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三章

2018-11-13 03:33
钟山 2018年1期
关键词:疯子

叶 晔

天上有一双眼睛

——题记

我想哭啊,世人营造了无数的坑,然后用尽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推下去——有一个不埋人的地方吗?告疯子说,要把萝卜拔出来,让他们看见天空,并学会呼吸,有些萝卜会点头,有些……要永远烂在坑里。

这里正有一则告疯子的故事:

天上一棵树,水中一棵树。那是什么树?过往的白云这样问,雁行湖的鱼儿也这样问。

一百年或者一千年,没有人说得清。

子曰说,树欲生,必立于水边。那是水边树。

村人则说,那是一颗奇葩树,灵魂树,夕阳树。直到告疯子出现,他说,颠倒树啊——

颠倒树,

颠倒人,

颠倒人生。

那么,这个湖是否应该改个名?颠倒湖嘛。告疯子说,自然最好。可是七岁的雁天生是个哑巴呀,自然最好吗?告疯子把雁倒吊起来,他吐出了一个气泡,天上有一颗星星。

告疯子说,天上本来就有星星,这不是胡话吗?

雁说,他跟我说话呢!

告疯子啐了一口,颠倒了。这孩子傻了……啊,雁,你怎么说话了?

颠倒了。这是告疯子的口头禅。

雁笑了,满口白牙在星光下很是瘆人:我本来就会说话。

告疯子家里从此有了一个星星孩子。也许,天上有一个扎伊尔女孩在唱歌(1977年发射的“旅行者”航天器携带着世界各地的经典音乐,扎伊尔女孩的清唱自然是最动听的)?雁伸出拇食两指比划着那棵颠倒树,刚好一拃。看看,又是一个疯子。

别人问告疯子,你为什么倒吊着看天,天上又不会掉下一颗星星来。

告疯子笑了,倒着看,才能看清人世间嘛,呵呵,颠倒好啊。

问的人啐一口,疯子。

颠倒树的影子在雁行湖里浮着,老先生夹着一根香烟来了,他是天边的人,每年秋天都会把外面的消息带进山里,他也是一只“雁”,问过,为什么要不远百里千里溯流而上?

很久以前的我丢失了“一条河流”,至今仍在孜孜不倦地寻访……老先生一口闽语浓重得很,哦,烟头快烧到手指头了。

告疯子听明白了,某年某月某日,老先生丢失了“一条河流”,他便不停地寻访——就像寻找自己的孩子。这叫啥理由,老先生的孩子丢了吗?看他一脸淡然,可不像丢魂落魄的人。告疯子心里佩服,却啐了一口,颠倒了。别惦记着我的孩子。

我又不是狼。老先生笑笑,再说,所有的孩子都不是父母自己的。

那是谁的?

天下。

老先生的“孩子天下论”到底震动了告疯子,没错,走出去,才有天下!春北去,秋南来,雁正当如此。侧首看了看同样颠倒的雁,仍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告疯子曾经小心问过,顺着一条河,就能找到大海?

老先生说,能,只要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大海。

颠倒了。告疯子叹了一声,又问,大海有多大?

老先生说,海啊,大海啊,千年万年,没见它老一点,还是生猛得很。多大啊,多大呢,至少有雁行湖的一万倍。

告疯子啐道,颠倒了。怎么可能比雁行湖大?

疯子,疯子。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走了。

告疯子哼了一声,不送。

一来二去,熟了,便知道老先生的母亲在战争年代没了,解放后,连丫头也丢了,因此失魂落魄地穿梭于大地之间……他还说,进城要坐火车啊,火车啊,神奇得很,车上就是摆个杯子,水也不会溢出来。

奇怪的人说着奇怪的话,无人见证便成为传说。

百年钟敲了四下,一对父子已吊在颠倒树上,湖中的雾气升腾起来,天上的星星还在看着他们,雁有些成仙的感觉,告疯子说,有一天你要出门。

雁很是奇怪,我好好的,出什么门啊?

告疯子说,你必须出门,还得出远门。

雁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要是去得了,还叫你?告疯子的语气明显严厉了,你顺着河岸往下走,一定要找到传说中的大海。

大海是什么?雁从来没有听过“大海”这个词,侧过头看父亲,告疯子环抱着手,晃着一条瘸腿,闭上了那个独眼龙。

雁当然也问过,你的腿怎么坏了?

告疯子说,丢在云南了。

雁也没有听过云南,继续问,那么你的眼睛怎么坏了?

告疯子死活不讲,翻了半天眼白,最后用手背揉着眼睛说,是眼屎搁了眼。

雁说,你不说,我就用麦芒刺了自己的眼珠子。

你真做了,我就去喂了鱼儿。告疯子的语气又缓了下来,说说你的理由?

雁说,没有理由。你叫我出远门找大海有理由吗?

告疯子只好说了,我的眼啊,也没什么,只是看多了,觉得不干净。

父子对话持续了很多很多年……

老先生也问,挂在树上干什么?

告疯子说,我只是挂在树上的一件古物。

老先生夜枭一般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木乃伊。

差不多了。告疯子闭上了嘴巴,这回没再说“颠倒了”。

老告啊,你这是无事生非啊,唉,你也苦,老大给鬼子当了狗食,老二不是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吗,为了一个馒头,断成了两截。还有那老三最冤了……

告疯子这回应了,嘶声说,老大,老大是惨,那时候谁不惨,你的老母亲不是也遭了殃吗?

老先生被将了一军,只顾得狠狠抽烟。

告疯子三魂丢了两魂,痴痴念着,老二啊,咳咳,是为了向新四军靠拢,被天杀的日本鬼子砍成两截的。

一截汉奸,一截英雄,悲也幸也。老先生的一口烟吹到了对面的山坡,最最可怜的还是老三,战场没去成,咳,倒学起了他老子,哦,是挂在树上的一件小玩意,可怜啊,绳子断了……

告疯子说,他是冤,老天没眼啊。

老先生问,现在你想干什么?

告疯子抬头看了看树说,我不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兄弟啊,只有你是明白人。

老先生哼了一声,明白人也会做糊涂事。走了。

鱼儿,我的鱼儿。告疯子念着这句话,耳朵里仿佛响起了老三掉进湖里的声音。

第一章 神往

1 百年钟

教堂的钟敲了四下。我醒了过来,对时间来说,这是惯性,对我也是。看着熟睡的子曰,时间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流过,他是在容纳,而我是在无形地拒绝。是的,在雁行湖,进化或返祖都不会让人惊讶。

这口钟已是祖父级别,告疯子叫它百年钟,没停过,它镶嵌在教堂的正面顶端——我忍不住想问一问,百年钟会停摆吗?智者告诉我们,面对世间万物要平视,不要俯视。可是在百年钟面前,我唯有仰视,如高山仰止。

这是告疯子的教堂,少时窥过钟的后面有巨大的齿轮在不停转动,悄悄爬上去,被他呵斥,他可从来不会骂人,那一次是个意外。后来,其实也就是十年前,雁行湖畔没人了,只有教堂和湖搬不走,他们(不是它们)在等我。现在我来了,我们相互拥有。

是的,我们还是回到了原地。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生不都一样吗?村子也一样,不管多熙攘,还得荒下来。这都是城市化的结果。子曰说,如果雁行湖能够移动就好了。是的,如果雁行湖能够像大雁一样南来北去,那么人类也就不必纠结繁华与荒芜了。

我在雁行湖畔,即便沉睡一千年,湖仍然透露着活泼的气息,而我才四十五岁,却已垂垂老矣。水会变化,水会生长,我只在乎皓月千里之际,那静影沉璧的样子,让人有写诗的心动。湖畔长了半亩荷花,我只描写荷花盛开的季节,不蔓不枝,香远益清,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确实能把一个俗人从头洗到脚,自可“临世濯足,希古振缨”也。但是,但是,最最原始的其实只有两样,一是天空的倒影,薄得让人心疼;另一个就是叫醒的鸟声,宽阔有质。我对自己说,养气吧。对子曰说,这里像个大农场啊,什么都不种,什么都不用种。子曰说,可以种人。

我知道自己要还债,村人都外出了,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他们欠下的债务由我来偿还,以前掐断的那些树枝,要让它重新长出来;以前挖走的那捧泥巴,要用自己的血肉来填空;以前在树上偷走的那窝鸟蛋,我,只能给它们一个明净的天空,去飞吧,像一位贵妇人去掉了她的缠足。我记起了纪伯伦《先知》里一句话:苍鹰不携巢禾,才能独自飞越太阳。这里的土地都是史前留下来的,这里的树,也是自然长起来的,这里的水与倒影,都没有“人为”,它们在自然界,它们就是自然界。而我每年都会溯河而上,带着儿子来到雁行湖畔,或春秋,或冬夏,只为了感受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鸟鸣。

临行前,我约了诗人、画家(油画家)和一位园艺师。诗人为我朗诵刚写下的诗,画家允诺我前往写生,园艺师也说,有机会一定去领教一下大自然的浓墨重彩。

妻问,我怎么找到你们?

我说,可以给我写信啊!

妻才不写信。

2 见神

子曰长势喜人,我在人世的边缘课子。

雁说过“故乡是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村子”。

雁行湖,雁行湖。我自诩过的是“语文生活”。由于这里极端落后,我又天生喜欢跟老人呆在一起,因此,我有机会变成六十年代的人,甚至五十年代四十年代的人,也因此这农村的老古古就多懂了些。现在——即便那些老者都走了——我要说的是,一个作家要从“童年”活到“老年”,从“生”活到“死”。后来,是父亲让我走出去,他说,孩子是天下的,不能困在田中央——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让孩子去实现未竟之愿望?

在“天下”,我终于学会了“数学生活”。

你怎么成为作家的?有人这样问,我说我有一个主人。

是的,记忆已成为作家知识的一部分,而作家的职责就是发现生活真相,而不是虚假与虚构。那么,我该如何下笔?(其实,在自然面前,写作技巧已经不重要了,还是如实记录吧。文学在人世,作品在心中。)

他就藏在湖底,或化为淤泥,或成为湖神。

时间在倒退,天地洪荒,宇宙无疆,雁行湖不但长出了荒草,也长出了人,还有荒草和人。至于告疯子的生活其实就是那些村民的生活,生生死死,明明灭灭,荒草会记得。

我一直摆脱不了土地和时间,正如这个村子的数十年前,我不需登记,便继承了上百里的山野,风和天空,对,那时候的雁行湖还有一个主人,后来主人溺水了,他的骨肉幻化为湖底的淤泥,也许他的精神还在,也许。谁管这些呢——除了我。如今,我已衰老,有时候,我又想停止衰老,譬如早晨起来,面对着一个湖呼吸,面对着一棵树微微屈膝,但我不能阻止儿子的茁壮——孩子是藏不住的呀——他已经学会了满山满岗地吼了。是的,时间是难以避免和逾越的。

湖面上经常会升起轻纱般的烟,绕树三匝,久散不去,人活着是大于一的,树是颠倒的,山是颠倒的,月亮是颠倒的,唯有时间是一体的,时间有界限吗?

告疯子80岁的时候,我离开了雁行湖,去了省城,去了“天下”。人嘛,像一块泥巴,把泥巴掰开,扔出去,还是泥巴。这是地理上的距离,也许在告疯子心里,只有带上雁行湖才会活得自在。

告疯子90岁的时候,雁行湖的人都散了,只有他留下来,永远留在某一个早已挖好的坑里。晚年,他靠在颠倒树下喘气,看天上的星星,是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挂在树上了。也许,他的肉身已经成为鱼儿的食物,鱼儿就是他的化身。

如今,我是少数被“数学生活”打败的人,因此只能避世。

我的意思是——生前越富有,死后就越贫穷。得到绳子是容易的,要摆脱,哎,身上有一条绳子是睡不着觉的。而一个人的必需品,无外乎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形而上的尊严。

清空自己,使之贫穷。如鞋子是没有用的,白衬衣是没有用的,帽子是没有用的,除了老花眼镜和一条1935年才发明的Y字型短裤,一切都是可以去掉的。正如寒山所言:今日既老矣,余生不足云。那么,怎么清空自己?据说某小国,因其人口过剩,十分拥挤,这拥挤会从外部环境侵入人类的脑袋瓜。因此,有人便开始清空,扔掉一切可以扔掉的物品——就像写作中,去掉一切可以去掉的词语——只剩下必需品。然后,他们发现自己的生活不但变得宽阔了,连心灵也得到了释放。这个小国我个人十分反感,可是无碍我喜欢某些聪明的做法。

形式使人生劳苦……而眼前的泥土,荒草以及那些因衰老即倒在湖中的树,便没有形式。

我从废墟里站起来,获得了建设房子的资格。住下来吧,成为草木的一部分,是的,当别人在汹涌的人头中寻找存在感时,我选择后退,时间如剃刀贴额而飞,最多只能剔除我的恶俗。生活如此残酷,我宁可选择在这里吃虫子,虫子啊,可以获得自然界的诺贝尔和平奖。

还有什么顾忌?我在草木中,我就是草木的轮回。城市的死亡气息已掩埋了所有的青春。我完全可以读一读辛波斯卡说出的几个古怪的词,然后把心里另一半的窟窿填满。

我还可以淌过一小片不可预知的沼泽地,对着湖水刮胡子。

告疯子去世后,这片废墟便没有了呼噜,外人根本不知道从哪个山凹钻进来,所有的山凹面目相似,荒草总是跟荒草在一起的啊。

偶尔有人过来炸鱼,胳膊炸没了,像一颗朝天空发射的鱼雷,我在“废墟上的人间”,恰好看到这一幕。鱼雷在湖心上洒下一片血雨,刹时被闻腥而动的鱼儿抢光。

每天清晨,还可以看见一只鸭子入湖,当然是野鸭,它是否在寻找另一只?

湖边有一块大石,也没有什么奇特的,石头就是石头,上面却刻着一句话,不是箴言,而是玩笑话:我生了,我活了,我死了。

这是哪个类似子曰的顽童的恶作剧吗?或者是一位失意老人的人生感悟?我找不到人问,只好用第三只眼睛观察石头的四周,然后作出自以为是的判断——显然错了一些,可有谁会在乎呢?

我想在上面刻一句:争取活到明天。

这些年,我在悄悄努力,编了两本书:《我的编年史》《我的地理书》。作为枕边书,它们与《瓦尔登湖》《百年孤独》《圣经》《山海经》《本草纲目》《庄子》一起来到雁行湖畔,不是为了纪念古代的那位主人,而是为了表达主人未完成的心愿。

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守着这个湖。

时间非常有限,夏天快来了——我已经看到了门前的那两棵樱桃树开了几个裂缝。据说樱桃在英文中写成cherry,意思就是珍惜。

接下来,我要写一写自然界的那些亲人,哦,自古就长在这里的植物们,有福了。子曰却对动物生产、受伤、死亡颇有感触。他说,要把这些时间过成一个“语文生活”。仿佛他已超然世外。

我去屋后小便——问我怎么小便?天地间是没有卫生间的,荒草前,残垣后,不可以吗?我甚至迷恋那种人间味极浓的窸窣声。然后我去湖边洗手,一低头看见了一张变形的脸,这是我吗?他显然就是那个主人,守着湖,最终溺于水,仍然固守着自己的领地。

3 修改记忆

告疯子的栖息地不远也不近,刚好够一个人修改记忆。我去过,无话可说,那就吼一吼吧——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告疯子已安息。

现在说说自己——

我对自己的缺点精细到毫米和秒,我的右眼几乎失明,我的脚趾头也在一次奔跑中折断过,由于长期食用海鲜和啤酒,胆结石严重,已经在几年前割掉了,变成了一个没胆子的人。因此我只剩下试错与冒险。其实,我的工作不是维修自然界,而是见证它们的生与灭——生,用身体讲话。变成一副木乃伊也在用身体讲话。

我会在颠倒树上刻下一横一竖,形成一个个“正”字,这是子曰的意思,正嘛,正大光明嘛,一本正经嘛,行得正嘛。我是不是颠覆了告疯子的认知?如是,我将向天堂上的老人躬身致歉。

我的意愿是不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可是首先要住下来——那么关于房屋构造,众所周知,第一原则就是材料。我带来了一把斧头,一把锯子,一把锤子,当然还有来自工业时代的长短不一的钉子以及二十年鼻炎。

——我的第一步就是破坏。

有人用木头做成斧头的柄,最终又砍了树。这简直无解。好在我只要一棵。

当人类建造了房屋,等同于把自己禁锢起来,给鸽子建造房屋,禁锢的不仅是翅膀,给老虎建造房屋,禁锢的也绝不是一声怒吼。

最理想的房屋,不是木头或者钢筋水泥。有人说,那是一个虚构的私密空间。那么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个私密空间?我认为把房屋建造在自己的身上,或者只是一个箱子,可以提了就走。最好。

那天,我砍倒了一棵杉树,也许是告疯子植下的,也许是他的爷爷,也许是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它足以让我也拥有一个现实版的私密空间。我还需要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零碎的可以做两双筷子。

子曰说,或者可以做一个竹简。

我揶揄他,要不你写首诗,刻上去?

子曰说,我很少写诗,开始写小说了!

好啊好啊,我们真可以做一个竹简嘛,正如王羲之所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多好!

我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砍下了旁边的另一棵。

我舍不得砍的是走向湖中央的那棵颠倒树。告疯子曾经说过,那不是树,是他选择的命。

颠倒树,颠倒人,颠倒人生。确是。

所有人活得就像一条虫子,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干净的座位。

来,可以谈谈竹简和诗了。也许我们在一百年前就已经遇见过。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

……

子曰念着这首刚刚学会的仓央嘉措的诗,若有所思。

而我刚刚为一畦大白菜锄完草,我的姿势兼有告疯子、万花筒式的雁以及书本上学来的,还有一些本性,不算难看,足以胜任。我觉得现在是一个好机会,能让生物更好地生存,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荣耀。

而跟最恐惧的东西比邻那么久,让我学会了警惕。我是在夏日下发现的,它有左右两个头,一个正儿八经地审视着你,一个乜斜着你的不正经或洞悉你的邪恶。我摸了摸心口,长吁一口气——当我们面对恐惧,其实不用害怕,只要摸得到自己的心。我记起告疯子说过的一个故事:东边墙上有一条竹编的蛇,爱上了西边的一条竹叶青,它们日夜吐露着心声,直到有一天,墙上的那条蛇悄悄下来了,往西边爬去——现在我看到了这条双头蛇,莫非它的另一半是竹编的?

