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 声

2018-11-13 22:25武保军
核桃源 2018年1期
关键词:草叶

武保军

野蛋儿对前庙村里的人说他姓李。

可他究竟是谁的孩子,他母亲也说不清。

他成了孤儿之后,这件事就更说不清道不明了。

前庙村的富裕户李二肥,家里正缺个干活的长工,相中了野蛋儿,把他拽到跟前,瞅瞅身子瞧瞧脸,捏捏胳臂踢踢腿,浑身上下看个遍,如同欣赏一件古玩,脸上挂着满意地微笑。野蛋儿一声不吭,不知来人的用意,只好任其摆布。

李二肥笑着拍拍野蛋儿的后背:“到我家干活去吧!有你的饭吃。”

李家有田产五十亩,在村中数得着,田地在村子的南头,这里是滹沱河流域,每年的麦收后便有一场大水漫过来,水过后就种晚庄稼,这里土地肥沃,因此,李二肥家的粮仓总是满着,他很自得,常在大雨过后自夸到:咱这是细白的面,不漏的屋,怕啥哩!

李二肥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几年来,他舍不得雇长工,农忙时找个短工帮着收收庄稼,平日里全靠着女儿们干活,大闺女二十好几了也不给定亲——嫁走一个就少了一个干活的了,三个女儿白天下地,晚上还得纺线织布。前年,大闺女熬不住了,跟一个外乡人跑了,李二肥感到丢人,在村子里一向把胸脯抬得老直,这下子丢人丢大发了。一年后,他把二闺女嫁了出去。人手紧了,这才雇了野蛋儿。

解放那年,野蛋儿刚好二十岁,李二肥精明,看清了形势。这晚,他把野蛋儿叫到正房,说是商量个事儿。

野蛋儿过来后,见东家盘腿坐在热炕头上,面前放着一张老式的枣木饭桌,手里捏着一把剔骨刀,歪着头,嘴上挂着一条细细的口水,正在剔猪大骨上的肉。李家腊月二十宰了一头猪,卖了半片,余下的自家过年用。肉煮的不烂,骨头关节处留有不少的筋肉,舍不得扔,就用刀子刮。野蛋儿掀门帘进来后也没言语,嘲弄地看着李二肥。此时的野蛋儿已是一条壮小伙子了,像头牛,有使不完的劲头。

李二肥把刮完的骨头翻来覆去的观看,生怕有遗漏,然后,才把散落在桌面的碎肉收拢在一起放进一只碗里,再去刮另一快骨头。野蛋儿只得咳了一声,李二肥这才抬起头来,顺手把嘴角的口水抹去,放下手中的刀和骨头,把碳盆往自己这边挪挪,然后用一块破布擦擦手上的油,便问野蛋儿来家几年了?

野蛋儿回答:三年了。

李二肥又说今儿咱俩喝点酒吧,往后只怕没机会了,往后快土改了,新社会不兴雇长工,说是剥削,工作队找了我好几次了,我不是地主也是富农……

说话间,李二肥的老婆端来了一锡壶的酒和两双筷子,外加一小盘的煮黄豆,那点碎肉就放在了桌子的中间,也是下酒菜了。三杯过后,李二肥开始说话了,问野蛋儿离开前要点啥。

野蛋儿放下筷子,不相信地看着东家。罩子灯里的灯草有了灯花,灯光直跳。

“给你两亩地吧,不价也得分走。”李二肥面无表情。

野蛋儿摇摇头,见东家不相信,这才大胆地说自己只要两样东西。

“哪两样?”李二肥盯着他。

“一是你的石夯,二是,是……月月。”

“啥?啥?”李二肥惊得屁股都离开了炕面子,“你当你是谁呀!还想寻我的女儿?你有啥?跟着你还不饿死!”

“东家!我是穷,可我有……”

“行了!别的好说,娶月月不行!”

野蛋儿便求他,说自己很喜欢月月。李二肥也恼了,叫他不要胡说八道。

“我,我已干……干了月月。”野蛋儿急了。

李二肥一听抬手给了野蛋儿一个耳光:“滚出去!别耍酒疯!”

李二肥不知野蛋儿说得是真是假,平日里他没有看出眉目来,只见野蛋儿每天闷头干活,见了月月也只远远地站着,从不靠前,他娘的!准是这穷小子想女人都想疯了,明天就赶他走。

他嫌野蛋儿太穷,又看不出有多大的出息,一个只知道卖傻力气的人有啥出息哩?我再倒霉,月月也轮不到你这个穷小子呀!他已给女儿相好了一个男人,虽然长得丑了一点,却是现在村上的活跃人物:农会主席。他叫李毛,穷,比野蛋儿还穷,却是共产党的红人,是个要当官的人物。前天他托人捎过了话去,人家乐得直蹦高。

这晚,村子里没有开会,难得。几天前的一场大雪,叫整个的天空更加银白。天寒地冻,村上少有人走动,连村上的狗都怕冷不愿叫唤了。李二肥和老婆早已躺下了,月月屋里的灯光还亮着,把窗户纸照的昏黄,上面映着她纺线的动作,不时地打着一个个哈欠。

