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构的世界里再活一遍

2018-11-13 02:42付秀莹
新文学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说家内心小说

◆ 付秀莹

人生如朝露,转瞬即逝。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在感叹着岁月倏忽,去日苦多啊。对于小说家来说,写作,或许是反抗时间反抗虚无的一种最好的方式,是一种自我安慰,是对现实世界的修正,或者补偿。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是小说最基本的叙事伦理。写小说,不过是打着虚构的幌子,说一些能够自圆其说的谎话罢了。小说家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够让这满纸谎话令人信服,令人惊叹,为之喜悦,为之哀矜,甚至,为之捶胸痛哭为之仰天长啸。至于那些在小说前面或者后面,郑重声明此书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的,我以为,不过是叙事策略之另一种,是小说家的狡黠了。

自从最初弄小说到如今,也有十多年了。十年间世事苍茫,无非是沧海与桑田,浮生若梦。有多少春花秋月,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模糊,终至湮没了。而那些闪闪发亮的瞬间,那些叫人怦然心动的片段,那些暧昧的混沌的难以命名的段落,那些零乱的细节,阴影里的光亮,沉默里的声响,似是而非,又千真万确。那些难以尽述的人生百种滋味,不可说。往往是,不待开口,就已经后悔错了。然而,幸运的是,我还有小说。

在小说里,小说家按照内心的法则,重新创建一个世界。且不说别的,这个过程就足够令人着迷。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家是创世者。他创造了一个艺术的世界,这世界是一潭秋水,映照出现实世界的山重水复。有时候,是真实的影子,有时候呢,是影子的幻觉。在创世的过程中,小说家有时候是果断的,杀伐决断,生死予夺,大权在握。更多的时候,是犹豫不决,是瞻前顾后。他不自信。不自信里又藏着他的自负。面对着他即将创建的那个世界,他是自负的。相较于现实生活的处处悖论阴错阳差,他对于自己的内心法则更胸有成竹。小说家永远是矛盾的。

比如我。当我写《爱情到处流传》的时候,我是怀着温柔的哀伤,追忆我的父辈的逝水年华的。我揣测他们的青年岁月,那是他们的时代。我怀着近乎冒犯的勇气以及由于禁忌而来的惶恐,想象他们可能的爱情,他们的生活中那些罅隙,那些灰尘,那些破绽和漏洞,那些伤疤和创痕。我的父母,不过是像天下的父母一样,在儿女面前端正、得体,有慈爱也有威严。像很多中国乡村的父母一样,一生为了儿女,善于掩藏自己的情感,无暇顾及自己的内心。我几乎从来没有追问过,他们的内心生活是怎样的。他们快乐吗?他们满足吗?这一生,他们是不是有着无法弥补的遗憾,或者难以为外人道的哀愁?我想建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慢慢问询他们藏匿一生的心事。我想替他们活一遍。

于是,我写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我以童年视角,揣测成年人的莫测的世界。有读者看了,以为那父亲便是自己。也有人,悄悄地把母亲引为知己。还有四婶子,不过是天下男子理想中的女性形象,活该她在情爱的世界里受尽苦楚和煎熬。这篇小说之所以至今还令人记得,大约是写出了很多人的隐秘的心事,写出了他们的甜蜜和痛楚。他们在小说里看见了他们自己,隐约认识了他们漫长的一生。我呢,在小说里代替我的人物们流泪或者欢笑。我是把他们的人生当做自己的可能的人生了。

《旧院》也是。童年视角,追忆的姿态,温暖怀旧的调子,淡淡的蒙着灰尘的忧伤。我试着写下典型的中国庭院里那些家族故事,写出时间的流逝里,那种令人心痛的盛衰感和命运感。那个院子里盛放了一个孩子对于生活的最初的理解,对世事的懵懂猜测和天真幻想。《笑忘书》也是旧院系列,仿佛一个乡村人物志。这些人物仿佛一道道月光,在我的童年时代投下迷人的影子。我在这月光的温柔照拂下慢慢长大,当终于有一天,我有机会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当我面对一个即将出现的艺术世界,我便已经知道,那世界里一定有那月光在流动,遥远的,缥缈的,但却温柔而真切。

