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挝学驯象

〇蔻蔻梁

我用大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企图保持头发和部分皮肤的干净，车上的当地人都宽厚而快乐地看着我的徒劳。吉翁村在老挝的中部，色边河国家保护区的边上。

此刻我正坐在小货车上，这种农用小货车在老挝被称为“双条车”。驾驶室后面拖着货兜，货兜里有两条长板凳，人和货都在里头。车在旱季的红土路上一路颠簸地往吉翁村方向走，正午的阳光把红土路晒出厚厚一层细密的浮土，车从前面过，我们的双条车立刻就会被笼罩在红色的土雾里。这里人迹罕至，这条河床一样起伏的土路也不过是近几年才建成的。

吉翁村过去以木材业为生。所谓木材业，准确地说是砍伐和搬运木材。由于道路不通，大象成为村里最重要的劳动力。村民们从色边河保护区里捕获亚洲象，带回村里驯化，然后用于搬运木材，最多的时候，这个只有400多人的村庄里有近百头大象，而村里人也成了整个老挝最优秀的象夫。

整个吉翁村只有一家旅馆，叫翠鸟生态旅馆，是老挝的第一家生态旅馆，全村人都知道它，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旅游业。

自从通了道路之后，运送木材的生意就归汽车做了，被现代交通工具淘汰的大象不再为村民带来丰厚收入，于是转身投入旅游业中。

游客通常在这里骑大象到山林里，但更值得一做的事情其实是在这里跟亚洲最好的象夫学习如何驭象。翠鸟旅馆教村民英语，帮村民组织游客参与这些项目。

日出后，门前传来幽远而缓慢的铃铛声，是象铃，咣当——咣当——咣当，响彻天际。我推门出去，才看清楚门前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地，晨雾里两头大象跟着它们的主人缓缓穿过沼泽地。它们庞大的身躯把前面走的主人衬得十分瘦小。在寂静的雾里，沼泽是浅绿的，远处有黛色的密林，这两大一小的灰色影子像一幅童话插画，慢慢地从我门面前走过。

负责教我驭象的象夫阿占已经在门口等我，他身旁是村里最强壮的母象，名叫莲花。阿占把我带到莲花面前，说：“你得有本事爬到大象身上去才行。”踩凳子和搭楼梯是游客干的事情，我要学习的是像象夫一样驭象，所以，得靠自己的本领爬到大象身上去。

“你说songsong，大象就会抬起右前脚，你拉着它脖子上的绳子，然后踩着它的前腿，爬到它脖子上去！”阿占一边说，一边轻松地示范。

轮到我了，走到大象跟前，我才知道所谓“亚洲大陆上最大的动物”到底有多大。莲花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我面前，耳朵扑扇扑扇的。“songsong！”我说。莲花果然轻轻地抬起了它的右前脚。我唯一能抓住的地方就是莲花脖子上那根绳子，很细，而且并不固定，这可比看起来难多了。我像一只失去了吸盘的壁虎一样，一次次沿着莲花的身体滑下来，双手乱舞，双脚乱蹬。

“为什么不让它蹲下呢？”我抱怨道。“大象的膝盖是它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不应该经常让它蹲，象夫应该爱护大象。”阿占严肃地说。

我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莲花好脾气地一次一次抬起它的右脚。

半个小时后，阿占叹了一口气，从象背上下来，他在底下推，象背上另外一个象夫向我伸出手，这才生拉硬拽地把我“运送”上了象背。

好可怕——这是我在大象脖子上坐稳之后的第一反应。既然学做象夫，自然只能骑裸象，无鞍无绳，人就坐在大象粗壮的脖子上，没有缰绳可抓，也没有大象毛可抓。

我死死地用手按着大象的脑袋，四肢趴跪在大象头顶上，膝盖顶着大象耳朵后方。莲花一动，我就大叫，左摇右晃着几乎要掉下来。10分钟后，我慢慢平静下来，也敢坐直了。

跟大象沟通全靠口令和肢体语言，说“huihui”，它就往前走；用膝盖顶顶它左耳的后方，它就右转，反之则左转；让它停下来就说“biang”，让它后退则用屁股顶顶它的脖子说“dundun”。大象视力不好，在前进中，要从窄径中穿过而不伤到背上的游客，全靠象夫下令。

说起来简单，练习起来却不容易。要顶到大象的耳朵根意味着必须坐到它的头顶上，依然是无依无靠的状态，晃动起来相当吓人。

整整一个上午我在爬上大象、爬下大象以及顶大象耳朵中飞快地过去了。最后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双腿无法合拢，一直把腿叉成大象脖子的宽度在路上走。村民们见到我都捂着嘴笑，有会英语的人问：“学赶象啦？”我得意地点点头，继续叉着腿走。

下午学习驭象上山。旱季的天气让整个色边河山谷变成蒸笼，莲花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往自己身上喷水降温。我认为这简直就是巨大的鼻涕瀑布，几乎被恶心得从大象头顶上摔下地去。几次过后，我小心地摸了一下喷到自己身上的水滴，发现不黏腻也无异味，才放下心来。原来那些水都储藏在大象的肚子里，天气实在太热的时候，就用来解救自己。亚洲象喜欢水，每天下班之后，大象的主人都会让大象到河里去玩水。

有时候莲花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吃东西，怎么喊“huihui”也没有用。阿占向我解释道：“一头大象每天至少要吃150公斤的食物，即便它一刻不停地吃，也得吃上10个小时。可大象们要工作，往往没空吃东西，于是就只好牺牲睡眠时间来吃饭。”吉翁村的游客不多，大象还算有时间吃足够的东西，所以都体格健壮，而泰国、柬埔寨很多旅游区的大象则没这么幸运，然而大象是一种忍耐力很强的动物，能忍就忍了。

莲花走得很慢，我能感觉到它的肩胛骨在我胯下起伏。我依然把双手撑在莲花脑门上保持平衡，感觉到它粗粗的毛发和厚实而柔软的皮肤，底下是它的肌肉和骨骼。这样的触摸让人很感动，就像和它有了最直接的沟通。

莲花带我走到山顶，在悬崖边上停下来。远处是色边河国家保护区广袤的原始森林，身边是长了几百年的鸡蛋花树。莲花把旁边灌木上的嫩藤卷下来大口吃掉。我拍拍它的脑袋，莲花鼻子一甩，又喷了我一身的水，我、莲花、阿占都呵呵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