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影

2018-11-13 08:51李新文湖南
娘子关 2018年1期
关键词:剃刀叔公溪水

● 李新文(湖南)

太阳落水后,暮色降临了。折腾一天的村子慢慢安静下来,只有溪水隐隐作响,湿漉着人的心境。遮手一望,出现了一个影子,背一口剃头箱捏一把雨伞匆匆而来的影子。清脆的脚步,好像是从人的心里踏出来的。一晃,不见了。哦,是个幻影。

村子却不虚幻,是个大屋场,清一色的彭姓。幻影呢,是个剃头匠,叫彭大早的。

他是个手艺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脸呈瓦刀形,没什么肉,寡白寡白的。而一身蓝咔叽中山装口袋里插一枝水笔的装扮,又表明挺讲究。太阳刚出来,他从彭家畈沿着溪水一路往前走,走到中门李,狗便汪起来,汪了几声,不汪了,摇尾巴,嗅他的裤脚。大概身上发出的气味特别,让狗们喜欢。乡中的狗,很少咬齐整的人。

谁会排斥一个齐整的人呢?

狗尾一摇,把他送到我家的堂屋。一同进来的气味还真不同,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道。闻一下,很舒服。这气味一丝儿一丝儿的,飘进鼻孔与心腔,不一会,整个人轻松起来,似乎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狗伏在地下,一动不动。我坐在门墩上,晒太阳。太阳,从山顶溜过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的气氛里,他把家伙什放下,放在进门的磨盘上。然后喊一声——老板,打搅了。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听到喊声,叔公还有我爹立马出来接应。爹打了个招呼,转身去厨房里装热水、拽了毛巾放进脸盆。叔公也没闲着,端了木椅摆在堂屋中央。水,离椅子一尺。叔公年纪大,是长辈,自然优先。我看着他坐了上去,坐出一番优哉游哉的味道。

吱呀,彭大早打开了小木箱,取出一件白布袍和一条黑得发亮的荡刀布。荡刀布儿往木椅的横档上一系,悠悠地晃。然后将叠得齐整的白布袍嚯地一展,套在叔公身上,系牢。一股白色气味和温暖也随之而来。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是那口箱子。箱盖上刻有云纹,一条条线儿,清晰可见。还有梅花也在上面开放,骨朵儿悄然伸展,显出不少挺劲。木箱放了推子、剪子、毛刷和小圆铁筒什么的,另外还有个记账本和一本发黄的书。看来,瓦刀脸也断文识字。而一把把剃刀卷着,插在弯卷着的帆布带里,收敛了一刀刀的光芒。他瞟了我一下,貌似严肃,却让人害怕不起来。那会儿,他正在给叔公洗头,指甲壳儿在花白的头上抠。抠一下,哧哧响,一些乌黑的尘垢出来了。我不知人的身上为何要长那么多尘垢,也许,尘垢最先是从脑袋上长出来的。叔公头上长着几个不规则的肉坨,一般人招架不住,只有彭大早才合意。他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儿,像温一壶酒那样自在。我骤然觉得,无论身份贵贱,也不管谁的脑袋,在他眼里全是身上的一个部件,或者,一种生命的符号而已。这一点,叔公、我爹自然不会明白,他们只知头发长长长深了就得剃,由手艺人调摆。叔公,这个连学堂门也没进过一天的庄稼汉,却把身份看得极重。他养了两个儿子,老大在部队服役,老二在家当生产队长,管着一村子的事情。平日里,他往人堆里一走,把腰杆挺得很直,倘若谁碰了一下他的头,定会跳起脚来骂个狗血喷头。现在,竟乖巧得像个孩子,似乎只有此刻,才觉得彭瓦刀的重要,倘若少了他那双手,日子像缺了点什么。

手指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动,时间一点点滑过去。时间真是个怪物,能改变许多东西。譬如老头儿的头发更白更少了,人也在往老里走。改变不了的,却是脑袋上洗了又长、长了又洗仿佛洗不完的尘垢。

洗完头,老家伙眼一闭,进入休闲状态。一个劳碌的农人平时是闲不住的,只有此刻才歇下来,显出少许安宁。彭大早呢,也得了一次手艺展示。两者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不一会,他取出剃刀,慢慢掰开,叉开兰花指捏着,轻盈得像拈花微笑的观音。刀子一抡,雪白的光照得人很舒坦。唰、唰、唰,刀在荡刀布上擦几下,更亮了。也许,这雪亮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他潜意识地弯下腰,瞄准方向,下刀。极薄极薄的刀儿一走,便落下一溜白发。我把耳朵贴上去,听见刀子在响,如蚂蚁在沙地上走动,像棉花在风中绽放。细腻、柔和而又富有质感。似乎,旧的东西会从这里消失,新的生命从这里诞生。

