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 仙

2018-11-13 13:40乐桓宇
青年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宏达老师

⊙ 文/乐桓宇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

——《庄子·大宗师》

树荫里的下午,况先生坐在屋前的竹床上,摇着扇子,看着院子外井台边的坝子,看着坝子上太阳光晒着腾起来的扭曲的蒸汽,那像是尘埃里奔腾的野马。

他已经五十一岁了,雪色丛生须里,暮气已在眉间。这几天一直等着乡试发榜的消息,按理他也不应有什么心思去等了,可是他却还在等。他多年连乡试也不中,便只在乡里私塾教书,没再往外地走一步。他常常想起十七岁那年他考上秀才,那时的草绿莺飞,柳絮花开。可之后便再也没有中过举人。三年一次的乡试,都考了十来次了,乡里有类似遭遇的人,没几个,考了最多四五次不中的,也都去踏踏实实种田了,只有他,却也放不下书本,一直当一个教书先生,每年还去凑凑乡试的热闹。塾师家境不甚宽裕,还比不上有些田地多的农人,却也勉强过去,愁云总缭绕,手脚却清闲。

他虽然似乎是有些才气的,对联写文是最能做的了,因此包办了邻里的逢年过节、红白喜丧的对子。但是考试却总不遂意,似乎平日的才气和考试是两回事。总考不中的他,又和几位学生一起去考了乡试。宏达,是所有的学生里,他最喜欢,也格外照顾的,因为这孩子聪敏,讨大人喜欢。今天正是发榜的日子,宏达和另一个学生子敬已经看榜去了,子敬是邻居家的小孩,今年也去考了乡试。他则在家闲着,等着小辈带来的消息。宏达今年二十了,况先生看宏达的时候,往往从宏达身上浮现出自己年轻的活力。

他觉得喉咙不太舒服,于是哼哼地咳了两下,觉得喉咙又有些说不出的干,像一块枣树皮的干,可喉咙的痒却没法只靠这两声咳止住。于是他回屋里去倒茶水。他正在喝茶的时候,他家养的小猫,毛色金黄金黄得透亮的圆圆的小猫,柿子一样鲜艳的颜色,跳到桌子上看着他。这只猫还很小,不听话,爱乱跑,爱抓门,于是他干脆把这只猫用绸绳套着脖子,另一端系在椅子脚上。小猫从地上跳到椅子上,再跳到方方正正的大桌子上,看着他喝茶,他也看着这只猫,喝着茶。可这只猫接下来的动作是他没有料到的傻:小猫从桌子的另一面一下子跳了下去,却没有着地,绳子不够长,而桌子的另外一边没有椅子,于是猫便被绳子勒住脖子,悬挂在桌子边上,金黄色的猫在空中挥舞着四爪挣扎,圆圆的像一个愤怒的毛球,摇荡。

在那一刻他愣在那里,他突然觉得一只猫也可以这么蠢,很明显它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能走多远。他本该接住小猫把它立刻放回到桌子上,可突然心里升起了对这个微小生命的无知的愤怒,似乎又乐于观看这样的惩罚般景象,他心里深深地夹杂了尴尬和一丝解气一样的嘲弄。一只小胖猫被绳子吊住脖子,悬在半空,像一颗黄黄大大的柿子,在秋风中摇摆。他却突然想起有一次乡试,那一年天气冷得特别早,柿子熟得也特别早,考院外的柿子树高高悬起,上面稀疏的几颗柿子,每颗柿子都很肥胖,圆大沉重,把树枝深深地压弯了,却还是那么高。他就抬头望着蓝琉璃的天空,便看见那几颗金黄的柿子沉重地飘在天空之上,他想把蓝天下亮黄的柿子托在手里,但是树枝又高过他所能摸到的地方。那柿子金黄到发亮,发亮到透明,似乎外面包裹了一层水晶。他举起了双手,想喊起来,喉咙却发不出声,似乎有枣树皮堵着,他抬头望着这透明的柿子,哼哼地咳嗽着。

想到这里,他喉咙又觉得有些痒,他再抿了一口水,把瓷碗放在桌上,伸手过去捧住那悬在桌子边上挣扎的猫,就像捧住了蓝天下的大大的柿子。猫在他手里发抖着,他把猫放在桌子上,这时候猫不敢乱动了,他能感觉到猫的喉咙被勒得疼得厉害,它呆呆地蜷缩在那里,很久都一动不动。

