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

2018-11-13 08:59中篇小说包倬
赤水源 2018年4期
关键词:舞厅白鹤远山

中篇小说 包倬

1

灯光渐次熄灭,音乐响起,人们像鱼儿般滑进舞池。接下来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舞池陷入黑暗和音乐的双重笼罩。有人在黑暗中跳舞。向前走,向后退,向左走,向右走,他们在舞池里蠕动,像一群梦游症患者。

五分钟以后,音乐弱下去,灯光亮起,人们如梦初醒。他们走向舞台周边的沙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服务员穿梭其间,推销啤酒和小吃。还有几个女人在明亮的舞池里跳舞。没有舞伴的男人们,目光如苍蝇见血般追随。在目光的相互碰撞中,会有男人走进舞池,也会有女人走出舞池,去邀请某个男人跳舞。

西北角的沙发上,独自坐着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大波浪卷发,衣裙很短,饱满的乳房露出来三分之二,两截白大腿交叉着。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啤酒和烟灰缸,她正懒洋洋地抽着烟。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舞池。

“小姐,可以请你跳个舞吗?”男子说。

“不跳。心情不好。”她说。

“那我可以坐在这里陪你吗?”男子又问。

“随便,”她说着,将目光从舞池收了回来。

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秃顶的男人,西装里面套了一件白衬衫,衬衫的下摆扎在裤子里。此时,服务员刚好经过,被他叫住了。他要了两瓶啤酒。

“喝一杯,”他端起一小杯啤酒。她用酒瓶和他碰杯。

“小姐贵姓?”他朝杯里倒啤酒的时候问。

“韩,韩梅。”她说。

灯光暗了下去,音乐荡漾开来。男子朝韩梅的身边挪了挪,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你心情不好?”男子借机将嘴凑到韩梅的耳边,说完这句话后,嘴便一直在韩梅的耳畔厮磨。

“嗯,”韩梅说,“你今天第一次来?”

那男子也“嗯”了一声,张嘴衔住了韩梅的耳垂。她浑身抖了一下,不是因为舒服,而是因为不适。有一只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胸前。那手像推土机一般拱开了她的衣服,罩着韩梅那面团似的乳房搓揉起来。韩梅扭动了几下腰肢,这同样不是因为兴奋,而是为了让他兴奋。

一首曲子已经播放过半,韩梅在心里做着倒计时。男子的手已经放弃了她的胸部,改朝她的裙子里伸进去。韩梅夹紧双腿,那手便停了下来。

“身体不方便,”韩梅说,“你是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那男子停了下来,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酒杯,啜饮了一口。

角落上方的顶灯先亮起来,音乐已近尾声。男子放开韩梅,正襟危坐。两人沉默着,看舞池里的女子翩翩起舞。当灯光开始暗下去的时候,韩梅问:

你还跳吗?

嗯。他说,我就是想你陪我坐坐。

这一曲,他真的就是坐着,像个规矩的小学生。韩梅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先前还如狼似虎,突然变得像乖羊。她伸手去搂他,他顺势倒在了她怀里。此后,两人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直到灯亮了起来。

韩梅看到那个男人在流泪。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出神的望着楼顶,回过神来后,尴尬地坐起来,抓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杯。

“你长得像一个人,”他说,“像我死去的女人。”

韩梅觉得毛骨悚然。有人说她长得像年轻时的歌星毛阿敏,却第一次听说自己长得像一个死人。

“像,真的像,”那男人自言自语,“连身上的气味和乳房都像。”

韩梅点了一支烟,想以此驱散心中的寒意。但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灯光暗下去,人们再次塞满了舞池。那男子还坐在韩梅身边。他没有任何行动,韩梅也将他视为一团空气。待灯亮起来的时候,韩梅坐不住了。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了。”她说。

那男子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掏了一百块钱出来。韩梅找了七十块钱给他。韩梅做的这生意,陪人一曲,得十块钱。

“我还会再来的,”那男子也站了起来,随即消失不见了。

韩梅去寄存处取了大衣披上,走出白鹤舞厅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冬天的雨从韩梅的脖子里钻进去,她立马缩起了肩。她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离她几丈远的地方,有个人影从垃圾桶后面消失了。韩梅站在雨中,有几个喝醉了的男子朝她吹口哨。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回住处,没有开灯,站在窗前继续观察街道上的情况。昏黄的街面上,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没有任何行迹可疑的人。

她去洗手间里卸妆。洗掉脸上的粉,便露出了斑和痘。她突然心生厌恶,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这还不算,如果脱下衣服,她肚皮上那斑马一样的纹路便彻底将她出卖了。她叹了一口气,在化妆绵上沾了一点卸妆油,手机在客厅的沙发上响了起来。她任由手机响到挂断,继续卸妆。

电话是雷远山打来的。韩梅看到他的名字就皱眉头。她不想接,怕接了影响睡眠。但电话又打进来了。

雷远山打电话永远是咋咋呼呼,就像信号不好听不见一样。这让韩梅非常讨厌。韩梅等他“喂”了好几声后,才问,你有什么事?雷远山那边却不说话了。

“如果孩子没事,我挂电话了。”韩梅说。

“别挂!”雷远山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韩梅直接把电话挂了,然后关机。但即使关了机,她仍然心潮难平。雷远山就是她的噩梦,她从白鱼村逃到省城,还是没有完全脱离他。他不是个正常人,她想。新婚之夜,他将她绑在床头,蒙上眼睛……他关上门,稍有不从就拿鞭子抽她。他的父母不知缘由,在房门外大骂雷远山。韩梅在哭。雷远山在笑。韩梅看着他因为快感而狰狞的脸,真想一头撞死。自此以后,韩梅害怕天黑,天一黑,她就觉得离地狱不远了。韩梅起初还剧烈反抗,渐渐的,她明白自己的反抗只会让雷远山找到快感,她学会了隐忍。

孩子出生以后,雷远山开始吸毒。韩梅再也忍不住了,她在一个夜晚偷偷跑了出来,在山上躲了两天,才坐车来到省城,阴差阳错进了白鹤舞厅。一年后,她回白鱼村跟雷远山离了婚,从此将白鹤舞厅当成自己的家。

像白鹤舞厅这样的地方,属于情色行业中的另类。这里没有实质的性交易,有的只是熄灯以后的种种举动。一曲十元,运气好,一晚上也能挣不少钱。每天晚上回住处,韩梅都要洗几遍身子。

韩梅在洗澡的时候,又想起今晚那个奇怪的男人。她使劲搓揉着被他摸过的地方,心里越想越害怕。他的眼神,悲中带恶。她在洗澡间里,听到有人敲门。她关了水,敲门声又没有了。水珠从她身上无声滑落,寒风在外面怒吼。当热水从莲蓬头里洒下的时候,她似乎又听到了敲门声。这一次,她直接穿了睡裙走出来,提了一把菜刀在手,站在门后面问:谁?

没人应答,风将帘子吹得哗哗响。她又问了一声,却听见门外一个玻璃瓶砸在地上,碎了,一只猫叫着跑开了。她长舒了一口气,提着菜刀进了卧室。她将刀放在枕边,躺下了。

她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风声,不由自主地将整个人埋进了被子里。她害怕打雷和刮风,这样的夜晚,她几乎彻底失眠。她伸手从床前拿了手机过来,想给赵铭天打个电话。开机以后,却跳出来一条雷远山的短信:借点钱给我,我谈了个女朋友,要结婚了,对方要彩礼。韩梅回了他一个字:滚!但消息发出以后,她又有点后悔了。虽说他们已经离婚,但还是不宜将关系弄得很僵,毕竟儿子小豆子还在他手上。

赵铭天的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他在电话里咳嗽了两声。韩梅说:赵总,我的房子要到期了,麻烦你们帮我找租户。赵铭天说:刚好,我手上这几天正有要租房子的人。韩梅不再说话了,她听到赵铭天的媳妇在问,谁啊?赵铭天掐断了电话。

韩梅和赵铭天就是在白鹤舞厅认识的。他经营着一家房屋中介所,其实就是家夫妻店。他每完成一次交易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来白鹤舞厅找韩梅。有天晚上,他给了韩梅一万块钱,“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韩梅将钱还给他,和他去开了房。事后,赵铭天还要给韩梅钱,韩梅就翻脸了,“我不是卖的。”