屋子里一片寂静。我不说话,呼吸着檀香。或者,看一下阳光走过来的样子。这样的静,像是专为彭大早设置的。他抽空了一切杂念,刀儿一动,一切人间的烦丝削去了。又一动,一切烦丝又没了。来来回回地动,一刀一刀地动,人世间的烦恼便不见了,仿佛离红尘很远。也许,烦恼谁都有吧,只是藏在各自的心里,不说。又或许只有这个时候,彭大早的生命才是最鲜活的,找到了劳作的快感,甚至把自个儿给忘却了。我也忘却了自己,看见叔公的眼睛闭着,进入某种美妙状态,一眨眼响起一呼噜一呼噜的鼾声。

刮完最后一根绒毛,叔公的头成了光溜溜的葫芦。大爹,剃完了。叔公没反应,还在神游。大爹,完工了,老头儿仍打着呼噜。我俯下身子捂着他的耳朵喊,搞完了,搞完了!至此,他才从悠远的梦里游回来,睁开眼睛。啊,就完了?是的,完了。彭大早欠了欠身子,重复一遍。老得一团模糊的叔公用手摸了摸头,才相信是真的。彭大早想笑,却没笑出来。不半晌,他把叔公、爹和我,还有几个小不点儿的头发打理得有模有样。最后,取出那枝水笔在账本上划了几个圈儿。家伙什一拿,道个别,又转向另一家。

叔公又抓了下他的头,吁了口气,叹一声,哎,大早的手艺是好,终究上不了台面。我不知啥叫“台面”,只觉得彭大早是个挺齐整的人,浑身透着一股斯文气,还有一股隐隐的硬气。

听说,他有三种刀。一种剃胎头,一种剃阎王头。还有一种给一般人用。刀儿挂在家里的神龛上,要用时,燃上一炷檀香,默默念叨一番,然后取下,插入木箱的帆布内,不能拿错。弄错了,不吉利。刀受了熏染,有了灵气,一一容光焕发。

他晓得自己的斤两,尤其叔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稍不留神,投来含混不清的一眼,会把他吓得一怔,条件反射似的抖。只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像克制面部神经那样不起一丝波澜。我看不清他的面盘下隐藏了多少东西,却听我爹说他在掐着时间过日子。还别不信,那天早晨我去上学,看见他在菜园里锄地,锄了一会,忽然手指一晃,掐了几下,好像在算什么,然后掏出一个本子瞄了瞄,心里的犹疑便解开了。想必,那种愉悦一定比身边的油菜花还美。至少,给人剃头成了他生活中的念想。他在时间里数着日子,好像在为别人数,也在为自己数。数着数着,头发便长长了,日子也溜走了一些。只有溪水仍在时间里流动,与他一同晃荡人间。

梅溪同外界没啥两样,各种物事悄然变化着。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这生死更迭的路上,彭大早成了不能忽视的连接点。比如村子里好些娃儿的胎头就是他剃的,叫作度关。人一生中的确有许多关口要过。满月一关,十二岁一关,三十六岁一关,六十岁又一关。是乡俗,也是坎。满月是人生的第一个关口,不度一下说不过去。办法是剃胎头,剪指甲,用红纸包好,写上生辰年月,塞进墙缝。我的胎头是他给剃的,那天早晨,他坐在我家的地坪上,挂好荡刀布,取出刀,荡几下,闪出的光叫人害怕,我敞开小嘴一个劲地哭,差点把日头哭晕了。娘抱着我边说边指,莫哭啦,树上的猫公头(猫头鹰)咬人哪。彭大早却不急,轻轻地呼,轻轻地唤,顺便将一个蘸了什么东西的指头往我嘴里一塞,我呜呜了一阵,果然不哭了。刀儿一荡,开始剃度。一晃一晃的刀锋里,我便出落成溜光溜光的小和尚。接下来,剪手脚的甲壳。一剪四季平安,二剪长命百岁,三剪聪明灵慧……剪一下,念一句,又剪一下,再念一句,给我以后的成长带来无限的祝福。胎发、指甲儿用一张备好的红纸包着,抽出水笔写上生辰年月,交给我爹娘,塞进墙缝里。这样,就算度了关。事后,有人说彭师傅太神了,连刚满月的娃娃也听话。他抿嘴想笑,却没笑出来。神个啥呢?就给娃儿喂了点蜜糖。直到现在,我能平安活着,并精血旺盛,可能与他的剃度有关。仿佛刀锋一闪,照亮了我前行的路。佛教上有剃度一说,是由俗念丛生走向空明的世界。而彭大早的剃度却是祝福和希望。我想,这样的刀光一定是温和的,刀儿一走,便把光明与黑暗给划开了,说不定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也藏身匿迹了。彭大早刚一抽身,叔公马上撅着嘴巴抛出一句,这算啥本事,有种也娶个婆娘,生一堆崽女看看。