野蛋儿住在配房的牲口棚里,这里有两匹大马和一头牛,那只枣红的公马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打着喷嚏……。他睡不着,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纸上月月的影子,像狼盯着猎物,内心充满了渴望、不安、躁动……

开始起风了,枯秃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村上的一只叫驴叫了起来;风声很大,村里的狗儿也醒了,叫声连成一片。

月月从炕上站了起来,把纺车搬到一旁,开始扫炕,下炕,每当这时,月月都要去茅房。脚步响在了去茅房的路上,野蛋儿飞身跨了出来,从后面抱住了月月,吓得她惊叫一声,北屋里的娘问了一声。月月知是野蛋儿,便对娘说,让猫吓住了。

野蛋儿的胳膊粗鲁地夹着月月走进了马棚,她很顺从,以往,这个男人常常这样对她,进屋后,野蛋儿把她放在地上,一言不发。

月月长得很受看,周正,比她的两个姐姐都好看。平日里爹娘不喜欢她们,只宠着儿子,月月早想嫁出去,可爹娘不吐口,又不给她找婆家,只当男劳力使唤,女人大了都想有个家,女人的家不在这里,有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孩子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家!月月天天盼着,内心想着男人,盼着有个人男人疼自己,喜自己。最后,看上了野蛋儿,喜上了野蛋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便常常在爹娘睡了后和野蛋儿私会,野蛋儿在她身上的狂野使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有啥事快说!爹不同意咱俩的婚事是不?”

野蛋儿点点头。

月月泪水淌了出来,不知还有啥别的方法,只有叫他再去求爹。她又说娘已和她透了话,说是订下了咱村里的李毛,想让她早点过门,兴许过了年就娶亲。

野蛋儿气得直骂娘。

屋里的小油灯这时突然被风刮灭了,野蛋儿扑向了月月,把她抱在怀里,放在了自己的炕上,这一夜,野蛋儿没有让女人片刻的消停,女人也是任凭男人的蹂躏。

第二天,野蛋儿离开了二肥家。

临走时,他把石夯滚出了李家。

这石夯,其实就是一个碌碡,由于长年的使用,中间让夯杠磨出了两道深深地沟槽,几个朝代了没人说得清。

月月倚在门框上,咬着嘴群,嘴角渗着血迹,眼里噙着泪水,看着野蛋儿头也不回地咕噜咕噜地把碌碡滚出了家门外,身子几乎要瘫下去……

野蛋儿在村头的破庙里住了下来。

月月求爹给野蛋儿两亩地,他骂女儿不要脸,再也没说什么,自家的地反正要分了,给谁不是给。月月便去通知野蛋儿,愣小子还不要,说我只要你,非让月月留下来,女人知道自己是快要嫁的人了,爹不怀好意地盼着李毛在村子里能帮他自己一把,自己跟了野蛋儿,爹娘咋办?她没有答应他的要求。野蛋儿叫她走,往后少登他的门。

月月苦着脸求他,他就是不同意,月月在晚上又偷偷地来到了野蛋儿住的破庙,她心疼野蛋儿,又让他把自己睡了,女人想用自己的柔情让男人答应爹给的两亩地,好有个活下去的依靠,然而,无论她如何在男人的怀里撒娇,柔情,男人除了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外,其它的一概不答应,月月在半宿里哭着离开的野蛋儿。后来她又偷偷地几次去和野蛋儿相会过。爹知道后,便把她关在了屋子里,不许出门。

临过门的前三天,野蛋儿在晚间摸进了月月的房间,两人哭着笑着折腾了一夜,没完没了,鸡都叫三遍了,野蛋儿还不想离去,村子里勤快的人已经起来挑水、拾粪、扫院子、喂猪,整个村子苏醒了。野蛋儿想走,可也走不了了。爹起来后叫月月去做饭,娘说闺女要嫁人了,就让孩子好好歇歇吧。然而,爹请的亲戚们今早就到了,月月不能和野蛋儿再恋在一起了,她就把男人藏在一个平时盛粮食的大躺柜里。

早上熬的玉面粥,熥了几个棒子面的饼子,爹吃白面的,因女儿要出嫁了,这几天她特别地受关照,也吃白面。另外,柜里还有个大肚汉,故此,她熥的馒头格外多,馒头已热,月月就趁爹娘不注意把几个馒头扔进了柜里,自己伺候双亲吃饭,然后说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吃,她就盛上一碗粥,拿上两个馒头和一大块咸菜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把野蛋儿敲出来,看着男人把饭吃下。

这边,娘看到女儿要嫁了,却一点也不高兴,知道女儿心里苦,也知道女儿心里惦记的是野蛋儿,就说:“他爹!闺女嫁的不称心吧!唉!女儿屈了。”

李二肥骂道:“你知道个屁!有了李毛在村上管事,你我将来就会少罪哩。”

娘的眼圈就红了,没再言语。

野蛋儿不敢从屋里出来,有动静就钻进躺柜里,因为月月要出门子了,嫁妆啥的都要准备,人们进进出出,到了晚上还在忙碌,月月说;啥也不给李毛,他不配!我净身过去。娘抹着眼泪说:不给点东西行吗,他那边又那么的穷,你过去了吃啥呀?