韩梅不想让自己和赵铭天的关系复杂化。在白鹤舞厅里,她严格按价收费,绝不多要他一分钱,但是,也绝不允许他越雷池一步。“忘记那件事吧。”她说。她指的是开房的事。某天,赵铭天又喝醉了来白鹤舞厅,抱着韩梅喋喋不休,归结为一句话:我要娶你。韩梅说:你别开玩笑。赵铭天此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年半来,韩梅见识了各种男人。总的来说,赵铭天算是老实的。所以,他有什么心事,也会说给他听。要了解这个世界,先得了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进入白鹤舞厅以后,韩梅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总体来说,她是悲观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巨大的污窖。她不相信人们表面的光环。总有人劝她从良,她笑笑,心想我要是从良了,你们这些狗杂种咋办?在黑暗的音乐声中,男人和女人,都是一群偷偷摸摸的蝗虫。花十块钱,恨不能摸遍全身,恨不得捏碎乳头。他妈的,臭男人些。

只有赵铭天是个例外。他对她,像是在轻抚一件珍贵的瓷器。仅凭这一点,韩梅就对他感激涕零。白鹤舞厅的姐妹们,都知道赵铭天,没有人跟她抢。大家心知肚明。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几个熟客,那只能说明自己差劲。韩梅去过赵铭天的店上,在他老婆不在的时候。某次她从他店前走过,便看到了那个又高又胖的女人。韩梅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想如果是跟她打架,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然后她又笑自己胡思乱想,陌生女人是进了不白鹤舞厅的。

韩梅给赵铭天打电话,其实就是想告诉他,她可能要走了。沿海某城的色情行业受到重创,波及内地。白鹤舞厅将在一周以后消失。她突然迷茫了。去哪里呢?她之前干过洗碗工和保姆,深知其中的不易。总之,她是不想再重操旧业了。想起这些,她越发觉得白鹤舞厅好。

白天,她去逛街,可以随心所欲的花钱。接爱着别人的敬意。夜晚,灯光暗下去,她是那个为白天而买单的卑微女人。她明白,这没什么大不了。无数的人,白天是人,夜晚是魔鬼。

她就是想问问赵铭天,没有了白鹤舞厅,她该怎么办?

2

韩梅习惯性地睡到中午才起床。习惯性地穿着睡衣和拖鞋去菜市场。卖肉的男人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里的刀却能准确地割肉。那些婆娘会对着她嘀咕,因为她是整个市场唯一穿睡衣的女人。

在菜市场门口,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一回头,看到了昨晚她陪的那个男人。他嘿嘿笑着,像一个调皮的孩子。韩梅愣了一下,一脸冰霜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低头走了。

真是见了鬼了,她想。在白鹤舞厅一年半,她就从来没有在白天遇见过夜晚的客人。她走出去一段路,又回过头来看,那人已经不见了。这是偶遇,还是跟踪?想到后者,韩梅不觉汗毛直竖。她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住处,看到门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杀”字,她浑身的肉抖了一下。

她刚打开门,雷远山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不用说,韩梅已经猜到他的目的了。

“真的,你借我点钱,我保证不再骚扰你了。”他说。

“那你让你妈给我打电话吧。”

她无法相信一个吸毒的人。为了弄到毒资,雷远山已经竭尽人类的智慧了。而且,她也不太相信,会有女人看上雷远山,并且要跟他结婚。然而,半个小时后,她的前婆婆果然打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里称这个以前对自己还算不错的老人为“他奶奶”。他,指的是小豆子。

“他真的要结婚了?”

“他奶奶”在电话那头翕动着鼻翼,然后,将一泡鼻涕像一支箭似地擤出来。韩梅听到声音便能想起那情景。她皱着眉头等对方开口。

“你不会怪他吧?”对方小心翼翼地说。

韩梅倒也大方,说他能好好的生活,我也会很高兴。她对小豆子好吗?如果不好,我把小豆子接走。

“她奶奶”说,小豆子有我呢。你放心吧。

韩梅的心里涌起一丝感动,问需要多少钱?对方说要一万块。韩梅说她去想办法。

赵铭天坚决不让韩梅付这个钱。他情绪激动,就像掏的是他的腰包一样。“简直是岂有此理!为前夫娶媳妇买单?还有,你能确定这不是为他支付毒资?”

韩梅犹豫了。离婚前几天,雷远山说他要安心戒毒,让大家别打扰他。他用一个装电视机的纸箱将电视罩住,不让大家看节目。然而,过几天,电视机却不翼而飞了,只留下那个纸箱子罩在电视柜上。电视机被他卖了。他为了卖这个电视,费尽了心思。

韩梅给雷远山发了短信:让你的未婚妻给我打电话吧。

但发过短信以后,又想,自己真蠢,如果他要骗钱,完全可以找一个女人来冒充未婚妻。

韩梅在屋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躺在床上,可是又毫无睡意。冬天的窗外,太阳懒洋洋地晒着。楼下的街道边,树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站在风中。虽然有太阳,风吹来时仍然感觉到寒冷。韩梅裹着被子躺着,太阳在窗台上爬行。她呆呆地看着太阳一寸寸离开,直到黑夜降临。她起身,化妆,心事重重地朝着白鹤舞厅去。

上不了几天班了。她有种人之将死的悲凉感。她将大衣和包交到存储柜上,掀开帘子进了舞厅。热浪扑来,她感觉脸上一片灼热。灯光熄灭时。空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腥味,她仿佛听到了手抚摸过皮肤的声音。有人打开了手机上的照明灯从一个角落里走过,黑暗中突然响起骂声,那灯便熄灭了。舞池外的人静立着,等灯亮起。韩梅感到有人将手搭在了她肩上。她一转身,便闻到了一股酒味。她没有反抗。

灯光亮起来,韩梅发现将手搭在她肩上的人,不是赵铭天,而是她昨晚陪的那个男人。韩梅整个人朝后退了一步,想跑,那个男人却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陪我坐一会儿,”他的语气像是在市场上买牲口。

他牵着韩梅穿过人群,在一组空闲的沙发上坐下。韩梅不经意地将目光朝旁边移了一下,她看见赵铭天阴沉着脸坐在邻坐的沙发上。灯光暗下去。但韩梅总觉得有一双眼光在黑暗中盯着自己。身边的男人想来吻她,韩梅将脸迈开,他吻了她的颈上。接下来的时间,韩梅有种身首异处的感觉。那男人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待音乐停止,那人的手还搭在韩梅肩上。她低着头,耳畔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酒味一直弥漫在空气中。她点了一支烟,吸一口,胃里像盛满了开水似地翻滚起来,她朝着角落里的卫生间狂奔了过去。第二首曲子开始以后,韩梅趁黑从白鹤舞厅里溜走了。

赵铭天也喝醉了。他大着舌头给韩梅打电话,要她等着他。韩梅站在街边,法国梧桐的树干遮住了灯光,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不远处的街灯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到韩梅身边,她才看出来那人赵铭天。他除了醉意,还有醋意。韩梅感觉到了,但她觉得这毫无必要。

“那人是谁?”赵铭天喷着酒气,怒火冲天,抢先一步堵在韩梅前面。

“一个客人,”韩梅说,“总是像鬼魂一样,时不时地碰见。”

赵铭天看了一眼韩梅,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到破绽。他看到的是满脸的不耐烦。

“我要回去了,”韩梅说,“昨晚失眠,今天脸上已经长痘痘了。”

赵铭天“嗯”了一声,侧身让路。韩梅朝前走,赵铭天一直跟着。起初她以为他是在保护她,但到了住处附近,她突然站住了。

“我要跟你回去,”赵铭天轻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就在这里说,”韩梅继续站着,有点堵路的意思。

“今晚我没地方去了。”赵铭天说,“难道你还不放心我?”