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

年轻时候读书,锥刺股没有学过,鲜血淋漓,太残忍,但是头悬梁试过,大清的子民,头悬梁是很合适的。一根辫子,红头绳紧紧扎住末端,然后另一端挂在房梁上,简单有效,他有几次准备考试之前,也这么做过。每次打盹被扯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发根很痛,却感觉整个脖子的酸痛,以及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仿佛绳子不是扯着他的头发,而是勒着他的脖颈,就像绸绳吊着的这只黄色的小猫,摆动的窒息。

你和宏达一起,去况老师家。

你远远看见老师走出屋子,手里拿着个茶杯。

宏达便叫起来:“老师!”待你们走近,老师看了看宏达,又看了看你,便说:“宏达,子敬,你们看完榜了?结果怎样?”

你觉得脸有些发烫,你有些兴奋,你说:“老师……我和宏达这次都中了!都多亏您对我们的教诲,不过……”

你望了望宏达,宏达擦擦汗,脸涨红着说:“老师,我们现在还需要去县城一下,主考大人要见您。”于是你见到老师的脸也开始泛起汗珠,像是被阳光加热了一般,圆的脸显得分外红熟。你想笑,但默默忍住了,站着等老师,他进门简单拾掇了拾掇,于是你们就出发。

汀泗氹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其实就挨在县城边,就在城东外四十里,小半天就到。你们紧赶着走进城里,已经是戌时将尽。你们走到主考的学台大人所住的公馆门前。老师踌躇了一下,便去用镶麒麟咬口的门环咚咚咚敲了三下,像你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会儿,咚咚咚又敲了三下。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便撕开了一条口子,一个仆人走出门,问:“你们何事?”宏达便答说:“我们要见学台老爷翟大人。”那人进去通报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便过来领你们进去了。走到厅堂门口的时候,宏达和你停了停,让老师先慢慢进去,然后你们跟着进去。

一进会客厅,你在堂下看见学台老爷坐在檀香木圆桌边。四十年纪,微胖,穿着便衣,白胖脸,三绺淡须。况老师前去行礼道:“老爷好。”你和宏达也跟着行礼。老爷还礼道:“这次乡试,先生两位高足中了,但很遗憾先生没有中。”老爷朝宏达和你扫了一眼,你低下头避开了,老爷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今上午这两个小子跪在公馆外要见我,他们说先生之才,强十倍于他们,求我搜遗,我把卷子搜出来一看,尚且不错,只是还想亲自请教一番,如果名副其实,那我自然要把先生的名字补到榜上的。请坐。”况老师说:“不敢当。”

于是两人坐定在堂上,你和宏达分别坐在堂下两边,你坐在那里,内心却在瑟瑟,不禁微微打了一战,你瞟了宏达一眼,他倒默默的很镇定。学台老爷说:“听高足说老师善对,那我就出一个对子吧。”况老师端定地坐在那里,胡子微微颤抖着说:“老爷但出无妨。”他嘴唇是冰冷的,他眨了眨眼睛。你望着堂上,心里却像火烤的一般,两眼似乎也烧灼得干涩。

学台大人坐在那里轻轻地说:“现在这情况是徒进,师未进。我上联就是:‘徒进师未进’,你对吧。”

况老师坐在那里,时间结冰了。

你脑内有无数本书在翻动,你感觉自己太阳穴在发跳,你眼前也似乎有一本书,书页在翻动,你在找寻着字迹,那书的书缝黑黑细细深深,书翻动越快那书缝就越深,要把人吸进去了,然而却突然冒出火来,烧着你的眼睛。你呆坐在那里,似乎厅内的烛有无数的热力,要把自己烤化了,太阳穴涨得疼,头皮似乎又干又硬,就像今天下午的被太阳烧烤的坝子沙地。你屏住了气息,嘴唇干得慌。

你抬头看况老师,他嘴微张,胡子还是微微抖动,可喉咙似乎也被绳子勒住,说不出话来。

你们在那里已经坐了多久?你也弄不清楚了。半个时辰?不知道。脑袋糨糊着,脑里终于起了火灾,无数的词字出逃,只剩下“徒进师未进”这几个字直在脑子里打转;心里又像一片泥泞地,那几个字便像几只脚在里面使劲踏弄,搞得脏污模糊,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五个字啊,可是哪五个字呢!你想开口,可总觉得不合适,当然,你也没想清楚下联到底长什么模样。

