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之国的烦恼与对策

2018-11-10 06:26文嘉
同舟共进 2018年9期
关键词:老龄老龄化日本

文嘉

每年9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是日本传统的敬老日。日本社会自古注重尊老。政府为起表率带头作用,逢此节日有个不成文的定例——从中央到基层都要给全国所有岁至期颐的老人赠送贺礼。其中尤以首相名义送出的“贺寿银杯”最为有名。这项活动从1963年《老人福利法》颁布至今已持续了55年之久。

然而,随着时节临近,最近一则新闻又引起不小波澜,日本厚劳省内部流出爆料,2018年的“百寿银杯”或不再以纯银制造,而是改由价格仅为一半的洋银替代。消息一传出,安倍政府又遭受各家媒体指责,抨击他不敬老人。然而政府如此“弄虚作假”也是有苦衷的。

众所周知,日本是国民最长寿的国家,2016年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全球各国平均寿命统计,日本以男女平均83.7岁连续第25年蝉联榜首,这“百寿银杯”的国费支出也逐年攀增。其实,不惟中央吝啬,就连地方政府同样也不得不拮据起来,和歌山县往年都给百寿老人5万日元的贺钱,2017年开始也更换成特产和纸了。

日本国民福寿年高的背后其实是社会老龄化加剧。《2017年日本老龄社会白皮书》指出:日本现有1.27亿总人口,其中约3515万是65岁以上人群,老龄率达到27.7%。按照世卫的评定标准,超过14%即为“老龄社会”,21%以上则为“超老龄社会”。日本于2007年便超过了21%这条红线,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步入“超老齡社会”的国度,且仍在不停地刷新纪录。预计2025年前后,日本老龄率将逾30%,2060年破40%。这绝非夸张之辞,事实上,秋田、青森、山口等16县老龄率已经超过了30%,即便看似年轻人聚集地的大都会东京、大阪与横滨等地,老龄率其实也已经越过超老龄红线。特别是在总人口不断缩减的趋势下,这种日益严重的社会老龄化弊害更深:财政社保支出过大,劳动力及医护人员短缺不足。

虽然上世纪末日本政府便开始制定老龄化社会对策纲要,并积极付诸实施,尽管缓解弥合了社会部分矛盾,但面对这一人类社会前所未有的极速老龄化浪潮,依旧显得计划赶不上变化。是故2015年安倍政权在经济成长“新三支箭”战略计划中,把调整社会老龄化问题保障政策纳入政府首要急务,并于2017年9月在内阁府成立“人生百年时代构想推进室”,定期召集政府部门及社会相关领域专家人士共同探讨问题及对策,~2018年6月13日已召开9回,政府希冀与在野双方能群策群力,共同把日本这个长寿社会建设成永远活力不退的“不老社会”。

“70岁再退休!”

“70岁再退休!”这是近年来日本社会的一句流行语,也是日本政府一直在“犹抱琵琶半遮面”悄然造势的。日本法定退休年龄原是60岁,2013年颁布实施《高年龄者雇佣安定法》后,正式退休原则被放宽至60岁后任意,但国民养老金领取延迟到65岁起。

但事实上,对于进入“超老龄社会”的日本,65岁、75岁甚至90岁也不再是“天顶”。位于日本中部岐阜县的精工企业加藤制造所,有员工93人,平均年龄68岁,最大从业人员年龄89岁,放眼世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撇开这样极端的例子,作为外国人更为明显直观感受到的是日本的出租车司机,一眼望去要么两鬓斑白,要么鹤发童颜,可谓社会老龄化的写实镜。

日本的“银发一族”为何不安享晚年,甘愿延迟退休?这是很多外人所疑问的。2007年以前,多数老年人选择再就业是因为不服老,努力想证明自己仍然有社会价值。特别是随着日本人口健康年龄提高,绝大多数70多岁的老人觉得自己还能工作。

但现在,更多的是因为生活所迫,害怕老后破产,不得不继续工作。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日本现有3500余万老人中,65岁以上者相对贫困率为18.4%,75岁以上者为25.6%。2017年领取国民低保费的224.5万户中,51.6%是65岁以上者。低保户中的42%是1947~1949年出生的“团块世代”,是日本战后经济腾飞的中流一代。

在固有印象中,这一代的642万人是日本中产阶层的代表,是多金富裕的“银发一族”。但实际上,老龄贫困化问题最棘手的便是“团块世代”。这代人相对于日本其它年龄层,存款确实是最多的,但他们的家族普遍四世同堂,上老下小都需要接济,是典型的社会夹心层。2018年日本养老金机构数据,截至本年2月,人均月养老金发放20.2万日元,但日本总务省《日本家庭收支调查报告》显示,“团块世代”家庭月均支出要26.8万日元,处于人不敷支状态,“团块世代”平均存款450余万日元,若没有其它收入支撑,7到8年后“团块世代”将有4成人口身陷“老后破产”的囹圄,而如若身系家族三代的他们崩塌了,社会动荡可想而知。

以政府的立场来说延迟退休,促进老人就业,绝对是利大于弊。最首要的是可以给日益疲敝的国家财政喘出一大口气。日本18年来国家社保支出膨胀了2.6倍,2018年占到了国家财政预算三成以上,在财收不足的情况下,如何有效抑制社保增幅也是重点课题。

日本财务省做过测算,年雇佣增加100万老人,社保至少节省6.1兆日元,而千辛万苦把消费税抬高1个点也不过是2.5兆日元,对比相当明显。所以,在2018年2月的“老龄对策会议”上,安倍政府公开向社会传达研讨70岁始支付养老金的可行性。在5月的第7次“人生百年时代构想会议”上,又要求日本经团连全力支持政府,扩大老年人群雇佣,力争2020年东京奥运会前夕65岁以上就业人口达到1000万。但这也引起在野党和专家的异见,除了转嫁社保成本给企业外,扩大老年层雇佣就业就意味着年轻人就业与发展机会被削减、剥夺,从长远看无益于日本未来经济及社会发展。

谁来照顾老人?