月月便不再言声。

月月最终嫁给了李毛。

结婚那天,李毛请野蛋儿去吃酒,他没有去,只身跑到了十里以外的小镇上喝闷酒,喝高了,在酒馆里撒酒风,被人送回了前庙村,像个死狗。然后,大病一场,一个月没有出去门。

庄户人家由于分得了土地,日子开始过得有滋味了。

土改时,野蛋儿分得了两亩地,还给了两间砖瓦房,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财产。

安居乐业就要生儿育女。

自从月月嫁给李毛后,野蛋儿再也没去招惹过她,人家的媳妇了,他不想去给月月添麻烦。月月几次试着接近他,他都躲开了,为此,月月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哭。

月月做了月子,生下了个儿子。一年后,李毛因贪污被罢去了所有的官职,成了平头百姓,不过,在土改时,由于李毛的缘故,加上李二肥在土改前把一部分土地卖了出去了,送了人一部分,自家的地只剩了三十亩不到,李二肥被定了个中农成分,总算没有列入“地、富、反、坏”的行列,逃过了一劫,李二肥暗自高兴了一阵子,而月月却像泡在了苦水里。

李毛在村上抬不起头了,加上女人和自己又不是一条心,他过得不开心,就常打月月,拿她出气,月月身上常是青一块紫一块。

从土改后,前庙村有了第一户盖房的百姓,盖房子是给儿子娶媳妇,那时候庄户人家盖不起现在这样里外砖的大瓦房,只是砖挂面,而且是“仨斗一卧”里面是土坯。

盖房的是月月本家叔。

盖房对地基的要求严格,这样就需要给地基打夯,夯队的队长就是野蛋儿,故此,野蛋儿很受村民的尊重。盖房是大事,主家总是先把野蛋儿请去商量,光身一人的他,又有的是力气,给人家打夯那时不给钱,管饭、管抽烟。那时,吃饭是大事,可以省下自己家的粮食,有时还有肉吃,打完夯,晚上也有酒喝,因是个力气活,就属打夯吃得好了。

也有给野蛋儿提亲的,他心里有月月,别的女人看不上,就说不找了。村上有个烂女人,叫草叶,她本是大地主尹兴的小老婆,土改时她离开了老地主,分开自己过,凭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晚上到她家里串门子的男人不少,朝男人要吃要喝,她曾想给野蛋儿提亲,实际上是想自己投进他的怀抱里,他喜欢这个男人那强壮的身体。

那次过来时,她见野蛋儿坐在自己心爱的石夯上,吃着玉米饼子和大葱蘸酱。

“嘻嘻!吃哩?给你道喜了!”女人笑成了一朵花。

“有屁就放!”野蛋儿不喜欢她,所以没好气。

草叶不恼,便说要给他找个女人,她便把那女人说的天花乱坠,,什么粉面桃腮、杏眼柳腰、小嘴似月、屁股如盆、脸白如银,手指细的像根针,下巴赛过脚后跟……

“去!去!”野蛋儿烦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养不起,你还是把她送到宫里去吧,少在我这里犯贫。”

“啧!啧!大兄弟!你有啥了不起的,夜里就不想女人?装什么大头蒜!你是哪玩意不行了吧?”

野蛋儿把他赶出了家门口。

给李家开夯时,野蛋儿很认真,叮嘱小伙子们夯要砸实,打匀,一夯挨一夯,谁要耍滑头就叫他滚蛋。这是他每次开夯前总要说的提点话。小伙子们听他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但每次都不敢嬉笑,严肃地听着,更不敢开玩笑。然后,他亲自带着三个小伙子上夯,一摸到夯杠,他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夯号子自然由他领喊。这次,他很兴奋、充满激情喊出了第一声夯号子:嗨呦!

三个小伙子麻利地猫腰抓杠,接着他又喊道:嗨呦!嗨呦!……

石夯随着铿锵有力的号子声,一下一下地被举过头顶又重重地落下,夯号子喊得震天响,音律感很强。打夯讲究齐,一夯挨着一夯,不能花着打,顺着地基的走向齐齐地往前赶,后面有人填夯坑。

庄户人家都爱听这夯号子,娃娃、媳妇、老太太全走出家门,站在远处看热闹,有的嬉笑,有的不住暗暗替小伙子们使劲,看得有滋有味。

打夯的分两拨,野蛋儿刚被换下来,主家就递过来烟笸箩,他卷着烟,没一点的喘息,这时有人给他递过来一碗水,抬起头见是月月,拿烟的手抖了几下,慌忙把手里的烟扔掉,用双手去接月月递过来的大碗。

“别烫着!”月月笑着,“还是那么愣!”