老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座烛台。良久,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在胡子上颤抖,嘴角弯出了有些轻蔑的不屑。老爷说,罢了罢了,对不出也不要紧。老爷挥挥手,让你们陪况老师出去。

你看见老师像一座蜡像,似乎要被烛光给烤煳烤化了,老师粘在地上,脚也迈不动,你站在他身边,也感到无限的热,虽然只有些烛光照在你们脸上,然而你觉得老师的整个脸要被汗给化掉了,五官融成一团糨糊,一团一团往下流。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往外走,也不知道手往哪里摆,或者手在哪里,手往哪搁;脚在哪里,脚往哪抬。走出门槛,老师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站在边上的你和宏达赶忙扶着他,四下无言,夜庭无声,师徒们便扶持着往馆外去了。

走在街上,你也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宏达突然开口说:“老师您不应该对不上。”你也叹了一口气。

老师沉默良久,哀叹道:“宏达啊……老师我……人能命不能啊!”

宏达听了,急得直跺脚:“哎呀老师!徒进师未进,人能命不能,这不就对上了嘛!”你一听,似乎也突然间如同凉水泼身,凉透了,也清醒了。你感觉头顶被打了一棒,闷闷的。不是打得人软下去,却是打得飞了起来,轻轻飞了起来。回想今天的事情,都宛如做梦一般。

老师扶着额头,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们还是连夜赶回乡里吧。”夜深出城,皓月如珠,在湿润的黑云间浮动,夜色淼淼,月光如水银泻地,浇在你们三人凉凉的背上。

这件事情之后的十来天,他都觉得自己如同去了蛹的蚕茧,只剩下一个空壳了。真算是一个有趣的机会,可笑的结局。只叹人与人不同,各有其命。虽然,应该像古之真人那样,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所谓错过时机别后悔,即便赶上时机也别得意。可几十年的失望,累积起来,竟然有点孤独寂寞的感觉,本来他已经很有出世的想法,浅尝过学道,现在更有速修成仙的想法了。于是他便想着去升仙庙。

升仙庙,是汀泗氹镇边上的一座寺庙。虽然是寺庙,但里面住的却都是道士。而寺庙里有供着佛祖塑像,有供着天王塑像,有供着真君塑像,也有供着土地爷爷塑像。寺庙边上有一棵大树。那棵树极粗极高大,大概要七八个大男人才能合抱,蓊郁阔大,若擎天巨伞。寺庙的宝塔,自然已是汀泗氹镇最高的建筑物,可就是站在那寺庙古塔的七层顶上,仰头看树的顶端,瓜皮帽也还是会掉到地上,总之,没有人能够看到那棵树的顶端。即使你站在宝塔上,那繁茂的枝叶也遮住了你的视线,你看不到这棵树的顶在哪里。但凡看见过这棵树的人,都认为这棵巨树直通天顶,并肩云霄。

这样的树,自然能让人凭空生出敬畏,况且还有一些传说或实在的神迹。传说这棵树好几百年前就在这里,当时就已经很巨大,后来就高到看不见顶了,是一棵神树。这树有些奇怪,一开始是有些人站在树下,转眼就不见的,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后来有好奇的后生或小孩,也去攀爬,若爬上去了,便没见过再下来的。这树上似乎有一条蠕动的黑影,在晴天下轮廓尤其明显,但是细节并不真切,有些时候,大风起时,树上会掉下来一些不知是什么活物身上的甲片,像鱼鳞,有人说又有些像穿山甲的鳞,莫衷一是。

乡人便有些畏而且惧了。既然树可通天,知道的人总是有两个态度,一些人觉得这是一个通道可以去到仙宫或者极乐之处,是永远的福地,清气上升是为阳,浊气才下沉为阴,那些往上飞升,一去不返的小孩,大约是永远享乐玩耍去了,所以不肯下来;然而另外有些人,却认为或许是有些邪神恶灵,引诱人们去上面另一个可能非善的世界。同时,有些乡人坚信树上有神龙,而掉下来的甲片是龙鳞的化身,古时候王子乔升仙乘白鹤飞去,若树上是巨龙,也可以带领人升上天界;有些人却觉得树上盘踞着某种未知的怪物,还是小心为妙。