出乎意料,叔公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清早,一口气没吁转,便去了,永远关闭了那双很少平视的眼睛。年少的我没有半点哀伤,一蹦三跳跟着爹去彭家畈请瓦刀脸来打理后事。见面后,不知怎的,他的脸一沉,涌起莫名的惆怅,似乎一个个老熟人被他的刀光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他没有时间往深里想,木箱一背匆匆出发,怕误了时辰。还真像出发,我记得他无数次沿着溪水往不同的方向走,走进一户户人家,刀光一闪,让他们的生活有了光泽。可往细里一想,这样的出发,好像在丈量时间的距离,又像在丈量他自己的生命长度。那会儿,我看见他跨进门后,孝布袖上一系,腰一弓,跪下,向叔公的遗体深深一揖,又磕了三个响头。热水端上来,死者由人扶在椅上,坐着,坐成作别人间的姿势,可惜老头儿不能再看一眼他血脉相亲的家人了,也不能在迷幻中享受神游的滋味了。惆怅黑影一样映入彭大早的内心,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荡刀布儿挂着,白布袍儿套着,所有环节一样不少。只是,不能再剃光头,得全须全尾。剪头发,修胡子,夹鼻毛,掏耳朵,整得入丝入理,还在脸上施点粉儿,权做美容。彭大早一脸戚然,更多的却是庄重。生生死死一条线,今天给你剃了阎王头,说不定自己哪天双脚一蹬,谁给他剃最后一个头呢?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从叔公的瓦屋里钻出来,盯着头顶的一块天长叹一声,似有巨大的空虚占据着他的胸腔。多少年来,他用薄薄的剃刀,照亮了无数新的生命,也送走不少老去的亡魂。一把庸常的剃刀,融入太多乡村生命的章节。爹要我送送他,我跟在他身后往回走,走到溪边,忽然有隐隐的叫声传出,像在呼啸,又像在急切的呼唤。听了半天,才知是他背着的木箱里发出的。听久了,啥也没有,一片空茫。走几步,又出现了。便想,岁月里沾了人气的东西很奇怪,哪怕只叫一下,也怪吓人的。侧身一望,却看见他的神色有点不安,腿脚儿在打晃。果然没过多久,他爹身子一挺,去了。

要说,他内心的不安远不止这些,他最怕碰到女人,尤其见了年轻女子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更别说给她们开面。早年,出嫁前的姑娘是要开面的,修眉毛,刮脸腮,用细线将一根根绒毛儿绷紧拔掉,弄得满面容光,便可出嫁了。那时,他刚二十出头,脸上还有肉,也有几丝笑意。那年春上,郭家岭的郭爱姑未出阁,远远看见彭大早打门前路过。丹凤眼一撩,喊,小师傅,开面么?然后扑哧一笑,满眼风流。女人天天在望,高大的轮廓无数次搅乱她的梦境。现在,仿佛一下又认不出来了。彭大早叉开手指按在女人的额上,薄薄的刀儿游走,像在风平浪静的河流上飘移。女人受不了摩挲,内心的渴望汹涌而至。没省过神来,壮实的躯体被她搂住,樱桃小嘴发出梦呓般的呻吟。此时的彭大早全身发抖,冷汗直冒,咣当,剃刀滑落在地。女人火烧火燎,折腾了半天,不见动静,长叹一声,原来是个太监。

不知怎么逃出那间屋子的,一路上,似有无数鄙夷的目光在追赶着他,刺穿他的心魂,浓黑的悲哀也袭身而来,压得他快要窒息。他天生性无能,站在溪边,他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就算做个水鬼或水里的一条鱼也比现在逍遥。可一瞬,溪水里出现了另一个自己,高大、壮实而且英气。这形象,还是他吗?他在排山倒海的矛盾里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或一遍遍喃喃自问。风也尖厉起来,刀子一样把他的思绪割成一块块破布,落到溪里,任由溪水带走。忽而,水里的那个自己抢先开口了,别干傻事,人是一棵露水草,谁都有活路。这声音,好像从水里发出来的,也许是上天的旨意。

不能选择死,便在时间里活着,慢慢地熬,把所有的苦以及外界投来的种种神色一并交给时间。那天,他路过港头屋的村口,我看见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屁股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喊:“彭瓦刀,剃头佬,四十好几睡稻草……”喊声,子弹一样袭击得他体无完肤,无所适从。

后来,我同学张天火成了他的徒弟。张天伙藏不住事,啥都跟我说。他说,不是学到了什么,是发现师傅太迂。那天清早,大概动作慢了点,瓦刀脸变了形,骂,要么学,要么滚!呛得他两眼发直。不久他又告诉我,师傅得了肺结核,咳起来真要命。过年的前一天,雪下得老大,嗡嗡嘤嘤,仿佛天国洒下的漫天福音。他师傅执意要去溪对面的邓婆桥给老熟人剃年关头,说耽误不得。可回来的途中,箱子里的剃刀忽然又响了,呼呼啦啦,如一种急切的召唤。

彭大早压根没想他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阎王头竟是徒弟给剃的。刀光一闪,一棵露水草凋谢了,走完他用刀光、雨伞和溪水环绕的一生,享年50岁,是虚岁。山川静寂,只有雪光指引他走向天国的路。这无疑又是一次出发,沿着那条路径一直往前走,能抵达一个美妙之境,那儿没有身份高低,没有心理障碍,连空气也是自甴的。我想,这样的世界里,他一定活得很健康,充满从未有过的笑容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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