我出身乡下。我故乡的那个小村庄,它藏在华北大平原的一隅,它一直在我的小说里,或隐或现。我有相当一部分乡村题材的小说,都与这个村庄有关。在我的笔下,叫做“芳村”。仔细想来,“芳村”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短篇《爱情到处流传》里。后来,“芳村”就名正言顺地存在了,好像是,忽然之间活了,有了呼吸,有了生命,有了体温和心跳。我写下了一大批关于“芳村”的小说,《六月半》、《小米开花》、《锦绣年代》、《灯笼草》,大多是中短篇。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城市题材的小说,那些主人公,男人或者女人,也大都是从芳村来。芳村,是他们的出处,是他们的来路。他们的城市生活,无论是成是败,是光鲜亮丽还是破败不堪,都是同芳村生活有着对照和互文的。《花好月圆》里的桃叶,《那雪》里的那雪,《无衣令》里的小让,《红了樱桃》里的樱桃,《醉太平》里的老费,《秋已尽》里的遇钧,《那边》里的小裳,他们在欲望都市的河流中俯仰跌宕,总会在某个怅然失神的瞬间,温柔而痛楚地想起芳村,他们的来处,他们梦想出发的地方。我写下他们,其实也是在写我自己。从芳村到京城,一路走来,有多少内心的风暴,精神的断崖,心灵的荆棘或者锦绣,命运的歧路或者坦途,纵然一腔柔肠千回百转,也只能长叹一声,在小说里吐出那些郁郁之气。究其实,我不过是借这些人物的酒杯,浇我自己内心的块垒罢了。

我写乡村,也写城市。有人说,我写得好的,还是乡村,是我的“芳村”系列。我听了只是笑。我是不大赞同以乡村和城市来把题材区分开来的。文学是人学。无论乡村还是城市,写的是不同生活场域中的人的处境、人的精神境遇和心灵遭逢。乡村也好城市也罢,文学处理的,是人类内部的精神事务。文学是心灵的事业。无论如何,小说所着力探究的,是人的内心,是人性的波澜起伏和幽微明灭。总觉得,这样的题材划分,终究是把小说弄得狭窄了,僵硬了。小说之谓,不过是道听途说、飞短流长。无论是城市的咖啡馆,还是乡村的麦秸垛,只要有人群的地方,这样的道听途说、飞短流长都是绵延不绝的吧。

因为“芳村”,我的写作有了一个精神根据地,也有了一个鲜明的辨识度极高的标签。往往是,提起付秀莹来,就会提起“芳村”。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我倒是不反对这样的标签。我想,这大约不是出于叙事策略的考虑,而恰恰是源于小说家本能的创作冲动。对于我而言,芳村是我的故乡,是我的根脉和血缘所系。我的童年时代在那里度过,我最初的对人世的想象和理解、猜测和困惑,都跟芳村有关。我是在多年之后,才深刻领教了童年经验对于我这一生的重要意义。童年经验在一个人生命里的烙印,怎么说都不为过。多年之后,当我提笔写作的时候,写芳村,几乎就是我的一种本能,是下意识。那些情感经验一直在时间深处沉睡着,等待有一天,被我们的想象唤醒并且擦亮。

十多年里,我一直写中短篇,尤其是短篇。我偏爱短篇。大约,这同我对生活的理解有关。短篇不过是写出了生活的某个瞬间。路过人家的院子,无意中瞥见墙头上悄悄垂下来一根丝瓜。一个微笑着的女子,转身的刹那眼角隐约的泪光。一对夫妇之间令人煎熬的固执的长久的沉默。一个打错的电话对整齐的秩序的轻微打扰。一次聚会在庸常光阴的水面上投下的悸动的波澜。这些生活的细部,琐碎,微妙,复杂,不足为外人道,有很多时候,我们都把它们轻轻放过了。小说家却能敏感地抓取,令人震惊地呈现。短篇的魅力或许就是,在人生的长途中,偶然失神,怔忡,微笑,忽然间热泪盈眶。然后,叹一声,继续赶路。

