳头直往王巧娟身上擂。孙红雷的脸就更红了。

过了年,孙红雷又长了一岁,又长了一岁的孙红雷也学得有点儿不老实了。那天,女工换衣服的时候,花小丽发现孙红雷在手指头缝里偷看,就笑着说,小红雷长大了,学会偷看师傅们换衣服了,孙红雷连忙把手指头合严,连忙说没有没有,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忙过那一会儿,把该充的矿灯充上电,花小丽就开始逗孙红雷,问孙红雷将来找媳妇找啥样的?跟我说说,我好给你留心。孙红雷羞怯地看着丰腴俊秀的刘美丽,怯怯地说,就找跟我师傅一样的。刘美丽顿时红了脸,说小毛孩子,你胡说什么?嘴是这样说,心里却很甜蜜。大家就起哄,让刘美丽快把小女婿领回去入洞房。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孙红雷十九岁那年,队长看孙红雷留在充灯房不再合适,就把他的工作调整到后沟风机房,风机房工作也很清闲,就是责任大,主要职责是给全矿井下供风。风机房也属于机电队管,也是属于地面工种。临走的时候,孙红雷买了花生、瓜子和糖给师傅们送去。相处了两三年,乍一说要分开,充灯房的婆姨们也甚是恋恋不舍。花小丽说,好在咱们还是一个单位,大家留意点儿,给咱小红雷说个漂亮媳妇是正事,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调到风机房后,孙红雷先是跟着队里安排的师傅李天虎实习了一个月,就能独立上岗作业了。孙红雷是个很认真的人。每次接班后,总是认真地把设备检查一遍,严格按照作业规程填写设备运转情况。风机房清闲是清闲,就是太绑人,一点儿不能远离,但孙红雷不怕,每天上班,孙红雷总会在衣服里揣一本杂志或者几张报纸,尤其是矿务局的那份《矿工报》,孙红雷几乎是每期都看,看得多了,孙红雷就试着给《矿工报》写稿子,写“煤”,写“沉睡了几万年,被一群开采光明的汉子唤醒”或者“不尽乌金滚滚来”的诗句,没想到还真的被《矿工报》选中发了几首。后来,孙红雷又学着写小说和散文,也相继见报。

风机房隔壁是矿上的三万五千伏变电所,变电所也是一个人,也很清闲,但同样责任重大。不看书不看报的时候,孙红雷就和看变电所的耿师傅在一起扯闲话,老师傅在矿上干了二十多年,矿上各种花花绿绿的事知道的可真不少,这也为孙红雷后来写作积累了很多素材。

时光如梭,转眼孙红雷二十二岁了。二十二岁的孙红雷T恤衫牛仔裤一打扮,加上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出落得更帅气了。充灯房的一帮婆姨们看孙红雷长得不仅帅气,而且聪明懂事,都抢着给他介绍对象。

最后,孙红雷和矿中学的一个叫杨娟的姑娘喜结连理。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孙小逗诞生。后来,他们又在矿独生子女楼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

分了房子的孙红雷也算有了家,农闲的时候,孙红雷会把母亲从老家接过来住上一段时间。逢年过节,孙红雷总会把老婆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回老家转上一圈儿,人们都说孙红雷的母亲福气好。看到儿孝媳贤,孙子乖巧,孙红雷的母亲也是深感欣慰。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但世上的事并非尽如人意。

那是一九九八年冬天的一个周末下午,孙红雷上八点班,快下班的时候,孙红雷接到上小学的儿子的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孙小逗发高烧。那天,恰巧孙红雷的媳妇杨娟被学校派去三中听课,交流教学经验,到天黑才能回来。回去吧,接班的还没来,不回吧,儿子万一有个啥可咋办?孙红雷急得抓耳挠腮。孙红雷看看表,已经两点半了,再有两个小时接班的就来了。

因为风机房在矿上的老后沟,平时很少有人来,就是队长,一个月也不准来上一趟,还大都是上午来。于是,孙红雷就跟看变电所的耿师傅商量,说孩子有病提前走一会儿,下班来的时候你替我说一声,万一停电,你帮我开一下压风机。耿师傅答应说,你放心没事,只是别让领导查着就行。

谁知世上的事就那么巧,孙红雷前脚刚走,矿务局安监处检查的人就来了,因为是年底突击检查,来的时候连矿上也没通知。来到风机房,看到没有人,就给机电队打电话。变电所的老耿过来跟人家解释,说孙红雷孩子有病提前走一会儿,可人家根本不听。说,现在安全抓得这样紧,竟敢顶风违章,一定要严肃处理。在矿务局的安全办公会上,对李庄子矿风机房工作人员上班脱岗进行了通报。

因为是矿务局查出的严重“三违”,谁也保不了孙红雷,最后,矿上按有关规定对孙红雷作出罚款五百元、调离工作岗位到生产一线的处理。

孙红雷去找矿长,说他是工亡职工的孩子,不应该安排井下作业。谁知矿长一句话就把他噎住了,不应该安排井下作业?上班还不应该脱岗呢?不愿意下井,你好好工作呀!