“你!你也来帮?”野蛋儿说话不自然了,反而有些大喘气。

月月告诉他这是她叔家盖房,野蛋儿这才想起他们是一家子。自她结婚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亲近地说话,以往都是月月找他,他却早早地躲了。今儿见月月生过孩子后脸色一直蜡黄,身子骨更加地单薄,野蛋儿有点心疼,就悄声地说了一句:别累着!女人一听眼圈红了,也说:你也别太逞强了!然后就离开了。

野蛋儿喝完水就去上夯,他连打了三阵,别人替也替不下来,月月在,他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头,夯号子喊得山响,旁人全看傻了。后来,看热闹的人们激动了,也一起跟着号子声喊了起来,石夯举得老高,砸的有力。当野蛋儿老了模不动石夯时,常想起这天的情景,他就老泪纵横,感叹万分。

月月见野蛋儿发疯似地撒欢儿,内心充满了欢快,深情地瞅着夯上的野蛋儿。他和李毛成亲后一直过得不舒心,她不怕穷,就怕日子过得没劲,她每天都在想着野蛋儿,她去敲过他的门,他不让她进。一直和他怄着气。

她看到野蛋儿的粗布汗衫裂了一个大口子,心里难受了,这个汉子总没人疼不行呀!眼里起了一片潮水……

三阵过后,野蛋儿才让人换了下来,他很得意,脸上冒着细汗,微微有些喘,人们都在夸他,他坐在一旁吸着烟。

“大兄弟!你真有股子傻劲!”草叶走了过来。其实她岁数也不大,十六岁嫁到前庙村做了小老婆,跟了十多年就赶上了土改,她也就是三十出头。

野蛋儿一见是她,没言语。草叶就凑过来挨着他坐下来,野蛋儿推了她一把,让她离远点。女人没恼,嘻嘻地笑着:“怕俺?俺不吃人!”

不少人围了上来,有的拿话逗她,有的拧她的肉,草叶便一声声地叫着。有的女人骂她不要脸,她不怕,当着全村子的人她敢把裤子脱下来。

有一个小伙子问她是不是看上了野蛋儿了?她把嘴一撇:看上也白搭?他是一个废物,那玩意不行!

人群一阵哄笑,野蛋儿受不了了,他最怕别人瞧不起自己,又说他不是一个男人,野蛋儿跳起来,一把揪住了她:“你个烂娘们咋知我是骡子!唵!今黑儿你留门!让你看看我这个骡子!”

四周的小媳妇、大姑娘全红了脸,羞嗒嗒地往后躲。月月也听到了,她的心刀剜一样地难受……

晚上,月挂中天,冬天的残尾,还没被春姑娘完全地割尽,到了晚上,春姑娘总要打盹,风有些凉。月月好歹吃了口饭,就来到野蛋儿去草叶家的必经之路上,她要堵住野蛋儿的胡来,有人问起,她就说是在找丢失的芦花大公鸡。后来野蛋儿真的来了,见了月月,心虚,低着头不敢面对她。

“你去哪?”月月问。

“少管!”

月月便哭了。

野蛋儿最怕月月掉眼泪了,就吭哧瘪肚地说哪也不去。月月就说:“蛋儿哥!俺跟你走,你不能让那样的女人坏了名声。”

野蛋儿一直在低着头,在他的内心燃烧起了火焰,他有一年多没碰女人了。

他前边走,月月就跟在他的后边。两人进了野蛋儿的院子。回过头来,野蛋儿一下子又把她夹在了腋下,这种感觉月月是渴望的,一年多没尝过让男人夹在腋下的激动了……

春天里,庄稼人的日子不好过,野蛋儿由于有夯活,不愁吃到白面馒头,可看到月月那消瘦的身子,他就疼得慌,于是,他就把自个儿养得那只还没长成个儿的绵羊牵到了集上,卖了些钱,抽出一部分买一斤熟猪肉。下午,他在街口截住了月月,让他晚上到自己的家里去,月月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主动约自己,很高兴,晚上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抱到娘家,让娘看着。李毛很少在家,吃饭后就找寡妇调情去了。

月月来到野蛋儿家,见他坐在小凳子上等,饭桌上摆着三个白面馒头,这是他打夯时朝主家要的,另外,上面放着香喷喷的猪肉,野蛋儿见她来了,点点头,让女人坐下。野蛋儿把猪肉夹进馒头里,然后递给她:“吃吧!看把你瘦的!”

月月的眼泪立时掉了下来,她扑进男人怀里不住地抽泣,野蛋儿到先笑了:“没出息!吃吧!单给你买的!有人串门你就吃不成了。”

女人被男人从怀里推了出来,男人已把馒头和肉已递到了她的嘴边,月月哭声更大了,野蛋儿的心里也是酸酸楚楚,就不住地劝女人:吃吧!吃吧!月月这才大口就着泪水吃了起来。野蛋儿这才笑了,卷起一枝烟慢条斯理地吸着,边抽边看着她大口吃肉,他舒心极了。一年多了,他感到自己就这次还对得起月月。

月月让他也吃点,野蛋儿说自个儿比她吃的好,有酒有肉的,月月就笑了,靠在男人的怀里让男人搂着,吃得真香,她差不多有半年没吃过肉了,她把三个馒头和一斤猪肉全吃进了肚里,女人早已馋坏了。

野蛋儿就说,往后你隔三岔五地就过来,我给你弄好的吃,月月在男人的怀里不住地点头,野蛋儿又拿出几块钱塞在了女人的手里说,你留着吧,有个钱总是活泛的。月月听从了男人的劝告,她说:“俺往后就住你这里算了,那个家实在没意思,俺不怕别人笑话。”

野蛋儿不同意。说你毕竟是人家的女人。月月哭了,说,俺就是你的女人。男人笑了,说,你往后想来就来吧,我不撵你了,还不行吗?