从此,我的梦境中不但有一个溺水的主人,还有一个长着两个头的邻居。

当然,我没有忘记命名,我把住所命名为“人间的废墟”。

4 生存法则

人间的废墟,废墟上的人间?不好。父亲,还是叫人间好。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是人间吗?

人间……不就是在很多人中间吗?

人间就是在很多人中间?呵呵这个还不错(可惜这个世界显然只有两个人,子曰有诗为证: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我与你/现在是多么的安静。我在山上吼一声——/回来——),于是就叫“人间”——其实我想起了那个虚构的老先生,他说过,汉人的江山是灰色的。

皇冠是可以买来的,只有自由——你当然懂我的意思。天马行空,而不浪费一分一秒。有人花掉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就为了后面的三分之一过得舒适自由,甚至来不及享受,却又留给了子孙。这值得吗?有两种声音:

——人生是积极的。

——不必要的折腾。

你选择哪一种?告疯子、万花筒式的雁或者虚构的老先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生活的真理,他,他们的言传身教像一层埋一层的泥浆,我只能由衷感叹知识的光芒——它至少能照亮那些泥浆。

他们的做人,其实与那些树木差不多,从坑里站起来,摇晃,或成为一块碳火,所有的一切都靠本能,所有的本能都源自上一代。毫无疑问,他们的身体正在更新,脑袋却来自长者,智者。

在“人间”,极多的树让我们爱,子曰是见一棵爱一棵,他已学会吟唱:树啊树,你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吧!只是大自然早已没有告疯子时的风光——子曰说,最美的风光不正是自然生长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然也是有桎梏的,有倒着生长的树吗,我们可以叫他颠倒树——你可别跟我说树的倒影。有越活越年轻的人吗?自然界可没有神灵。

有可以穿越到过去的时间吗?天,一切都颠倒了。

在思考这些道理时,我发现了种子——各种各样的种子,生生灭灭。

很难说它们没有一套自我生存的哲学。

5 需要“圣经”吗

其实是一条堤岸像一根浮在水面的勺子,我要说的则是勺子的主体部分,俗世称为匙斗。那棵树几乎顺着勺子的柄走到湖中心,在匙斗部位停下来。

我喜欢所有的路。

我把这条堤岸当成一行写在湖面的诗歌。

现在,我正忙着搭房子,从忙碌到另一种忙,一切仍然徒劳?其实,忙的内容和意义全然不同,让我的生活更有生气,让写下的每一个句子更像鲜蹦活跳的鱼虾。我需要这样的节奏。

正如湖中心的诗歌,刚好走到湖中心。

在人间,我还是能闻到告疯子的汗臭味,最明显的是呼噜声,深夜时还能听到。回忆如此强烈,说明他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是否占用了他的枕头?

我继承了星星孩子的沉默,子曰继承了告疯子的疯言疯语。我们把万花筒式语言写在纸上,阿门,钟又响了。

午休期间,子曰嚷嚷要吃面包。在“人间”如何制作可口的面包?这是个难题,吃荒草能不能活下去?或者我可以写两首诗充饥?

子曰拍着肚皮说,我们只要实用的东西。

好吧,好吧,等回到城里就能吃到。

那我们今天……?

有啥吃啥。

前儿我们刚刚发现了糖,其实是做了一回追赶花期的人,回报是一罐子蜂蜜。子曰的嘴巴糊住了,可惜仅仅半年,他就要面包了,这是贪欲吗?

我终于失眠了,梦见了一个年轻却自称 “父亲”的人,他也具备万花筒式的暴力语言,他一直在嚷嚷:做梦吧,我拥有伤疤修复术,时间修复术,空间修复术,还有心灵修复术。我并没有认出他,我只想,也许我可以暂时租掉一个夜晚的土地。在人间最大的好处是,不用记账,也就是不用再过数学生活,也不用另外建造一个仓库,伸手便有风有云嘛。其实我可以拍卖和租借的不但有白云,还有它们在雁行湖中的倒影。

对,还有草地,或者神的地毯,如果有几朵花点缀其间,那就是额外的奖赏了。

我也没有家具,只有两双筷子。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客人前来,譬如诗人,画家,或者园艺师,我可以伸手折几根竹枝。

也许雁行湖也需要一部相传两千年的 “圣经”?或者早已存在,否则那些荒草和甲壳虫怎么会懂得孤独的珍贵?

6 雁行湖主人

雁行湖这么大,大都要配以一万只的大雁,现在,水波中只有孤独的野鸭。

是的,现在——

现在,我们听到的,不是冰裂的声音,而是斧斫声唤醒了春天,这确实是砍柴的好时光,护林员尚未从大地的冬眠中醒来。其实春天砍树也有不便之处,水分太多,树太重,难以运输。好在我只砍一棵。

我们并不豢养宠物,起先,子曰还是喜欢狗的,可是后来发现大自然的一切都在眼皮底下,成为他的宠物,何况,我们人类是有季节性的,狗怎么办,总不能带进城里吧?子曰说,阳春的蝴蝶命太短,盛夏的知了又太吵,他们不能陪我长大。简直无语。他本喜欢吃鱼,在城里,几乎是无鱼不欢,可是在雁行湖,他开始吃素——也许是被我吓的,也许是被传说吓的。

这个村子与大多数村子一样,也出过各种各样的人。告疯子说,那是上天安排的,上帝在配置人员上,确实是公平的。疯子就不用说了,作为他的同类项,呆子开口就会唱: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告疯子说,呆子哪会唱,是向疯子学的。他全然忘记了自己在人们的心中就是一个疯子。至于语言万花筒的雁或星星孩子,正来到我的文字中间。

雁行湖在所有路的交叉点,仿佛不是人在行,而是湖在行。你能听到两棵樱桃树在窃窃私语,它们只是商讨一下各自的果实,该在什么时候长出来。

敬畏每一个湖,它们能生出什么是不可预知的。确实,有一个黄昏,我就看到湖中的一个旋涡,越来越急,仿佛要把夕阳吞下去,着实可怕。子曰在湖边捏着小鸟,忘记了撒尿。

这里是所有路的交叉点,却是一个信件送不到的地方,可是这一次,天上掉下了一根雁毛。每年秋天,天上都会掉下一根雁毛,并且是黑色的雁毛,我知道,应该开始雁行了。

一万只大雁。子曰嚷了起来,此前他从未见过,去年暑假,他见到的只是满湖的荷花,对,他还吃了莲藕。前年春天,我们砍倒了一棵树。

我让他安静,会吓着鱼儿的。

他为自己粗鲁的行为而满脸通红,好在一根雁毛掉下来后,有一万只大雁作为他的补偿——子曰哈哈大笑,我知道他要写诗歌了。

雁行湖主人夜夜与我闲谈,他主动谈植物,被动谈动物,透露了所有农耕时代的信息。

这个过程中,我仍然背着儿子发呆,幼稚而无知,偶尔也撒一下野,譬如,我会提到古老的科技发明,指南针,火药,造纸和算术,天文,谚语。我把这些圈定为一个大家族。我们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向这个大家族靠拢,我就没见过樱桃树穿什么衣服——即便是大冷天,它也只是蓄势待发,这个势就是要长出果实。他还谈起了过去村子里的趣事,问起了竹简以及“自然”的言传身教。他说,食物、衣服、房子、自由、取暖、心灵律动,人要不停鞭打自己,时间要够用。有时候我会觉得外部的取暖更重要,有时候又觉得心灵的温暖更重要,人就是一个矛盾体,矛盾而和谐。而所谓取暖,动物只取自己的,人却要掠取大自然的一切,成为衣服和被子,而且一旦不需要,随手就扔掉了。

面对百年钟,我想,去做礼拜需要选择新衣服吗?

某天,当“人间”漏雨时,子曰说,我们其实可以住进教堂里。

我说,我们不是信徒啊。

子曰说,教堂里没有上帝啊。

我想说,上帝是存在的,过去有,现在也有。可是我怎么对一个孩子讲宗教——在他的字典里,上帝只是一个名词。

我相信上帝不会蔑视任何一个穷人,那些树就没有穿衣服,它们只用果实讲话,那叫讲真话。

关于雁行湖主人,有一则真事——

告疯子说,他的老三是因为挂在颠倒树上,绳子断了,变成了鱼,因此叫他鱼儿。

有次大水,雁行湖冲出了一条一百多斤的鱼,下游一人在村子里炫耀,他提起一把刀赶去,刀尖顶在那人的下颌,恶狠狠地说,你吃了“他”,老子就吃了你。从此雁行湖畔无人敢吃鱼,以致湖中鱼患,告疯子也因此博得了疯子之名。

他不是疯子,他的鱼就是老三啊,鱼应埋在水里,可疯子把那条大鱼埋在了树下,那可是他的儿子呢!

你大概明白了,这位主人就是那湖中的鱼儿。

又某年,村人吃光了每一棵树的叶子(除了颠倒树),告疯子还是提着刀在湖畔走。

村人终于发了疯,告疯子于某夜被人套了头,捆绑在颠倒树下。次日,睁开眼睛,湖已经成为一滩泥浆,鱼儿当然也一条不剩了——告疯子应该庆幸,村人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没有把他给吃了,并且让他又活了几十年!

7 “旧”

曾经,我是塔里的人,箱子里的人,心上有无数的坟——请问,你的心里压着一座坟吗?

这个地方没有埋过人?

谁相信?

子曰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呆,问了三句,答了:我在这里观天象。

钟又响了四下。

我准备去锄草,刚种下的那畦白菜即将迎来第一个朝阳。可是我在窗台上摸了一巴掌的露水,甚至连锄头柄也是湿漉漉的。作罢。

信步走吧,顺着那条勺子柄走到了颠倒树下面,抬头看,确实有几颗鬼头鬼脑的星星。这是星星孩子当年见过的那几颗吗?没有答案。

教堂以它的巍峨形象出现在晨光里,我几乎想扣响它的门环,却发现大门上竟然有一只邮箱,它就像大门的口袋,已经剥落了三分之二的绿漆,露出了斑斑锈迹,仿佛一张发呆的老脸!这是教堂还是邮局?看了看头顶的百年钟,以及教堂里横七竖八的座位,心下忐忑,这是时间的起点,还是心灵的归宿?当然,我对邮箱只有臆想而没有实际行动——我只对那些生出来的“旧”感兴趣。

旧的东西多了——雁行湖主人。疯言疯语的告疯子。暴力语言的雁或者能看到天上的眼睛的星星孩子。

某年某月某日,我会变成一个崭新的人——也许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子曰不就是吗?

8 自然博物馆

我只吃自己种的,自然界的一切那可不敢动。

这是个失控的自然,野蛮在生长,礼仪在丧失。敬畏?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废墟。

原来我准备建一所博物馆,收藏鸟鸣、雁毛、倒影和一些树枝的疤痕,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遵循,可是我最后放弃了,万物有灵,不用了吧?

你在山顶,我在草尖上,不一样高,不一样在顶尖部分吗?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正在寻找历史上的句子

……

……

这是诗歌的上半部分。

子曰开始写诗的时候,有一群奇怪的人到达了雁行湖,一个大眼姑娘头上有几根荒草,她有着来到动物园的神色,我可以推断他们的艰辛。

欢迎来到废墟上的人间,哦,人间。我与所有的荒草张开了怀抱。一共三个人,两个惊慌失措的姑娘,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这有些令人意外,目前的社会,男女应该平衡才对啊,除了我和子曰。

救命啊,大哥,救救我们!

头发上有草屑的女孩几乎撞到了我的怀里,另一个也差不多,只有那个男孩在风口里瑟瑟发抖。

他、他掉到悬崖下面了……

女孩几乎失控,我也判断出了那个“他”肯定是她的“他”。

说实话,这些年我很少让子曰到处乱走,有几层顾虑,水深是一个,对面那座“天上的山尖尖”后面有一个断崖也是一个原因。现在的孩子,是经不起惊吓的。

那个悬崖我没有告诉子曰,他却在诗中写到了——

是下午写的诗歌的最后一部分——

悬崖对云朵来说,是双倍的高度

他尖叫一声,却像一只雁

的倒影。

掉进了湖里

……

……

女孩头上的荒草基本抖落了,当我替她拣出鬓边的一根三四寸长的狗尾巴草时,发现她的右脸颊也擦破了。我掬起了一捧雁行湖水,清洗她的伤口,她却一点不领情,把我的手攥住,救救我,他是我的命。我相信她,那一定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半。

我喊了那个发抖的男孩,帮忙拿上屋檐下的麻绳,往外走。

子曰问了,去哪里,我也要去。

诗写好了吗?

早好了,我在构思一个小说。

我擦了一把汗,这小子,要把人间的文章都写光吗?

好吧,其实我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人间的废墟”,雁行湖的水深不可测啊。——这时,我完全忘记了,应该向他隐瞒那个悬崖的。

此后,雁行湖突然热闹起来,一批小学生过来,一批旅行者过来,一批美术学院学生过来写生,青海湖边的一个诗人也写信给我。这之前,我对他提过,把信寄到雁行湖,有人送。

最后一批开发商来,无一例外,开发商总是跟政府官员在一起。当然也有推销的人,过来推销镜子和欲望,子曰要,我要简单。我说,一面雁行湖,足以看清自己的眉毛神色了,要镜子何用?

此后,环保主义者骑行过来,与我招呼,雁行湖录下了他们的身影。我想,人嘛,总是挖掘出一元的财富,而拿出五毛钱来修理地球。

什么人都来了,除了本地人。哦,本地人!我有些受伤,伤在哪里?摸遍全身没有伤口啊。

这是要寄宿吗?

子曰语气骄傲,仿佛人间独此一湖。

然后他对着那些杂乱的背影这样说,愚蠢。

我知道,对生活需要独一无二的表述方式,这样才有意义。但是,从1990年2月14日旅行者1号发回的“太阳系全家福”来看,地球只是一颗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小星星。地球尚且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狂妄自大?

我甚至需要穿越,如同幽灵在雁行湖的草木间飘荡,用孩子和成人的目光去探讨时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告疯子如果会写作呢?

生活中不停地有人出现,或者虚幻中,雁行湖的主人一直跟我絮叨。

我发现雁行湖主人裸露着一副骨刺。

恍惚间,偶尔会忘记自己坐在哪里,是因为时间太匆促,还是去过太多的地方?我的心是一个老人的心,只有在教堂的那个百年钟下我才不会空虚,我知故我在。

亲爱的读者,你也许喜欢书的封面,也许喜欢书的最后一页。我喜欢书辽阔的背景以及强劲的气息。

是的,那些山风适合童声朗诵,最后归于自然博物馆。

对面有山(我们就在山中),可惜山上没有积雪。南方极少下雪,山上若有,也是稀稀落落,构不成景色。

现在,我要做的是清空所有的记忆——

第二章 雁行

1 雁

一条腿的雁给我电话,他的腿用木头支起,手尚能挥舞自如,甚至不惜挥霍自己万花筒式的大嗓门和唾沫星子。雁说他要把雁行湖保护起来,我想不明白,保护什么?是保护疯子呆子,还是那些荒草虫子?雁说,是保持原始。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村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童话。

这天是大年初一,他先说给我拜年,我说,你是叔,我给你拜年。

雁笑得深沉,小林长大了。

我说我都四十出头了,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

雁说他回过雁行湖了。我问干什么去?他说当一个人想起故乡,妖魔鬼怪全冒出来啦!又说只是回去看看,还说五个人小学被荒草吞没了。雁的语气蓦地顿挫起来,没了,那就建起来!我笑了,我知道你有底气,可是建了也得空着啊,难道让兔子和野猪来上课吗?让雁行湖的鱼儿和野鸭来上课吗?雁沉默了一阵,又说,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我决定改变主意,送你一个童话,当新春礼物吧。我还没开口,他在那边却说得志得意满,这个礼物你一定喜欢。

雁的话,过山车一般,绞肉机一般,忽上忽下,让人心惊胆颤。他还是那个星星孩子吗?

我说,你大雁一样一去不复还,一出现就送我礼物,我这是茫然不知所措啊。是的,他叫雁。绝对不是巧合,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叫雁了——有时候,名字往往就是一个人的谶言。

雁说,玩笑开毕,我想让人们去看景。

哪个景?

我们的雁行八景。

八景不是都没了吗,看什么,看野景啊?

对对对,就是看野景。雁语气很是激奋,还是小林有文化啊,这看野景真是太好了,从八景到野景,对,就是看野景。

我再次被雁说得云里雾里,一时半会忘记接上了话茬。故乡应该在地图上指出来,可我的故乡没了呀,因此“寻找”便贯穿了我的后半生——也许我需要一个显微镜?

雁说,就这样说定了,过几天叔请你喝茶叶茶。

雁一贯如此心急火燎的,三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前如此,十年前如此,如今老了老了,还是如此。

妻偎过来问,什么事?

我说了个大概,妻也是一愣一愣的。

雁是什么人?雁啊,他就是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孤雁,少年时野得很,后来不怕死飞出去,东西南北,现在要飞回来了。

年轻时,雁有个万花筒式的嘴巴,具有杀伤力极强的语言暴力,父亲的情人阿灵据说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骗走的,对此我一直持怀疑态度。而今的雁早已丢掉了他的语言利器,活得像一只老乌龟。

大过年的,我自然要在家里陪着妻儿。其实,这时候我们正在讨论儿子的一幅画,儿子小学快毕业了,突然之间就画了一幅画。妻学生时代也练过几年素描,对笔法还是挺有感觉的,一看,吓一跳,这哪是一个从没学过美术的孩子的作品?简直惟妙惟肖啊!我看不懂笔法,却被画的内容吓一跳,这分明就是雁行湖嘛!那行走到湖中心的诗歌,那个天上的山尖尖,山凹的那些老厝和新厝,已经被藤蔓覆盖,只露出一些屋檐和墙角……画面的主体是一棵树,不是村口的那棵老榕树,而是从我的灶台里长出来的一棵颠倒树——颠倒树不是在雁行湖中心吗——上面竟然结着一个个夸张的红果果以及几朵白云。

妻子向我吐舌头,我懂她的意思,可是我的儿子不是天才啊?父亲曾经传下一根铁皮尺,他的屁股可没少承受过。一转眼,他长大了吗?