所以汀泗氹的乡人,都尤其将自己的孩子管得好好的,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到那棵树下去玩。但这样,总还是禁不住小孩去爬,于是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小孩子,爬到这棵通天树上,确然再也没有下来。这在乡人的记忆里便更添了惊悚,又敬又惧的乡亲们也用青石砌了一个祭台在下面,常常摆上荤素祭品,祭祀树神。日久天长,成了一个寺庙,近一百年来,这儿的香火都很繁盛。

大约在七八十年前,终于有一个人公开表示,这神树当然是通往天上的道路,凭此可以升仙。于是有一天,他自告奋勇地盘腿坐在了祭台上。据说当时有许多人围看。果然到了傍晚时分,这人突然衣冠抖抖,像是有一阵风托着他,让他的整个身体飘浮了起来。人们清楚地看到他悬吊在半空,辫子直立了起来,指向天上,一只无形的手拉住了他的辫子,吊住了他的身体,将他缓缓上提,落叶砂石飘了起来,绕着飘浮的这人缓缓搅动。据说,那人一边上升,一边开心地大笑。他遂愿地越来越快地上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向上飞蹿,最终倏忽不见在蓊郁的高枝里。

从此镇上的人便总会有自愿“升仙”的了,此处便开始被叫作升仙庙,树下的祭台便更成了一个特别之处;而这棵神秘的树似乎成了一个神秘的通道,奇怪的天梯,连接此世和未知的彼世的桥梁。可许多年来,愿意主动站或坐在祭坛上,要去升仙的,却也寥寥。活在世上无非一个忍字,即使真的是给一个成仙的机会,只要对生活还有一些眷念的人,对亲人友朋哪怕还有一些不舍,也大多不愿意去走向树的另一头的未知。不过除去镇上的人,慕名前来的人却很多,于是一年便有了那么几十号人,大大多于本地需要度己的。时间久了,汀泗氹镇“升仙”这事,乡人也只道是寻常了。唯一一次特别的时候是饥年的年景里,周围的草皮都吃完了,但神树却依然枝繁叶茂,也没人敢去打神树树皮的主意。不过,据老人们讲,那几年一直有一群饿得快死掉的人在树下等,特殊的日子里,天国依然向地上的子民们敞开着大门。可似乎也有配额的限制,每天只能上去一两个人。要升仙的人就或坐或躺或站在树下的祭台上,突然一阵劲风吹起,人的辫子便似乎被一只手往上提,于是人便悬在了空中。悬在空中的人,有的欢喜有的害怕,但都无济于事了,因为欢喜或害怕的表情在空气里只暂停了眨两下眼的时间,下一顷刻便迅速地往上,蹿进天空上大树茂密的叶子里。偶尔有些人飞上去了,过一会儿,掉下一两只鞋子来。众人一开始很好奇为什么鞋子会掉下来。后来有人解释说成仙的人都踩着白面一样柔软的云朵,大概是不需要鞋子的。

那天下午,快到傍晚,况先生吃过晚饭,便默默地走到升仙庙的那棵通天树下,盘坐在祭坛上。残霞似血,祭坛闪着幽蓝的光。乡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也没人去管他。只有一两个小孩子依然觉得有些稀奇和莫名的兴奋,在远远看着他,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况先生坐在那里,周围也聚集起一些人,或坐或站,发闲似的围观。人越聚越多,但都不敢上前。他看见他的邻居,子敬的父亲,在人群中,慌张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转头走了。他觉得尴尬,于是便闭上眼睛,继续坐着。直到暮日彻底湮灭。热气在黑暗中停留,他觉得坐得挺久了,有些口渴,喉咙发干,于是咳了两声。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强劲的风攥紧了他,后颈窝飕飕的凉,且夹杂着似乎是血腥的味道。他厌恶,怀疑,最终有些害怕。他有逃走的念头,睁开双眼,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已经离开地面了。这时候他远远地听见叫声,似乎是宏达。

“老师呀,老师!”他低头去看,只见得宏达和子敬从人群中跑过来,他突然有些后悔,他想叫,却觉得空气拧成了一股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辫子竖了起来,长衫鼓起了风,他的两肋里都是腥膻的空气。他飘在空中,鼓鼓的长衫让他像一个飘着的青色的灯笼,他不由自主的四肢又让他看起来像是空中的一只巨大的提线木偶,可笑极了。他叫不出来,只有拼命伸出手摇晃。人群有些骚乱,话音嘈杂一片。他身体摇晃着,他想起那天他的挂在桌边的毛球一样的小猫。宏达已经跑到近前了,正要抓住他衣边的时候,他蹿了上去。