孙红雷仍然缠着不走。最后,矿长见孙红雷缠得厉害,就说,文件已经下了,你现在不下井肯定不中,你先干一年半載再调你上来。

然而就是这一年半载,却让孙红雷踏上了不归路。

孙红雷被调到三○一队上班后,队长张海平看他上班这么多年一直在地面工作,就没有安排他去掘进头作业,而是让他去干相对轻松的送馍工。重采掘,轻机电,吊儿郎当干送饭,张海平对孙红雷也算够意思了。可谁知就是干送馍工,也还是出了事故,孙红雷被巷道的钢丝绳抽到头上,一下毙命。

三○一队是掘进队,掘进队一般都是皮带出煤或大车出煤。孙红雷所在的三○一队是大车出煤。大车出煤是两头牵引,一头一根钢丝绳,拉大车的时候,巷道是严禁走人的,怕大车掉道或者钢丝绳绷起伤人,孙红雷送馍经常在巷道里走动,这些是很清楚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出了事。

拉大车的时候,巷道里的红色信号灯会亮起来,信号灯亮五分钟才会开车。五分钟,就是最远的距离,也可以走到安全场所。

难道孙红雷没看见红灯亮了?人们不禁有些疑惑。

瞎子春平

瞎子春平姓贺,是李庄子矿医院的按摩师。

瞎子春平是矿通风区贺老贵的儿子,生于一九六○年。瞎子春平是半路瞎的,是睁眼瞎,眼睛大大的,也挺亮,就是看不见东西,而且他长得高高瘦瘦,一表人才,如果不认识的人见了,一定不会认为他是瞎子。听说瞎子春平原本是学校的高才生,因为临近高考突然感冒发烧,急火攻心,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因为那时医疗条件有限,没有及时诊治,就成为永久的遗憾了。

春平看不见东西后,开始也苦闷,灰心过,不甘心一生就在黑暗中碌碌无为的度过。也寻过短见,但被别人救起,听到母亲肝肠寸断的哭声,答应再不寻短见了。他父母就他一个孩子,他看不见东西后,自认为是家庭的负担,如果没有自己,父母也不会被拖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自己在母亲的心里是如此的重要。

虽然眼睛看不见了,春平却不愿意做个闲人,让父母养活一辈子,于是,他就跟父亲说想学点儿什么,其实这个想法贺老贵早就想过了,只是没和妻子、儿子商量。在豫西有一种说法,叫作瘸修鞋、瞎按摩,意思是说人瘸了眼瞎了,但手不残可以去给人修鞋,给人按摩,人只要长有一双手,就能养活自己。

过了几天,父亲在洛阳给春平找了一位按摩师傅。按摩师傅是胎里瞎,却懂得好多东西,知道人体各个穴位的名称功用,能看盲文书,懂得人体有四根,寒从脚下起、人老脚先衰等。春平天资聪颖,踏实好学,对师傅尊敬有加,所以长进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单独撑起门户,特别是他能根据顾客的描述对人体体表相应的经络、穴位和痛点部位等实施有针对性的按摩,且手法独到,轻重适宜,受到了顾客的一致称赞。就这样,春平在洛阳学满一年后,回到了李庄子矿。恰巧遇到医院理疗科人手不够,需增添人员。春平的父亲贺老贵就去找了时任矿长马富国,马富国和贺老贵一起参加工作,又在同一个区队干过,自然不好推脱。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春平就进了李庄子矿医院。