我相着那个大脑袋,儿子,你怎么把颠倒树搬到爷爷家里了?

子曰说,我还把雁行湖搬到了天上。

果然还有一个雁行湖,子曰在雁行湖畔画了很多大雁,并标明一万只。我有些恍惚,雁行湖的人,雁行湖的事,仿佛两个葫芦,在我的心里晃来晃去。

子曰说,那个山尖尖像个玩具。

妻说,那是你爸的命。

我说,是玩具,爸爸当年的玩具。

哦,是去年、前年、大前年秋天了,第一次带子曰回去,说是寻故乡(子曰说是“寻屋子”),其实是让他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你父亲,在这里生长,你的根在雁行湖——即便它已经成为荒山野岭,至少那里还有一个“老不死”的祖父!

儿子的画让我题,想了一晚,蓦然想起了一首元曲: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这不就是我的村子吗?最后,我题了一首仿古诗:一去三百里,烟村唯一家,碑石七八个,满眼狗尾花。

2 恍兮惚兮

在报社对面的咖啡厅里,我们喝的是雁带来的茶叶茶。

“我们”包括雁和我,没有别人。那其实不仅仅是茶,而是一碗绿,碗是祖上传下来的,粗糙的茶叶是春天来不及收拢的姿势,喝,喝吧。

雁又老了些,白发覆盖的面积越来越盛,眼神却仍然犀利,甚至天真得很——一个在外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怎么还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他还是那个星星孩子吗?

茶叶茶,雁行湖的水泡的。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抿了一口,确实确实是雁行湖产的茶叶茶嘛,确实确实是雁行湖水嘛。

我准备把那些碑石放回去。雁的话让我吓一跳,这人变性了?

三十年前,雁逃离了故乡。二十年前,雁回了一次雁行湖,披红戴绿,走亲访友,可是人们的语气淡得很,他自然也看出来了,村人不欢迎他这个浪子——当年,他可是人人唾骂的丧家之犬,如今回来,即便再光鲜,那些骂名还在。农民就是这样,能把一件芝麻大的事记恨一辈子。

雁终于还是出去浪荡了,几天后人们发现雁行湖的碑文都不见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总共八块,都被人挖走了!

雁行湖确实有八块碑文,是古代传下来的——

古人喜立碑,雁行多碑志。这个小小的村子不但有一个村碑(也称树下碑),也有祠堂碑,五尺巷碑,天桥碑,天井碑,小学也有一个碑,林公墓道也有一个碑,就连山尖尖也有一个禁止牧羊碑,都有古老的传说。

如天桥碑,就有一则老古古的传说——有一回大水,山上冲下了一块大石,压死了十几人,乃还石于民,砸开,成了条石,铺了一条桥,名天桥,村民没什么文化,天上来的嘛,立一碑,尚魏,字却松散,但时间扶正了人们的目光。树下碑为清代所立,碑云:平川去县治可三十里许,涉江东南,有村抱山而名,古曰雁行,八景具于一村,而村之居民凡百余家云。(我突然想到雁行湖为什么没有一个碑?后来是子曰说了一句:颠倒树就是雁行湖的碑嘛,傻瓜父亲。——子曰喜欢称我为父亲。我确实是一个傻瓜,可是儿子,我要说的是:当你什么都懂了,人也就快没了。)

可是一夜之间,这些被历代村民视为圣物的古代碑文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丑陋得让人捶胸顿足的坑。

这个坏蛋是谁?

众口一词,就是刚刚回乡又仓促出走的雁!

雁终是没能翻身,仍然淹没于口水之中,他在雁行湖的地位甚至还在疯子和呆子之下。现在,雁亲口承认碑石是他挖走的——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至少没有冤枉他了。雁应是春去秋来不失信啊,他为什么要挖走村人的命?我的心中显然还有气。

雁说,是村人负我在先,我想好好做人,可是他们不给我机会。

谁不给你机会?我瞪着雁,其实是你自己不给自己机会。

雁抿了抿薄薄的嘴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罪魁祸首就是你爸。

怎么说?

你爸骗了我。

骗你什么?

他说,走出去才有天下!

走出去才有天下?没有了故乡,哪有天下?最多只是一只失群的大雁嘛!我爸——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的老石匠怎么会骗了雁?就算是,雁行湖难道不是他的故乡?雁难道不是他的好兄弟吗?雁的话没有逻辑。

当然,我知道雁的意思,他是要我把这个信息带给我爸——我几乎就拨手机了,想想又冷静了下来,万一我爸没有骗了雁,问了,就显得我的幼稚;万一他真的骗了雁,那必定是有他的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父亲的苦心了,当年雁行湖人纷纷出去走天下,他说过,我就是那块驮碑的老乌龟(指村口的树下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块地头上。忍辱负重,不正是中国人的韧性吗?这些年,父亲,你的内心是否虚空得只够盛下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故乡?

我当然不能冒昧地去问父亲,手机却突然嘟嘟响起来,竟然是父亲,语气一如既往,不疾不缓,只是略显沙哑,爸,村里还好吗?我不问他身体,而问村里的事,是有原因的——在他心里,雁行湖维系着他的所有,那就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精神气魄,他的命。

前晚又走了一个。

谁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走了一个?年前刚刚走了老团公,这前脚后脚,约好似的,上天倒是不冷清了。

高兴啊。父亲说,我这几天都在忙这事。

高兴叔也走了,才多少岁啊?

比我小一岁,过年刚好七十,可惜没熬过。

一阵恐惧感突然猛烈地袭来,父亲也年过古稀了,这个岁数在雁行湖实在算不上高寿,而他正大踏步走向人生尽头!

高兴叔是怎么死的?

认不了路,跌进湖里,鱼儿吃光了!

父亲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得目瞪口呆,高兴叔怎么就死在清悠悠碧绿绿的雁行湖了呢!

我朝雁白了一眼,发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怎么了,怎么了?

我只听到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还有你金发公不见了……

谁?哦,金……我生生压住了声音。雁还在一口一口地抿着茶叶茶。

父亲说,先前他跟我提过,死也要死个干净。

死也要死个干净?我有些迷茫了,告金发不是去云南还债了吗?为什么还要说死?向雁看去,雁眼神迷茫,仍然抿着茶叶茶。

这些老不死。父亲滔滔不绝地数落着,仿佛自己还是一个“能跳能吼”的年轻人,好像他已经跟雁行湖割断了关系。

我不理解。这些年,父亲除了把村里老人的死讯告诉我,就没有其他话了,我们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我仿佛见到父亲就站在面前,我们只隔着一层玻璃窗,他满眼通红,眼角还夹着一颗眼屎。

你也该回来看看野景了。他的话里明显有了责备,这可少见。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我这就回去。

父亲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石匠,与打铁匠老团公一样,都是属于“那个时代最硬的人”,他们获得了无数口碑,父亲能起房子,能砌墓,能造路,村口的那条天桥就是他的杰作。但是,父亲有个古怪的规矩,他说,那是他自己的规矩——“有字的不沾”。这啥意思?就是他从不刻字,理由很简单:认字有限,怕那些字以后会骂我。

我当然知道,他对文字非常敬畏。年轻时,父亲遇碑必拜,即便他认识的字十分有限,也会顺着那些古字一笔一划地划几下,雁行湖就有八块古碑,父亲的手指无数次地划过那些古字,他曾经说过“我的手指头就夹在那些石头缝隙里”——像不像一句诗?

不刻字,喜欢字。

这是父亲的自由。

现在,当着雁的面,我却想起了童年。有一年,大雨刚过,到处变得凉爽,趁告疯子不备,我在雁行湖里摸了一会鱼后,累了,躺在天桥上睡着了,想不到山上下来了大洪水,水漫天桥啊,要不是雁,我早没了,早跟着那些枯枝和树林漂走了。还有一回,我在老榕树上结了一个窝,晃晃悠悠地耍着,嚷着,要飞上天去,一不小心,掉了下来——“那声音大啊,我以为是一只会飞的老母猪”。我自然知道雁在调侃我,想想却有些后怕,断了一只胳膊,却捡回了一条命。

现在可以总结: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其实就是在水里漂,人人都想做条鱼;在树上结窝,人人都想做鸟人。

父亲还在那个童话中间呢!还有,还有我与小明坐过的石头,对,那是“一块有身份的石头”,一个老古古;还有、还有没有名字的山尖尖,还有五个人完全小学,甚至我还能回去看一看村口的那棵千年万载的小叶榕?

——其实我最想去看的是雁行湖,还有告疯子死守的那棵颠倒树。

颠倒树,

颠倒人,

颠倒人生。

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债。雁的眼神里透露着真诚,年轻时我在追梦,现在该还债了。我啊,想明白了,我嘴巴再硬,再不承认,也是这里的水这里的土把我养大的。小林,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外面,吃什么苦都行,滚石不生苔啊,可是我一回到雁行湖,就浑身不自在。

这怎么会?

这块土地在惩罚我呢,这叫水土不服。雁说,人家是出去水土不服,我是回家水土不服,这个村子,把我忘记了。

我信了,十年前,因为子曰的出生,父亲进城了,也是水土不服,住了两年,刚把城里的水喝出点味道来,又回雁行湖了,次日他打来电话说,喝了几十年的雁行湖水不认他了,当天晚上牙龈就浮肿了,哎!

我问雁,这一次,还是暂时性走一走吗?

哦,小林,你不是也选择回归吗?雁的笑容更加诡秘了,他不是厌恶故乡吗?怎么会如此关注这边的人这边的事?还有,他带来的茶叶茶是哪里来的?确实是雁行湖的口味啊,确实是雁行湖水泡的啊!

这世上最最难受的不是离乡、不是败家、不是受冤枉,甚至不是死了人,而是有话不能说,并且这个“话”,还能让人吓一跳!

雁,你有什么话就大胆说吧!

那天,我与雁聊了很多,他说,人活着就要争一口气,别人嫌弃我,我可不能嫌弃自己。我仔细想想,他的话还挺有道理的。可是我更多的是想到了父亲,也许他是另一棵忘记了年轮的老榕树?父亲周边的那些植物,虽然凶猛,却是虚张声势——连舌苔上都布满了苔癣啊——对那些植物来说,我也肯定没有名字,我也没有腿,我是用目光在爬行,跟清晨墙角的一只甲壳虫一样惶然,但我知道太阳一定会升起来。

毕竟,我不能在妻和子面前哭,毕竟,对雁行湖来说,他们只是“外人”——即使妻当年曾经在平川县下乡挂职,做过乡村调查,喝过雁行湖的水,也熟悉天上的那个山尖尖的泥巴和荒草,即使儿子画过那个童话世界,有着那里的DNA,毕竟他们不知道,那里的泥土气息——连牛粪都冒着青草味儿呢!他们更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在老榕树上结窝,为什么会在一块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及荒草绊脚的痛楚有多深。

我甚至准备连夜开车回去。与妻说了,妻沉默了一会,只说早去早回,她对我的车技是有数的,这些年,上班下班,接送儿子甚至外出旅游,从来没有出过事故,连个刮擦都没有。

我抱着妻子,想痛哭一场。

我准备一个人回去——带妻儿,心里会有一番温软,这一次我想彻彻底底地回去——一个人感受痛苦与孤独——其实,我怎么会孤独呢,那里有父亲,那里还有告疯子以及祖祖辈辈的坟墓,顺着一条河岸上去,那里还有一棵颠倒树以及一个母亲的传说。

3 古代的银子

我想大哭一场,告疯子的 “失踪”与我有关——去年、前年还是大前年?我有些恍惚。我孤身回故乡——“故乡”只是我的文学性的杜撰,雁行湖早已传承几百年,即便人没了,即便碑没了,即便在行政版图上没有了名字,颠倒树还在,它还叫雁行湖。

是的,那时候还有人——而他刚刚烧掉了自己的三间老房子。

小时候,我对雁行湖中心的颠倒树非常好奇,对告疯子日日吊在树上更是大惑不解,便想去弄个明白,可父亲总是不让我去,啐道,一个老疯子嘛,看什么?

为此他还找老团公打了一支铁皮尺,有一回,我忍不住偷偷去了,我问告疯子,你要成仙吗?告疯子相着我,你是天上来的星星吗?我说不是,他却说一定是。我说你倒着看,看不清。他说倒着才看得清……我们没完没了地斗着嘴,父亲的大嗓门已经响了起来。结果是他用铁皮尺打了我,打弯了我的腰,也打弯了铁皮尺,打完,我哭他也哭,一对父子成了一对泪人。

父亲为什么对告疯子有恨?我不知道。后来,他们又和解了,告疯子还代替父亲写过几年信,在信中,他叫我“儿”,我称他“父”,我们就是一对“隔世的父子”——

那天,告疯子一直在翻墙角的那块地,翻了大半天,翻出了一脸茫然。

三间老屋确实烧成了一堆乌炭,几只鸡在啄食草丛里的虫子,一只狗(哦,它应是父亲豢养的虎子,怎么跑到老厝来了)懒散地趴在自己的领地里吐舌头,告疯子翻第一下地的时候,它的眼皮倒抬了一下,然后继续合眼养神。

翻啥呢?我刚刚坐了一个夜晚的绿皮火车,扑进雁行湖的时候,正迎着初升的朝阳,坐在那个磨盘上歇气,看着告疯子的汗水从鬓边慢慢垂下来,在眼袋稍作停留,又从鼻尖上滴落,一滴一滴滴在那些黝黑的泥土上。

刚好一巴掌。告疯子伸出了他的右手,上面却只有四个手指,他咧了咧嘴,连忙又把扶锄的左手换上来,五个人,这下热闹了。唉唉,颠倒了。

哪有五个人?我扳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只有三个人。

告疯子扶起锄头,瞪着一双火红的眼说,你爸一个,你一个,我也是人嘛……

还有呢?

疯……疯子一个,呆子一个。告疯子如数家珍一般,把雁行湖的人丁数了一遍。

哦,疯子和呆子也算啊,金发公啊,你以前不是说过他们连半个人也算不上吗?

告疯子用锄头柄顶着下巴,嘿嘿地笑,现在,就算这个锄头柄,我也想把它当人看。他又奇怪地瞅着我,你回来干什么?

还债。我说,欠人的债早还了,欠村子的债永远也还不了。

唉唉,债是还不完的。告疯子眼里一亮,身影却越发佝偻了。

告疯子嘴里继续嘀咕着,我明明记得是这里的嘛。

金发公,什么东西你明讲嘛。

讲不得,讲不得,羞死人啊。告疯子又念,没错,我记得那时候这里有一个狗洞,有狗洞人才不会靠近嘛,小林,狗才不贪心哪!

告疯子的话里明显多了一些感叹,一句话里便有了“啊”“嘛”“哪”。

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跳下磨盘,靠近看。

地已翻了有半米深,除了那些散发着新鲜气息的黑泥和红泥,便是几条翻滚的红色蚯蚓和一两截腐败的枯枝,再没什么了。倒是那些泥巴,由于被压抑太久,翻出来,新鲜得像鲜蹦活跳的鱼虾。

我见他干得欢,越发惊讶,先相地,再相人。

看什么,看什么嘛。告疯子在五个人完全小学工作,来来往往,也算见过一些大人物,诸如公社书记、县教委主任,有一次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也来到学校视察危房固建,间歇还跟他握过手,谈过心,应该说他是不会怯场的,我只不过是他的后辈嘛。是啊,每一次有领导来视察,他都很兴奋,在学校那要压着,毕竟是一个邮差嘛,但,刚刚走到五个人岗子,他就会憋不住吼一吼——那个岗子好像天生就是让人吼的——那吆喝声,也是天翻地覆无遮无拦的,这一刻,倒害羞起来了。

怎么回事?

金发公,你直说,我帮你找。我还可以让我爸帮你找,毕竟这些年,你对雁行湖已经不熟悉了。告疯子像一只破船,这些年一直颠簸于县城与乡村,不晓得怎么就回来了——一回来还烧了自己的三间老房子,这是啥意思?他会烧掉颠倒树吗?

不行不行,我自己埋的东西别人又没看见,怎么帮?告疯子还在摇头,这地方,唉,颠倒了。我做鬼都认得。我就不信,它能飞了去。

告疯子的棉袄已经敞开,锄头也再度扬起,他已有了掘地三尺的决心。

我已不是奇怪,而是又好气又好笑,人老了,这脾气就倔起来了,就像我爸,任你怎么劝就是不进城,我没结婚前,说等结婚,结婚了,说等孙子,孙子有了,他却闷声不响了。雁行湖的人都是一群老顽固!或者告疯子已经老年痴呆,这种病在医学上叫“阿尔茨海默”,会有记忆障碍、失忆、失语、近视等,最可怕的是有些还会作出类似疯子呆子的行为,莫非他跟呆子和疯子呆在一个小天地里,就生出了这种病来?如果是父亲患这种病,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他与呆子和疯子呆久了,可是告疯子这是为哪般?

忍不住问一声,金发公,莫非你挖的是古代的银子?

告疯子的锄头生生悬在头顶,歪着头瞪我,全然不顾纷扬掉下的泥屑,我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

怎么了,真是银子?

告疯子突然甩了锄头,像个孩子似的坐下去,就坐在那些黑泥和红泥上面,满脸满身都是泥,他就是一个泥人,我赶紧递过一支烟给他点上。告疯子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在他的肺里闷得很久很久,才从鼻孔里缓缓吹了出来。

你小子,眼毒。

我的兴趣来了,陪他抽烟,金发公,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银子呢,怎么样的,跟书上说的是不是一样?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还是少惹好,我们这些泥腿子可惹不起啊!告疯子终于说出了真相,一个古代的事,那故事里竟然真的有银子,还是八十块民国三年的一圆值袁大头。

——80多年前,告疯子刚刚会颠会跑,老爹就带他去云南见世面了。老爹在那边销售木材,可惜生意做坏了,被合伙人骗了个溜底光,没有办法回家了,即便回家也还不了债,没办法,只好想出了卖儿子的事来。刚开始,谈得挺好的,八十块袁大头。后来,又不满意了,说要八十块孙小头。他的理由似乎很充足,那袁世凯是什么人哪,不要,一个都不要,只要孙小头。买家对孩子极为喜爱,说手头上确实没有那么多孙小头,又说,先把八十块袁大头押在他手里,自己出去筹钱了。

老爹确实需要那笔钱,只好等,限定三天。

那一夜,告疯子就在买家的女人房里过夜。老爹则住在客房里。

辗转难眠啊,老爹一会想起了儿子的笑,一会想起了回家如何向家人交代,懊悔起来,自杀的心都有了。便在买家的窗底下转悠,他似乎还听到了儿子晚上打鼾的声音,放屁的声音,磨牙的声音,那些声音混合着买家女人的埋怨声,让他愈加发了狠,一直等到天快亮,终于忍不住了,从窗户爬进去,抱起睡梦中的儿子,逃窜而去。

一对父子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奔,半路中还把儿子的脚崴了,老爹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背起就走,一直走出了云南境界,这才瘫成了一堆泥。

然而,老爹想起来了,那八十块袁大头还在背兜里呢,怎么办?送回去已是不敢了,扔了又不舍,只能带回家。后来老爹就不做生意了,八十块袁大头也一个没动,都埋在西墙的狗洞下面。他说,狗洞才不会有人靠近。这就是被生活和生意磨成了精的哲学。

——这是真的吗?