日本现行社保福利制度中有一项极为特殊的政策:(长期)护理保险(服务)制度。顾名思义,指以照顾日常生活起居为基础,为独立生活有困难者提供服务的公共健康保险政策,主要惠及中低收入国民阶层。

护理保险制度源于1960年代的美国,但在美国属于商业保险性质,参保人口至今不足百万,非常低迷。在此项政策上,日本主要效仿另一个老龄大国德国,1997年立法,2000年开始实施,成为世界第二个以公共保险体制构建护理事业体系的国家。目前,我国也在广州、上海等地区试行。

日本护理保险独立于医疗保险,支出负担为国家与个人五五制,扣除保险个人实际支出为22%~28%,起保年龄为40岁。截至2018年4月末厚劳省的统计,参保人口约7369万,日本40岁以上人口是7745万,参保率高达95.1%,比社保还高出34.3%。643.7万人享受此项保险服务,其中高龄者占了89.8%,现已成为日本高龄化对策的最重要、最成功的支柱。

经过18年的发展,日本的护理保险制度相当成熟,以基层社区医疗体系为基础,形成了居家访问护理和养老设施护理两大服务体系。其中,居家护理服务的使用人数最多,2017年使用服务的439.6万人中,选择养老设施护理的只有92.4万人。居家护理之所以成为主流,一是因为价格实惠,以东京为例,设施护理一般月支出需要15.2万日元,居家护理则只需8.2万日元,二三线城市的居家护理费用则在设施护理的一半以下;二来孝养传统的底蕴仍然存在,日本中老年阶层除非身体状况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子女都不愿把老人长期送养,所以日本大部分养老机构的服务以短期间歇式为主。

日本护理保险体系成熟并不代表没有问题。最棘手的是护理事业的劳动力及人才短缺。2015年安倍经济“新三支箭”计划中,“安心的社会保障”支点政策便是“护理离职率零”。为此,政府每年都增加相关经费拨款,提高护理职工的工资水平及改善工作设施环境,但收效甚微。其中有个颇为讽刺的事例,安倍政府2017年拨出52.5亿日元给护理职工一线配备电脑及各种电子设备,认为电子智能化管理会更有效率。然而,大部分护理基层员工也都是中老年人,没碰过电脑的不在少数,为摆弄这些东西,更耗费他们的精力,反而怠慢了本职工作,适得其反。这三年来,日本护理离职规模都在10万人次前后,目前日本护理事业劳动力缺口达到12.4万人,随着老龄化进一步深入,2025年将达到35万人左右。

当然,护理劳动力及人才短缺最主要的原因归纳起来便是“低工资,重劳动”。护理工作繁重,工资却始终在最低保障线徘徊。护理职工平均月休时间不超过4天,日均工作时间13.5小时,但月薪比其它行业平均低10万日元左右,勉强浮于生活保障线上。护理行业劳动环境与报酬低劣化,致使部分护理士心理失衡,虐待、盗窃及诈骗犯罪频频发生。近年最为严重的案件,是2016年7月神奈川相模原市的残疾人养老院凶杀事件,凶犯便为该院原护理士,造成19死45伤的特大伤亡,一度震惊海内外。这也直接导致近两年申报护理士资格考试的人数减少一半。

关于护理劳动力及人才短缺的应策,日本国内出现两种声音:一类主张改善护理劳务市场条件之余,大力引进外国劳动力进行补充;另一类觉得应该学习德国,开辟商业保险进入护理保险市场,既可为政府分担财政压力,也可促使市場多样及良性发展。

“政府公助、家族自助、社会共助”

一国老人福祉的事业,仅靠政府政策与财力上维系,没有全社会参与进来,是无法找到解决之道的。2012年日本政府提出“政府公助、家族自助、社会共助”三大相关对策。其中,社会共助方针主要是以各地方政府为核心,积极协调当地职能部门,社区、企业及事业团体,共同扶助老龄者排解日常生活的不便。历经6年,这些措施已卓有成效,值得学习借鉴。

日本75岁以上老人近一半是独居状态,“孤独死”成了近年的流行词。比如针对老年人夜间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大分县于2008年发起“黄色平安旗”运动。当地孤老户会在门前或信箱插上一面黄色小旗,代表无事和健康,朝置夜收,如果有异,警察和邻里会第一时间得知,以便探查救援。这项运动2013年后由公明党推广,逐渐从九州拓展至日本各地。

近年倍受政府和社会推崇的还有美国的“持续照料养老社区”,简称CCRC模式,即老人集中化共居的商业地产模式。CCRC费用不菲,即便在美国也属于少数人的退休生活。在日本,为了适应工薪阶层,更多地进行了本土化改良,比如很少大兴土木,只是整合利用旧有或闲置建筑群体进行改造以节约成本。其次,尽量与周边社区居民生活融合,而不是作为孤立社区存在。最成功的范例是东京樱美林大学,把CCRC直接设置在校园区,形成大学生和老年人新老共居的新型街区。退休老人每周在共同活动中心传授工作心得与知识,投桃报李,该校的保健福祉系学生则定期给社区老人体检查诊,两方融洽。正因本土化改良得当,目前日本有267个自治体都在纷纷上马CCRC。

随着医疗技术不断发展,人类寿命延长,社会老龄化是许多国家不可避免的宿命,既然无法摆脱,那何不如迎面直视问题。我国在2000年便进入老龄化社会,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老龄人口超亿的国家,要应对老龄化社会带来的挑战,少走弯路,借鉴与学习显然非常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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