韩梅想了想,伸手去包里掏出钥匙,继续朝前走。他们在街边一幢陈旧的小楼前停下来,一道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韩梅下意识地回头四顾,然后才打开了门,让赵铭天先进去。

当赵铭天紧紧将韩梅抱住的时候,她有点后悔让他进屋了。她听到他的喘息声,她的背后是墙,无路可退。他吻她,她挣扎了两下,成全了他。他的手还想朝下探巡,她急中生智摁下了电灯开关。

赵铭天果然收了手,脸上有一丝尴尬。他伸手去兜里掏,掏了一个红本子出来递给韩梅。

“我和她,离了。”他说,“昨晚吵了一晚上,今早去办的。”

韩梅的手伸在空中,犹豫着要不要去接那本离婚证。她最后还是没接。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给赵铭天,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凳子上。

“为什么要离?”她说,“一把年纪了,还都这么冲动。”

赵铭天没有回答,默默地喝着水,酒精正在他体内发作。他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装满了浑浊的液体。一摇,便会沉渣泛起。他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沙发上。韩梅看到他的眼角渐渐溢出了泪水。韩梅也没管他,自己去洗手间里卸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赵铭天在客厅里问: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没有见过从客厅到洗水手间,隔空求婚的。而且,他说出这句话以后,又没有动静了。待她卸了妆出来,发现赵铭天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找了被子出来给他盖上,自己回到了卧室里。她思索了一下,没有锁上卧室门。

她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然后,又被一条短信惊醒。雷远山在短信中说:你不给钱,我要把孩子送来给你。我要死在你面前。反正,我的人生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韩梅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她裹紧被子,给雷远山回了短信:拿到钱,你就滚蛋吧。

电话没了声息,客厅里却有了响动。赵铭天从地板上走过,去了卫生间。呕吐,冲水。脚步声又响起,然后在卧室门外停了下来。

韩梅听得很清楚。她闭着眼睛。但外面又没动静了,像幻觉一样。她翻了一个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尤为刺耳。然后,她又听到了脚步声。赵铭天在客厅里响亮地咳嗽。韩梅轻叹一声,翻身背对着卧室门,让自己渐渐入眠。

赵铭天来到床边的时候,韩梅在睡梦中。他掀开被子的时候,她醒了。他抱住她,她几乎没有反抗。不热烈,不拒绝,这并不是理想的状态。她无心去迎合他。他在身体的接触中感知她的内心。

“你愿意嫁给我吗?”赵铭天平静下来后,双手按在韩梅的胸前。他的声音很轻,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走。

“你别开玩笑,”韩梅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早已对男人死心了。”

“我是认真的,”赵铭天说,“我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光明正大?”韩梅冷笑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窗外,狂风怒吼,冷空气像一柄失控的剑,闪着寒光在屋里四窜。赵铭天起身检查了一遍窗子,回到床上将韩梅抱得更紧了一点。

“我要失业了,”韩梅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那就跟我一起生活吧,”赵铭天说。

“睡了,”韩梅说,“明天我还要出去办事。”

天刚亮,赵铭天就起床了。韩梅迷迷糊糊地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然后舒展开身体,痛快地睡了过去。然而,过了一阵,她又听到开门声。接着是赵铭天的声音。

“起来吃早点了,”他说,“吃了再睡。”

他掀开被子,挠她的痒痒。她咯咯笑着爬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鼻子发酸。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叫她吃早点。她干脆彻底地撒娇一次。吃了早点,她连碗也不洗继续回卧室去躺着了。赵铭天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他买早点的时候,已经顺便买了菜回来。韩梅听到他洗菜、切菜,眼前浮现出的却是雷远山的鞭子和耳光。

“喂!”韩梅对着厨房里歇斯底里地大叫。

赵铭天将头从卧室门口伸了进来。他微笑着,腰上系着一件印有“猫和老鼠”的围裙。

“你走吧,”韩梅说,“我这里不需要你。”

赵铭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像个听话的孩子,退出去,解下围裙,关门走了。

“我给你熬了鸡汤。注意别让汤干了。”他走到楼下时,给她发了短信。

她穿衣起床,给砂锅里加了水,见菜已经洗好,切好,只等下锅了。她想给赵铭天发条道歉短信,想想还是算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赵铭天面前,她总是像个骄傲的公主。

她去银行给雷远山汇了钱,工作人员告诉她,系统出问题了,汇不了。她只好去邮政局填了汇款单,在收款人一栏,写了雷远山母亲的名字。

一万块钱,对她来说,是一个月的收入。这一万块钱,意味着无数的亲吻和抚摸,无数的憋屈和忍受。但是,如果这一万块钱可以让她不再受骚扰,她觉得值。

她在电话里听小豆子的声音,他还不会讲电话,她听到他在哭,她也走在大街上哭。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但像个挂在天空的装饰品,风吹来依然觉得冷。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让人想到遭遇了连天雨的白色墙壁。每一声叫唤,都在撕裂她的心。她能明显感觉到那种疼痛,她用手按住胸口,仍觉呼吸困难。大街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她毫不在乎。她一直哭到住处,挂了电话,趴到床上放声大哭。

对不起,她一遍遍地看着孩子的照片说,小豆子,对不起。

3

白鹤舞厅里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女子从帘子后面跑出来,其中一个撞到了韩梅的身上。韩梅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跑开了。那是一个叫春春的女孩。他们经常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只叫她“春”。

韩梅没有再朝帘子后面走,而是站在外面观察动静。舞厅里面传来吵闹声,啤酒瓶碎裂声,一个保安从帘子后面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韩梅问。

“有个疯子在找你,你快走!”他说,“我叫人来帮忙。”

韩梅没有后退,而是掀起帘子进了舞厅。灯光明亮。人们挤成一团,时而朝前,时而朝后。有人回头看到了韩梅,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回过头来看她。除了看到那些攒动的人头,韩梅一时还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白鹤舞厅的老板娘欢姐朝韩梅走过来,悄悄将她拉到了一旁。

“那人是怎么回事?”欢姐神情紧张,“像个疯子,一直叫嚷着要找前几天陪他的人。她们说是你陪的?”

有人为韩梅让开了一条道。她走上前去,看见了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被人们逼到了墙角,手上挥舞着一个敲破了的啤酒瓶,绿光闪闪。他喝得太多,都快站不住了。

“你们谁敢过来?谁过来我就捅了谁!”

他朝前挥着酒瓶,人们纷纷向后退去。几个保安排在最前面,嘴里对他发出警告,侍机下手。他的目光越过人墙,发现了韩梅。然后,像疯了一样冲过来。乱了阵容的保安们,提着钢管将他围在了中间。韩梅知道,若不是舞厅关门在即,像这样闹事的人早就被收拾了。

事情因她而起,她无法逃避。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迳直走了那个男人跟前。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道,“活得不耐烦了?”

而那个刚才还歇斯底里的家伙,看了看韩梅,脸上露出了羞愧。他垂下握着酒瓶的手,垂下了头,打了个趔趄,被韩梅扶住才没有摔倒。

“你们散了吧,”她对保安说,“他不会伤我。”

果然,韩梅像一粒镇定剂,让刚才那个发疯的家伙变乖了。他坐在她身边,头靠在沙发上,不时用手搓揉着脸,想要让自己快点醒过来。韩梅沉默地坐着,一脸严肃,像是在面对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舞厅里恢复了正常。有人走向舞池,随着音乐起舞。有男人往女人堆里钻,目光如刀,瞬间便能割开她们的衣服。他们交头接耳,相视一笑,挽手走向舞池。灯光暗了下去。

“对不起,”韩梅听见身边的男人说,“我见不到你,很害怕。”

害怕的是韩梅,她突然毛骨悚然。她转过头去看身边的男人,觉得对方也正在看着她,不光如此,黑暗中的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她伸手挡了一下,手却被对方抓住了。

“原谅我,”他说,“我想好好跟你聊聊。”

“聊什么?”

“聊我自己,”他说,“我之前说的是骗你的。”

韩梅突然想笑。在这样的地方,谁骗谁,重要吗?她对真实的他,毫无兴趣。

“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她说,“我宁愿不赚你的钱。”

那双正在她胸前探索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韩梅感到空气骤然收紧,一声暴喝就要响起。胸前的手在颤抖,紧接着是牙齿相磕的咯咯声。如果她是一个杯子,他一定可以瞬间将她捏碎。

然后,他听到一串劈哩啪啦的声音。灯光亮起来时,他的手里拿着一沓钱。

“一百块钱一曲,”他说,“或者你自己开价,我只求你听我说。”

韩梅有点吃惊。曾经有喝醉了的男人,将钱砸在她脸上,要她陪睡觉。但是,付一百块一曲,只为听他诉说的人,还是第一次遇见。

“真的只是听你说?”韩梅掏了香烟出来点上,“你不再碰我?”