这些事,你都记得?

颠倒了。以前不记得,昨夜突然想起来了。

告疯子说,我跟着爹从云南回来后,脚疾愈发严重,求神拜佛,药草也吃了几箩筐,就是不见好,我成了一个瘸子。

告疯子像一个孩子一样说,爹说,狗才不贪心。

精辟啊!我禁不住赞叹了一声。

颠倒了。告疯子用独眼龙白了我一眼,继续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爹是说贪心害了自己。另一个就是这狗洞下埋着那些银子。

你怎么知道这里埋着银子?

我说了嘛,昨夜想起来的。告疯子撒娇的样子确实像个孩子。

莫非这人老了,会变成孩子?

爹什么都没说,渐渐的就把这事忘了。

真的忘得了?如果是我,看到你的腿就会想起来。

告疯子低声说,颠倒了。小林,爹早丢下我们走了,我不想再说了。

我们挖了一整天,不但把西墙角挖了,还把东墙脚也挖了,没有,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颠倒了。爹为什么说西墙角的那个狗洞?

狗洞已经被糊得严严实实。我再次来到那个狗洞面前,蹲下仔细看,这个狗洞,我小时候也钻过,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啊,这会怎么补上了?谁补的?为什么墙是石头砌的,补上的那块却是水泥?当然,也已被熏黑了。

我的心在狂跳,已隐隐猜到了原由——是因为银子,还是因为告疯子的心愿?似乎一两句讲不清楚。

狗才不贪心哪。我念着这句话,忍不住向那只狗看了一眼,它确实不贪心,除了守着自己的领地,它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呼噜,多好。人之贪欲是与生俱来的,再高尚的人,也会有贪念,因此佛家才有戒贪之说。

我们坐下来抽烟,喝水,告疯子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盯着那个乌黑的狗洞,喃喃念着,世事颠倒,人心不古,爹啊,你就是栽了一棵颠倒树也没有用。

哦,颠倒树,原来是告疯子的爹栽的。

金发公,你真的要找到古代的银子?

在我们村,“古代”的意思其实就是“以前”或“过时”的意思——“你这人太古代了”、“老古代的事了提起干啥”、“古代,他是一个地主”等等。雁行湖人还喜欢把茶叫成“茶叶茶”,而所谓茶,却是“药”的意思。至于高的,甚至“高”派生出的一些词都叫“天上的”,譬如:“这人头碰到天上了”、“那是个天上的山尖尖”、“天上的事,少扯”。

告疯子说,啥事都得有个了结对不?

我说,对。

颠倒了。告疯子说,如果找得到,我一定要做个了结,如果找不到,我做鬼也不安哪!

我说,金发公,那都是古代的事了,你也别太揪心。

告疯子坚决地说,不,雁行湖可不能因为我坏了规矩。我现在老了,值不了那八十块大洋,更不会把它留给子孙,必须有个了结。

好,我帮你找。我让告疯子把锄头给我,直接敲在狗洞上……

告疯子即时掩起衣襟出远门去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

我本想跟着告疯子去,写一篇类似 《千里还银》的报道,肯定能够感动很多人,甚至唤醒当今社会最最短缺的东西。可惜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我得去看望父亲,这是一株有脾气的荆棘。

其实,我提过雁,也提起小明以及她的孩子,甚至还聊到了异国他乡的小白。告疯子什么都没解释,只一个意思:雁不是他的儿子。

小明小白呢?

这俩孩子……告疯子说,性子不同,命同,苦啊!

我无语以对。

是的,告疯子去还债了,我抖落了一身绿色和朝露,往下走,下面就是新厝。

4 亲人啊亲人

初二我值班,我已做好准备,过了今天就走。告疯子是我“隔世的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必须去看一看,当然,遵父嘱,我并没有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雁——我突然有些同情这一对父子,一个是“死也要死个干净”,一个是“活要争一口气”。为啥?

下午,我正在整理材料,接到了大脸的电话,他说小林,我找你有事。

大脸当然是绰号,那张踏实的大脸常年保持着傻笑,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让人看了就欣慰。他是雁行的村主任——也许是最后一任。少时,他是我们那一班的老大哥,带着我玩的尽是古代的游戏:滚泥巴——我们嘴里含着泥,手里搓着泥,脚趾头上裹着泥,甚至在山岗上荒草中也能滚一身泥。有时候我想,泥土里能不能滚出一个圣人来?

大脸显然不是,但他是我的亲人,这种亲情是长期粘合起来的一块泥巴,掰不开。

我说,你说。

大脸说,你出来一下。

你在哪里?

在你们报社楼下。

我赶紧下了楼,不但看到了大脸,还意外地看到了小明(我们私下叫她大眼),以及一个白净瘦弱的男孩,那孩子比我的孩子小一点,也有一双大眼睛,依稀有小明的影子,应是她的孩子。

我把三人拉到报社对面的咖啡厅坐下,奇怪地看着他们。

大脸脸上的傻笑不见了,轻声说,是大眼……是小明找你有事。

我朝小明看,她低垂着头,头发梢上竟然全是汗水,怎么了?

孩子病了,需要你帮忙。

我吓了一跳,什么病?

回头看那孩子,孩子一脸茫然。

大脸悄声说,是咽喉癌。

我的脑门轰的一下,怎么会,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生了癌症?

大脸默默,县医院查过了,医生很肯定,说是晚期,所以我们才来省城找你。

我明白了,他们想找个好的医院治疗。

我说,在省医院检查一下也好,我马上联系。

小明什么话都没说,只顾得流泪,我的心都碎了,只是有些奇怪,孩子的父亲怎么没来,莫非还守着那个冒烟的包子店?

小明是告疯子的大孙女,原来在雁行湖,住老厝,而我住在新厝,几百米路,要见就见,小时候我们一起闹过,双方大人还说要让小明做我的娘子,说得有鼻子有眼。长大后,我们各分东西,早生分了,我还把这件事当成故事讲给妻子听,她直问我后悔不后悔,我只能笑。现在小明有事求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推。

大脸告诉我,孩子的这个病可能跟小明在县城开的一个包子店有关系,是长期被油烟熏的,现在小明已经不开店了,她的后半生将为这个孩子的病情而挣扎。至于孩子的父亲,大脸说,那只是一个插在门后的门闩,不讲话,也做不了事,因此这次小明坚持不让他来。

大脸朝我眨眨眼,我自然明白另外一层意思。

我说,哦。

大脸悄悄告诉我,小明是三十几岁才结婚的,目的就是在等一个人。大脸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啊!他朝我看,我感觉脸颊上火辣辣的。

小明问,你们说啥?

没,没啥。大脸扬声说,大胆啊,我问过了,要住院手术,至少要十来万。

我暗暗地掐了他一把,这小子,机灵啊!只是十几万不是小数目,我们刚刚换过房子,手头确实没那么多钱。就在我迟疑的时候,大脸递过了一个信封,大胆,我知道你刚买了房子,应该没什么积蓄了,呵呵,这是一张十万的银行卡,你先拿着,是我的私房钱。

我说,你怎么有这么多私房钱?

大脸咧嘴,一丝久违的傻笑掠过,县城经济嘛,活络嘛。

我想想也是,这些年,村人都是出去走天下,这脑袋瓜活络的人天南地北的,至少也要走到县城嘛,大脸和大眼就是活在县城里。

大脸又说,不像你们省城的人,什么事都要计划了来。

确实,我和妻子单位还算不错,可在省城生活总是捉襟见肘,一切都得计划了来做,就说刚换的房子吧,我们也是计划了至少五六年,瞅准了机会,还找了熟悉的开发商才咬牙买上的,八十平方米,已经耗尽了所有积蓄。而县城经济则完全不一样,活络嘛。

本土的人做本土的事,总有一些私下的活动嘛。大脸继续说,似乎在为我圆场。本土嘛,吃虫子的公鸡和母鸡,吃番薯和野菜的肉猪,施有机肥的蔬菜,好吃吧,城里人那可是一窝蜂往那里赶。

本土,这个词好啊,无外乎是说,在本地土生土长的人。我是的,大脸、大眼也是。

我们被那块土地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永远也掰不开。

我说,找医生和住院的事,我去安排,这么吧,你们先上我家住下,然后再等我消息。

大脸说,不了,我们就在外面住,方便的。

我说,住家里吧,挤一挤就住下了。

大脸向小明瞄了瞄,做了一个鬼脸。

我顿时明白了,确实不方便,小明跟我毕竟有一些传言,住到家里去,对妻也不公平,就算她大度,我却不能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

我揽住了大脸的肩膀,紧了一下,他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敲了敲。没错,我们知根知底,用老家的话说是,裤底有几根毛都知道。我们,对,大脸还有我大胆,还有大嘴,大眼——那时候,我们都有一个绰号,雁取笑我们,你们都是大字辈。是啊,大多好,只有小猫小狗小鸡小鸭才是小字辈。

雁说,我其实也是大字辈,大雁嘛!

自始至终,我没有问告疯子的情况,小明也没有跟我提起,这可有些奇怪,但此时此景,我实在不好再问。还是回去一趟吧——经过几日的调停,小明的孩子病情稳定了,省城医生完全推翻了县城医生的诊断,说幸好发现得早,还是初期,可以用药物控制,跟上饮食和适当的运动,会逐渐恢复身体机能。

我们都长长地吁了口气,只有那个孩子木桩一样杵在角落里,浑身不长叶子。大脸说,这孩子,性子像他爸。让我感动的是——我原来对小明的那点内疚也已烟消云散——原因在妻,孩子住院这些天,妻跑前跑后,嘘寒问暖,把小明视为亲姐妹,对小孩更是没得挑剔。

我向大脸看去,他用一张踏实的大脸向我展示独特的笑容。是的,这些天我们都没有笑过,呵,久违的笑容。

我得走了,向雁行湖出发。妻说,去吧,这次你是真正回家了。家里的事,你放心,还有子曰,我会照顾的。

出门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温暖的,但是上了高速后,冷了,我这么急往老家赶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见父亲一面,还是为了看一眼那个即将消失的雁行湖?

乱起来了。

怎么啦?

首先是作人和童话准备重建雁行湖。

谁?

作人就是呆子,现在也不呆了,童话就是、原来不是疯了吗?现在他搞摄影了。

哦,童话就是疯子。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我对疯子的感情非常复杂,突然就想起了告疯子)

是他自己起的。他说,下一个摄影展就叫“童话的童话”。

疯子和呆子几乎是每一个乡村顽强的生物,像一个错别字,夹在一篇极好的散文里,怎么看怎么别扭。印象中,呆子一直念叨着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想想也是,这可能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职务”了。呆子说过,没人理我,我就到山岗上对天说对地说,一个人也不错哩。疯子有点文化,不然他也疯不起来,他吼: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几年不见,呆子和疯子都正干正活了?这可是又一个奇迹!

建就建吧,也不算乱啊?

唉,建设嘛,还不算乱,乱的是人心。

到底怎么回事?

大脸说,就是这么回事,以后慢慢跟你讲吧,回去你就知道了,雁行湖的天要塌了。

大脸说得轻松,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孩子呼呼地睡着了。

小明冒出了一句,老雁行的人要死光了。

我感觉小明的那口热气都吹到脖颈上了——小明,我有无数的理由证明她是我的亲人!包括小时候的勾手指,包括父母的眉来眼去,包括那块土地给予我们的所有私密空间,可我最终还是选择逃离……

一路上,我们进服务区歇了两回,抽了三根烟,到平川县城时,天已蒙蒙亮,大脸带着小明和孩子下车了,而我还有上百公里路程,也许我可以推开门给老父亲一个惊喜?这时,一列绿皮火车快速开过,我甚至能看到窗口里挤出来的无数的手肘。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看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榕树以及那个千秋万代的岗子,对,那里还有一块有身份的石头。

5 老掉牙的故事

村庄越来越空,人,

渐渐走远——

某一天,整个村都要被搬走?

哦,我的村庄要真是这些风就好了

我会把浑身的草叶抖动——有多少骨折的声音

碎的声音

我向往呆在乡下

去回忆,母亲爱过的岁月

告诉你,除了这棵草

我不想冒充任何人

亲爱的时光啊,你是唯一的枝桠

要真是这些风就好了

我的细密的心脏呜咽、我的草叶全为你倾倒

住在高楼和境界上

我把生活常常吟唱

而怀念是一条草绳——父亲亲手打下的死结

到现在我都没有帮他打开

“一条细细的命哩!”

越来越相似了

我的模样、语气、做下的事情。

谨以此诗作为回乡的见面礼。村口的老榕树和岗子上的杉木叶在哗哗地响,似乎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我甚至还听到了一百只早起的小鸟在欢呼,可惜的是,雁行湖已经没有了那口气……

只有父亲,只有穿梭一般的告疯子——哦,他已去了云南。

如今,新厝已成“老厝”,我的父亲是否已长成了一棵茂盛的植物?

这次回乡单枪匹马,令我有些忐忑——即将面对的是那个雁行湖,自己的地头啊,我怕啥?怕那些泥浆还是蝈蝈?怕那些残垣断壁还是肆无忌惮的藤蔓?

过了天桥,踏上林公墓道,新厝已在望,没有看到原来的碑和碑文,没有看到红砖和绿瓦,没有看到袅袅炊烟,倒听到一阵锯子般的咳嗽声——

院子里阳光充足,我低着头,惟恐踩到那些绿油油白嫩嫩的大白菜,然后,我就看到了一棵冲天的小叶榕 (子曰画里的那棵颠倒树是移植还是记忆差错?),它已经冲破了“我的眠床”,“我的天花板”,正朝天空出发,也许天空才是它的极限?

敲敲门,老林在吗?

老林在的。他缩在床上一下一下地咳嗽,满眼都是泪水——他正在凝视着一个古老的竹简——而我早已习以为常,父亲,就是再看几十年,也看不回我的母亲啊。

爸,你怎么了?

父亲见到我,倒一点不奇怪,把竹简收在枕下,挪了一下身子,硬是撑起了身体,我赶紧靠在床边,让他继续半躺着。

爸,你生病了?我无视竹简,准备把父亲撑起来,送他去县城医院,可是在自己的家里,我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父亲摆手说,不碍事,是这些天累的。明天就好了。

我说不行,坚决不行。可是我怎么干得过这个倔强的老头?这些年,我早已认输了,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你老团公走了,高兴叔也走了,两个老家伙连着来,把我也快弄死了。父亲的话里竟然有一些调皮的成分!父亲又撑了一下腰,继续说,该走的还是走的好,老团公那心口痛是熬出来的,几十年了,哎!高兴倒安分,可上天就是专挑安分的。

父亲的话一半唯物一半唯心,让我莞尔——在讲到生死时,我竟然笑了。

村人都说,老团公是个老好人,年过八旬,竟然没有一件丑事让人说道的,他就是村口的那棵老榕树,蔽日参天,荫及后人——村人说,他几乎要成为雁行湖的第九景了。确实,作为一个打铁匠,老团公生平够硬,硬得让人都要昂起了头看他。至于高兴叔,印象中,也是一派温和,不声不响,他与老团公都很好地传承了三百年雁行湖的仁义之风。如今,他们都走了,天堂明亮,他们应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还有老疯子告金发,他也快去了……阿门。

小微、子曰都好吧?父亲的眼里全是血丝,语气却已变得温柔。

小微就是我的妻,子曰就是我的子。

好,都好,子曰的成绩很好的,还会帮家里做家务。我赶紧应付。

这小子,嘿嘿,是老林家的种。父亲终于露出了笑容,可是,分明,竟然,他的两个大门牙都没了!什么时候没的?我小时候的每一颗牙,乳牙,他都藏着,他会藏着自己的“老掉牙”吗?我别过脸,不敢问。父亲已经完全木讷了,也许是跟这些荒草呆久了吧?

爸,我给你烧水。

父亲的床头上倒有半壶茶叶茶,早已凉透了。我赶紧逃出了小房间,到了壁边的那个小小的灶台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这个本该是母亲站立的位置,一直空着。

他们不该死啊。父亲的话从内间嗡嗡传来:我恨不得自己死两次。

就说高兴吧,他对我们一家有恩,1973年吧,你还小,才拳头那么大,没有奶水吃,嗷嗷地哭,是高兴做了主,对,那时候作人刚刚出生,你们就一人吃一个奶,你小子劲大,都被你吸光了,哎,有奶就是娘,没有高兴啊,你活不下去。

作人就是呆子,他说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一边添着柴草,一边应着,原来我跟作人吃过同一位母亲的奶水。

所以我说,宁可死的是我。父亲的话让我惊讶,即便高兴叔有恩于我,也犯不上让他去替死啊?乡野乡情里,生生死死难道就如此草贱?

还个情竟然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你不懂啊孩子,他是你的再生父母,没有他,你活不了,你活不了,我活着干什么?

我忍不住问,我妈呢?

每个母亲都有一对饱满的乳房,那对乳房哪里去了?

父亲眼里闪过一股火花,却转移了话题,你老团公人闷实,可是他生了一个女儿不闷实,精灵古怪的……

是不是叫阿灵?