春平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脑子和耳朵等器官特别“灵”,不论是谁,只要“见”过一面,春平就会牢牢记在心里,不管在何种场合,只要你一说话或者咳嗽,春平就能准确叫出你的名字。到医院工作后,不忙的时候,春平还会拿出盲人书籍,刻苦攻读。因为春平按摩手法独特,对患者态度和蔼可亲,深受患者好评。有时患者在上班时间没空儿来,春平主动留下来等待患者,也从来不说该不该加班。因为春平服务态度好,来找春平按摩的患者越来越多。在春平来医院上班的第三年,李庄子矿医院新来了一批卫校的实习学生,其中一个叫祁红娟的女孩,深深为春平精湛的技术和人格所折服,心生爱慕,果断地向春平抛出了红绣球。祁红娟的家人强烈反对,劝祁红娟说,你好赖也是中专毕业,不说长得有多么漂亮,也算眉目清秀吧,干嘛要找个瞎子,更何况他还比你大十多岁。祁红娟说,春平人好、手艺好,我就看上了春平。祁红娟的父母拗不过女儿,就给女儿下了最后通牒,你如果真的要嫁给这个瞎子,就不是我们的女儿。祁红娟却不为所动,春平也被祁红娟的温柔善良所感动。一九八六年春节前夕,春平和祁红娟喜结连理。听说,为这事祁红娟家人和祁红娟十多年都没有来往。

春平的父亲是矿区的一个普通工人,母亲没有工作,家庭条件一般,原本指望春平考个好学校能出人头地,不成想突发变故,为给春平治病,原本不宽裕的家,更是一贫如洗。春平成家后,先是和父母住在一起,因为离医院远,上班不方便,后来春平在医院找了一间宿舍,他们才搬了出去。红娟对春平和春平的父母非常好。以前,他们和春平的父母在一起住的时候,红娟一下班,总是抢着做饭,吃过饭,又是抢着收拾碗筷,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们搬到医院宿舍后,每逢周末,她总会扶着春平回来看看,春平的父亲因早年下井落下肩周炎,遇到阴雨天就酸疼得厉害,她坚持陪着春平给公公按摩。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就把洗脚水给春平端过去,给春平洗脚,说,你白天给别人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就让我给你服务一次。

一九八八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春平和红娟的儿子出生了,因为生在矿上,他们就给儿子起名矿生。随着矿生一天天的长大,春平心里又多了一丝牵挂。春平暗暗下定决心,一定把儿子教育好。

到了一九九七年,李庄子矿和全国大部分煤矿一样陷入举步维艰,因为市场萎缩,到年底的时候,仅开了五个月工资,为进一步减人提效,矿务局要求各矿清退劳务工和计划外用工,并鼓励地面职工下岗自谋职业。春平和妻子红娟双双向医院递交了下岗申请。他们拿出上班十多年的全部积蓄,在俱乐部对面买了一间门面房,开了间“春平按摩馆”。因为有矿医院工作的经历,加上原有的老客户,春平按摩馆的患者络绎不绝,生意也蒸蒸日上。眼看着忙不过来了,他们又从盲人学校招收了两名学员。二○○一年,现有的床位已不能满足患者的需要,贺春平就和祁红娟商量扩大门面。刚好俱乐部附近有一套三室一厅的门面房出售,他们拿出这些年的积蓄,又找朋友借了一些,把房子接了下来。经过装修,“春平回春堂”开业,另外增加了牵引床,中药熏蒸室和刮痧、拔火罐等理疗业务。我每次从那里路过,看到春平回春堂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很是红火。后来,春平又把他的“春平回春堂”搬迁到了市区,听说也是顾客盈门,络绎不绝。

春平开了按摩馆后,春平的儿子由他的父亲贺老贵夫妇看管。小矿生从小就很懂事,学习从来不用大人操心,从小学到中学再到高中,成绩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二○○五年考取了省医科大,毕业后分配到矿务局总医院。

春平和红娟在市区也买了房,和贺老贵夫妇住在一起。每天回家后,不论多累,给父亲按摩是雷打不动。现在,春平的父母都是七十多的人了,身体都很好。红娟的父母因为女儿的婚事和女儿女婿断绝了来往,心里也不是滋味,逢年过节,红娟春平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去看他们,他们也不让进门。后来看女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还在市区买了房,是一子两女三个孩子中过得最好的一个,心里更加愧疚,后来才逐渐又恢复了来往。二○○八年,红娟的父亲患肝癌医治无效去世,是红娟和春平拿钱办理的后事。