“不碰。”那人说,“一百块一曲。”

韩梅做出若有所思状。她想,反正也上不了几天班了,如果有机会赚钱,应该争取。那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将一沓钱递到了她手里。她没有数,大概有一千多块。

灯光暗下去的时候,她伸手将男子揽进了怀里。这个动作让她突然想起小豆子。

“你说吧。”她说,“把你心里的苦都说出来。”

而她怀里的男人却没有出声。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声,均匀、平缓,像熟睡的婴儿。她甚至怀疑他已经睡着了。他轻轻靠在她怀里,仿佛担心压碎了她。一首歌唱到了高潮部分。然后音乐渐渐弱了下去,灯光亮了。男人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微笑着,心满意足。

第二曲开始的时候,他自觉地将头枕在了她的腿上。韩梅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她将头枕在外婆的腿上,听鬼故事。有一瞬间,韩梅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像外婆对她一样。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觉得我正常吗?”这话让韩梅猝不及防。

“啊?”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正常啊,你挺好的。”

“可是他们说我不正常。”男人满腹委屈,“我喜欢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

还不等韩梅问他,他主动说下去了。

“我喜欢吃调料,”他说得更详细了一点,“喝酱油,喝醋,像喝酒一样。”

“那辣椒和味精呢?”

“嚼了吃,像吃白糖一样。”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红辣椒,大嚼起来。“如果是新鲜的,味道会更好一点,但干辣椒耐嚼。”

韩梅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一丝调料的味道。但她想,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我这一生,就让这点爱好给毁了。”那男人说完,便沉默了。

在白鹤舞厅待久了,每个人都会有一套对付男人的方式。来这里的男人,除了猎奇的,还有失意的。猎奇的好办;失意的,不好对付。有时候,面对那些失意的男人,韩梅会突然觉得这里就是一个疯人院。有痛哭的,有发泄的,有沉默不语的,更有甚者,要花钱来扇女人耳光,骂女人不是东西的……

很多时候,韩梅不觉得他们可恨,而是可怜。男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女人是永远的母亲。即使你欺负她,也不是因为她无力反抗,而是她纵容你。所以,每一个女人的心里,都装满了安慰词。

“人们都要吃调料,只是你吃得多点而已。”韩梅说,“调料又不是海洛因,不值钱,也不会太伤身体。”

“他们都说我身上有股调料味,说我像个醋缸。”

韩梅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恰好这时候灯光亮起,她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她起身去了小卖部,买了一盒香烟和两瓶啤酒。

“你不要再喝了,”她只拿了自己的杯子,倒了满杯,一口干了。她又叫服务员过来,要了一杯茶。

“你喝茶,我喝酒,”她说,“或者去给你买瓶醋?”

他笑了起来,露出满口黄牙。她想,这可能跟他喜欢吃各种调料有关系。

“你为什么喜欢吃调料?”韩梅开始好奇了。

“穷,太穷了。我在五岁之前,没有吃过味精。”他说,“爱上调料也是从味精开始的。有了它,即使是白开水泡饭,也很香。后来,开始偷食味道。藏在身上,像吸毒者珍爱毒品一样。”

提到毒品,韩梅便想起了雷远山。想起他跪着求她,声泪俱下的样子。原来,这个世界除了毒品,还有其他东西让人上瘾。一个人一旦对某种事物有瘾,便偏离了正常人的轨道,正如眼前这个男人一样。

“我叫刘海,”那男人说,“我记得你叫韩梅。”

韩梅“嗯”了一声,她有些困了。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晚上十一点正。再过一个小时,她便可以走了。她想,接下来她做个忠实的听众就好了。刘海也在犯困,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半天没有动静。灯光暗下去,又亮起来。韩梅发现刘海已经睡着了。他发出轻微的鼾声,面无表情。

十一点以后,有人开始走了。舞厅的音乐声也随之小了一些。舞池周边的沙发上,人们昏昏欲睡。没睡的人,经过一晚上的勾兑,有的已经在灯光下吻起来了。那些手,从衣领里插进去,也不再回避旁人的眼光。

刘海醒了过来。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点恍惚。目光绕着舞厅看了一遍,方才如梦初醒的样子。“谢谢你,”他说,“你还陪着我。”韩梅将手伸进兜里,那些钱还在乖乖躺着。

“没事,”她说,“你感觉好点了吗?”

“其实喝醉的时候感觉好一点,”他说。

“你想跳舞吗?”

“不跳,不会。”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眼看着人们离去。音乐声小了,到最后,连顶上的彩灯也停止了转动。

“走吗?”她问。

他站起来,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韩梅整理了一下衣服,跟在他后面。两人出了白鹤舞厅。

“我送你。”他说。

“不用。”

她急忙朝前走去。因为她已经看到赵铭天站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她朝赵铭天走去。想到上午的时候将他从家里赶走,心里有点愧疚。

“你怎么不进去?”她说。

“我去了,见你一直陪着他。没敢打扰你们。”

在舞厅里,韩梅总觉得身边萦绕着醋味,到了外面,又见识了醋意。这让她对赵铭天的内疚之情瞬间化为乌有。

“他还舍不得离去,”赵铭天说。

韩梅回头一看,刘海果然还站在舞厅门口。风一阵紧似一阵,清洁工永远无法战胜寒风,来不及清扫的树叶被风刮过来,像一群惊飞的麻雀。韩梅扣上大衣的扣子,她哈了一口气,见赵铭天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们的事情,你让我想想吧。”她说。

这话让赵铭天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他仍然有点不甘心。他想跟韩梅回去,被她拒绝了。他站了一会儿又说:“你能别去白鹤舞厅了吗?”

“你让我想想吧。”韩梅还是这句话。

自从进白鹤舞厅那天开始,她对那些劝她从良的话充耳不闻。那些男人,一边抚摸着她,一边说,回头是岸吧,你年轻,美丽,会有好的归宿。韩梅心想,去你妈的。即使是赵铭天说这样的话,她也没有动心。

她一个人朝前走,屡次回头,确认赵铭天和刘海没有跟来,心里轻松了一点。

何去何从啊?她想。打开门,迎接她的是满屋子的冷风。疲惫的身躯像堵墙似地被扔在床上,韩梅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每次回到这个临时的住所,她都有种心被掏空的感觉。原本,她需要卸妆,并且一遍遍地清洗自己,但是,这个晚上,她不想动了。

她已经将卧室的窗帘拉上。眼睛睁开或者闭上,都是黑夜。那个嗜调料如命的刘海,还会再来;那个嗜毒品如命的雷远山,已经消停;而那个沉默寡言的赵铭天,正在一步步逼近。

韩梅听姐妹们说,春春要去夜总会上班了。有她这样的想法的,还有好几个年轻姑娘。韩梅想,自己没法跟她们比。而年龄和韩梅差不多的几个已婚女子,有人要回家了,家里有男人和孩子等着。还有人,已经联系好了“老板”,将会在街头巷尾的暗影下开始新的生活。

她们问韩梅怎么打算?韩梅说,不知道,大不了就去餐厅里洗碗了。大家一起笑,都知道,进入了这一行,想回头,最难过的是自己这一关。坐在舞厅里,陪人跳舞就能赚钱,谁愿意去洗碗?韩梅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天大地大,其实,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不过是方寸之间。想起未来,韩梅总是失眠。一个不想堕落的人,一个不想回头的人,一个只想维持现状的人。而这样的现状正在等着被摧毁。

她给赵铭天发短信: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回复:喜欢你这个人。

韩梅突然又没了兴趣继续交流下去。这样的回答太虚了。生活已经教会了她,要慎重对待男人的甜言蜜语。特别是空洞的甜言蜜语。太多婚姻的失败,往往就是因为最初的甜蜜。太多的女人,为了那份甜蜜付出一生的代价。她们像鱼,为了诱饵,吞下了鱼钩。而韩梅,则是一条已经挣脱了钩的鱼,如诱饵再次出现,她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潮澎湃。

她一直醒到半夜。然后,她恍惚听到楼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好像是风声?不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韩——梅!她赶紧关了手机,缩进被窝里,那声音似乎小了一点。不管是人声还是风声,在这个夜晚,统统见鬼去吧。被窝里空气越来越浑浊,她像一个趴在门槛上的醉汉一样,一只脚在梦中,一只脚在冰冷的现实里。

直到天亮。

4

“他们说我身上有股混合的调料味,真的有吗?”

“谁说?”

