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诗印象:并非华丽的转身

2018-10-31 03:17孟凡通
阳光 2018年11期
关键词:组诗诗意口语

华丽转身”是演艺圈词语,指明星出镜率极高。今借来,且冠以“并非”二字,用来评价一位卓有成就的诗人的近作,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

这诗人是葛平。

她从1980年代末开始诗歌创作,始有《梦的雕像》,携着当时诗界那一片朦胧月色,进入诗坛,并获好评。

进入新千年,她“西窗遥寄”——她于诗末每每署有“西窗”二字,猜度她的诗章多半在此酿造,并从这里遥寄远方,我故尔有此杜撰。她的许多篇什频频见诸于各大报刊。诗人也获得多个诗歌奖项。

葛平创作势头正旺,时有新作问世。偶尔见得一二,每有眼睛一亮的感觉。

最近读到她的组诗《陕北行》,突然就有一种印象:葛平正尝试用一种新的美学原则,进行一次自我超越。

及至再读组诗《晋之南》等近作后,我的印象得到印证。

我把她诗歌创作的这一超越,称作“转身”。我想,带有形体动作的转身,较抽象的超越或许更富有表现力。

葛平的这一转身,却不带一点儿华丽。岂止不华丽,说透彻点儿,是对华丽表达的屏蔽,是诗本体向质朴的本初的更贴紧生存本身、生命本体、生活本质的一次回归,也是诗语言上尽洗铅华一换肌肤的口语表达的一次刷新。

新世纪以来,葛平“西窗遥寄”的诗章已脱去了词藻华服。她更醉心的是纯与美的表达,更执着于诗歌意象情境的营造,更致力于语言表达的典雅和唯美。她用一种颇有诗性的现代汉语,创作了不少佳构。

且看《檀香》:“一千年前就在身体里/绣好一个一个香包/然后一点点地收藏体香//一千年后 请将我制成一枚书签/我就是书页中添香的红烛/只散香 不多言。”在“香包”“体香”“书签”“红烛”的意象中,飘荡的是恬淡而悠远、细腻而绵长的情丝。这诗是女性的、梦幻的、浪漫的,也是古典的、唯美的。

《春草》是一首思念逝去亲人的短章:“我是最晚破土的那一棵小草/静静躺在温厚的土被下/倾听地下发出的/一阵一阵熟悉的鼾声/那是来自亲人的灵魂/‘清明的风一吹/我的牵挂便绿了。”读者的情感,被这一棵“最晚破土”的“小草”轻轻拨动了,心湖里不禁荡起了叹息般的波纹,我们不得不佩服诗人营造意象的能力。

组诗《我的江山如画 隐去了多少豪杰》和《在春天里搬动一些词语》或许最能代表她在这个时期的创作水平。诗人通过精心创设、构织和打磨的意象,抒写了一颗敏感心灵的追问和寻找、发现和选择、无奈和寂寞。这些诗章似乎可以解读为诗人的精神自画像。我们不妨撷其片羽一枚,葛平“曾动用过的那些美好的名词”:“雪、陨石雨、火焰/小岛、四月、山楂树”,说每动用一个词,她“都曾焚香沐浴,身心皆净”。我想,她的“美好的名词”只怕是她交往过的各式各样的人、事、物,她倾情过的情、思、爱,她借此表达了对真、善、美的渴望。诗人赞赏美,追求美,也在酿造美。结尾,笔锋一转:“其实——/我这一生都在无鱼之水中/头撞破,不搖尾。”这是受伤后的怨语还是清高自许的表白?且不细究。我们从这首多少有些激愤的诗中发现,诗人是要在那些又纯又美的诗章里,有意识地增添些重量。再看诗人《从果园路回来》的写意诗。她点燃艾条,“想要逼退身体里的寒”,“艾条明灭”,勾起诗人对岁月往事的回忆。诗人最后写道:“我就像那截燃着的苦艾/自己为自己驱寒/火焰是自己的火焰/灰烬是自己的灰烬。”格言警句式的自白中,我们窥到诗人内心的孤独、自尊和强大。同时也感受到诗人试图增重增强的努力。然而,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葛平营造的抒情氛围毕竟太强了,读者陶醉其间,无意他顾,那些可能被诗人视作诗眼的“重量”依然无法凸现其重,彰显其质。

好了,该说葛平近作了。

组诗《陕北行》,写的是随团陕北采风事。葛平几乎是不加修饰地记述这次采风活动。组诗由五个短章组成。且看其中一首《某某作品研讨会》:“文联主席逐一介绍/原党委某某副书记/原人大某某主任/原政府某某秘书长/原政协某某副主席//一色儿的原/在为原某某主席的诗集点赞/就一个真正的诗人/被揳在了一个角落。”诗人笔下所写,不过是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作者撷取“逐一介绍”“为原某某点赞”“被揳在角落”三处细节,既不做别有用心的夸张,也不带用心良苦的修饰,而是采用完全口语的表达方式,将这次研讨会呈现出来了。这几行口语,却引起我们感情的共鸣,促使我们思索,并有所悟,又有所惑。当然,因人而异,有人感觉可能强烈些,有人可能就不那么强烈,而且各人感觉也不尽相同。即便同一个人,感觉也不是只一种。即如当下,笔者脑际至少萦绕这样一些感觉:错位,这哪儿跟哪儿,是不是剪辑错了?倒错,为什么都是“原”?可怜,那个被揳在一角的诗人!还有荒涎感、搞笑感、苦笑感、可悲感、原来如此感、本来如此感、无话可说感,还有一些延伸出去的联想,以及联想的联想。《陕北行》不过只是展示事件,述说见闻,诗人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却给人似乎什么都说了的感觉。其实,这“都说了”的感觉,是读者完成的。用句禅语:不说即是说。