你怎么知道?父亲几乎在叹息了,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哎,她叫阿灵,精灵古怪的,就住在我们隔壁。

我说,我听人讲过。

父亲也不问,闷闷的,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已猜到“那个讲故事的人”。

这个人是雁——

几年前,县里召开了一次“希望工程”恳谈会,我嗅着新闻的气味去了,雁当然也去了——他刚刚为县城的一座小学落成剪彩,并捐献了所有的课桌椅,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领巾。说来有意思,雁坚持要叫“五个人小学”,那就叫“五个人小学”吧,教育部门却说不成,原来档案上记录雁行湖就有一个“五个人完全小学”,校名不能重复——最终还是雁拍板了,他说,叫“新五个人小学”吧。好。

那天,一贯寡言的雁话说了一箩筐,说到后来甚至泪花四溅。

(在会场的主席台上)他说,一个碗碎了,可以补起来,故乡没了也就没了。(他站起来——竟然站得很直——夸张地挥舞着双手)我记得,小时侯打碎了一个瓷碗,妈妈没说话,我却看到了她的眼白(瞎子嘛),随后那个补锅匠敲着一个铜片声来了,妈妈用一条手帕包起了一堆碎片,放在补锅匠面前,没一顿饭工夫,变魔术一样,好好的一个碗又放在妈妈的手心里,不大不小,还是原来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外婆传给妈妈的嫁妆,外婆是七八代单传的做碗人。

雁的这个开头获得了一秒的沉默,随后就是长达一分钟的掌声。

万花筒式的暴力语言嘛!

雁的讲话感情色彩极浓,这是从未见过的。在他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的母亲竟然别出心裁地用那个古碗盛了一大碗鱼籽让他吃下,说是要他管很多很多像鱼籽那么多的人。这话似乎应验了,现在雁虽然没有当上大官,却成了大企业家,“人不多,上千吧”这是他对我说的。雁的母亲是个瞎子,却是个真正的明白人,她简直可以先知先觉啊!

这些年来,雁在台上做的报告一贯严谨,条理清晰,怎么到了老家,一下变得“语无伦次”了?我远远地看着台上讲话的雁,他仍意气风发,我却看出了他的衰老。

最后,雁才说到了“五个人完全小学”,他说,识字不多,大部分的字都是从那个小学校里学来的,因此他十分感恩。因此,他捐建了“新五个人小学”,并捐献了所有课桌椅。

那晚,他邀我长谈,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童年生活,雁开始回忆,说明他真的老了,念旧了——那时候啊,你爸什么都不懂,我就教他偷东西,村人啊,哈哈,气得直操我们的祖宗十八代。嘿嘿,我们的祖宗十八代不就是他们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吗?雁咽了一口口水,嘿嘿嘿嘿地笑,那时候我们什么坏事都干。我说是你把我爸教坏的。他一直笑,笑得泪花四溅。

我跟你爸睡课桌,是五个人小学退下来的,我爸借了几根钉子,钉实了,不摇晃了,又抽掉了中间的木板,你爸睡上面,我就缩在那个格子里。

雁的爸就是告疯子。我问,你不认你爸?

是他不认我。雁的眼里深邃得很,他说我败家,死也不让我上坟。

——雁捐建“新五个人小学”前,是否想起了这些?看着那条鲜艳的红领巾,我几乎想象得出雁在五个人小学上学的样子。只是,时光一晃,把他晃老了——可是他的家在哪里,连祖坟也不让他上了啊!

雁还说,后来我的腿、腿长,撑不住了,我爸又抽掉了桌子一头的木板,让我的脚伸出去,而你爸,却把一双大脚丫伸出了窗口。我记得雁说到这些时,还哧地笑了一声,他说,村口的阿灵,每天都拿一根草来挠你爸的脚心,你爸就很生气,其实你不知道,那时候,阿灵很喜欢你爸……

原来我爸也有情史?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啊?没有后来。雁说,因为那时你爸喜欢上了你妈。

雁,你给我说说我妈吧?我在哀求。

去问你爸。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父亲和阿灵的“全部”。

6 “林氏哲学”

父亲终于跟自己的儿子平视了,在他的心里我已不再是孩子了,他终于第一次讲到了自己的情史,我见到了他的眼里除了平静,还有一些可怜的神色。

刚开始断断续续,越是后来,越是雷鸣电闪,让我心惊肉跳——

是该把债还了。

这个下午父亲与我促膝长谈,关于他自己,关于阿灵,关于雁,关于呆子和疯子,关于村庄,关于村庄的这些年,一一道来,一股古代的气息弥漫着我们的蜗居——对,我把父亲的小屋称为蜗居——它其实就是这个村庄全部、过去的时光以及倔强性子里的一只蜗牛。不是吗?

父亲惟独没有讲到的是母亲。

阿灵后来呢?

嫁人了。父亲的口气很淡。

我赶紧转换话题,爸,雁的腿真的是金发公打断的?

父亲说,人干坏事,是要还的。

又是一个唯心的回答。

疯子,哦童话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父亲说,他说雁行八景已经成为艺术。

我的心中顿时有了一股怒气,如果艺术要以牺牲整个村庄为代价,我们宁可不要!

作人呢?

作人,原来没把人做好,现在想补救了。父亲点起了烟,眯着眼说,可惜,来不及了!

父亲要起来烧饭,我惊讶于他的身体竟然恢复得如此之快,也许回忆往事和吐露心声能治疗一次大病?

毫无疑问这是我这几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这个“好”当然是因为父亲,人家说现在的“吃”是“吃环境”,我说,主要是“吃人”——人不对,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

这次对了,我的对面坐着同样饕餮大嚼的父亲,有时我们的筷子会打架,有时我们的目光会交叉,有时我们会同时为对方夹一块肉,到最后两个人的眼眶同时红润了——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妻打来的,简单问了一些路上的情况,就让我把手机给父亲。我开了“免提”递过去,父亲放下筷子,咽下饭菜,又拿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油腻,这才开了声,我知道,同样是礼节性的问候,父亲与小微说了没几句就说,给子曰。

子曰说,爷爷,你一个人住怕鬼吗?

父亲抿嘴说,爷爷不怕鬼,鬼都被爷爷赶走了。

子曰说,爸爸说那边有鬼。

父亲白了我一眼,你爸爸是吓你的,雁行湖有爷爷在,鬼不敢来的。

子曰说,爷爷,爸爸说你给他一把铁皮尺,有没有?

父亲说,铁皮尺?有,有的。

子曰说,可是我一次都没见过。

父亲朝我竖起大拇指,没见过好,好。

子曰说,爷爷,我把我们村画下来了。

父亲说,什么,你画了什么?

子曰说,爷爷,我画了我们的雁行湖。我让灶间的那棵小叶榕变成了颠倒树,还让它长出了无数红果果。

父亲这下连嘴唇都抖动起来了,好,好,画得好,颠倒得好,只有我们子曰懂事理……

父亲几乎哽咽,他把手机捂在胸口,似乎只有这样,孙子的话才能进入到他的心里面。

子曰说,爷爷,我把看到的都画出来了,爷爷,你再给我讲讲雁行湖的事吧?

父亲说,好,好,爷爷讲,我们的雁行湖就数子曰最明白了,不愧是林家的第三代嫡传,嘿嘿,嘿嘿。

子曰说,爷爷,我准备清明节的时候过去给你磕头,我还要给奶奶磕头。爷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奶奶……

父亲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脑袋放声哭了出来,我接过手机对子曰说,子曰先吃饭,爷爷不舒服……

子曰那边说,妈妈,我把爷爷弄哭了。

我关了手机,父亲一直在颤抖,便过去揽着他的肩膀——我有些恍惚,转眼间,一对父子仿佛换了身份。

我知道让父亲哭出来会好一些,一个人把心里的事憋了几十年,一定会憋出病来的——对,我一直以来都在担心父亲的病,现在突然想通了,父亲的病是心病!

我扶着父亲到房间里躺下,父亲抚摩着木板床的床沿缓缓躺了下去,我听他说过,那张床是他们结婚时卖了两头大猪打下的。

孩子,我该跟你讲讲你的妈妈了。

我说,爸,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

父亲说,孩子,你能体谅爸,我很高兴,你长大了。

我笑得泪花四溅,爸,我都四十几了,我的头发也都白了。

父亲说,在我心里,在我心里一共有四个你。

我知道父亲将会讲出一番“林氏哲学”来,便默默点头。

孩子,你跟我不同,我的过去越来越多,明天却越来越少了,只有今天跟你一样多。

是的,我们的今天一样多。是的,这是典型的“林氏哲学”。

我说过,我的心里有四个你。父亲说,一个是拳头大的时候,那时候,你见着村里的女人就喊妈妈。

我应,嗯。

一个是你参加工作那天,你确实长大了,像我年轻的时候,嘿嘿,在报社好啊。

我应,嗯。

一个是你跟小微结婚那天,我在岗子上哭了很久,孩子,那是高兴,我的心事了了一半。你知道另一半是什么。

我应,嗯。

最后一次,就是子曰出生的时候,孩子,有了儿子还不叫踏实,有了孙子,嘿嘿,老子就可以横着走了。

我应,嗯。

父亲的手仍然没有离开床沿,我只能一直“嗯”下去。

7 一块有身份的石头

黄昏时分,父亲说,去岗上吧。

去岗上干什么?

看石头。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一句名言:人生的山顶上一共有三块石头,一块是自由,一块是价值,最后一块是尊严。那么父亲要带我看的石头是怎么样的?

岗上有一块“有身份的石头”——一对父子在无遮无拦的天地下看着落日,随香烟飘散,我们面对着一个古老的山尖尖,给人以无数的遐想——

父亲说,你看我们这个凹,像不像一个马鞍?

我说,像,好像我们是骑着马鞍走天下。

父亲点点头,每一座山每一个地名都有它的历史。

父亲拍拍屁股下的石头说,这也是块有身份的石头,就像我们的每一个人,都有身份。“身份”当然是泛指,而不是指非富即贵,一只狗,一只蚂蚁,一片落叶也都是有身份的。

我有些懂父亲的意思了,“一块有身份的石头”?——这显然不是父亲的杜撰,而是他的有心之举——历史就是缺乏这种有心人!

你要把古老的历史记录下来。父亲接上一根烟往村口瞄,村口有什么?只有一阵风刮动了一棵老榕树。

那一年,也是春天吧,我坐在这里……父亲坐在这里干什么?我实在不好问,也不想打断他,只听他说,你母亲来了——

哦,母亲终于出现了,父亲说得断断续续,我听得疑云满腹,遂整理如下——

那天是整个春天里最最美好的日子,沟渠尚未疏通,春水尚未泡泥,秧子也未下田,正是一段难得的欢欣的农闲时节,庄稼人选择这个时候成亲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成亲的不是父亲,而是阿灵,阿灵喜欢的是他,最后却嫁给了别人——这个别人就是雁。

此时此刻,父亲什么都没说——他能说什么,不过是个被时间遗弃的“孤儿”嘛——而是直接上了五个人岗子,他只能发呆。也是黄昏,村口出现了一对父女,父亲很古也很老,像个古代的老先生,气质仍在,甚至似曾相识。女儿却像时新的蔬菜,父亲一眼就看中了,也许是受到阿灵和雁的刺激,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他认定了眼前这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就是自己的伴!

他大胆邀请老先生落座,眼睛却朝时新的女孩瞄,那女孩呢只管笑,老先生眼毒自然一眼看透,也不点破,欣然坐在那块有身份的石头上。

老先生问了姓名和出身,他都一一应答了,老先生点头表示满意。

大海知道不?

父亲摇了摇头。

海啊,大海啊,有雁行湖的一万倍。

父亲被老先生说得云里雾里,恍惚得很。

老先生转口又说,我这女孩是个哑巴,你要不要?

父亲一怔,呐呐出不了声。

老先生说,你不愿意就算了,不强求。

父亲鬼使神差大声应了,我喜欢,我要了。

然后朝老先生跪了下去。

老先生满意地扶起他,今天你就领回去,当然,我也不会让你吃亏。老先生掏出了一个包裹,递给他,甩甩手走了——他的去向竟然是雁行湖,他的去向值得深思。

那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我问,老先生……外公给你的就是那卷竹简吗?

父亲点了点头,这得从你外公的身份讲起,他在解放前是个大朝奉,就是当铺的鉴定师,收了不少死当,这个竹简就是。

朝奉的意思我懂,“死当”我不太清楚,继续问。

父亲说,我们不是有一句话叫上当吃亏吗?说的就是死当,以前穷人家当东西,十有八九赎不回去,变成死当,这就是吃亏了,上当了。

哦,原来吃亏和上当是这个意思。

这个死当到底是什么?

竹简。

竹简我知道,我问的是竹简的内容。

父亲歪过头看山尖尖以及天上的白云,等我死了,竹简会传给你。

我一凛,父亲说这句话时,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感觉,怎么了,不就是一个竹简吗?我不看就是了,我怎么能等他死?

爸爸和妈妈的结合显然是个悲剧,爸爸不讲细节,只说她最终还是走了——哎,如果这是一次虚构多好!

8 竹简与诗

——历史总是在杜撰与虚构中变形。也许我可以对父亲的岁月进行想象或者补充?正如那棵颠倒树,颠倒树,颠倒人,颠倒人生。

我问,雁呢?

父亲喷出了一大口烟,他扔下了阿……一家人,出去走天下了。

我明白了。

父亲奇怪地看着我,明白什么?

我说,我知道他的腿为什么被金发公打断了。

父亲说,该打。

我曾经在一篇纪念文章里描述过万花筒式的雁的出走——

四月的麦子嘛,含羞地弯着胸脯,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雁感觉衣襟被扯了一下,迟疑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个朝阳,泥泞的田埂便成为通天大道。

过了那个梁子,雁忍不住回了一下头,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是阿灵吗?

下梁子的时候,雁差点摔一个跟头,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连你这个土疙瘩也来欺负我。土疙瘩没说话,它去年就在这里了,不信可以去问那个梁子。

雁回头去看阿灵,梁子上仍然杵着一棵树,招魂一般。

雁鼻子一酸,心里的恨也不那么浓了。

我为什么要恨?阿灵的心里显然也装着他。

他曾经听老先生说坐过火车,火车好啊,放上一个杯子,水都不会溢出来,什么时候喝都行。

这等奇怪的事,雁行湖的人从村头传到村尾,那不就像在家里吗?

从此,村人对火车便十分神往——他们当然没想到,有一天雁行湖真的有了火车。今时今地,雁也坐上了火车,绿皮的,他特意拿了一杯水,果然,水没有溢出来。倒是车窗外的村子、湖泊和山快速地后退。嗯,后退好。

……

……

事实显然与此有所出入。

雁的离开,已经成为秘密,至少是他自己的秘密。

次日清晨,父亲又说带我去岗上走走,走什么?荒草绊脚啊,但父亲的神情是严肃的,甚至是神圣的。我暗暗嘀咕,昨日刚去过啊,莫非还有更古老的故事?

我若有所思,爸,你后来为什么不做石匠了?

因为没有匠心。父亲叹息着,眼前只有石头,满山满岗的石头,

我正在唏嘘,父亲又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打一个石头棺材躺进去。

林公墓道在石头的“缝隙”里委蛇向上,上山,我几乎已没有了膝盖。父亲在前呼哧呼哧地喘气,虎子在侧歪着头,似乎在打量这一个突然多出来的人,当我吹起口哨声时,它终于摇起了尾巴,想必是认出来了,昨日刚在老厝见过啊,这只健忘的狗——父亲回头说,狗见的人少,狗鼻子都退化了。

狗低头呜呜叫了两声,似乎是受了委屈,我上前拍拍它的头,以示鼓励。

狗终于往五个人岗子冲了上去——父亲只不过在那块“有身份的石头”旁边站一站,并没有惯性地坐下去,而是朝着天上的那个山尖尖吟出了一首诗!

总有刺耳的声音

你在笑,在哭

你不知道世界的秘密

正被风吹过山尖尖

你不知道人生的秘密

就在那湖水的倒影中

……

……

父亲竟然会吟诗?仪式感很强啊,他可是连信也得请人写的呀!

这是母亲留下的诗吗?

父亲终于把一首奇怪的诗吟完了,我松了一口气,心口却挖了一个更大的窟窿——母亲到底在哪里?

眼前这一个,父亲已经把那块 “有身份的石头”当成他的宗教了,一切果然都是上帝在安排。

好了,债还完了,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眼前的父亲,是我从没见过的父亲,他的神情是如此轻松,微笑——他一贯严肃——微笑竟然镶上了他的嘴角!

父亲带我去看的竟然是碑文,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七块,一共是八块。

这些年我学会了凿字,学得不像,这脑袋笨了,记不起来了。

敢情父亲是凭记忆凿刻出雁行湖的 “八景”——雁行多碑志,有树下碑,天桥碑,有五尺巷碑,祠堂碑,有林公墓道碑,有禁止牧羊碑……当年,雁挖走了所有碑志,如今,父亲补上了所有的碑志!一切恍如昨日。

你帮我立上。

好,我们父子一起立起来。

突然想起父亲的的规矩——“有字的不沾”。心里一阵唏嘘,老林啊这次豁出去了。

我们不能欠子孙后代的债。父亲的神情是骄傲的,即使面对的是荒野。

我暗笑,还有什么子孙后代,荒草藤蔓倒有一大片。但是父亲严谨的样子让人敬畏。

好,雁行湖终于有了一些旧日气象了。

9 疯子与呆子

故乡走一遭,心里的那些坑一一填满,小时候吃奶,小时候朝村里的女人叫妈妈,小时候从树上摔下,小时候差一点被洪水冲走,小时候在山岗上不知所以然地嘶吼……现在,我与父亲呆在一个小世界里。那些植物……那些植物让我想起“植物凶猛”,我不得不相信,人终有一天要被植物灭掉。

五个人岗子上,一对父子仿佛一对稻草人,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小时侯,我在五个人上学,可以蹦蹦跳跳地与在梯田里干农活的叔伯们招呼,他们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乡野趣事,这些大人的游戏,让我面红。我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游戏——甚至还挺有仪式感的——

大脸,大大的脸……

大眼,大大大的眼……

大嘴,大大大大的嘴……

大胆呢,那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傻傻地露出大板牙:大胆,胆小小小小小鬼!

然后,大家呼啦一声撒落在山间。现在,往下看,雾气层层,什么都没有,就算吼一声“他妈的”,也无人应答,空洞得让人想哭。

乱起来了。父亲这么嘟喃了一句。

什么乱起来了?