“从小到大,我的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老婆……”

韩梅皱了皱鼻子。她不确定空气中的怪味是否发自刘海的身上。她摇了摇头。

“我被这些味道追赶着,喘不过气来。”他说着,把头埋在胯里,“你不会明白的。”

韩梅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她拿雷远山的毒瘾来对比,似乎也能想象人被某一种东西控制的痛苦。细想之下,人是多么脆弱。一些东西出现在生活中,完全就是来捣乱的。

“我想过要去戒,但是,没有调料的生活,比死还难过。吃不好,睡不香。”

韩梅不说话,认真做一个倾听者。现在,她已经不用在心中默记灯光或者音乐了。刘海来时,总会给她一沓钱。可是,他并不像一个有钱人。

“有人身上有狐臭,别人不也一样活得好?”韩梅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句有力的话。

“你怎么知道别人过得好?你永远不懂那些嫌弃的目光。有人甚至直接在你面前捂鼻子,吐唾沫,仿佛你就是一个满身腥味的骚狐狸。”

韩梅朝舞池里看了一眼,跳舞的人明显比以前少了。欢姐已经不再对她们进行抽成了。而且,这仅有的几天营业时间,也是欢姐努力争取来的。现在,欢姐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地抽着烟,目光时不时地朝韩梅这边看。

“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了,为了不再让人嘲笑。”他说,“我的父母也希望我离开,他们已经无力承担我的调料钱。”

刘海将手伸进兜里,用指头捏了东西出来,塞进嘴里。“是味精,”他说,“很香的,要不要尝点?”

韩梅使劲摇头,浑身不适。她想,可别让他吻了。他这样的习惯,即使身上没有怪味,想起来也挺瘆人的。若非是看在钱的份上,韩梅肯定逃跑了。赚钱的日子不多了,她提醒自己。然后,坚持听刘海说。

“我去一个酱油厂当工人,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韩梅没有说话。她看着舞厅里的人越走越少,心里有点焦急了。欢姐从角落里站起来,朝韩梅摆了摆手走了。可是,刘海还沉浸在回忆中。

“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每天把酱油当水喝。而且,还有一个姑娘总是对我笑。”

刘海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韩梅突然发现舞厅里的音乐停了,刘海的讲话声在空空的大厅里回荡着。有一个保安掀起帘子看了看,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等待。

韩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露出雪白的肚皮。她看了看四周,然后把目光落在刘海身上。

“走吧,”他站起来。

“谢谢你听我说,虽然故事才刚刚开始,但我感觉轻松了一点。”他说。

故事,散发着酱油的味道。韩梅觉得空气中有了甜味和咸味,像是一口鲜血哽在了喉咙。她看到刘海拖着双腿,流浪狗一般频频回头,然后消失在了街角。锥子样的鞋跟敲击着冰冷的地面,尖锐的声音直刺耳膜。钱在她的兜里,散发着热温。只有将钱握在手里,她才心里踏实。这冷的天,兜里那些红色的钞票就是热源。一想到它们,韩梅就觉得温暖。

午夜的天空黑沉沉,月亮和星星黯然收场。街灯浑浊,人声鼎沸。韩梅裹紧身上的黑色风衣,疾步从烧烤摊旁经过,她能够感觉到那些轻佻的目光。高跟鞋的声音令她尴尬,她拉过衣领遮住脸,走得更快了。

住处楼下,几棵梧桐树投下瘦骨嶙峋的身影。一个人,蹲在树下,背上爬满了树枝的影子。夜晚的街边,是酒鬼的乐园,步履踉跄、高声大气、满地打滚……蹲或坐,街头即景,不足为奇。

韩梅从那个男人面前经过,目光迅速扫了一下,加快了步伐。仿佛那里蹲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随时可能扑出来的恶狗。然而,那个人却真的朝她扑了过来。待韩梅看清,已经晚了,她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雷远山已经紧紧拽住了她的胳膊。

“韩梅,我等你一个晚上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惊喜。他一开口,一股食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他没有刷牙的习惯,为这事两人没少吵架。韩梅被他吓懵了,下意识地想挣脱,但他的手铁钳似的。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雷远山站着,不知所措。

“你又骗我?”

“嗯,”雷远山低下头,轻轻从嘴里吐出一句令韩梅差点崩溃的话,“我其实是太想你了,根本没有女朋友。”

韩梅扬手想扇他一个耳光,雷远山闭着眼睛,嵬然不动地支着脸。一只猫在耳光声中“喵”的一声钻进了黑暗的花丛中。不远处,一对正在悄声交谈的男女回过头看了一眼。

“魔鬼!”韩梅咬牙切齿。她愤怒地挣扎,他的手极不情愿地松开,并且做好了随时将她重新抓住的准备。

“你走吧,”她说,“我不想见到你。”

“我来接你回家,我已经下定决心戒了。”

这话激起了韩梅内心的怒火,她转身走了。雷远山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门口,然后,自己也转身走了。

一定是那张汇款单出卖了自己,韩梅想。她将包扔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进卫生间里洗澡。热水从头上浇下,韩梅泣不成声。她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哭,连眼泪也不用揩,直接让水冲走。她恶狠狠地搓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恨意。她知道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自己了。然后,她又开始同情自己,这一具连自己也讨厌的皮囊。如果不是还有几分姿色,她可能如今还在某个小饭馆里供人使唤。

要过年了啊,韩梅突然想起。自从离开了白鱼村,她就开始害怕过年。过年,就意味着花钱,每花十块钱,就等于被人摸了五分钟。所以,当她明白自己又被雷远山骗了钱的时候,她真的是恨得牙痒痒。

狗娘养的。她对雷远山发了条短信。但对方没有回复。

她想,应该给小豆子的奶奶打个电话。这个苦命的老人,跟雷远山合伙骗了她。一万块钱啊。而比被骗更恐怖的事情是,雷远山居然找到城里来了。

生活总比人想象的要复杂。韩梅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一种窒息感。她起身打开窗,冷风像一条带子似地钻进来。她打了个寒颤,钻进被窝里浑身发抖。

赵铭天呢?她突然想起,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一整天了。她需要他。当她明确自己的打算时,她拨了他的电话。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赵铭天的声音带着困意,韩梅甚至担心他没有听明白。她奇怪他为什么不激动。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已经设想天亮以后的事情了。过道里有脚步声,那笨重的声音像大象经过。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然后,在她的门外消失了。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更近一步的响动,人声或者敲门声。但是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韩梅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戴着墨镜走在中午的阳光下。冬天的太阳并不炽烈。不出她的意料,雷远山正在路边等着她。她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过的,也懒得问。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然后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错愕了。

“我约了人吃饭,你也一起去吧。有些事情,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雷远山来不及细细体味这句话,忙不迭地点头。

赵铭天在醉春楼等着他们。桌上摆着碗筷,菜已经点过了。韩梅让雷远山坐在对面,自己坐到了赵铭天身边。赵铭天面无表情,雷远山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掏了香烟出来,递给赵铭天,后者摆了摆手,没有说一句话。

“这是我老公,”她对雷远山说,“姓赵,赵铭天,做生意的。”

雷远山将揣在兜里的右手抽出来,想去握手,见赵铭天无动于衷,只能作罢了。他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喉咙里轻咳了一声,盯着桌上的空碗愣愣出神。韩梅和赵铭天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

“当着你的面,我们要把话说清楚,她现在是我的老婆了。”赵铭天说。

雷远山低头不语,夹着香烟的手指轻微颤抖。自从他染上毒品那天起,尊严已经被扔进了地狱。但是,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他如坐针毡。

“你回去,好好带着小豆子,等他长大了,他会理解的。”韩梅说。

菜已经上齐。赵铭天提议动筷了。他亲自给雷远山夹菜,这个举动在雷远山看来,有几分施舍的味道。三个人沉默着吃饭,只能听见筷子无意间碰到碗沿的声音。

“有酒么?”雷远山望着韩梅,尽量回避赵铭天的目光。服务员刚好走过来,韩梅想了想,便要了酒。

“你能喝酒?”赵铭天有点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吸毒的人是不宜饮酒的。

“大不了就是一死,”雷远山说,“酒和毒品一样,都能麻醉人。”

服务员拿了酒来,雷远山倒满了自己的杯子。然后,将酒瓶推到了赵铭天面前。

“我们喝一杯,”雷远山端着杯子,等赵铭天倒酒,“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不会放过你。我是贱命一条。”

“酒,我可以陪你喝,但是,你这话我不爱听。”赵铭天说,“我和她怎样,是我们的事,跟你无关。”

空气中飘着火药味,一触即发。韩梅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心里其实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冷漠。可是她害怕再生出别的事来。

“我也陪你们喝一点,”她从赵铭天的手上接过酒瓶,倒了半杯酒,“喝了这杯,你回去吧,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雷远山抓起桌上的酒杯,张开嘴,将一杯白酒倒进了脖里。然后,将杯子一摔,踩着破碎声走了。饭桌上,留下韩梅和赵铭天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赵铭天问。