二○一○年,春平又在市区给儿子买了一百四十平米的高层单元房,并进行了装修。去年“五一”,春平为儿子举办了婚礼,听说宾客盈门,盛况空前。

瞎子春平一家生活得很幸福。

孙世才

在李庄子矿,孙世才是个传奇。

说传奇,是说他的人生,孙世才是四川万县人,他从小是个孤儿,在教养院长大,后进入重庆军乐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傅作义部队军乐队吹长号,一九四八年随傅作义部队起义。因为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重视文艺宣传工作,孙世才被编入解放军华北军乐队,也就是后来的中央军乐团。建国前夕,我军没有正规的军乐队,孙世才他们在河北安国县的乡下进行集中训练,后孙世才和他的队友们参加了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的国庆大典,为新中国奏响了第一曲。因为在开国大典中演奏有功,孙世才还被记二等功一次,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尉军衔。一九五八年,孙世才因为家庭原因退职回到原籍。当年年底,李庄子煤矿招工,他便当上了一名煤矿工人。

刚来时,孙世才被分配到一掘队,那时候,掘进队主要是打煤钻抡大铣,孙世才因为个子瘦小,加上这么多年一直从事文艺工作,没出过力,干不动活,所以在井下工友都不愿意和他搭班干活。最后,经队长向矿上反映,把他调到通风队当了一名瓦斯检查员。瓦斯检查员也属于井下工种,是辅助单位,每班只用背着瓦斯监测仪到作业面测量几次气体,看超不超限,工作很是清闲。

孙世才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别人交往,每天下了班没事的时候,就拿着一根笛子坐在宿舍里吹《瀏阳河》,吹《抬头望见北斗星》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遍又一遍。

那时候,职工们都在矿上职工食堂吃饭,都不开伙。每个区队的宿舍都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水池子,可供职工洗衣服洗脸啥的,喝开水,矿上有专门的茶炉房,矿区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机关院一个。西边的茶炉房就在通风队的院子外面。那天,供销社的刘兰英来打开水,无意中听到院子里竟有人在吹笛子,调子委婉动听,刘兰英听入了迷,连开水也忘了打。后来,她又借打开水的机会去了几趟通风队,终于见到了孙世才。孙世才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白白净净,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有别于煤矿职工的另一种魅力。

自从见过孙世才,刘兰英回去后就茶不思饭不进,眼前晃动的都是孙世才的影子。刘兰英的父亲是李庄子矿党总支书记,一见女儿整天没精打采,就让老婆去问,刘兰英说了孙世才的情况,刘兰英的父亲刘大柱就让通风队的队长徐连用去做媒。

孙世才来矿上时在家里已成了亲,并且有了两个女儿,徐连用去问他,他说家里已经有了老婆。徐连用跟刘大柱说了孙世才家里有老婆的事,但刘兰英还是不依不饶,说今生除了孙世才谁也不嫁。刘大柱就刘兰英一个女儿,看她在家里闹得不像样,就让徐连用去做工作,让孙世才回家离婚,说如果他不离婚就就让他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那时候的人比较老实,不像现在的人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孙世才的老婆唐梅花听了孙世才的意思,就说离婚可以,但我离婚不离家,我带两个女儿自己过。

就这样,孙世才回矿后就和矿党总支书记的女儿刘兰英结了婚,孙世才也从通风队调到了矿机关政工组。

听诊器,方向盘,轻轻松松售货员。那年月,能找个有工作的老婆不容易,找个当售货员的老婆就更不容易。在最初一两年时间里,孙世才和刘兰英也算夫随妇唱,十分完美,在孙世才心里,觉得离婚还真的离对了,人生的道路越来越宽。

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矿上的造反派不知怎么知道了孙世才当过国民党兵的历史,就让他老实交代当年枪杀过多少共产党。孙世才说他是文艺兵,从来没上过战场,更没有杀过共产党。造反派不相信,就给他写大字报,戴高帽子游街,还开批斗会。他老婆刘兰英为了和他划清界限,把怀孕三个月的孩子打了胎,并和他离了婚。后来听说,刘兰英离婚后和市里的一个造反派的头头结了婚。

孙世才又被下放到井下一掘队劳动改造。

从此后,孙世才的话更少了,下了班后,他还拿着笛子在宿舍里吹“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只是调子凄婉了许多。

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孙世才平了反,安排到矿俱乐部工作,担任副主任,而后主任。因为孙世才老家的老婆唐梅花一直没再嫁,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孙世才和唐梅花复了婚。那时候,孙世才和唐梅花生的两个女儿在农村都已成家,孙世才为了补偿对唐梅花和两个女儿的愧疚之情,就把唐梅花和两个女儿全家都接到了矿上。孙世才的一个老领导恢复工作后被安排在煤炭部,孙世才专门跑了一趟北京,找了老领导,最后把两个女婿都弄到李庄子矿上当了工人。

一九八三年七月,孙世才离休了,因为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孙世才离休后享受县团级待遇。

刘兰英再嫁的丈夫因为在“文革”中涉及打砸抢,被“双开”(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并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听说孙世才离休后享受县团级待遇,她很是后悔,但这又怨谁呢?