父亲似乎欲言未止,摆摆手往前走了。

往下走,迎面碰到一个熟人,他是疯子,哦,大脸说他叫童话,正拿着相机到处拍照,架势已颇能唬人了,对,他曾经在省城开过一次摄影展。

这可奇了,一个在荒草堆里穿梭的疯子居然成了摄影家?

可是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奇怪,这块土地走出去的人,“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企业家,有的还当了艺术家呢,当然,大部分的人还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我们的乡亲不傻,我们的天下不小,我们的村子正变得越来越大了”。父亲的“林氏哲学”让人惊讶,他一个七老八十的农民怎么就讲出了一番道理来?

疯子确实是个摄影家,三年前,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在省城开个摄影展,我当时就笑了,疯人疯语嘛。挂了电话,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几天后,我竟然看到了新闻:《乡村摄影家 省城办展览》,一个豆腐块,是我们报社的一个实习记者写的,影响不大。

疯子。我当然已不能这么叫。

童话。

哦,小林啊。童话朝我和父亲举起了相机,肯定是在抓拍山野间的一对父子了。随他吧。

好。童话翻着相机,给了自己一个赞。

父亲默然地过去了,确实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稻草人。

我与他面对面,却不能歪过身子,上一次在省城,我已经失礼了,也后悔了,怎么不帮一帮他呢?我完全可以策划成一个专题的。我有些内疚,童话却一点也不介意,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吧?

小林啊,我们村越来越美了。

我随口应着,是啊,美得让人想哭。

这就对了。童话兴奋地把相机举到我的眼前,我咨询过省里的一些专家,并做过调查,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到乡野来,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我有些茫然。

小林啊,你是城里呆久了,这脑袋瓜迟钝了。他的语气仍然像一位兄长,城里人喜欢看野景啊。

又一个看野景!我是一个记者,这新闻的敏感性自然是有的,童话说的我懂,他是要让城里人来雁行湖体验乡野景致。目前这个热——可是我能出卖自己的故乡吗?

不,童话。你、我们不能这样做。雁行湖已经没了,就让它没了吧!

童话对着山笑,满口山风,小林,你这记者白当了,这叫机遇,雁行湖迎来了向城市靠拢的机会,这是机遇,当时不是很多人反对移民吗,现在怎么样,人们不是在天下活得好好的吗?

我正惊讶于童话的思路,他却又接下说了,现在也是个机会,这是时代赋予的,过去啊,你叫人看乡野景致,谁看啊?肚子都裹不饱呢!现在不同了,人们,特别是城里的人有闲钱了,一家人带孩子来体验农村生活,一对子来这里躲个清净,老人来这里回忆过去,这就是我们赚钱的大好机会啊!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我们不能这样做。我坚决反对。

童话说,我已经想到办法了,谁反对也没用!艺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童话的话比我还坚决。他怎么那么有底气?谁给他的?是“艺术”本身吗?

我说,这些话还是想想就好,没有人能出卖自己的故乡!

我说完这句话就下了岗子,不能再谈下去,我怕自己会发火。

童话却在山岗上唱起了那个熟悉的曲子: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疯子的话就当他是疯子的话吧,让我惊讶的是呆子——他用实际行动击垮了我。

前几十年,呆子一直念叨着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却没有把这个“公民”做好,后来,雁行湖移民了,倒让他“起死回生”了,跟着合作社跑运输,腰包早鼓了。可是,我碰到的呆子完全变了一个样,他的话非常有底气——我们商量过了,准备把雁行湖建设成一个全生态纯天然的乡野景区,到时候,城里人会流水一样哗啦啦来的。

话说得跟童话不同,意思一个样。

可是这个“我们”到底代表谁?是呆子和疯子?还是呆子和疯子以及原雁行湖村民?甚或还有别的人?我一直以为要搞这个特色乡村,没有政府是搞不成的。可是,呆子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

你的合作社不干了?

合作社好是好,人太多,事又杂,干不好。呆子志得意满地说,我们准备自己干,大干一场!

又是一个“我们”!

人家正意气风发,我只好先闭口,至少我知道一个道理,一切事情都是在不停地变化当中——也许此事终有变化——也许最终变化的是我?

呆子看着我傻傻地笑,小林,你不是叫大胆嘛,胆子再大点,步伐再快点,我们村就会发展起来。你不要多想,看野景,不是坏事,我们这是在还债!雁行湖不能没有人,雁行湖也不是没有人,雁行湖的人丁在天下嘛!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嘛!

话耳熟,可惜讲话的人已经化为脚下的尘土了。

突然想起无数的房地产商人,他们难道能睡两张床?但是,生活中,又需要经济学,当然我要说的是,数学是冰冷的,语文是温暖的,当你无法用科学和数学来解释这个世界的时候,请用语文。

也许呆子学过经济学?

没错,我就是在村口的那个树下碑前碰到呆子,他正在碑前跪拜,拜谁?老好人老团公已经死了呀!

10 我叫林布拉

正月初五,我们村还是一巴掌,一个是父亲,一个呆子,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虎子——虎子当然要算,告疯子说得好啊,就算一个锄头柄也想把它当人呢!雁行湖空荡荡的,我跟父亲讲不了话,随便一句私语都会跑过五个人岗子,让那些植物那些小动物听个一干二净——其实,我们根本不用轻声讲话,山里人,讲话大嗓门,都用吼。

父亲说了一句鬼话,其实还有人,你老团公、高兴叔,还有桃花伯都还在。还有、还有……

这话要是给其他人听起来,肯定一番惊悚,给我听起来,心里却有几丝温暖,毕竟都是亲人,我也相信,他们的魂灵一定会佑护这个村子,让后人好好活。

初六就不同了,老厝有人,新厝有人,五个人岗有人(五个人岗本就有人,呆子和疯子),甚至就连上天额外赐予的那个山尖尖也有了人声。讲不上鼎沸,倒也是一种别致而久违的热闹。

我们碰到的第一个是桃花伯的儿子,有一个洋气的名字:林布拉。

你是谁?

我叫林布拉。

你的辈分?

什么辈分?我叫林布拉。

你的爸是谁?

我爸叫桃花。

混蛋,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姓林吗?

我爸姓林,我自然姓林。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林布拉。

叫什么?

林布拉。

你爸真是林桃花?

我爸已经死了。林布拉微笑。不过他死了,就不用说了。

你回来干什么?

下葬。林布拉说的“下葬”当然是葬他的爸爸。

父亲逮住这个打扮入时的青年,一番盘问,倒盘问出一个人物来。没错,他的父亲叫林桃花。

桃花是最好的杀猪匠,在雁行湖无人可比,就算推及方圆三十里,也一样。

桃花七岁时已经会杀兔子。

十五岁那年冬天,桃花在猪圈里蹲了三天后,向老团公借了一把杀猪刀,当晚就把家里的三头大肥猪杀了,他把几百斤猪肉统统分给了亲份族内,然后站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宣布:我要当一个杀猪匠。

在我们村,再次推及三十里,杀猪匠家里是不养猪的。亲份同房的叔伯们嚼着新鲜的猪肉摇开了头,没办法,路要靠双腿,活要靠双手,桃花要怎么活,旁人原本不好说什么。

让人称奇的是,桃花能一边挑着担子一边睡觉,荒野里遇到个熟人,别人招呼,桃花啊,卖猪肉呢?桃花的脚在走,眼睛闭着,嘴巴在应,是呢,卖猪肉。继续往前走。见过的人奇了,又问,你在睡觉?桃花说,是啊,昨晚搓了一夜麻将,天亮去杀猪,我得睡会。又问,你也不怕摔倒?桃花伯已经走过去了,嘴巴仍然应着,脚会认得路。

这就是桃花伯留在村里的全部故事。

七十年代初期,桃花已无猪可杀,也不知道哪条筋绷错了,一把杀猪刀横在老团公的脖子上,这一下,闹炸了,桃花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去了虚无缥缈的“某某地”,有人说,死在了茫茫长路上。

近几年,也有人说桃花在城里活到七十三岁,比他的老爹还多出三年。这是个奇迹。

现在他的儿子林布拉回来了,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只有且听下回分解了。

小子,你回来干什么?

我爸让我回来。

你爸呢,我爸三年前就死了。

那你爸让你回来干什么?

我爸让我到大榕树下跪拜一个人。

哦,大榕树下本来住着老团公,可惜现在已经没人了。

不用拜,回去吧,哪来哪去。父亲挥手让林布拉走,林布拉却是个孝顺儿,朝着那个树下碑直直跪了下去。

为什么?桃花与老团公之间有什么恩情吗?莫非只为了当年的一把杀猪刀?

天知道。

路上碰到一脸清爽的小明,不抹脂,不涂粉,难得。

大胆哥……小明的脸忧得像个九月的桃子,我爷不见了。

我只能说,你爷会回来的。

小明突然像抓了根救命稻草,大胆哥,你知道我爷去哪里了?

我说,我知道。

小明说,大胆哥,你带我去把我爷找回来,我有事找他。

真找不到,他会自己回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你什么事那么急?

小明说,小白回来了。

小白?

对,告疯子其实不是孤家寡人,他不但有一个一条腿的儿子,甚至有两个孙女,小明,小白。告疯子命运多舛嘛,雁出走时,他已步入老年,他死心了,好在还有一对孙女,足以暖心。

十几年前,小明进了城就嫁人了,起早贪黑,小日子过得甚是艰苦,至于小白,眼界有些高,雁行人胆子大嘛,孤身去了北上广,一圈溜下来,选择了嫁给了一个外国人——是什么什么尼亚的一个黑人,满天飞啊,十年也见不了一面。告疯子说,就当卖了吧!这种话只能当耳边风,它明显带着骄傲嘛。

告疯子说小白已经卖了,这十几年来,她怎么不回来,偏偏在爷爷出走的时候回来了?我说,真不巧,先把小白接到城里吧,你爷会回来的。

小明说,小白电话里说,这次回来急,一个星期就走,我爷……

我也没有办法,告疯子这时候去云南,恐怕已是心急如箭——临走前,他交代我,就是天塌了也别跟人家说,这事倒霉了三代,不能再倒霉下去了。

我自然不会说,心里暗暗感谢他的信任,但我担心的是,瘸了一条腿的一个陌生人颠簸在陌生的地方……他毕竟是个九十几岁的老翁嘛。

我问,孩子没事吧?

我用十年的辛苦换来儿子的命!小明像一堵被吹倒的墙,全压在我的身上。对于这个“儿时新郎”的理解,她显然比我深刻——也许这就是女人的本性?

我(只能)拍打着她的后背,小明,我们都老了,需要一根拐杖。

可是我的拐杖快断了。小明再次号啕起来。

我轻轻推开她,面对面了,孩子会好起来的,相信自己!

你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让我等得白了头?小明的眼神锐利得很,我赶紧移开,叹了口气,我是个胆小鬼嘛!

你本来就是胆小小小小小鬼!小明忍不住又一声笑了出来,宣泄过了,她顿时恢复了常态,你、你要回去吗?

我艰涩地笑了笑,我当然要回去,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是妻子和儿子。

小明点头,是的,儿子才是我们的家。

小明木然地翻过五个人岗子走了,她的背影单薄得很,我担心哪阵风会把她吹走。

——林布拉和小明只是个导火线,接下来,小白回来了,告疯子回来了,老人们也回来了,村民也纷纷回来了,甚至连雁也回来了……怎么怎么了?

反正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让人意外的是雁行湖竟然还来了一个施工队,干什么,干什么?

11 天上来了一个施工队

呆子说,路只能修到村口,要原貌原建,不要踩断一根草。

这几乎是命令了,是谁给他的底气?

呆子正对着一群施工工人指手画脚,我对他的话斟酌再三:“路修到村口”,为什么要修路,原来不是有一条环村山路了吗?即便荒草绊脚,还是能走的,毕竟雁行湖的原住民也只有一个,就是我爸。其他人,一般也就哪位亲人过世了,过来哭一下,或者清明时节到坟头走走过场。何况雁行湖畔还有数不清的分叉小径?为什么还要修路?

另外,他为什么强调“原貌原建”,雁行湖已经没了呀,建什么?建起来给天上的云看吗?还有,为什么要说“不要踩断一根草”?雁行湖已经还给荒山,到处是草,满目翠绿,不要说踩断一根草,就是踩断整条路也没关系呀!

呆子说,我们欠下的债太多了,再不还,老祖宗要爬起来骂人了!

呆子竟然抬出了老祖宗,这哪是呆子?这哪是操着本地粗话骂别人的娘的人?有人上梁,呆子说,梁太细,挂不住棺的。别人成亲,呆子说,别看今时喜爱,明天有人要哭。别人添丁,呆子说,生下犯苦,不如不来。诸如此类。

呆子。人们只能这样扔出白眼加唾沫。

如今,呆子却讲出了一摞富含哲理的话来,怎么不让人惊讶?这就是那个跟我抢过同一个乳房的人吗?

呆子。

呆子叫我吗?呆子笑出了两个大酒窝,被呆子反驳的人,早见惯了他的伎俩,怒哼一声,拂袖下岗。

施工队在悄无声息地动工,惟恐惊动了什么。

父亲坐在那块“有身份的石头”上向下看,竟然默许了呆子和疯子的行为,抽了几根烟后,他背着手下岗了,我仍然焊在那里,我想看一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原貌原建”的。

故乡确实正在变得越来越大,雁行湖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可是书上——包括所有的历史书——说,故乡只有一个啊!说,故乡只是贴在心口的一张邮票啊!

我在岗上,在那块有身份的石头上坐下,仿佛边上还有一人,是谁?我朝村口的五个人小学望去,小学早已败了,只有草,满眼的草。我们的村口在岗上,那里有一棵老榕树,树大招风啊,老团公曾经这样感叹,我到底是守着小学还是村口?我说,爷,你是守着村子的根基啊。言犹在耳,人先没了。

——人走了,只有草留下。

突然冒出了这样的诗句。

树下冒出了一个人,其实只是一溜白,然后才显出人形,谁啊?

竟然是小白——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小白了,她的双胞胎姐姐倒刚刚会过。

大嘴,你出去这么久,怎么想回来了?

你不也是吗?小白笑得很凶(她不应该这么凶的,也许只是嘴巴大的原因吧),大胆哥,你十几年没见过我,我也是啊,我们的时间是一样的。

太有道理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我知道再也不能用儿时的目光来看小白了,对,她叫大嘴,甚至不能用昨天的眼光来看待雁行湖以及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个人。

世界变了,因为时间在前行。

时间能改变一切。这句话真是他妈的好,看看眼前,不是荒草和藤蔓,而是时间要灭了雁行湖。

小白已经在什么什么尼亚生活惯了,这次回来,是想把爷爷接过去。他们结婚十几年了,可是没要孩子,要做丁克一族,倒是养了六只名狗三只名猫,因为她的丈夫在当地是一个名人。

可是我一点都不幸福。小白几乎在哽咽。

我可以想象,语言、地域、文化等等差异,肯定要引发一系列的冲突。

最最重要的是人不通心,地不通气。

这话我信。可是你为什么要接走爷爷?爷爷好好的,他说在这里活,比县城好。这里透气。

小白的笑又凶起来了,大胆哥,你是文化人,当然知道,人只有跟亲人在一起才叫幸福。

这话没错,可是,有些人可以活在心里,而土地是必须要跟它粘在一起的,掰不开。这话是你爷说的。我说,大嘴,回来吧,你爷,还有你爸,我们的父辈,他们的时间开始倒计时了。

小白揩了一下眼睛,我回不来了。大胆哥,时间如果能够逆转,我一定要回来,不,我一定不会走。

我不知道小白在什么什么尼亚过的日子好不好,但是故乡,对故乡,每一个人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我对它,对它其实是恨铁不成钢。小白眼里映了一片绿,我知道这个 “它”一定就是眼前的故乡——哦,我们在故乡的怀抱里。

人走了,只有草才会留下!小白突然这样感叹了一句。

天啊,这不是我刚刚想到的诗句吗?

我用力地晃了晃混沌的脑袋,天几乎要倒过来了,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白继续感叹,我们的地方会长诗人的。大胆哥,你不就是诗人吗?还有你妈,我听说也会写诗。对了,你见过你妈吗……

我听明白了,是的,是这个……我们的地方会长诗人,如果我或者小白换作其他人,他们也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诗句来:人走了,只有草留下。

我们最终要跟草呆在一起。

那块有身份的石头偎热了,小白竟然靠在我的肩上,(痴痴)看着天上的星星(是啊,星星),念着一首不知道哪国的曲子,渐渐又没了声音。

这块有身份的石头,此时此刻承受着两个游子的重量。

历史几乎在重演!

又有写诗的冲动了!

不敢写,不敢写,在这片葱茏的故乡——我只能这样称呼,草是故乡,土是故乡,水是故乡,人是故乡,天上的星星也是故乡——我只有死死地钉牢在原地,不敢动。

是的,天上原本就有一双眼睛,我怕惊动了什么。

我其实没睡着。小白动了她的嘴巴,然后动了她的眼珠子,大胆哥,你还是你,你的心中只有大眼。

我一凛,赶紧应着,我的心中只有你们的嫂子,她叫小微。

小白的笑我是通过她的肩膀的颤动体会出来的,然后就是一阵阵更加激烈的颤动,怎么了,怎么了?我说,时间太快了是不?这些年啊,我不但看到了青草生长的样子,还听到了花朵盛开的声音,我还要与过去的自己相遇,要与未来的自己相逢,还要学会摆脱镜子里的这一个。

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像在读一首诗。

小白说,可是我摆脱……不了,这块土地勾心啊。

我一颤,回去吧,岗上风大。

大胆哥,天上的星星可以作证,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说,我们下山吧,我爸烧了一桌菜。

果然都是菜,白菜,土豆丝,过年的蔬菜不多,但是他炖了鸡,烧了鱼,鸡也是菜嘛,鱼也是菜嘛——鸡为钻篱菜,鱼为水梭花。对,还有酒,酒为般若汤啊,东坡早有言在前了。

这些年来,父亲作为唯一的守村人,俨然已是“雁行湖总接待”,大白菜不要钱,土豆不要钱,鸡不要钱,自家养的鱼也不要钱,钱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所以这些接待都难不倒他,何况他还领着两千多块的社保工资,几十年来,他一直就是这样过,“有一个人进村,那就是村子的福气。”他说,村子在不在,要看人在不在。

这话多好啊,果然是这地方会长诗人,我爸也是。

我们就在那棵灶台里长出来的榕树下吃菜——我有些想念子曰了,是他让榕树长出了红果果(哦,他画的是颠倒树),抬头向天上看去,天上只有星星(是啊,星星)。

席间,小白哭了两回,第一回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我爸示意我安慰她,我(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我知道她是为自己哭的。第二回是说着说着就哭了,是为爷爷,也就是去云南还债的告疯子。小白说,他腿脚不好,年纪又大了,出点事也没个人照料……

她唯一没提起的竟然是父亲,也就是雁。

我只能这样安慰,金发公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出事?你放心啦。

小白哭得很凶,背后的那棵树颤动得比她还厉害,这顿饭也没吃好,连我爸夹给她的鸡腿也没啃咬一下。

父亲嘟喃了一句,小白心粗,古怪,像她妈。

小白她妈就是传说中的阿灵。

次日,我送小白回县城,父亲说,我也去。

去干什么?