这个问题,韩梅也想知道答案。她长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抓起面前的酒杯,把酒喝了。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见赵铭天并没有继续吃菜,便招手叫服务员过来买单。赵铭天抢着付了账,两人走出了醉春楼。

中午喝酒,酒量减半。韩梅走在街上,感觉头晕。赵铭天走在她身边,过马路的时候,伸手来扶她,她甩开了。街道上,四处都是眼睛。每一双眼睛,仿佛都知道她的秘密。韩梅低着头走,看着自己的脚步。但是,在一个街巷转角处,韩梅突然抬起头来。她看到一个脑袋从墙拐角处缩回去了。雷远山。她知道,他是会阴魂不散的。她假装没有看到,加快了步伐,将赵铭天甩得远远的。

韩梅开门的时候,不自觉地回头望。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街面上,城市发出沉闷的噪音,她不知道这些声音从何而来,这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她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内心有了短暂的安宁。每次开门的时候,她都会紧张,一阵风也能让她淌冷汗。只有回到住处,将门窗锁上,将世界关在门外,她才能对着镜子看一脸惶恐的自己。像一只蜗牛缩回了壳里,安稳、倦怠、困意渐渐袭来。

韩梅睡了一觉。窗外的世界,太阳被云层遮住,转瞬变了天。她在下午五点醒来,外面黑得像世界末日,像一个迟到的孩子,她在慌乱中化完了妆,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距离白鹤舞厅关门,还有三天。

5

风吹动门帘,像一只巨大的翅膀在扑扇。墨绿色的门帘外,两个保安昏昏欲睡,被遗忘的香烟在指间燃烧。任何震耳欲聋的音乐,都无法让他们激动起来。更何况,那些音乐早已烂熟于心。

生意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主顾之间仿佛有着某种心灵相通。当生意人处于懈怠状态,客人便自动绕行了。欢姐原本是想在这最后一周,让她和姐妹们有一个缓冲的机会,但见生意日渐萧条,她也有些心灰意冷了。她似乎永远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幽暗的角落,灯亮的时候,会有一束光打在她金色的卷发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永远睡不醒的母狮子。她是个传说。当欢姐宣布白鹤舞厅即将关门的消息时,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无法逆转的局面。申请延期关门,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但这只是欢姐撒了一个娇而已。

白鹤舞厅外面张贴了歇业通知,说是装修升级,重开日期待定。这是白鹤舞厅十几年来的首次通告,也会是最后一次。

刘海总是来得很早。他每次要两瓶啤酒慢慢喝着等韩梅。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伸手进兜里,拈一撮味精放进嘴里,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姑娘们友好地对他微笑,但没有人来请他跳舞。音乐软绵绵的,像有条疲惫的鞭子凌空抽下来。男人和女人在灯光下进退,举止优雅,彬彬有礼。当然,关了灯,又是另外一回事。

韩梅走进舞厅,便见刘海向她招手。这不出乎她的意料,他的故事还没讲完。她在他身边坐下,搓着双手,哈着气,等待他挑起话题。

“昨晚没睡好?”

他朝她面前的杯里倒酒,只倒了半杯。她道了谢。他不像其他人,拼命灌她酒,心里期待着喝醉了能够将她带回家去。他的目光涣散,盯着舞池里的人,等待灯光熄灭。韩梅端着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灯光像疲倦的眼睛,轻轻闭上,音乐指挥着人们的步伐。韩梅感觉到身边有轻微的动静,空气里飘过一丝酱油的味道。他张了张嘴。

“她真的和你长得很像,”他说。

他趁黑递了钱过来。她心领神会,将钱塞进了包里。

“这个世界,只有她能够接受我的这种怪癖。”

这话将韩梅带到了那个酱油味飘荡的世界。她想象那种又甜又咸的味道,萦绕在刘海和他的女人之间,吃饭、睡觉、上班,须臾不离。除此之外,还有酸味和辣味。生活需要调料,但不可欲罢不能。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

“毕竟已经过去了,”韩梅说,“你要试着去接受现实。”

“我只想永远生活在过去。”刘海在灯光亮起时睁开了眼睛,“所以,我才每天来找你。”

“我们这里就要关门了,”韩梅将头凑近他的耳朵,语气略带悲伤,“只有三天了。”

“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完。”

韩梅点了点头。她甚至打算,当他的故事讲完时,买一箱调料送给他。

“只要有调料和她,生活就是完美的。”刘海忽略了很多细节,那些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韩梅没有故作惊诧,而是安静的听着,昏昏欲睡。

“直到有一天,她离开了我,完全粉碎了我的生活。”

灯光亮起来,音乐声随之大了一点,完全走出了偷偷摸摸的状态。此时,即使是有一帮警察冲进来,也不会任何麻烦。当然,这只是假设。白鹤舞厅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韩梅看到刘海的眼角泛起泪花,她悄悄将目光移开了。然后,她看到坐在不远处的雷远山。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好似空中滚过惊雷。她来白鹤舞厅的路上,一直环顾四周,没想还是被他跟踪了。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压抑的怒火,还有发现秘密的快感。他的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那是一种“终于逮到你了”的得意。

“可是,她有一天离开了我。”

这个结局,韩梅早就知道了。但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她对他的话表现出一丝兴趣。她问,你老婆是怎么死的?

“她没有死,跑了。”

韩梅看了一眼刘海,他闭着眼睛,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话。不管是死了,还是跑了,都不重要。但韩梅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

“呵呵,”她冷笑着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对不起,我不想骗你。她跑了,跟人跑了。但我总觉得她死了。因为只有这样想时,我才会觉得心里好受一点。”

韩梅嗅了嗅,空气中隐约有一丝醋和酱油的混合味。自从知道他是个调料嗜者开始,她的嗅觉就高度警惕。她想,比闻调料味更难受的,是心理上的不适感。只要坐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变成了一只猎犬或者一个感冒症患者。对于刘海口中的那个女人,韩梅有了感同身受的恻隐。

“我一直在找她,”他说,“找了整整十年。”

结果当然不用说,韩梅想,肯定没找到。任何一个软弱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坚强的核。十年的时间,这个男人带着满身的调料味寻找一个女人。那种味道发自他的骨髓。

“你还在找她吗?”韩梅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雷远山,“你打算一直找下去?”

“你觉得我该停下来吗?我四十五岁了,感觉身体越来越弱了。”

灯光熄灭的时候,韩梅的眼前浮现出刘海寻找他女人的影子。茫茫人海,一个男人,用目光过滤世界,寻找那个给过他短暂温暖的人。

韩梅突然意识到,这个故事该接近尾声了吧?

有一个姑娘朝雷远山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韩梅看到他象征地

推辞了两下,然后和那个姑娘搂在了一起。他在看着韩梅笑。韩梅将手搭在了刘海肩上。

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少,刘海沉默了一会儿,将嘴凑在韩梅的耳边。这一举动令她吃惊,但她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调料味更浓了,韩梅闭着眼睛,热气像虫子从脖子上爬过。

“你能陪我一晚上吗?”

韩梅顿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血脉瞬间凝结了。然后,她颤抖了一下。刘海似乎感觉到了,轻轻放开了她。

“我从来不陪人过夜的。”

“你撒谎,我有天晚上亲眼看见你带一个男人回去。”

韩梅没有狡辩,但刘海的话让她害怕。她突然想起了门上的“杀”字,以及过道上的脚步声。她不敢看黑暗中的刘海。

“我可以回去了吗?”她说,“我有点冷。”

“嗯。”

韩梅趁黑出了白鹤舞厅,被狂风裹挟着一路前行。她刚回到住处,就收到了雷远山的短信。

开门,我在楼下。

开门,否则我让你无脸再回白鱼村。

韩梅头重脚轻地下楼,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软体动物。冷风先雷远山一步挤到了韩梅面前,她打了个寒颤。接着是酒味。雷远山跌撞到了铁门上,楼道里响起了肉体和金属撞击的沉闷声。韩梅转身上楼,雷远山幽灵一样地跟着她进了屋。

他坐在沙发上,掏出随身携带的锡纸,开始吸毒。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在她看来像一坨屎。她起身去到卫生间里,穿着衣服站在喷头下打开了热水。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头发和衣服紧贴到皮肤上,咧嘴大哭,像个孩子。然后,她拖着湿淋淋的身躯回到客厅,像条刚上岸的鱼。

“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韩梅站在雷远山面前,身上在滴水。他被她的这副样子吓慌神了,下意识地开始脱她的衣服。韩梅双手紧紧抱在胸前,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她的眼里在喷火,有了杀人的冲动。当雷远山解开她的第二颗纽扣时,她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随即坐到了沙发上,“妈的,”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没见血。

韩梅就势蹲下去,缩成一团。她抽泣起来。屋里烟雾袅绕。

“你以为我怕你回白鱼村去说是吧?”韩梅说,“从我入行那天开始,我就将尊严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以为我不敢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丢人!我和小豆子都替你丢人!”