女人这晚回去的太晚了,让李毛着实揍了一顿。第二天晚上,野蛋儿把李毛堵在了胡同里,一阵拳打脚踢,警告他再打月月就弄死你。李毛害怕了,不住地求饶。

从此,月月再去野蛋儿那边他不敢吭声,更不敢打月月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伏天来了,整个大平原处在闷热中,庄稼人有早出工,早收工的习惯,中午,要休一个长长的晌儿。庄稼人喜欢热闹,连吃饭也凑到一起谈天谈地。聚在房根底下扎堆的吃,庄稼人爱吃捞面,大都是掺进榆皮面做得包皮面。

没有女人的野蛋儿嫌做面条麻烦,一人独自在家喝粥,吃玉米饼子,大葱蘸酱。这玉米饼子还是月月帮他做的。夏天里庄稼人不盖房修屋,只是在春秋两季,所以,他现在没有打夯的活儿,就参加村里的劳动,或是收拾自己的两亩地。

月月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印花小褂,脸上永远挂着虚弱,虽然野蛋儿常常把一些好东西让女人吃,然而,看上去身子骨还是不健壮,她和野蛋儿的关系已是半明半暗,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没人去管,月月在大白天里尽量不过来,有时在他这里休一宿,给男人做下一两天的饽饽。

月月也劝他另找一个女人,野蛋儿天生的死犟筋,就看着月月好,月月也从心眼里不愿失去他,两人就这样名铺暗盖,倒也习惯了。

她知道怀里的孩子是野蛋儿的种,只是没有告诉过他,月月也从没有抱过来让野蛋儿看过,怕他知道非要过去,这让李毛会更受不了。

这时,草叶端着一碗白面条走了过来:“你不是说到我那吃饭吗,你咋不去了,非得让人家端过来?”

“一边去!”野蛋儿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女人是在胡说,为的是气气月月,她嫉恨月月有野蛋儿宠着,而自己连野蛋儿的边也沾不上。她对野蛋儿的话不恼不怒,反而嬉笑着凑过来,去瞅月月怀里的孩子,突然,她像是受到了惊吓,高叫一声:“俺的天呦!咋长得像野蛋儿?”

月月的脸有点挂不住了,边躲着边骂她胡说,想走,却被野蛋儿拽住了:“你说!是谁的孩子?”

“你别问了。”

“你说呀!”

月月慌慌地跑开了,她后悔抱着孩子来看野蛋儿,更可怜怀中的孩子有爹不能认。

草叶在后面笑了,然后对野蛋儿说:你就窝囊吧!明明是你的孩子,人家就是不让你有儿子。野蛋儿听后心里恼怒,但嘴上却说:你少在这放屁。

草叶落个没趣,孤孤单单地走了。然而,没多时,她又转了过来,见了野蛋儿,就从衣兜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野蛋儿,野蛋儿不知是啥,不要。草叶就打开包着的布,亮在他面前:是一个白银做得挺精致的长命锁,野蛋儿问:干啥?草叶说:“谁让俺贱哩!俺看着你的孩子就喜得不行,你的孩子俺喜欢,就把它送给你的孩子吧。”

野蛋儿说,你少在胡说。草叶说,是你的没错!这个月月也是,你们明里暗里的全村都知道,有个孩子怕啥?你那么壮实,能不给女人种上?

野蛋儿就让草叶坐下,这是野蛋儿第一次对这个女人有好脸子。草叶受宠若惊,慌慌地不知所措。刚才她回去后左思右想,可野蛋儿实在是让她没脸,然而,这个女人在内心里又是那样地喜欢他,那泪水就悄悄地掉了下来,不住地骂野蛋儿乌龟王八蛋,尽管这样,她反而更加地喜欢野蛋儿,就思量着如何为他做点事,想到自己在地主家时自己偷偷地攒下的私房钱,都是金银首饰、银元宝啥的。当时,她偷偷地放在一个坛子里埋在了屋子的一个角上。她想给野蛋儿一个元宝,当她打开时,发现了这幅长命锁,这是她为自己将来的孩子准备的,可她在老地主的怀里不知多少次了,就是没怀上。

野蛋儿见草叶不因自己的怒骂而恨自己,反为孩子送东西过来,感动了,就收下了这女人的礼物。

当天晚上,野蛋儿拿着长命锁就去了月月家,这是他第一次去她的家,当时李毛也在家,把月月惊得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有点傻了。李毛见到了野蛋儿啥话也没说,像是有事一样地躲了出去。

月月说:你咋跑到家里来了?