卯于轼

我和卯于轼都是偃师老乡,而且还是同一个县同一个公社。我是缑氏西边盆窑村的,他是缑氏南面扒头村的。一九八五年五月,李庄子矿招收协议工,我因为迷上了小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考学无望来到了矿上。考高中时,我在全公社还是前五十名的学生,到了高二,一下拉到了年级的四百八十多名,那时候,一个年级九个班,一个班六十名学生,就这成绩,考大学肯定连门儿都没有。在上高三的那年“五一”节,父亲从矿上回到老家,对母亲说矿上招收协议工,准备给我的堂兄报上,那时候,因为上学离家近,但更多是为了节省,我每天三顿饭都回家吃。吃过晚饭,我准备去上学的时候,无意中听父亲说起招工这件事,我就跟父亲说我要去矿上当工人。父亲说煤矿井下危险,让我考大学,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该考试了,好好考。我说考不上。父亲说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复读。我说,就我这成绩复读八年也考不上。父亲拗不过,只好给我报了名,那一年,我十八岁。

那时候,煤矿招工,一般不用参加考试,除了常规的体检外,还有一项就是扛钢柱。钢柱,也就是井下采煤工作面用的摩擦支柱,一根摩擦支柱一百二十多斤,要绕机关院扛着走一圈儿。也许领导认为,煤矿是重体力劳动,不需要文化知识,而必须要有一把力气吧。我因为发育晚,那时身高只有一米六,体重还不到五十公斤。让一个体重不到一百斤的人去扛一根一百二十多斤的钢柱走三百多米,结果可想而知。为了能顺利通过招工,父亲给我找了一个替身,代替我扛钢柱,卯于轼就是父亲给我找的替身,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卯于轼的。父亲说,这是你卯哥,也是咱缑氏的,以后你们哥儿俩要相互关照。那时候,卯于轼来矿已经半年多了,在三○五队干农轮工,卯于轼有一米七五左右,虽说不上虎背熊腰,也算魁梧,一看就是在家里出过力干过活的,让他扛钢柱自然不在话下。

我经过了一个月的岗前培训,就正式上班了,我分在三○三队,和三○五队的宿舍楼紧挨着。因为刚到矿上,人地生疏,除了漆雕外,基本上不认识其他人,因此,不上班的时候,我会去找卯于轼玩儿,但卯于轼好像很忙。下了班,别人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去喝啤酒看电影,卯于轼却整天都泡在队里,有时候帮队里的办事员出个黑板报,有时候还拿着拖把去值班室拖地,我问他,你这样辛苦,队里给你补贴?他说不给。不给补贴给谁干?还不如歇歇。一次,他说了实话。说兄弟,我和你不一样啊,你有老父亲给你罩着,我呢,我不好好表现,干满五年就该卷铺盖回家了,我问他为啥?他说,不为啥,你回去问问叔就知道了。卯于轼说的叔指的是我父亲。我回去问父亲,父亲说,小卯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你以后要向他多学习才是。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卯于轼虽然都不是矿上的正式工,但还是有区别的。我是矿上招的协议工,虽说也是非正式的,但因有父一辈在矿上辛苦工作二十多年的工作经历,只要不犯大的错误,一般不会辞退的,如果有转正的机会,也是优先考虑。而卯于轼,身份是农轮工,农轮工全称是农民轮换工,他们来煤矿干工是臨时性质的,煤矿招收农轮工,一般先签订一个劳动合同,合同期限为五年,如果干的好,还可以续签五年,一共可以干十年。十年结束合同期满,就得走人,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但也不是一概而论,矿上为了鼓励农轮工好好干,推出了一项从农轮工中选招正式工的政策,一般比例为百分之八,也就是说在一百个农轮工中有八个干得好的可以转为煤矿的正式工,享受国家正式工退休、劳保及医疗的一切福利,意思就是给你一个希望让你好好干。当然这八当中还包括那些有权力有背景的人。因此,既使你干得特别好,能选招为正式工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但就是这百分之八的概率却像冬日里的一道阳光给卯于轼们带来了希望。