他飞进了树叶里,唰唰地往上飞,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多少层层枝丫的阻碍,树枝间有一个通道,正好让他能往上飞。他想大概是因为升天的人太多,这里树枝也长不起来了,同时心里还觉得好笑,因为他意识到这时候自己竟然还在思考。他飕飕地往上蹿,逐渐不清楚到底是有东西在上面拽着他,还是在下面托着他。他抬头看,头顶却没有阳光,像是一个红黑的深洞,边缘布满着粗糙的尖牙和锯齿。他惊骇地闭上了眼睛。

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

我喘着粗气,站在祭坛面前,夕阳的柿子色的暖光,混着我的眼泪,我什么也看不清楚,视线模糊。想起了小时候。老师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给我一颗金黄的柿子。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觉得自己站不动了,蹲在沙地上,默默流起泪来。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升仙”的景象,但是我毕竟没想到,这次事情,对老师的打击就有那么大吗?围观的人群在窃窃私语,我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子敬也哭了起来,他刚才一直在发呆,似乎才反应过来一样,他总是慢周围人一拍。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我也逐渐感受到了膝下的沙土的凉意。

直到黑夜完全降临,我才挣扎着起身,这个夜晚无月无星。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拖着腿和子敬一起回到老师的家里。我们这边但凡升仙了的人,大概都只能埋个衣服鞋帽之类的衣冠冢。到了况老师家,讲起傍晚我没抓住老师的失误,我和子敬又痛哭了一场,本来想安慰老师的家人的,结果反被师母和老师的女儿安慰,后来一边流泪,一边商量着料理后事,草草商定完毕,便各人回各屋去睡了。

是夜风雨大作,身困倦,一夜多梦,也睡不安宁,辗转反侧,隐隐约约听着天边滚着几个大雷,不断的风声雨声,约莫寅时,连续炸了几个大雷,最响的那雷,震得瓦片屋棂也响,似乎在升仙庙那边滚入地里去了。我被惊醒,翻身起床,不一会儿雨停,竟然看到远远有火光,听到远处不知是谁喊起来。左右四邻的人都走出门来,过一会儿有人跑过来叫道:“通天树倒了!”于是大家都慌慌忙忙地跑到那边看。

还差一条街到升仙庙的时候,远远地便见到火光照亮了天空,映照成赤红。一股浓烟从寺庙那边钻进血一样的天空,通天树已经被雷拦腰劈断!我们更加快脚步向那边去。又走了半条街,就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走到树前的时候,更感臭不可闻。

寺庙外空地上围的全是人,我也走了过去,疑心出了什么事,面前却是这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那树断成了两截,地上是血的海洋。还有些血浆混着烧焦的肉渣,零碎杂乱,染红了寺庙之外的坝子。众人尖叫之声,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恶臭的空气中,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个妇女和小孩直接晕了过去,滚倒在地上的血水里。难道这树是活的?“不得了了,果然是神树,有血有肉!”“可为什么被大雷劈断?难不成是犯了天条?”身边有人轻声议论着。我心里一团乱麻。仰头仔细看去,这巨树夜晚被大雷拦腰劈成了两截,断在地上的那一半,树干里的肉都翻出来,血从黑洞洞的大树干里流出来,染红了坝子上的每一个人的鞋子。剩下的那一截直立在那里,比塔稍微高一些,破碎的木片突兀地指向天空,立着的断树,像一只插满摇签的签筒,顶端缭绕着紫色的烟气,凝固成团,久久不散。

天逐渐放明,借着晨光,我们看见断在地上的巨大树干,长长地躺到水田里。我心里庆幸还好树是倒向镇子外头,倒向镇子里头还得了,定会压垮房屋压死人。树干烧焦的地方冒着黑烟,树洞里的血伴着黏液流出来,空气中遍是腐烂掉的鱼肉似的味道,水田里也全被染红了。围观的有几个孩子忍不住恶臭,便低头哇哇哇地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小孩的呕吐引起了连锁的反应,其他没有吐的小孩也开始被这声音勾痒了喉咙,开始呕吐。大人们赶紧把自家的小孩抱离,现场乱作一团,有些大人也忍不住开始放肆地吐了起来。于是坝子上的气味横陈:有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有血腥味,有腐肉的恶臭,混着烧焦的木头气味,还混着空气中泥土的味道,一起扑到我鼻子里来;我也觉得受不了,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胃里的翻滚。