野蛋儿把手里的长命锁往女人面前一递:给孩子的。

说完,放下银锁就走了。这叫月月反而有点心疼他了,担心自己的话太硬,让野蛋儿伤心。晚上赶了过来,见野蛋儿并没生气,就放心了。只是野蛋儿又问孩子是不是自己,月月没有承认,怕野蛋儿要抢过去。

石夯重重地砸在了平原上,年复一年,野蛋儿的夯队每年农闲时都有活干,周围相邻的几个村子有盖房的也来请他们,野蛋儿的夯队十分红火。野蛋儿的日子也过得滋润。有了好吃的,还是交给月月,让她贴补家用,两人还是明来暗往,这期间月月又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村上的人们都说全是野蛋儿的种。

然而,闹饥荒的那几年,饿死人的事情常有发生,庄户人家哪有闲钱盖房?野蛋儿的日子就每况愈下。他便把石夯弄到自己的屋子里看护着,他没有灰心,耐心地等着日子的好转,忍着饥饿,揣着希望。

这日,月月浮肿着脸,踏着冻裂的土地,双手袖在棉袄筒子里来找野蛋儿,他们已有十多天没见面了,野蛋儿无精打采地躺在炕上,晚饭也没吃,现在的粮食很少,“瓜菜代”,野蛋儿前几年家里存有点余粮,吃大食堂时差一点就被收走,全仗着他光棍一条,没人敢理会他。

屋里小油灯的亮光如同一粒黄豆,天很冷,野蛋儿见月月来了,便坐了起来,把油灯挑大了点。野蛋儿知他饿着肚子,就把自己锅里放着的两个高粱面的窝头拿出来让女人吃,月月的孩子多,哪还有大人的吃食?月月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就揣在了自己的兜里,野蛋儿没有制止。

临离开时月月说:如果往后有活就带上李毛,也让他吃顿饱饭。野蛋儿一听就烦了,就说,莫说现在没活,就是有活他舍得出那么大的力气?我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个主家愿雇一个白吃饭的?月月又说他必定是……是我的……,我看着他可怜。

野蛋儿就说:是你的男人是不?你走吧!有活我一定带上他,走吧!走吧!

从此,野蛋儿就再没有让月月进过家门。他恼了。

月月几次来敲门,他都不开。有一次月月来了,开门的却是草叶,月月失望了。

后来,野蛋儿后悔了,也不知自己当时为啥生那么大地气。

六三年底,大水过后的村子在政府的帮助下开始有盖房的了,野蛋儿的夯队又开始活跃了,李毛进了夯队,夯队的小伙子们个个强壮如牛,李毛天生的身子骨弱,其他人不愿和他一拨儿,本来野蛋儿可以不干活了,为了李毛,他必须上阵,和李毛一伙。

李毛天生的贱骨头,没脸没皮,吃人家的饭时大吃大咽,边吃边松裤腰带,常常是撑得要吐,野蛋儿忍了,觉得自己对不起月月。要命的是,有时李毛趁人不注意往怀里揣馒头,弄回家自己吃独食。有一次主家朝野蛋儿表示了不满。

那天,在李毛回家的胡同口,野蛋儿堵住了他,二话没说,就是一阵地拳打脚踢,然后告诉他,往后手脚干净点,再偷馒头就滚蛋。

第二天,夯队在本村砸夯,主家做的饭菜不太好,没肉,还在白面馒头里掺了白棒子面,小伙子们不太高兴,有气,野蛋儿忙做工作,说是人家盖房都掏空了,吃得又差不到哪去。李毛不干,不想上夯,野蛋儿走过去,低声说,你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李毛昨天被打的地方法还在疼,就不敢言声了。号子喊出后小伙子们故意不使劲,弄得李毛挺狼狈,夯打得别别扭扭,歪歪斜斜,月月看出了眉目,知道他们故意为难李毛,不高兴,就想告诉野蛋儿。为了李毛她和野蛋儿的关系已经生分了,两人好久没在一起了,她恼他和草叶的关系,他烦她把李毛看得重。

野蛋儿已看出了眉目,这叫打得啥夯呀?有气不能撒在活上,他的火气窜了上来,奔过去朝着每个人的屁股踢了一脚,只不过对李毛踢得格外地重。小伙子们变得严肃了,夯砸得认真了。放歇后,李毛往地上一躺,像个死猪,有个小伙子嘲笑道:“打个滚吧,跟马学,那样就不累了。”大家笑声一片。月月有点受不了,更恼野蛋儿了。

开夯时,李毛说肚子疼,说啥也不上夯了,野蛋儿看月月在跟前就没和他计较。

一年后,他把李毛赶出了夯队。

再后来,运动来了,李毛来了精神,开始了造反,抓人斗人无所不干,先把村支书斗得上吊而死。月月的大儿子也跟着李毛扯东喊西,顛前蹦后,像条疯狗,父子俩成了村上的魔头。月月很伤心,便劝他们少做点缺德事,死了要下地狱!李毛抬手就给了月月一个耳光,骂道:“你个破玩意!你再敢去找野蛋儿我打折你的腿。”