去找卯于轼玩,他总是不得闲,后来我就不去找他玩了。一九八八年,听说卯于轼当了三○五队的团支部书记。现在看起来一个区队的团支部书记当然不算啥,就是矿上的团委书记才是一个科级干部,和区队的队长、党支部书记平级,区队的团支部书记根本就没级,既不用矿上干部科下文件,也不用备案,队长、支书口头宣布一下就可以了。但那时候我们却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卯于轼了不起。

就是区队团支部书记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卯于轼却干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

煤矿是男人的世界,煤矿的区队清一色的光棍,大都是二十出头三十郎当岁的青冈木,精力旺盛,或者说精力过剩,精力一过剩,就要生点儿事,不是酗酒张三给李四的头打烂了,就是王五赌博被矿区派出所给抓了,弄得队长张武子、支书徐汉卿天天往派出所跑。卯于轼就找到张武子和徐汉卿说,咱们队年轻人多,得给这帮年轻人找点儿事干,不能由着他们的劲像发情的小叫驴一样到处惹事。徐汉卿张武子正为队里的这些人发愁,听卯于轼这一说,齐声说道,你有啥高招?卯于轼看了张武子一眼,说还得要靠两位领导支持才是。徐汉卿说,少卖关子,说。卯于轼笑笑说,我不仅不让这帮大爷惹事,还得让咱们队里的任务完成得比以前好。于是,对着张武子徐汉卿如此这般说了一段话。张、徐二人听了连连点头。张武子说,小卯子,如果你能让这帮大爷不惹事,还能让任务再超额完成百分之十,我把超额部分的奖金全部让你支配。徐汉卿说,如果到年底前这几个月这帮大爷不生事,还能月月完成任务,我和张队亲自找矿长给你要转正指标 ,给你转成全民合同制工人,全民合同制,也就是正式工。卯于轼说,一言为定。

张、徐二人说,看你小子的了。

在第二天的班前会上,队长张武子宣布了本月的生产方案:为进一步调动全队职工的劳动积极性,决定从即日起至年底在全队三个班之间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全队月进尺一百五十米,全部分解到三个生产班,月完成五十米的不奖不罚,超额完成一米的奖励一千元,上不封顶,没有正当理由完不成任务的,少完成一米,罚款五百元,同时为调动职工的积极性,次月对完成任务好的班组,队里将会同矿团委组织机电区的女工下井进行慰问。

张队说的真的假的呀,机电上的那些女工不论长得孬好,一个个骄傲得像天鹅,请不到咋办?三班的李矿生阴阳怪气地“掂凉壶”道。

张武子说,我老张啥时候说话不算话?如果我说到做不到,我就是大家的小舅子!

话音未落,下面响起一片掌声。

次日,卯于轼拉着支书徐汉卿去矿机关找团委的潘书记,卯于轼把他们队里在青工中开展劳动竞赛的情况向潘书记做了汇报。最后,还说了请团委配合开展女职工井下送温暖活动的请求。

潘书记以前在组干科当干事,年初刚提拔到团委书记岗位,正为上任以来工作平淡没有起色而揪心,听了三○五队的活动方案,正好比刚要睡觉就有人递来了枕头,于是满口答应,并说要把三○五队作为矿团委的青年劳动竞赛试点队,待总结出经验后在全矿推广。一席话说得徐汉卿和卯于轼心里美滋滋的,特别是卯于轼,脸红扑扑的,像打了鸡血针一样。临了,潘书记紧紧拉住卯于轼的手对徐汉卿说,徐支书,你们选的团支部书记好样的,好好干,前途无量。最后,潘书记又说,你们的提议非常好,这次,我们不仅要让机电区团支部配合你们的青工劳动竞赛工作,还要让矿医院和矿职工食堂团支部也配合这项工作。

徐汉卿和卯于轼走后,潘书记将在三○五队开展青工劳动竞赛活动和组织女工下矿井慰问的情况向矿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林忠林作了专题汇报,得到了林忠林的充分肯定。

也许是三○五队的职工真的憋着一股劲吧,当月进尺一举达到一百八十六米,创建队以来月产最高纪录,三班放了颗卫星,达到七十八米。先是由矿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林忠林带着矿剧团敲锣打鼓给三○五队送喜报,后是由团委潘书记带着机电、医院、食堂的团支部书记和女工到三○五队的掌子面进行慰问,宣传部的笔杆子刘新科、赵怀亮还带着摄像机和照相机全程陪同。在整个过程中,卯于轼跑前跑后,忙得一头大汗。