天更亮了,人们纷纷提着水桶,从庙里的井里一桶一桶提出水来,冲洗地面和树干。地面逐渐干净了,冲不掉的瘀血,也就逐渐地变得黑和硬了。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都来围观这棵断在地上的树,远远地看着,并不敢向前。官府派来了人,要检查这棵树,一部分人在外面丈量树的长度,另一部分人便钻进树里探个究竟。

倒掉的树干躺在地面上,向人们敞开着它拦腰敞开的血洞。一批好事且胆大的人用巾子紧紧包住口鼻,提着灯笼走进去,我们也就在外面围观着。听说树洞里空间很大,容得三两个站直的汉子。不一会儿有人出来说,洞里踩着软软的,像是踩在糊糊的血肉上。他们很快发现脚下踩着很多一粒粒的东西,捡出来一些,大家围上去一看,发现竟然是铜纽扣子。众人迷惑无语,于是继续清理,我和子敬也加入帮忙的人群。

下午时分,围在倒掉的树干的树洞边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接着便是一波惊叫。一会儿一些话传过来,说树干里面抬出来一个人,他们发现的时候,全身泡在黏液里,把他抬了出来,鼻子竟然还有一点余息。

于是我还有子敬,跟着大家,都凑到这边看,这时候听得树干的另一头那些丈量树长的人也炸出声,发了声吼,于是又有些人往那边跑去了,树的两头都惊叫迭起。我一时也还不知道往哪边去好,但是想到这头抬出来个人,于是便和子敬走过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人躺在那里,浑身是血和黏液,看不清楚面容。我转头看了一眼子敬,他瞪圆了眼睛呆住了,说:“这不是老师吗?!”

我心里一惊,觉得这人的身形容貌,确实很像,特别是又看到那团粘在那人颏下的胡子。子敬蹲下去,用袖边去擦干这个人的脸,仔细一看,又惊又喜,果然是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时想不清楚,怎么老师就到树肚子里去了呢?旁边人纷纷议论,说这棵树是活的,而且会吃人。我顾不及那么多,慌忙跟来这里的官府的人说了,将老师用担架抬出来,急急找着大夫治救。并且同时找道士来,祛除恶邪。

难道这棵神树,终究变成了吃人的树?抬着况老师去大夫那里的时候,我心存着这个疑问,子敬也一副吓呆了的表情,和我一起把老师送了去。

老师竟然没有死。

我们和他的家人自然转悲为喜,看过医生后,给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衣服,让他躺在床上静养。下午,城里又有人跑来报告好消息,考官虽然对老师那晚的试对不满意,但是毕竟把况先生的卷子搜遗出来细细看过,文笔道理还是过硬的,于是况老师终究中了举人。躺在床上,虽动弹言语不得,然而消息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心头自然欢喜,当下精神就好了不少,过了两天,便可言语。家里人灌汤灌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之后就差不多能下床慢慢走动了。可是每天都要吐出腐臭的红黄涎水半升,半年才慢慢止住,此乃后话了。

况老师被蛇吞下,泡在蛇的涎液里,黑暗之中,也没有空气,在密封的蛇肚里,况老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急救他的大夫觉得不可解,而驱魔的道士却言:“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况老师虽然因为惊吓昏厥过去,但在昏睡之中,他胎息的功力却开始发动,众人之息以喉,真人之息以踵,在这种异常的环境里,他并不再像常人以口鼻喉颈呼吸,而是像胎儿一样,泡在水液中不需要呼吸,或者说,他全身都是呼吸的器官,他就是一只蛙,或者一条鱼,安静地沉没在怪蛇的肚子里,直到半夜这巨蛇和大树一起,被暴雷拦腰打断,他也终于因此而得救。