小豆子。韩梅想到他,整个人就软了。他还有什么可以顾虑?为了一时的毒品之快,他可以杀人放火。人到了这一步,在善或恶之间,往往会报复性地选择后者。

衣服上的水还在滴着。韩梅瑟瑟发抖。她打了个喷嚏,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外面又刮风了,小区里的流浪猫在打架,争夺无处不在的世界。

雷远山突然朝韩梅扑了过来,将她的惊慌、喊叫,全都压在了身下。他撕她的衣服,破裂声像一首闪电。他将赤裸的她,抱起来,扔到了沙发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如一块冰似的破碎。尔后,她扼住了任何发自体内的声音,变成了一堆沉默的肉。任何撞击都是徒劳的,沉默只会让他羞愧。他的身体里像有一台发动机,但所有的力量都遭到了化解。他看不到黑暗中的眼泪和咬牙切齿,她的手在四处摸索,但上天没有将一把刀放在她手边。

最后,他浑身颤抖、痉挛、扭曲,一声长啸,一动不动。

她像是死了,或者睡过去了。

沉默和黑暗统治世界。接下来的声和光来自打火机。烟头像不眠的眼睛。

“你满意了吧?”她说。

他无所谓满意与否。他躺在沙发上,像一摊泥。她赤脚走进卧室里,把门反锁上。风在窗外拍打窗户,渣土车从楼下轰隆隆开过。电吹风的噪音让人心惊胆颤。被窝里冰如铁,空气像一把刀,割得她喉咙生疼。她又咳嗽起来。药在离她不远的抽屉里,但她懒得动了。

死不了,她想,如果真的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又过了一阵,雷远山来磕门,她不理,他开始擂门。

“开门,我要进来跟你睡。”

“滚吧!天亮时就滚。”

她永远不想见到他,但这根本不可能。小豆子是他们之间永远的纽带。每一个失眠的夜晚,她都在思考自己的归宿。一个失败者,活得像个逃犯。只有生活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她想不断地逃,像一只永远点水的蜻蜓。逃吧,真的,待白鹤舞厅关门她就离开。

雷远山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踢门。这个疯子。他完全就是个疯子。疯狂是疯子的通行证。

住在隔壁的人家被吵醒了,来敲门。雷远山开门,对着门外就是一顿狂骂。隔壁那家是卖蔬菜的,两个大人带着三个孩子。有时候,他们会将门打开,韩梅看到客厅里的地铺周围摆满了脏鞋子。孩子们席地而坐,玩着又脏又破的玩具。每当这时候,韩梅就会想起小豆子。

邻居关上了门,雷远山还站在韩梅的卧室门前。这一次,他不敲了。

“梅,你把门打开吧,”他说,“我太冷了,无法睡。”

韩梅将耳机找出来,插在手机上,放了一首《出塞曲》。她把音量调到最大,单曲循环。

“梅,我错了。我真的会戒的。”

“跟我一起回去吧,孩子多可怜。”

“你他妈的到底听见没有?信不信我跟你同归于尽?”

……

韩梅没有听见。她不知道昭君,也不知道蔡琴,只是喜欢这首哀婉的歌。像是六月天空中滚过的闷雷,没有震天响,却句句捶打着心脏。那些音符幻化成蜜蜂,住满了她的耳朵,拥挤得生疼。她摘下耳机,世界寂静,她轻轻闭上眼睛,耳畔还回响着蔡琴的歌声。

楼下,有扫把划过地面。窗外一片黑暗。天快亮了。

6

“我在这里等你。”

刘海蹲在韩梅楼下的街边,韩梅看到他时有点不知所措。她想转身躲避,但他已经说话了。

“哦,”她说。

“我请你吃饭,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去白鹤舞厅了。”

韩梅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雷远山的影子。对阴魂不散的担忧,加重了她内心的恐惧。但相比之下,她会选择跟刘海在一起。

“我可以付你钱的,”他又说,“反正,我拿着钱也没有用了。”

他快步超过了她,在前面带路。她边走边四处张望。她起床的时候,客厅里空无一人。沙发巾被踢到了地上,不远处是口痰和烟头。但眼前的一切在她看来并不算糟糕,没有了雷远山,这种感觉就像是早晨醒来,清空了肠道里的宿便。

当然她也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安慰。

餐厅里人不多,刘海和韩梅被带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上。她对在外吃饭兴趣索然。回到住处,还得煮一碗面条吃。刘海的脸色很差,两片铁青的肉,松驰地挂在鼻子两侧。她觉得他的眼袋里,能够装得下一只小袋鼠。他的嘴唇干裂,随时都有可能冒出血珠。

“先给我们上一瓶白酒,”他说。

韩梅赶紧申明自己中午喝酒头疼,“我来那个了,”她巧妙地撒了个谎。

“我自己喝,”他拿着一支铅笔在菜单上打勾,“我今天要把自己喝醉。”

他点了很多荤菜。他们以为肉是这个世界最好的食物。她默默坐在他对面,偶尔看他一眼,生发出一丝恻隐。他像一台机器,一看便知不好了,却又说不出来具体的问题。

“如果我骗了你,你会怎样?”

他喝酒的样子像喝毒药,抿一口,皱着眉,含在嘴里品咂半天才吞下去。她其实很想劝他别喝了。

“其实,我不光喜欢吃调料,还喜欢偷东西。”他朝她的碗里夹菜,“我是一个小偷,天生的。”

韩梅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望着雷远山,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这句话的真假。而他,则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了解小偷的心理,”他说,“那种将别人东西据为己有的感觉太好了。”

“你偷什么?”

“什么都偷。调料、鞋子、手机、摩托车……我曾经在西北某省打开了一辆汽车的锁,但是,我不会开车,放弃了。”

韩梅笑了起来。她希望用笑声打败眼前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她的笑声中带着嘲弄——这是个彻彻底底的玩笑。偷,是这个世界最不光彩的事情之一,他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说出来?

她想,他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胡说八道惯了。在白鹤舞厅里,男人们的嘴上挂满了谎言,她早已见惯不惊。

“你怎么证明你会偷东西?”韩梅的嘴角向上扬,一脸讥讽的样子。

“我在你门上写过一个字,你应该还记得,”他说,“我可以轻易打开很多门,包括你的大门。”

韩梅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她甚至还来不及收起讥笑,但表情已经转化成了惊恐。

“你放心吧,”他说,“我不会伤害你,否则,我早就进你的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韩梅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带着哭腔。

刘海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笑。他喝了一口酒,下咽的时候发出“咕噜”声。他看了看韩梅,若无其事地朝她碗里夹菜。

“我是个坏人,”他说,“但我不会害你,你跟她长得太像了。”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长得像另一个人。这是一种灾难还是幸运?韩梅有点坐立不安,她停了筷子,看着刘海将酒菜毫无美感地从嘴里塞进去。他似乎永远没有满足感,食物和他的肠胃并没有发生任何联系。

“警察不找你麻烦?”她加重了“警察”这两个字。

“警察太忙了,”他说,“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有空天天盯着我们?”说完,他又倒了一杯酒。他时而看一眼她,她的惊恐让他满意。

“其实,她的离开,并不是因为我身上的味道,而是因为我戒不了偷东西的习惯。”

她没有说话,紧握着手机,手心在出汗。她想离开了。她知道这会败了他的兴致。

“如果三天不偷东西,我会手痒。”他说,“那种感觉很难受,一双手不知所措。”

“别人都吃完走了,”韩梅看了看旁边的几张空了的桌子。餐厅门口,服务员们已经闲了下来,打扑克、用手机听歌或者说着悄悄话。

“再给我十分钟,今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说,“我这几天老是做噩梦。”

韩梅如坐针毡,但她只能继续听他说。

“我知道我找不到她了,即使找到她也不会跟我回去。”他突然仰脖喝了杯中酒,再次倒酒的时候,他说,“你能不能跟我回去?”