到了掌子面,平时高高仰着脸的公主们面带笑容,亲切地给三○五队的小伙们送上了大肉包子和茶叶水。这些小伙子能师出有名地和这些矿山公主进行近距离的亲密接触,个个心里都是美滋滋的,那个痛快呀。

卯于轼跟在旁边,一会儿吆喝吆喝这个,一会儿吆喝吆喝那个,那個谁,精神点儿,说你哩,镜头正对着你呢,拿出咱三○五队小伙子的风采来。随后又偷偷地向那个谁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在说,怎么样,还够意思吧,一会儿又扶住一个女工,说道,美女,看着脚下,别摔跤。

升井的时候,机电区的团支部书记刘婕说,没想到井下的矿工这么苦,今后,我们一定要教育我们的职工,服务好生产,服务好一线。医院一个叫焦小琴的护士说,这次活动太有意义了,以后希望多搞一些这样的活动。潘书记接过来说,这个大家只管放心,只要我干这个书记,一定让大家满意。另外,大家也不要光拿嘴哄人,还要拿出对矿工的满腔热情,去关心他们,热爱他们,特别是还没有对象的姑娘们要敢于、勇于把你们的红绣球抛给新时期最可爱的人,这些开采太阳的普罗米修斯们。

职工食堂那个胖胖的团支部书记刘矿玲说,还有我们亲爱的卯于轼书记,卯书记如果看上谁了,跟我说,我给你当红娘。

卯于轼的脸顿时羞成了一块大红布。

几天后,矿务局的《矿工报》和电视台分别刊出和播出了李庄子矿团委组织女工井下“探亲”的报道,卯于轼虽然只有两个几秒钟的镜头,仍是心里美滋滋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年底的时候,卯于轼被矿团委评为优秀团干部,三○五队团支部被命名为矿级青年岗示范区队,经矿团委推荐,卯于轼被矿务局评为先进工作者,并被破格选拔为全民合同制工人。

好事接二连三。在卯于轼转为正式工的第二个年头,卯于轼成家了,对象是矿医院的护士焦小琴,这也是我和漆雕们都没想到的,这应该算是卯于轼的额外收获吧。

卯于轼结婚时,我和漆雕都去了。那一天,我俩喝多了,喝得一塌糊涂。论先天条件,我和漆雕都比他强,现在人家不仅转了正,还娶了个矿花当老婆,而我俩却还都单身着,我们越想越郁闷,于是,我和漆雕就手拿酒瓶挨桌去敬酒,别人喝,我俩喝,别人不喝,我俩也喝,酒宴没结束,我俩就都喝大了。我俩相互搀扶着往宿舍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大着舌头说,卯狗屎运气咋这样好,转了正,又娶了一个矿花老婆。漆雕也蜷着舌头吐字不清地说,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不行,我也不行,卯狗屎行。不知从啥时候起,卯于轼在我和漆雕眼里变成了卯狗屎。当然,这只是我们私下叫的,当面是万万不敢叫的。

从此,卯于轼成了全矿农轮工的一面旗帜。再后来,卯于轼被提拔为三○五队的副队长,而后卯于轼又当选了省煤炭系统的青年岗位能手,并出席了共青团省委第八届代表大会。

再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焦小琴的父亲是矿务局的副局长。

一九九八年,三十六岁的卯于轼被提拔为张庄子矿副矿长,是矿务局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之一。如果到此为止,卯于轼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但是,世上的事并非都尽如人意,乐极就会生悲。

卯于轼刚提拔为副矿长后,李庄子矿他以前的同事、工友都纷纷前去看望,听说最多的时候,一天就有两三拨人,我和漆雕也去过一次。以前,我们都知道卯于轼不喝酒,他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从来没有劝过他,他愿意喝酒就喝一点儿,不愿意喝我们决不强求,没想到卯于轼提了副矿长后那样能喝酒,来者不拒,谁跟他碰他都喝,并且是一口干,漆雕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是官升酒量长,以前看走眼了。

卯于轼提副矿长三个月后,一天他回到矿上,漆雕在街上看到他,看他脸色发青,青中带着黑,漆雕就问他是不是病了,让他尽快去医院看看。

那时候,卯于轼因为妻子在矿医院上班,家还在李庄子矿。

半个月后,我听漆雕说,卯于轼住院了,在洛阳一五○医院。我和漆雕去看他,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焦小琴在陪着他。我们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我看到焦小琴在偷偷地掉泪。回来的路上,想起卯于轼,我和漆雕心里都很不好受。