组诗《晋之南》也是写采风活动,且看其中《寻华门,却走进了大市场》,“傍晚,采风归来的大巴/绕着平阳古都的华门转了两圈/华门打烊了/远远只见‘天下第一门五个硕大的美术体”。“闭门羹,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晚餐后作者与另三名同伴去寻华门,在十路口,发生分歧,俩主张向右,俩说须向左,左右难决时“亮起了红灯/小洛发现了马蹄牙子下一个大市场/四人意见出奇的统一/——进大市场/这里不是天下第一门/大市场的门不高/一低头就看见了人间烟火”。寻常经历,口语表达,却让人不得不一竖大拇指。这是一种召唤(博尔赫斯曾说诗是“召唤想象”的文体),召唤人们经历中那些被遮蔽的沉溺的迷失的虚幻的伪饰的经验,让它回到真实的寻常的轨道上来。我最喜欢的是《在安泽沁河庄》。采风诗人们去看望一位84岁的空巢老妈妈,当诗人们把“印有‘我们和你在一起字样的大礼包”交给了老妈妈时,“她双手合十不停地躬身/嘴里念叨着:感谢党,感谢政府”。这时,作者看到“她每躬身一次/左眼角那坨眼屎就看着往下坠一点/我几次想伸手帮老妈妈擦拭/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未必就真干净”,作者在逼近的摄像机镜头下逃离了,“我配不上老妈妈的一脸虔诚/更不敢对她说出‘和你在一起/因为十分钟后/我们便呼啦啦散去/这里将恢复空寂。”诗人把她捕捉到的细节,如特写镜头一样推到我们面前,激起我们最痛彻的悲悯。这两首诗,都具有幽默感和喜剧味,却非故意搞笑、廉价喜剧。前者蕴有一种蓝色幽默,是对接错位的轻喜剧,让人会心一笑;后者更接近于黑色幽默,是“把无价值撕开来”(鲁迅语)的悲喜剧,读来令人发颤。喜剧演出结束了,读者却难以平静下来。

对葛平近作,倘做进一层分析,就会发现其共同点:

取材生活化、事件化。在寻常生活流中,撷取“事实的诗意”(伊沙语),而不是诗意的事实。诚如那句被说烂了话,生活中的诗意无处不在。我们缺乏的不是诗意,而是发现。诗人的任务就是对诗意的提炼和揭示。

选择好细节。诗人在提炼过程中,不要漏掉细节。细节往往是生活诗意的载体。不妨再回到《在安泽沁河庄》,那老妈妈往下掉的眼屎的细节,难道胜不过你百言千字浮泛的描述和抒情吗!细节,正是展示人生存真相生活真实以及诗歌本质不可缺失的要件。一个细节的成功,往往就是一首诗的成功。

结构戏剧化,且往往是喜剧式的。我看到的组诗《陕北行》《晋之南》中各篇什,其结构多半有喜剧特征。作者讲述的只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件,且叙写往往在不动声色平白如话中进行,最终却让读者感受到“意外的寻常”。

表达口语化。语言是诗的肌肤。所谓口语诗写作,就是剪刈华丽,褪去包装,拒绝修葺,直逼生存本身和诗歌本质的一种写作。葛平用王佐斷臂的勇气,决然吸纳口语创作。也许她已经看到了诗歌正宗们的蜕变——当一首诗被过多的艺术手法包装时,极有可能成为一道帷幕,一处遮蔽,遮挡了读者的发现;或有可能成为喧宾夺主、扰人视线的饰物,诱使读者陶醉于作者争奇斗艳的描述和抒情,对诗中称作“诗核”“诗眼”“诗意”的东西反倒搁置了,甚至会完全不顾及它们。买椟还珠,听起来可笑,却屡见不鲜。倘如此,诗创作中,多装饰就不如少装饰,有装饰就不如无装饰。如笔者前文所说,你什么都不说,即是什么都说了,不说即是说。

葛平近作的转身,是向口语诗的致敬和靠拢。葛平在一篇随笔中讲到她阅读口语诗歌时的震撼:“不由拍案叫绝”。这致敬和靠拢,拓宽了她的诗路,增添了她诗创作的创造力、批判力,借用于坚的一句诗评说:“在这充满创造力的批判中,诗歌具有了可以尊重的重量。”

向口语诗致敬,让葛平的诗连接了地气,具有了重量。这是葛平之幸,也是诗歌之幸。

依葛平具有的功力,定会佳作不断。我们期待着!

孟凡通: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当过矿工、科长、主任等,曾任《山西煤炭报》总编、煤企高管。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辍笔十余年。作品见于《山西文学》《黄河》《火花》《作家》《阳光》,计百万余字。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评论)提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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