月月不再言语了。他猜着父子俩定是得了疯病,就想把儿子交给野蛋儿去管教,可又担心他还没原谅自己。

月月爹在土改时由于有李毛护着,没吃多少苦,现在,李毛为了显摆自己的革命性,瞄上了自己的老丈人,每天让他参加批斗会,说是漏网地主。月月彻底地对李毛绝望了,自己搬到小屋里和他分居了。

上了年纪的李二肥架不住每天的游斗和挨打,一病不起,头咽气的前一天,他让月月把野蛋儿叫道了跟前,他掉着浑浊的泪水,颤颤微微地说:“我李二肥对不住你野蛋儿,坏了你和三闺女的姻缘,我混蛋!野蛋儿呀!往后我把月月和她娘还有她弟就交给你了,你……你要保护好她们,蛋儿呀!你还是想法子和月月在一起吧,你……你不该好几年也不理她,她心里苦呀!”

死了的死了,活着的还要挣扎。

月月来看野蛋儿,野蛋儿到有点不知所措,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话了,两人在一起沉默着……

月月掉着泪,野蛋儿递给她一块毛巾,月月赌气地不要,他就去拉月月的手,女人躲开了:“找你的草叶去!”

野蛋儿说,你胡说啥?我和她没那事。月月就说你也学会了说谎。其实,野蛋儿没说谎,那次月月来找他,正赶上草叶在,这女人抢着来开门。两人啥事也没发生,她草叶盼着有事哩,可野蛋儿就是不上套。

野蛋儿说,不信我去把草叶叫来,你问问她,看她敢说谎不?

女人问:真的?

男人回答:真的!

月月这才破涕为笑:“俺不就是说让你带上李毛,人家好歹也是俺的个男人,俺是看他可怜,你占着人家的女人,俺那些年又没让他沾过俺的身子,俺只想让他吃个饱饭,你可好,这么些年咱俩就断着,要不是俺爹有话俺才不来找你哩!”

两人就把话说开了。晚上,月月就没回家去,住在了这里,小别还赛新婚哩,何况他们这么些年了,自是恩爱不断。

第二天中午,月月拽着大儿子根儿来找野蛋儿,她在男人的怀里本已说好了,要根儿跟着学打夯。可见了面,野蛋儿又反悔了:“我不要他,咋不跟着他那缺德的爹干坏事了?”

“正因为他干坏事俺才想让你管管。”月月一听也来了气。

野蛋儿随后就说了一句:你把他领回去吧。然后,坐在石夯上不言语了。

“你好狠心呀!就眼看着他去学坏?”

“我狠心!”野蛋儿说话了,“你就不说说你是咋样管教孩子的,今儿春天,两派打派架,你的儿子可好,一块大砖头飞过去,差点要了人家的命,我怕我的夯队也让他闹散喽。”

根儿本就不愿学打夯,见野蛋儿不要他,加上平日里他看不惯娘和野蛋儿的来往,他们之间的风言风语他听多了,他恨野蛋儿。他说:“娘!你少求他,我还不学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不要脸!”

根儿说完就跑开了。

野蛋儿和月月让儿子骂得不知说啥好。

月月在心里怪野蛋儿不讲情面,她一连几天见了他都是绕着走。他不在乎,加上今年的夯活太少了,都在忙着武斗,盖房的人家少,他心烦。那天,月月和野蛋儿在井台上相遇,女人不理他。野蛋儿便问:“还为根儿的事生气?”

月月不语,只是抹泪。

野蛋儿说:我是气他人不大,啥坏事也敢干。

月月看着野蛋儿,终于说:“不怕李毛把你……你的儿子教坏了?”

“我的儿子?真是我的儿子?”

月月就哭得更伤心了:“你也不看看,三孩子哪个不像你?你管过他们吗?你说呀!”

这回轮到野蛋儿激动了,不住地嘟囔:我有孩子了,哈哈!他兴奋地围着井台直转圈,搓着双手:“都让他们管我叫爹!老婆!行不?”

月月一方面为男人第一次朝自己叫老婆而高兴,另一方面怕的就是野蛋儿去认亲,让孩子们接受不了。

她便千方百计地说服了野蛋儿认亲的想法。

第二天,村上的老人李三作证,烧香磕头,根儿认了野蛋儿为干爹。

天下大乱,一定大治,百姓们相信这句话。

村上开始按着上级的精神,两派联合了,为此举行了联合大会,口号连天,游行的队伍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然而,这次所结下的仇恨延续了许多年,以至现在,村子上都有南北之分,就像是熬好的粥,本来水面儿相融,用筷子搅多了,水和面儿就分离了,这叫澥了。两派联合后还在年初一用炮仗相互打了一大仗,响炮相互攻击,伤人无数。

后来,前庙村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李毛成了村上的一霸,当上了革委会主任,忙于开会,抓阶级斗争,几天不斗人,手就痒痒。这天,他感到有必要找野蛋儿出出自己的恶气了,可他在骨子里惧怕野蛋儿,就把民兵连长和几个年轻人请到家里,商量着如何把野蛋儿斗趴下。月月把他们的话全听了进去,就溜出家门。

野蛋儿听后朗声大笑:“不怕!我急了就揍死他们!”