我写短篇极快。我享受那种一挥而就的快感。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倒不那么轻易下笔了。生活太复杂太宽阔了。面对庞杂的生活,我竟然变得越来越胆怯了,胆怯而脆弱。我被生活的激流裹挟着,沉沉浮浮,俯仰不定。我领教了生活的厉害。我也见识了生活的幽深和广大。我越来越感到,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到触摸到的这庞大的变动不居的生活,仅仅是短篇的话,已经不足以容纳和表达了。长篇小说,以它的容量、体量以及分量,以其巨大的吞吐能力以及对复杂生活经验的表现和阐释,注定了要与时代生活发生密切关联。写作十年,我想,是时候了,写我的第一部长篇。于是,有了《陌上》。

关于《陌上》,我想说的太多。在一些访谈和对话里,我说到了我的创作初衷。我其实是想,为我的村庄,为我的故乡我的亲人们,立个小传。 他们沉默,忍耐,强韧,艰辛。他们看上去粗糙木讷,近乎麻木,但是谁能看破他们的内心呢?在时代剧变中,他们那些卑微的心事,琐细的哀愁,那些心灵的风暴,如何慢慢酝酿、累积,终至于爆发。在命运的泥泞之地,他们如何安放有洁癖的道德,在生活的重围中,他们如何满怀困惑,寻求突围之路。我想代他们写出来。不是出于所谓的乡愁,也不是出于知识分子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启蒙和救赎的冲动,仅仅是因为,我懂得他们。因为懂得,所以疼惜。

我常常想, 假如当年我不出来读书,很可能,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写他们,不过是写我自己。他们的境遇,其实也是我的境遇。在大的时代背景之下,在当代中国生活的现场,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这种精神境遇都有着巨大的共通性。我写的是《陌上》,是芳村,其实是可以艾特“所有人”的。在这个意义上,正如一些有见识的评论家所指出的,《陌上》不是乡土文学,至少,不仅仅是。

关于《陌上》的结构,也有一些读者有疑问。我是用散点透视的笔法,试图勾勒一个村庄的点和面,试图由此呈现一个村庄的整体的风云。这不是传统的长篇小说的做法,线性的时间的顺序,故事的开端、高潮和结局。传统阅读习惯培育出来的读者,是对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抱有期待的。然而,在这一点上,《陌上》却是“溢出”的那一个。它不规矩。关于小说的结构,我另有看法。小说是情感的,是审美的,是烟云满纸,是空谷回音。所有的技术理性在这里都显得笨拙僵硬,因而无效。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这是小说的品位,也是小说的尊严。是谁规定,小说只能这样而不能那样呢。所谓的无技之技,方为大技。我以为,在这看似无技巧里,大约藏着大的技巧。心性,修养,趣味,眼光,与技术和理性无干。我虽不能至,至少可以有向往之心。

从最初弄小说到而今,总也有十余年了。中篇、短篇小说写了不算少,也有一些相知的读者。然而,是长篇小说《陌上》,令我拥有了更多的读者,更多的文学以外的知音。这恐怕不仅仅是当下长篇小说话语霸权的缘故。更多的,我想大约是,《陌上》触及了时代变化中新的中国经验,《陌上》里有更广大的人群的隐秘心事和命运起伏,《陌上》是以中国人独有的审美方式,表现了中国人真实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幽微宽阔的内心世界。当然,新媒体是厉害的。正是这种传播的威力,令“芳村”的人们也有机会读到《陌上》。他们的震惊和叹息,他们的微笑和泪水,令我震动不已。他们在《陌上》里,大约是看到了他们自己。对于一个小说家,这实在是最大的安慰。

我终是替我的人物们又活了一遍。这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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