倒下的树,官府的人花了三天工夫,树枝才被逐渐清理掉。后来我才听到,我们在救况老师的时候,来不及去的断在地上的树干的另一头,也就是靠着树顶的方向,人们发现一只巨大的蛇头,伸出一个树洞外,这便是那边也各种尖叫的原因。蛇被卡得紧紧的,那巨蛇在被发现的时候,还未完全死去,蛇头很大,金黄色带黑斑,眼睛像发光的铜灯笼,头顶上红色的蛇冠子闪闪发亮,边上突起两个小角,蛇的鳞甲嵌在树洞里,但有人说似乎在树洞边上见到了从蛇身体里长出的一只脚爪,死死扣在树洞边上。光这个蛇头就一人多高,蛇身有七八丈长,两三丈宽,拨开树枝看见蛇头的官府派来的差吏,有两三人吓得哇哇大叫,当场昏过去,其他人赶忙掐人中急救。看到过那蛇头的人都说只要盯着那亮红的蛇冠子,眼睛便如针刺一般的疼。更可怕的是,那个未完全死的蛇头,似乎在用嘶哑的声音低鸣,有些人记得这濒死的蛇头在呜呜地低鸣,喘着血腥的气息;有些人又坚称这蛇是说人语了,先是反复说“救我”,然后叫“逍遥”,最后便颓然不动了。

镇子上请了城里的治安官员来看,经过严密的考察,分析说这棵千年老树,中心已经是空的了,这巨蛇本是生活在树中心的,后来长得太大,从树洞里钻不出来了,困在树里,于是只勉强从树洞里钻得出蛇头,身子正好被卡住,禁锢在树里。那些进树干里检查的人,发现蛇身体已经跟树融为一体了,鳞片已经嵌在树干内,整个蛇身体撑满了树心。从树里钻不出来的蛇,先是吃树上的动物,比如鼠鸟之类的维持生命,后来逐渐老了,渐渐地胃口越来越大,嘴所能及的地方都不够它吃,于是开始试图吃接触不到的地方的活物。蛇又没有足爪,只有个蛇头露在外面,于是只有像吸气一样,把周围的活物吸食到嘴里,久而久之,竟然功夫十分了得。不光天上的鸟儿可以吃进嘴里,那些爬上树玩耍的小孩自然也可以吸起来吃掉。当然,还有地上祭台上的贡品,以及那些在树下或坐或站的以为自己可以升仙的人。那天夜里那雷劈断了树,同时也把蛇拦腰劈成两段。所以有乡人说,这蛇成了蛇精,从蛇冠和爪子就可以看出来,但是道行又不够,吃太多人造了孽,终于老天收了它,不然羽化升龙,也未可知。

七天之后,官府的人开始清理树肚子里面的东西,原来多少年被蛇吃掉的人,都整个在蛇腹里被消化吸收,连骨头也没有,只有衣服上的铜纽扣难以消化,因而留在肚子里,之前在蛇肚子里便看到的纽扣,捡出来足足装了两大背篓。寺里的道士倾巢出动,开始为断树和断树里被巨蛇吃下的魂灵做度亡法事。法事将一直持续下去,将做满七七四十九天。

升仙庙前铺开了道场。

半个月之后,傍晚时分,在我和子敬的搀扶下,况老师和我们一起又慢慢走到升仙庙前,巨大的树干还留在田里,火烧云过后,天色渐暗起来,远处田野上传来悠扬的牧笛。我们站在树洞前,老师拄着拐杖,跟我们慢悠悠地讲发榜那天,他等我们从县城回来,他家的小笨猫不小心把自己挂在桌子边上的怪事,讲他误讲对联的尴尬,他被大蛇吞下去瞬间的恐惧,和之后黑暗中安若入定似的昏迷。我默默地听着,听着生命中所有的偶然和必然,卑微与荣显,执着与失望,迷信与因果,仿佛看见了这棵倒下的通天树的一生,从生长到毁灭。

生命只有一次,然后永远毁灭。天色暗下去,冰冷的空气蔓延开,旌幡飘飘,长长的白练,扬动在升仙庙的周围,签筒样立着的断树上,贴满了黄纸红笔的符咒,随风飘动,像淡金色的鳞片。

这时候,嵌在倒地的树洞里的蛇鳞燃了起来,星星点点的鬼火,点缀着倒地的巨树,像一道横在黑暗中的点满紫蓝色烛光的桥,冷气穿过树洞,聚成一阵阵摇曳的阴风,吹起我们的长衫。

“猫身上的丝线我们看得见,可我们怎么才能看见自己身上的丝线呢?”老师突然问我和子敬。

我们正想答话,却欲言又止。

阴风中传来一两声幽咽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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