年底的时候,听说了卯于轼去世的消息。我和漆雕一块儿去医院的太平房,看到焦小琴哭得死去活来,目光呆滞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早知有今天,还不如不去当这个副矿长,不让你喝酒,说你你就是不听,还说不喝怕别人说,升官了就看不起人了。你也是聪明人,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后来听说,卯于轼原本有肝炎。在他上任后,整天的迎来送往喝酒没有节制,加上工作压力大,导致肝硬化肝癌。不多久就命丧黄泉。

呜呼,我亲亲的老乡,我的兄长。

好汉天一

天一是李庄子矿子弟小学校长钟子期的小儿子。

钟子期是江苏徐州人,老牌的河大毕业生,底子深厚,学问渊博,不说别的,就说钟家的两个孩子,在整个矿务局都是少有的,大儿子龙一是天津南开大学化工硕士,没毕业就和北京一家化工研究所签订了合作协议。最不得了的是他的小儿子天一,五岁上幼儿园时就会背《唐诗三百首》,十三岁英语就考过了五级,钢琴考过了九级,用钟子期的话说,他家天一将来不是北大就是清华,至于上哪所大学,就看他的造化了。

然而,钟子期最引以自豪的天一最后却给他捅了个天大的窟窿,让的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天一读书的事不用大人费心,妈妈担心的是他任性好侠,太喜欢交朋友。钟子期却不以为然,说,男孩子就得有点儿男孩子的豪气,任性好侠,说明他为人正派,有正义感,喜欢交朋友,说明他在外面人际交往有能力。钟子期说,在这一点上,老二要比老大强些。

从小学到高中,天一在班里都是绝对的学生领袖,不仅男孩子服他,就是女孩子,也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上小学时,班里有个男孩叫郭妍艺,因为自小父母把他当女孩养,班里的同学们都嘲笑他,看不起他,有一次因为误闯女厕所,还被班里一个叫刘玲玲的女生告到班主任那里,说郭妍艺耍流氓,男生进女厕所。最后老师把郭妍艺叫到办公室,是天一找到老师,把郭妍艺的实情告诉了老师。从此,天一就成了郭妍艺的保护神。

让钟子期没想到的是,就在天一上高二的那年,还是出了一件事。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郭妍艺。那时候,矿区的学校比较乱,上学放学时间,学校门口经常会出现一些社会上的小流氓小混混寻衅滋事,遇到漂亮的女孩子就拦住不放,说一些挑逗的话,有的甚至还会在女孩子身上乱摸乱抓。记得九二年在礦务局高中门口还发生过一起上晚自习的女生被社会上的流氓拉到学校附近小树林轮奸的事情,虽说最后犯罪嫌疑人受到了应有的法律制裁,但还是在矿区轰动一时。据说,事情发生后,矿区职工家属千余人自发地到矿务局、市委市政府聚会,强烈要求还校园一个安全、安定的环境。

那是个夏天周日的黄昏,郭妍艺从李庄子矿返回学校,临出门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郭妍艺的妈妈赵菊层让他等雨停了再去,但生性胆小的郭妍艺说不行,去晚了,老师要骂的。赵菊层拗不过儿子,只好拿出雨披给儿子披上。

李庄子矿距学校八公里,等郭妍艺到学校门口下车时,雨其实已经很小了,郭妍艺因为背着书包,为了书包不被淋湿,他还是披着雨披。郭妍艺本来长得就唇红齿白,眉目清秀,文文弱弱,加上父母从小把他当女孩养,走路动作真的像个女孩子。

因为快到上晚自习的时间了,郭妍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距离学校门口还有五六十米时,迎面走来几个穿着花衬衣、喇叭裤的男青年,一看就是整天在学校门口寻衅滋事的坏孩子,郭妍艺为了不惹事,就往旁边让了让,那几个坏孩子却把他围住了,其中一个流里流气的家伙用手托住郭妍艺的下巴,小妞,来,让哥哥亲一下。郭妍艺很生气,嚷道,干什么呀,臭流氓。但声音却清清脆脆的,更像女孩子。几个家伙蜂拥而上,就朝他身上到处摸起来。其中一个家伙下手狠,也许把郭妍艺抓疼了,郭妍艺把雨披一扯,怒道:“日你妈,你干啥?”这一下,几个坏孩子看清楚了,原来是个男学生。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上去就是一拳,骂道,他妈的一个小公鸡装什么嫩母鸡,害得老子白摸了半天,说着一挥手,上。几个坏孩子又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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