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批评是奢侈的幸福

文 | 叶倾城

让他最难堪的，是亲友们嘻嘻哈哈间的“玩笑”，像珍珠奶茶里的大颗“珍珠”，鲠在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他是个网络时代的新青年，什么都按自己的想法来。家人说健身不是高中生该考虑的事儿，他相信他有能力双管齐下，每天既锻炼脑子，也锻炼胸肌、腹肌、臀大肌；中国家长无不视早恋为洪水猛兽，他高二就网恋，两人相约“北京见”，女孩的目标是北师大，他的目标比女孩的少一个字。谁说早恋会妨碍学习?他要用实际行动打他们的脸。

被打脸的，是他本人。

考完试出来他还没觉得怎么样，虽然很多答案他自己也觉得模模糊糊，但“运气也是一种实力”，他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公布分数的前一天，他还和小女友在电话里卿卿我我，她说要买情侣衫，他说就靠这两身一模一样的衣服在高铁站相见。

然而，女孩没上成北师大，他如果一定要去北京，只能是专科。父母安慰他：“马云、俞敏洪都复读过。”

亲戚们可没父母这么好言好语。表姑听说他的分数，直接从鼻子里笑出来，说：“我还以为是指哪儿考哪儿呢，原来说的一出考的一出。”大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是玩笑，也是严厉的指责。

他问：“怎么应对亲戚的闲言碎语? ”

我看着他年轻的、不服气的脸孔，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夏天，我逛了许多博物馆，最爱每家附属的小商店，买了许多画册和小玩意儿。有一家卖一套搞笑的短言口袋书，其中一本叫《老兄，你老了》—

当你不小心摔了一跤，没有人哄笑，所有人都惊呼着上来搀扶你的时候—老兄，你老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句特别触动我。我想起了自己目睹过的两次摔跤。

一次是在北京街头。红灯亮起，一群滑板少年规规矩矩停在黄线后。不一会儿，红灯转绿，这条街上的人与车还没有起步，这时，领头的滑板少年打了个手势“let's go”，潇洒动身—只听“砰”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飞了出去，摔了个人仰马翻。

顷刻间，四个路口上的行人全体爆笑，那笑声像一场嘉年华。少年狼狈地爬起来，不好意思看众人，拎着滑板，一瘸一拐地逃走了，跑得还挺快。

另一次是在天津街头，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大家都步履匆匆。什么也没发生，我前方一个老人却突然缓缓倒下，无声无息，就像是倒在家里的床铺上。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扑上去探视，更多的人摸出手机，有人打110，有人打120。我一边继续走我的路，一边替这位不认识的老人忧心忡忡。

那么，问题来了：同样是你一生中猝不及防的一跤，你受不了他人的哄笑，但你真的想要同情吗?前者是善意的：你本不该如此，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只因为愚蠢与莽撞，你做了可笑的事；后者是更大的善意：你已经尽力了，你无法走得更远，此地就是你的极限。你失败了，因为你不是成功的料，我们原谅你—你真觉得后面的对待是你想要的?

有希望才有失望，有要求才有不尽如人意。父母和亲戚相信响鼓也需重锤，对晚辈说几句重话，是为了让晚辈警醒。

批评、指责乃至嘲讽，都让人浑身上下不舒服。但也许，这样的不舒服才能给人跳出舒适区的动机。

很多话换一种表达方式，也许年轻人更容易接受。但是，婴幼儿喝的药才会掺入大量的糖浆，成年人是要有一口白水咽苦药丸的觉悟的。

等你长大，你会发现，身边净是随口的赞美—“你又瘦了”“你真不错”……不是你真的逆生长，也不是你真的很优秀，只是没人在乎你的成长。烂泥扶不上墙，那不扶也罢；朽木不可雕也，扔回原处就是。

所以，趁年轻，趁还有人嘲笑你、批评你，接受这痛楚，像玉石迎向最锋利的刀。被批评，实在是奢侈的幸福，代表了最大的肯定，代表了说话的人根深蒂固的信仰：“你能飞得更高、跑得更快、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