去看看天下有多大。

嗨,这个奇怪的老林。

——小明刚刚从市里的机场回来,她扑了个空,一脸沮丧,突然见到小白活生生站在面前,一声惊叫,仿佛抱住了镜子里的自己!

小白提前三天回家,谁都没说,直扑雁行湖,即便晕车呕吐,她也不在乎,我借着晨光,看到了她的鼻尖上冒着细小的汗珠,在那个什么什么尼亚,她的鼻尖上的细汗珠是否也会被朝阳照亮?

——大眼和大嘴一直在细语,倒把大胆晾在一边了。

我与小明小白告别,她们在风中,看上去是从没有过的单薄,像一片云,像一片叶,更像我们一起读过的那本薄薄的语文书……我知道她们已不再是儿时的大眼大嘴了。

12 等待一条生命的戛然而止

当晚,接到妻打来的电话,说子曰桡骨折了。我心里一凛,是哪边胳膊?

画画那边胳膊。

我赶紧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急得快要哭了,说要跟去看看。

我无心理他,让他先回雁行湖,便匆匆走了。

儿子是上轮滑课摔出去的,出于本能手便伸了出去,桡骨骨裂,所幸不是开放性骨折。医生说,打一个月石膏就没事了。

医生说得轻松,做父母的却失魂落魄,妻哭哭啼啼闹了一个晚上,弄得我也鼻子酸酸的,只能用诸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之类的大道理来劝慰她,也劝慰自己。

好在小子性子硬,哭了个开头,第二天便反过来安慰他妈妈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却陷入了自责中,要是我不回八景老家,可能就不会出事!

好吧,既成事实,就不要怨天尤人了。

好啊一切尽在医生掌握之中,一个月后,脱去石膏,那条画画的胳膊除了瘦了些白了些,力气正在逐渐恢复。当作一个教训吧!

期间,父亲一个人摸来了省城,住了整整一个月,鞍前马后伺候着林家的第三代嫡传,直到子曰手臂上的石膏脱去,这才安心了。临行还要带子曰回雁行湖。我说,功课落下太多了,他还要上学。

父亲这才悻悻松了手,又围着学校转了三天,终于回了。

儿子要上他自己的小学,父亲要守他自己的命。只有我是一个闲人——是的,人一旦闲了下来,就会幽幽地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告疯子怎么样了?

小明的孩子好了没?

小白回什么什么尼亚了吗?

清明前,父亲失魂落魄地说,告疯子回来了,挺不住了。可是他……我说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父亲说老人嘛。我说我来,我必须来。这下父亲什么都不说了,我却从电话里听到了一声叹息的尾音……

次日下午,我赶回了雁行湖,父亲说,奄奄一息了。他说的自然就是告疯子。

这些天,他从新厝到雁行湖,从雁行湖中的颠倒树下回到新厝,上岭下岭,穿梭一般,真是难为他了。父亲说,再也没人给你写信了。

我们下棋也下了几十年,喝酒喝了几十年,唾沫子也吐了几十年,加起来好几百年呢!父亲的数学竟然是这样算的。随他,去看看告疯子也对,毕竟我们也做过几十年的“父子”嘛!

从新厝去雁行湖,只有几百米,也就是顺着一条岭子溜下去,从五个人岗打几个弯到湖畔,几分钟就到,路上是一概的荒草,荒草可能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敌人,有一天他会吞噬了人类吗?过了起皱的林公墓道就是光秃秃的天桥,朝桥下看,确实有一个空空的天,还有掩映的树影以及一张苍白的脸。

告疯子确实从云南回来了,可是他的三间老房子已经烧了,却别出心裁在湖中心建起了一座新屋,他以颠倒树为柱,不过是架起了几根篱笆,披了几捆稻草。父亲说,能住人就行。语气淡得很,仿佛是告疯子的调子。父亲又念了一句:适得其所。

我想说的是,雁行湖像一个问号。

桥边碰到一个小姑娘,二十一二,最多二十三四的样子,清爽得很,我从拐弯处就听到了她的歌声,掺合着桥下的流水,这可难得,这杀伤力比荒草厉害多了。

在荒山野岭——我们在村子里,可感觉就在荒山野岭——一对忐忑的父子,听到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歌声,这是鬼神世界吗?

不是,这是人,还是个同行的人。

父亲哈着一口气,搓着手问,妞,哪来哪去?

那妞回头一笑露出了两排碎牙,爷,我去雁行湖看颠倒树。

我有些恍惚,似曾相似啊。晃了晃脑袋瓜,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妞又朝我一笑,这位大哥,你可不像本地人。

我指着父亲说,他是我的爸,你说我是不是本地人?

那妞摇摇头,不像,你倒像省城的人。

我暗呼厉害,哪里看出来的?

那妞说,反正我看出来了。

歌声尚未转过拐弯,雁行湖到了,眼前就是告疯子的新屋——而我怎么看,还是一棵颠倒树。

也许他是因为烧了老房子,不敢再面对一个敲碎了的狗洞?

明眼人都知道告疯子是个穷人,屋不成屋,家不成家,我把“孤寡老人,一无所有”这八个字送给他。

父亲在补充我的想象,大限将至,夫复何求?

是极,是极。告疯子去还债不正是在清空自己的“罪恶”吗?清空啊,人人都需要,可惜世人极少想得通。

父亲在床边轻轻坐下,我站在后面,一不小心,屁股碰到了一个破盆子,盆子里养着一棵大白菜——告疯子穷糊涂了吗,死守着一棵颠倒树,还养大白菜?父亲养在院子里的大白菜是吃的,他这棵大白菜是供着的。

大白菜似乎在跟我打招呼(它朝我笑吗,或者是求救?),转过头去看床上的主人。它的主人快断气了。

父亲看告疯子的目光复杂得很,恨了一辈子,可是恨的人快死了,还有什么可恨的?烟消云散吧。确实,告金发的“老疯子”三个字,就是父亲开始骂的,因此他可以跟真正的疯子好好相处,只因为可以不停地叫疯子,其实是另有所指啊。我说过,父亲年轻时与告疯子有恨,我不懂事,去找过告疯子,他就用铁皮尺打了我,打弯了我的腰,也打弯了铁皮尺,打完,我哭他也哭,一对父子成了一对泪人。

眼前,一对父子也是一对泪人。

告疯子的脸快瘦成剃头刀了,两个眼窝让人误以为他是个瞎子(哦,他是个独眼龙),鼻子里倒还有气息,可是快了,他的胸脯正在急剧地起伏着。

父亲伸手在上面轻抚着,我见到告疯子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怎样的眼睛啊,浑浊得让人以为是一潭死水,但他的目光从父亲的脸转到我的脸上时——我不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见——突然放出了光!

老四,老四你来看爸了!

老四是谁?

“老四”就是雁——抗战期间,告疯子的老大给鬼子当了狗食,老二死于解放战争,听说是为了一个面包,断成了两截,一截英雄,一截汉奸。老三最冤了,那一年,告疯子把他吊在树上,结果绳子断了,几十年来,老三成了他梦境中的“鱼儿”……而老四已经出走几十年了,就连一封信都没有,曾经有人提起来,告疯子死活不认。

对,告疯子是个送信人,风雨不误,却从来没有收到过自己的信。

父亲哼了一声,不孝子。

我的脸颊却火辣辣的。

——老大,老大,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几十年了,我连一根脚趾头都没有找到……

——老二,哦,老二你来了,你怎么爬来的,你的身子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身子虽然丢了,你的心还在……

——老三,老三啊,你最冤啊,我的老三,我的鱼儿!

告疯子几乎要从床上翻滚下来,可惜他没有力气,只不过翻了半个身子,又馁然放弃了。

——老四啊,你来看我了,不要走了。告疯子挣扎着,似乎要撑起身子,我和父亲赶紧过去帮忙,他却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老四啊,当年让你走天下,是我错了,你的天下就在雁行湖啊!

父亲坚决地点了点头,我想,就当一回他的儿子吧——这些年,在信件中我们一直以“父子”相称,这一回终于正式了。

老四,你不知道,爸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你,你不孝啊,为了老团的一个大白菜,你连命都不要了,我们穷啊,可是我们穷得起,你啊你,你就是穷不起的命……

我终于明白了,告疯子供着一个大白菜,原来跟雁当年偷了老团的一个大白菜有关!至于吗?回头想想父亲,何尝不是这样?高兴叔当年的义举,可是让他挂念一辈子的!哎,这些顽固的老头!

就在我逐渐进入角色,饱含感情地叫了一声“爸”后,告疯子竟然摇了摇头,你不是老四,是小林。

我哽咽着说,爸,我是你的老四,我回来了。

告疯子说,孩子,谢谢你,你很好,不枉我们做了十几年的玩家家父子。哎,颠倒了,颠倒了。

我已忍不住泪水,那不是玩家家,父就是父,子就是子。

人这一辈子就是玩家家。告疯子缓缓放开了我,独眼龙里垂下的泪水滑过了耳边,而另一只“眼睛”仍然黑着,像一个问号。

我知道告疯子已是回光之照。

告疯子的“目光”转到了老林的脸上,你……你不恨了?

老林语气越来越淡,早不恨了,人都埋了,恨什么?

告疯子突然露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好,好了。

父亲也露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好。

我不清楚两个老顽固在打什么哑谜,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个简陋的颠倒屋里,等一条生命的戛然而止。

——所有的罪恶,都我来受吧。告疯子有些视死如归了,颇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卑微一面,我也有。面对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我感觉时间真的太残酷了,在他们面前我像个小孩。他们——正如那个百年钟,一秒一秒地盯着你,直到把你盯死!

——云南的森林很冷,那里没有人,只有荒草,只有野树,我们、我们的世界正向那里贴近。告疯子不愧是个“文化人”,即便只是在雁行这样的小村子里,他也看出了人世的大道理来。

我把他的话称为 “告氏哲学”或者 “雁行哲学”。

颠倒了。还了,都还了……告疯子不停地念着只有我听得懂的话。

没错,人生在世,该还的债还是要还的,即便生命即将终结,能还的,一定要还。我甚至来不及细想,八十年过去了,告疯子怎么把那八十块袁大头还给人家?

这时,一个女孩冲了进来,正是路上见过的“妞”——刚才她出去转一圈,竟然带回了一张大大的脸!

这是我们鸿雁村的大学生村官,第一书记。年初刚从省里下来的,研究生啊!大脸说,我们村的建设全靠小苗书记了。

现在我有些明白了,这些年,不但县里市里向农村派遣知识分子,连省里也这样做了,这是好事,不但可以给农村带来新活力,同时,农村经历也会带给这些大学生村官第一手材料和经验。

说实话,把“第一书记”这个大帽子扣在一个大学生头上,有些奇怪。对,她叫小苗,我终于想起了当年下派到乡镇挂职的小微,同样的飒爽,同样的清丽,同样的严谨,只是我的目光却不能再瞟来瞟去了,已婚男人,一个自诩称职的父亲,我得把目光固定在一个位置——恰好对面墙角有一只大蜘蛛正在辛勤地结网。

大脸跟告疯子一番耳语,告疯子最后一次点了点头,独眼龙却瞟向床头的那棵大白菜。

大脸说,我跟他说,雁已经捎信回来了,让他等一等。

这叫善意的谎言,但是,面对一个垂死的老人,还能怎么样?这条命等不牢了。

小苗哭了,这个省城来的第一书记扑在告疯子的胸口号啕大哭了。

我们都没有阻止她,因为我们也都在流泪,不管是不是对告疯子的留恋,至少这是对一条生命的结束流出的泪水,它一定是真实的。

告疯子一生穿梭于乡村和县城,至今才如愿以偿悠久地住下来。

告疯子的葬礼,简直称不上“礼”,只能算草草下葬。送葬的人倒不少,是大脸和第一书记小苗动员的,只是一万个人也抵不上他魂牵梦萦的老四啊!

我们开始喝酒,祭奠也罢,掩饰悲伤也罢,一醉方休吧。

我说过老林是雁行湖总接待,白菜不用钱,土豆不用钱,鸡不用钱,鱼也不用钱。可是这一顿酒喝得并不好,甚至喝出了“气”来。

一路回新厝,父亲在前面走得很凶,我都有些赶不上趟了。这个老林,还是那样的倔脾气。

13 全家福

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天上的山尖尖有人在吼——对,就是吼——这是疯子的歌嘛,是谁?

我们的雁行湖确实保住了,“原貌原建”果然不是一句空话,而我终于上了这个被村人叫了几百年的“天上的山尖尖”,哦,我现在就是一个山大王,我爸也是一个山大王。站在政府角度,我觉得呆子和疯子的做法并没有错;站在记者的角度,我也可以写一个吸引眼球的文章;可我是“本地人”啊,我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村子被凶猛的植物灭了吗?

几个月过去,施工队确实做了很多工程,我却吓了一大跳,这还是我的村吗?村口,那棵老榕树的树干已剥了一层皮,上面有了夺人眼球的广告:看野景,寻童年。右侧树起了一个高十几米宽七八米的大型广告牌,花花绿绿,色彩缤纷,打底的是一幅败坏的乡村摄影,既像雁行湖又不是雁行湖,应是P过的,作品右下角署名:童话。上面的书法竟然是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写的:纯乡野、人类回归、如何安置你的心灵等等煽情的广告词。野景凶猛啊,更凶猛的还有“邮票做的故乡”、“城乡之间的栅栏”、“品三百年老井水”、“吃翠绿绿白嫩嫩的大白菜”、“看疯子摄影展”等等,琳琅满目,可是、可是本质没了呀!

太美了啊!我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表达,“美”是事实,也是主题,“太”是强调,“了”是指这个创造出来的世界已经完成,“啊”嘛,只能算我的一句无关痛痒的感叹了。

确实,“美”有时候对一个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村子嘛就该有人,有人才最美啊!

它像个艺术品!这是童话在感叹。

子曰曾说那个山尖尖是玩具,我能把它当玩具吗?在父亲眼里,它类似于宗教!

它是雁行湖!它是颠倒树!当我把那盆大白菜递给雁时,我说得不动声色,这低调有时候就是高调。

他是父亲,也是我们的命!这句话是雁说的,在雁行湖的那个匙斗里——那里刚刚有人下了葬。

小林,你有信仰吗?

信仰?

是的,信仰。雁坚定地说,当一个人历尽八十一难后,他才会知道什么是信仰。你有吗?

我说,我有,你也有。

雁说,可惜太迟了!

不迟,不迟。我说,颠倒树不是还在吗?

颠倒人,颠倒人生,没有人,哪有什么颠倒树?雁的目光悠远得很,他说的话给谁听?是过往的风,眼前的草,还是湖中的鱼儿?

我们像是在交锋,没完没了。

雁行湖已经变了,它正变回它原来的样子——

呆子给“所有”标上了价格,村口的大榕树合个影要50元,山尖尖那块有身份的石头坐一下要30元,至于与那些碑石合影就更贵了,一律100元,两块打八折160元。我想,接下来,他可能会把山野里的那些荒草那些虫儿以及头顶上路过的白云乌云标上价格。我庆幸的是,呆子和疯子没有给雁行湖竖起一个牌子:50元出售。

雁行湖的“看野景”或者“民宿”总算建起来了。

只要有一个坑,总会长出一棵树来的,至少也要长出荒草嘛。雁“背”着八块古碑回来了,那个白菜脸比上次憔悴了些,嘴里蹦出的话题还是那么有哲理,这就是生活。是的,雁终于还是回来了,没有人说不接受他,更没有人去谴责他,他还是那个为了一个大白菜被父亲打断了一条腿的孤雁。还有呆子与疯子,他们的做法似乎也不能用一句简单的对或错来判断。我们,所有人,与这个村啊,其实都是形散神不散。用父亲的话说是,老团公、高兴叔、桃花伯,当然还有告疯子,他们一直都在,因为雁行湖还在嘛。

在虚构和现实之间,故乡已变成了地图上的一个点——也许我真的需要一个显微镜?

一条腿的雁显然被生活成就了。他一言以括之:我们的淳朴世界正与外面的浮躁重叠。

我朝天上看,天上没有雁,眼前倒有一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犯错的孩子——对,他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捧着那盆大白菜忏悔或者纪念!

父亲的目光也有些悠远,对面的那个天上的山尖尖,几朵白云路过,也许想打个招呼?我知道父亲还会守着他的村,他的马鞍,他的雁行湖,守着他的竹简和诗,他讲过 “等我死了自然会传给你”。如果真是这样,我宁可永远不要什么竹简,不过是古代传下来的一个“死当”嘛!

荒山里已逐渐有了鼎沸的感觉,这不就是子曰的画吗?我忍不住想吼,对,就吼疯子的歌: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我们终于在雁行湖完成了一次全家福,总共五个人,却只有三个人在岗子上站成一排,疯子,哦童话为什么不用三脚架,可以自动拍嘛?

他不想入框呢!我朝父亲相了又相,这个老林啊,话说得像极了一个圣人。

呆子,呆子呢?

山那边,一个人正把一块石碑背上天上的山尖尖,远远看去,像一只老乌龟。

我却再一次想到了写散文的那句话:形散神不散嘛!

第三章 觉醒

1 我在倒退,时间呢

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个空旷窝啊……天啊,地啊,没了屋,再寻屋,何时才有一个空旷窝啊……

我在倒退,跟着一辆绿皮火车和告疯子划船一般的脚步声,可是时间呢?