这话像突然射出的暗箭,猝不及防。待韩梅反应过来,她开始拼命摇头。

“我是有老公的,”她说。

“你老公是个混蛋,”他忿然道。

她没有因此感动,只想快点离开。他站起身时,塞了钱过来,她接了。在餐厅前口,两人停留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将语言压在了舌头下。

“今晚,白鹤舞厅最后营业,你来吗?”

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白鹤舞厅要搞一场告别仪式,是欢姐的主意。“来一场真正的舞会吧,”她说,“让臭男人们文明一点,别动手动脚的。”姐妹们欢呼赞成。如果黑暗的舞厅里,没有见不得光的举动,男人们都像绅士一样,优雅地搂着她们跳舞,那该多好。

韩梅从饭店和刘海分开后,想回住处休息一下。半路上,欢姐给她打电话,说是姐妹们正在布置舞厅,让她赶快过去。

这可能是白鹤舞厅开门最早的一次。姑娘们的脸上有着分别的悲伤,也有着对告别仪式的期许。该如何布置现场呢?欢姐说,凭你们的想象吧。“那就布置得像毕业晚会一样,”有人说。姐妹们表示赞同。

白鹤舞厅的正东方,搭了一个台。台上铺着红地毯。收银台搬上来了,上面放着鲜花。话筒从鲜花里伸出头来,发出黑暗之光。“喂,”那个叫春春的姑娘凑近话筒喊了一声,“大家好,大家中午好。”正在忙碌着的姑娘们笑成一团。

舞池里铺满了红地毯,炫目得令人心惊,踩上去却悄无声息。欢姐搂着韩梅跳了起来,跳着跳着,她在韩梅的胸前摸了一把,韩梅马上做出要亲吻她的样子,吓得欢姐笑着放手了。

没有音乐声。有人朝音控台那边弹了一个响指,“music。”一直沉默着的音控师恶作剧般地放了一曲《舞女泪》。然后,一个姑娘走向音控台,她换了一首《爱情买卖》。音乐就这么在舞厅里回荡,她们跟着唱,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唱。

墙上,用透明胶布沾满了气球,颜色以紫色和粉红色为主。当气球吹起来时,总有人跑过来摸一下,将此想象成乳房。有时候,汽球被炸了,也会引来一阵笑声。

舞池四周的沙发上,一定是布满了细菌。欢姐安排人消了毒,并且擦得纤尘不染。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满了瓜子和水果。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要不要给男人们摆上坐席卡?

喜庆一直延伸到了大门口。花篮是姑娘们自己花钱买的。条幅上写着“恭喜白鹤舞厅关门大吉陈小娇、李玲儿贺”之类的字,花篮一直摆到了街边,引得路人驻足。

她们还在舞厅大门外拉了一条横幅:白鹤舞厅关门仪式今晚举行,全场免票。

曾经站在门口的保安换成了两名身材高挑的姑娘,她们穿着旗袍,正在一遍遍地培训“欢迎光临”。

下午四点,欢姐请全体姑娘吃饭。当她们吃完饭回到白鹤舞厅时,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人们站在闪烁的灯光下,守着一道紧闭的门,显得有几分滑稽。姑娘们在注视下穿过人群,欢姐走在最前面。她弯腰,扭动钥匙,卷帘门缓缓上升,门帘已被撤下,一眼就能望到底。

舞厅里的灯光全部亮起,镭射激光灯像机枪在扫射。这是一个不熄灯的夜晚。五彩斑斓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光怪陆离的女人们,像是在自已家里一样放松,她们带头跳起舞来,等待告别仪式正式开始。

欢姐依然坐在她经常坐在那个位子上。她看了一眼门口,那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心惊肉跳。但是,她还是走向了那个摆着鲜花的收银台。

“谢谢大家。”四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注视她。

“谢谢大家能来。这是白鹤舞厅的最后一夜。这最后的夜晚,我想让这里成为真正的舞厅。让我们唱歌、跳舞。你们眼前这些美丽的姑娘,她们曾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今晚,你们要怀着感激之情,而不是轻举冒犯。今晚,不许争风吃醋,不许偷偷摸摸。今晚,我们是兄弟姐妹。”

掌声响起。有人吹了声口哨,震耳欲聋过后,是阵阵笑声。

“谢谢你们,我的姐妹们。以往,我像一只母鸡看护鸡仔一样保护你们;未来,就只有靠你们自己了。世界如此冷漠,我们只有抱成团,才能获得温暖。世界如此肮脏,我们比很多人要干净。”

掌声再次响起,有姑娘在偷偷抹眼泪。韩梅鼻子发酸,她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雷远山、刘海和赵铭天。该死的,她在心里骂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围在中间的猎物,无论是谁,只要伸手,就能逮住她。她看到赵铭天朝她走了过来。

“很有创意,”他说,“像在开年终总结会。”

韩梅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茬。

“跳舞吧,”他笑了笑,“或许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两人进了舞池,身体之间保持着距离。这是两人第一次在灯光下跳舞,彼此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两人沉默着,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拉锯。音乐在舞厅里爆炸开来,连沙发上的人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随着节奏扭动身体。

“我们的事情,你考虑得怎样了?”

韩梅心里一紧张,踩到了赵铭天的皮鞋上。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看了看站在灯光下机械晃动着身体的雷远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是认真的,”赵铭天又说,“你还在想着他?”

韩梅摇了摇头。赵铭天不知道,她是拒绝,还是说没有再想着雷远山。很多事,难了结,何妨不了了之。韩梅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爱了,或者她从来没有学会爱。她希望一个人给他勇气,可她又怀疑这世界是否真的有爱存在。一个整天周旋于男人圈里的女人,就像一个整天跟细菌打交道的医生,已经有了免疫力。

她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跳舞。灯光下的她,像是猫头鹰无法适应白天。跳着跳着,她有点眩晕。她放开了赵铭天,回到座位上。一直在盯着她的刘海先雷远山一步走了过来。

“我们不跳舞,”他说,“陪我聊聊吧。钱,我会照付。”

“今晚我们不收钱。”她犹豫一下,“但是,也不能动手动脚。”

他的身上有着调料味和酒味,这令韩梅有点反胃。她点了一支烟,让烟味战胜了怪味。

“我今天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该骗你。”他说,“我要向你坦白。”

她深吸了一口香烟,将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等着他说下去。

“其实,她真的死了。”

韩梅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想站起来甩手离去。可是,他痛苦的表情告诉她,事情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紧硬,像是要把一个答案硬塞给她。

“她是被我杀掉的!”他的语气冰冷如刀,让韩梅目瞪口呆。

但是,她笑了起来。“你喝多了,”她说,“你这个骗子。既然不跳舞,那就请便吧。”

韩梅悄悄站了起来,朝欢姐走了过去。欢姐喝多了,她要唱歌。大家起哄。她唱了一首《甜蜜蜜》。她唱的是:甜蜜蜜,你他妈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你他妈的春风里……然后,在欢姐的带动下,男人和女人全都唱了起来。

然后,有一个中年男人跑向音控台,他要求来一首麦克尔·杰克逊的《billiejean》。音乐响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后滑向了舞池中央。掌声雷动。该男子一时兴起,脱下外衣,扔向了围观的人群。

看着这欢乐人群,欢姐笑着笑着突然想流泪。十年了。她从25岁离了婚,便开始经营这家舞厅。一个星期前,侯哥告诉她,这一次,白鹤舞厅必须得关门了,风口浪尖上,神仙也保不住。侯哥的话,她信,她听。她想着侯哥,就看见侯哥带着一帮兄弟全副武装地走进来了。欢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揉了揉眼睛,看见侯哥迳直朝她走了过来。

大门已经被警察封住了。舞厅里的男人惊惶失措。音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侯哥看了看周围,走到了收银台的话筒前。

“大家不要慌张,我们来,是找一个叫刘海的人。”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讶,同时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刘海,你听着,这里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即使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出去了。你杀妻一事,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此时,刘海坐在炫丽的灯光下。他对身边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察视若无睹,他朝韩梅招了招手,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六只枪对准了他。

“刘海,举起手来!”侯哥向他喊道,“站起来,别抱侥幸心理。”

刘海站起来。他举起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朝韩梅走了过来。韩梅浑身发抖,她看见刘海走过来时,脸上挂着一丝浅笑。警察像张网似地包围过来,而刘海像个拖着渔网满载而归的渔人。

“能最后陪我跳一曲吗?”他问。

韩梅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有酱油和醋的味道从他鼻翼间轻轻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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