子曰问过我,父亲,你怎么不把我早点生出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想快点长大,便胡弄他,早点把你生出来啊,你就不是你了。

子曰一脸奇怪,那我是谁?

我一凛,是啊,如果早点生一个儿子,可能他还叫子曰,可是他是他吗?

随口应道,你就不存在了。

子曰说,我明明存在啊!

是啊,儿子就站在面前,他怎么会不存在?

我的脑袋有些混沌了,子曰说,好了,不想这个问题了,反正也想不出来。

儿子的话让我颇受启发,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这是个境界。

但我知道关键是时间,它不可能倒退了,更没有“假设”,正如竹简与诗,诗歌写成了,竹简呢?即便能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也不能再砍伐了。

我还在倒退,一直退到雁行湖的那个匙斗里。

2 如果告疯子会写作

当你不眨眼地看着秒针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去年冬天来的时候,冰面还遗留着夏季的波纹,它让我对时间与气候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后来,我为此写下了大量诗歌(还是没有竹简)。以兹纪念。

告疯子挖起地上一支笋,剥去灰褐色的硬壳,放在嘴里咀嚼,全然不在乎手上嘴角的泥巴,他还满足地赞美了竹笋的鲜美以及大地的馈赠。这个疯子名副其实。

告疯子沿途写字的耐心,让我瞠目结舌,见到一棵奇怪的树,就剥皮写上一个“告”(后来,我仿效其在颠倒树上刻下的一个个“正”字),仿佛全世界都是他家的,他是告天地,还是告万灵?后来我想,如果告疯子会写作呢?他是不是除了要写一部《星星孩子》,还要写一部《奇树志》,或者是一部《乡野史》?

我宁可相信人人都在南来北往的一辆火车上,是的,母亲或者阿灵一定也在哪一辆的火车上,说不定哪一天就溜脚回来了呢?因此,我日日还上村口的那棵树,望着一辆又一辆的火车开过去开过去,我希望它们能够慢下来,再慢下来……

最后是一件小事,判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人们是用舌头来判断的,我该站在哪一面?我可以选择做一个面包,也可以做一块石头。

3 静与小

时间才是上帝,人人要遵守。

而自然是一本大书,这个地方的“书本”,除了已经命名的教堂、雁行湖以及父亲与儿子,便只有那些荒草与白云了。

我相着颠倒树,世界安静而渺小,我仿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仿佛听到了鱼儿的呼唤,仿佛有一股大力推着我进入回忆的空间,也是时间。

天气很好,主要好在心情上,子曰刚刚完成了他的第100首诗,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长篇的序。

我完全可以养养花草——如果是在省城,花草极不好养,要花那么多心思去伺养,还不如养一块石头。现在,满目都是花草。我大声喊,伙伴。

子曰喊,亲爱的伙伴。

是的,与荒野打招呼的最好方式自然是不踏断一根荒草,给每一只蚂蚁让路,然后对着靠在山头的那片云疯言疯语。

西方人说过“势利的人,眼里是没有瞳仁的”。

我们都属于慷慨的人,我是,子曰当然也是。但是,让我迷茫的是村人都回来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树,那些杉树会做成斧头的柄吗?

我来不及预测,问过了七八个从省城来的人,妻子竟然用沉默来呼唤,她只带来了一个口信:我很好。

山岗像一架大提琴,呼呼作响,告疯子会讲那是赞美诗。我听到的则是斧头挥舞的声响。

百年钟敲了四下,让我想起了子曰的诗歌《凌晨四点时》——

凌晨四点钟

听到屋檐下的小鸟在叫(叽叽……)

我判断

它们讨论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下雨、下雪……

总不能每天都这样过吧

而这个荒野让人想起了《荒原》,虽然艾略特先生的原意远不止此。

静与小。

正是我选择雁行湖的原因之一。

雁行湖在所有道路的交叉点,天上的大雁的必经之路,一万只大雁每年都要来。

因为湖水,我离天空极近。

因为大雁,我离远方极近。

我根本不用去寻找河流的源头或者终极地,尽管大家都认识几个字,却很少读书,除了孩子。

放牧者的一只羊的意外闯入,让我的人间少了一丝孤单。它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仿佛我是入侵者。我想上前招呼,它发出一声咩,不见了。

路都隐身于荒草,就像我隐身于荒野。

年轻时追逐大海,年老了,寻找源头,而我和子曰就在人生的两头。

哪都别去。子曰闪烁其词,我们可以用变形法。

我懂他的意思,我确实讲过变形和进化。

谁也不会用身体去测量沼泽。可是我曾经陷于泥沼,就像眼前的这片沼泽地,它潮湿,热腾,生机——

4 困在田中央

山上有个木头人,

不说不笑不会动,

动动就是小蜜蜂……嘘!

子曰是个爱讲话的孩子,刚开始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原来说话还有结巴,结果医生的诊断是,嘴巴跟不上大脑。随着年龄的增大,大脑逐渐发育,嘴巴越来越刁了。

这也是一个有着语言暴力的人。

他是你的儿子嘛。妻这样揶揄着,我知道她是在说我话多。

我说,我是遗传自父亲。

我确实有语言暴力,似乎万花筒式的雁才是我的父亲。

那天,我们与子曰做了一个游戏,我让他闭上嘴巴一分钟不说话。他答应了。我说,你如果能坚持一分钟,爸爸一定给你一个奖励。

是去雁行湖还是天上的山尖尖?子曰不放过任何一个讲话的机会。

我说,随你挑。

子曰又问,如果我两个都要去呢?

我说,也可以,只要你忍得住。

子曰说,如果我忍不住,我就一个都不去。

我问,可以开始了吗?

子曰说,可以了,可是万一我忍不住怎么办?

我忍不住想笑,你一定可以的,任何人都可以。

子曰露出为难的神色,那好吧,父亲说话一定要算数哦。

我说,大人不会骗孩子的。

子曰说,那可不一定,上学期,我语文考试满分,你答应给我一个玩具熊,结果……唉,还是不跟你们大人计较了。

我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里,并且是一个孩子给我设置的坑。我十分愿意跳这样的坑。

子曰见我无语以对,立马又来了精神,甚至眼睛放光,父亲,你太好了,愿意陪我说话,平常啊,你都说忙,还让我一个人睡,连个陪我讲故事的人都没有。

妈妈不是陪你吗?

可是我需要父亲。

我知道他讲的是真话,子曰的眼里竟然有了泪水,来吧,我忍住一分钟,你让我去雁行湖,还有天上的山尖尖。

山上有个木头人,

不说不笑不会动,

动动就是小蜜蜂……嘘!

子曰开始了,还搞了一个仪式。

我却在倒数,60,59,58……可是还没有数到30,子曰开始讲话了,父亲,我觉得这个方法不一定管用……

我说,你讲话了。

山上有个木头人,

不说不笑不会动,

动动就是小蜜蜂……嘘!

子曰又来了,这回他忍到了倒数29,又开始笑了,笑得厉害极了。

笑什么?

我知道话讲太多不好,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我说,雁行湖没了,天上的山尖尖也没了。

子曰说,不是没了,是去不了了。他的泪水汩汩而下,孩子从笑到哭不到一秒钟。

我是父亲,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教育自己的儿子,反倒是儿子教育了我。

如果是一个孩子丢失,你还能从容写作,你一定是职业作家,如果是一群孩子,你还能从容画出他们失踪的路线,你就是一个混蛋。

子曰问,父亲,我们会是旅行者3号吗?

我说,只要你愿意,天空就是你的,你就是那个在天空深处清唱的扎伊尔女孩。

关于儿子的教育,我一贯有一个想法,让孩子讲话。让孩子成为所有人。我不喜欢把孩子变成陶器,变成对讲机,他应该会做弹弓,即便一拉就断;他应该会爬树,即便从树上摔下来,断了手;他应该在水塘里光着屁股狗爬,即便溺水三次,第三次一定要学会游泳。

如今,我在雁行湖。

我在天下。

绝不困在田中央。

5 交叉点

离开尘世来到雁行湖,我是受竹简与诗的影响,主要原因,还是孩子的影响,这个“孩子”就是子曰。

我还没有找到可以替代我的人。因此继续在人间吧。

世间万物都有关系,我们写的就是交叉点。

我见识过太多的人性之恶,作家这个职业确实能阻止人走向邪恶。哪怕只有那个邪恶的邻居,我也要劝告世人,哪怕一根荒草也会咬人。其实,蜜蜂采蜜只是出于本能,蜜蜂如果知道蜂蜜如此廉价,会三年不采蜜。关于花朵与蜜,至少有13本经典著作,他们的指向仅仅是勤奋。

6 想象时代

想起了手机与机器人,想起了变形金刚和太空船,想起了这个充满想象的时代——性与革命一样耀眼,在孩子心里,窥探是合法的,如果不合法,那会更强烈,整个世界的荷尔蒙正被快速唤醒!

我们在模拟一场战争吗?或者与一只甲壳虫讲一讲弗罗伊德?也许应该在人间挂一幅李叔同的字或者丰子恺的画?我知道的是:每个人都在自我想象和自我修复。

性,道德背叛,暴力,阴暗面,人性扭曲,颠覆与反抗……就像树底下的那些烂树叶,如果我们站在人性的对岸,会理性地看待它们——它们似乎得到了完全自由。

这里得特别提一下艺术家,作为一种奇特现象的存在,他们的那些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文字正发出咸菜的气味,而我要逃离了,一个人身份的不确定性,一个不停修饰自己人生的人,追求的是“草蛇灰线”,我是吗?

每一次,见到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我就会写一个小说,然后站在桥头,一字一句地朗诵。给谁听?子曰歪着头问。自己。我说,我需要稀释一下。

也许你需要一个希波克拉底。

子曰似乎读了不少书,能劝告父亲了。他的体型已有些走样,这都是文明社会的贻害。于是,我教子曰一些武术,瘦身,提神,至少也要打败包围得越来越紧的孤单嘛。

7 诗与日常

列车即将经过,雁行湖即将干涸。目前,我认为是最需要派一个传教士的时候了。只是村子已经没了呀。

我觉得村子其实不是在变形,而是回到原来,村子下面有无数的村子,我只是拍拍泥土,把它们一层一层唤醒,就像人的更替——无数巨人正在呼啸。

除了日常所食,我并没有伤害过雁行湖,我嫁接过一棵三年不结果的樱桃树,我有幸也有缘救治过两只大雁,分别给它们包扎了左腿和右翅,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让它们继续去掠取低一级的植物链,包括鱼儿——但救死扶伤不正是人类的本质吗?

我还把祖传的大白菜改良了,一改原来菜帮上白嫩,茎叶上夹绿的臭毛病,变成了真正的翠绿,子曰命名:绿菜。

至于土豆,我还在推敲,想办法让它不长在土里。子曰说,不长在土里的土豆还叫土豆吗?

想想也是,作罢吧,我无意中已经改变了诸多,我承认我是闯入自然界的罪人。

那天凌晨,我观察荷叶上的露珠和一只青眼青蛙,突然冒出一句诗:

当你无法忍受黑夜时

还得等一下

蜡烛解决不了的

那就等蜡烛熄灭

我知道,一块炭有一天会埋葬了自己

8 作家的职责

记忆已成为作家知识的一部分,而作家的职责就是发现生活真相,而不是虚假与虚构。

我要写什么?原创?就是发现一切,见所常见,见所未见。用最真实的东西做底子,写自己敏感的东西。作为一名作家,我当然知道善人也有恶念,恶人也有善念。可是我如何判断这一次次的冲突?文学要书写当下的难度,这就是当下,这就是难度,我该如何下笔?

雁行湖还在,那棵走到湖中心的颠倒树也在,湖中的那些鱼儿也应在。

颠倒树,

颠倒人,

颠倒人生。

念这类似偈语的告疯子已不在了——可是那些荒草弄出的声响,可是那些鱼儿吐出的泡泡,可是那些虫儿,那些泥巴以及湖边的那片沼泽地还在。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蠕动与进化。告疯子,我回来了!

如今,雁行湖只是一个虚拟的村子,它永远不会湮灭。那些树叶,那些水面划过的划水鱼,那些整日里吟唱的山风,都准备好了吗?有走到湖心的颠倒树,我完全可以省略了泛舟湖上的浪漫章节。

河流出百里,自然要被重新命名。后来想想也对,父亲就是大海嘛。因为我目前还是富有的。时间嘛,可以把吃喝玩乐蝇营狗苟省下来,作为写作的一张桌子。土地还要用钱买啊,雁行湖就不用,我生来就拥有一切。

一万只雁会扑食鱼儿,并把它们带向远方。

夏天,雁行湖的湖面上会冒出成千上万的鱼嘴唇,它们吐气,或者吐露怨言?

把湖端上吧,让它们疯狂地舞蹈。是的,在人世中恰恰人是最脆弱的,所以需要无限的想象力——当我在人间写下:洋葱,苹果,牛奶和心中的一块大铁,我觉得自己觉醒了,它们的寓意增添了我的宽度、厚度乃至温度和硬度。

我需要独一无二的表述方式,就像理想和幽灵在雁行湖的草木间飘荡、穿越,或者我用孩子的目光去探讨时间,文学开始了。

是的,物理和数学解决不了的问题,请交给语文。

9 奇怪的鸟声

医治折翅的大雁时,子曰哭了——这是我的领地还是大雁的——有何分别?

至于我如何把面包屑放置在湖前的沼泽地,等鱼儿吃,等鸟儿吃,等蚁儿搬,它们像是家养的。那天,一条鱼几乎走到我的面前,可能是为了面包屑,真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

——能称它为“他”吗?

动物与我的亲近,让子曰以为我爱他们,子曰要养,却被我拒绝了,大自然不就是我们最好的鸟笼吗?

雁行湖不就在心中嘛。

村子已变成了丛林,有一天,人们将看不到天上掉下的一根雁毛,更看不到一万只大雁共同伸出尖尖的喙部饮水或觅食鱼儿的壮观景象。

这一天,三个有身份的人终于来了,我随手折了三根树枝作筷子,他们带来了文明社会的消息,我的双耳却已灌满了鸟声。

如何?

三人歪着头问,仿佛在看一个古人。

挺好,出乎意料的好。我说的是真心话。

诗人放下筷子,负手而立,眼前的湖能入法眼否?

诗人说,他让我想起了梭罗的瓦尔登湖。

画家刚刚把一大碗土豆塞进肚子,含糊其辞地说,“他”让我想起了托马斯·科尔,他有一幅《湖的风光》,挺配的。

你也可以,在这里住下来吧?我有意邀请他们与我分享雁行湖的一切。

诗人和画家还在沉吟,园艺师说了,在自然面前,我们的所有技艺都黯然失色。你看那个山尖尖,就像天上的一样,却静静地倒映在湖中,一点都不委屈。

我说,“他”们都是心甘情愿。

最终,诗人写了一组《雁行湖的秘密》的诗歌,画家只画了天上那个山尖尖的倒影,园艺师什么都没做,只留下一阵叹息。他们都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嘱咐我把折下的竹筷子留着。

子曰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三个疯子嘛。

我嘘了一声,听,屋后的那阵奇怪的鸟声又响了。

这无疑是一只发布新闻的鸟——

10 形式与本质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条河流,至今仍在孜孜不倦地寻访——像寻找自己的孩子。

形式使人生变得劳苦,漂亮的衣服、温暖的房子以及一台打印机?我眼前的荒草和那些因衰老倾倒在湖中并长满了野木耳的木材 (已经不能称之为树木了)便没有形式。实际问题是我们到底需要什么?

这是一个出色的湖泊,把一股股清泉叫来,藏在心灵的最深处。“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清澈了,甚至可以用绿或蓝来形容。这不符合自然伦理,“他”让我想起古往今来所有的画家以及《圣经》描绘的伊甸园。俗世里,一个人的必需品无外乎一双明亮的眼睛,虽然嫁接能混淆视听,但本质是一样的。

如今,父亲还在坡上种土豆、白菜和茶叶,至于子曰,他都快“产品化”了。

上帝的手指轻轻一碰,人类顿时有了感悟。说说我们的孩子吧,这里就有几则关于孩子教育的大事——至少我认为这是大事,虽然是听来的,或者新闻所载。

我曾经带过几个学生,他们交钱,我付出时间和经验——这无意是“数学生活”与“语文生活”的完美妥协。

课堂上,我举例说了一个“故乡”的作文,最后全班都在写“故乡”——即便他们的故乡是那么的虚无缥缈!

这是个很可怕的现象,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年段,不同的班级,甚至连乡镇都不一样,可他们的思维是一样的,谁把我们的孩子教成这个样子?

我们要追求的“不一样”和“创意的童年”在哪里?

这是一个形式与本质问题,这是一个需要我们为“我们的孩子”好好思考的课题。

余略。

11 虚拟家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百年钟又敲了四下,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人最容易忘记的是呼吸啊,我还活着是不?我忍不住在颠倒树下喷出了一口白气——我是疯子和呆子的后代吗?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我会溯河而上去寻找几百公里外的源头,那里有一个湖,每年都会掉下一根雁毛,然后有一万只大雁在那里栖息。“孵化”——生命的真谛就在这两个字上。那里还有成了患的吐着泡沫的鱼儿,那里还有一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颠倒树,那里还有一座告疯子的教堂,一个已经消失的邮局,以及一口百年钟。有什么理由不去?

因为有了一口好牙,父亲显得十分和蔼,即便那是一口假牙。当他回头时,肩头上就会多了一双热乎乎的小手。

儿子。他这样叫我。

我抬头看天,天上满是飞行的松枝。

没错,大地是让人踩的,天空是给人想象的。

——你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啊!

我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时间,时间真的存在吗?上帝说,大家分到的时间是相等的,只是你先花完了。

笨手笨脚行,不能笨心。父亲这样劝慰我,他的意思我知道,既要有玲珑心,也要有光明心。

一个人扔出去,哦,那些失踪的人,就在他自己的地方。父亲借鉴了万花筒式语言,比一个作家更暴力。

他说,偷盗来的鱼肉是不洁的。

像个圣人的话。

像自然的哲学。

父亲已变成了一个售卖泥土和白云的人。他说,泥土掰开,扔出去,还是一块泥土。白云嘛,白云就是天下。

我们呢?

子曰哈哈大笑,傻瓜父亲,泥土里要长出一棵树嘛。

什么树?

颠倒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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