第二天早上,野蛋儿按时起的炕,吃饱饭后就用净水给石夯洗澡,明天又有人家请他们去砸夯。他的心情很畅快。

李毛带着几个小伙子走来了,个个神情严肃,自觉重任在肩,手提两把十八磅的大锤,见野蛋儿正在洗刷石夯,就围了上来,野蛋儿连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只当是没人。李毛心里发怵,壮着胆子说:“野蛋儿!你的石夯被没收了,听到了没有?”

“没收?”野蛋儿冷笑一声:“凭啥?”

“你自私自利,不参加劳动,不革命!”

“我可是贫农!李毛!你今天吃多了吧?”

“碎夯!”李毛有点心颤地说。

野蛋儿“嗖”地窜上石夯,挺立在上面:“我看你们哪个敢!不怕死的就上来,来呀!”

最后,李毛丢尽了脸面。

第二天就开社员大会,要批斗野蛋儿。他早早地来到了会场,往会场前面一站,大声说道:“你们大伙斗我吧,可有一样,我是光棍一个,谁不怕自家的媳妇、孩子遭殃你们就上来吧,我记性好,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记住。”

没一个人敢上台批斗野蛋儿,会议就冷了场,李毛不服,高声地叫喊:谁发言就给谁记十分工,还是没人发言。

没法子,李毛就要游野蛋儿的街,他说:游吧!不就是转街筒子吗!

野蛋儿走在最前面,抬头挺胸,就像是英勇去就义的烈士,木牌子被野蛋儿甩在了背后,不知就里的人们还以为是欢送啥大人物哩。

走过第二个街口,月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满头大汗,顾不得李毛的感受,急急地对野蛋儿说:他们偷着要砸夯了。

野蛋儿一听,急忙把木牌子从身上扯下来,往地上一摔,扭头就往家跑。后面的锣鼓敲得山响,李毛气得直跺脚:“别他娘的敲了。”

野蛋儿发疯似地往家跑,见三个民兵正把大锤轮得溜圆,石夯已被砸掉了一小块,他的眼珠子都红了,抄起一把铁锨就朝着那个抡锤的腿上砸去。

木棒下,那人的一条腿被打折了。

傍黑时分,县上来了人,把野蛋儿抓进了县大牢,一去几年。

李毛在村子里再也没有可怕的人了,乐坏了,当晚就喝了个烂醉。

后来,文革结束,地富反坏右摘帽,野蛋儿从监狱了放了出来,几年的监狱生活,消磨了他不少的锐气,五十还不到的年龄,却变得老了,是月月把他接回村子里的。他头发已花白,胡子拉碴。李三撮合他和月月的婚事,他说老了,竟没了兴趣。

野蛋儿出狱后,月月就搬过来和他住在了一起。精心地伺候他,几年的大狱里的生活,出来后还一时适应不过来。

而李毛在野蛋儿坐监后的第二年,就离开了前庙村。

那时,不可一世的他,死求白赖地要和草叶睡,每天晚上赖着要草叶顺从,然而,俗话说:母狗不吊腚,牙狗上不去。他始终没能得逞。于是,李毛就白天开她的批斗会,斗她个地主的小老婆,草叶就是不从。李毛就在队部把她吊起来打,她还是不从。

草叶后来动了杀机,就备了一把杀猪刀子,来了个磨剪子戗菜刀的,她就让人家把自己家的剪子磨了又磨。晚上,李毛又来问情,这次,女人答应了他。李毛带着满嘴的酒气就拉着女人睡觉。

那晚,李毛把草叶折腾了半宿,然后像死猪一样地打着呼噜睡着。

草叶心不慌,手不抖朝着李毛的那玩意一剪子剪了下去,当时就给李毛剪了“枝”。李毛在炕上疼得打了几个滚儿……

李毛光着屁股逃了。

第二天早上,草叶在自家的屋里上吊而死。

被净了身的李毛,悄悄地离开了前庙村,有人说是去了关外,有的人说在山西大同的煤矿上见过他,后来有人说他死在了矿上。

其实,在草叶要对李毛下手的那一晚上,她先把自己的那坛东西起出来,约月月来到野蛋儿住过的屋子里,把东西给了月月,让她先埋起来,然后叮嘱她:“等野蛋儿出来后要好好和他过,他心里只有你,俺是喜欢他,可他从没沾过俺的身子,这是真的,你要相信野蛋子。另外,那一坛东西可值钱了,你就和野蛋儿在往后的日子省着花吧,俺送你们了……。”

月月当时看着这女人怪可怜的,爱了野蛋儿这么些年。

出狱后的第二年,野蛋儿看着世道真的变了,分了土地的百姓们又开始盖房修屋,他的那股劲儿又燃烧了起来,开始寻找石夯的下落。

夯队成立的那天,野蛋儿趴在石夯上痛哭一场,把每一滴泪水都浸了石夯里。月月和围观的乡亲们跟着掉泪……

野蛋儿的夯队又红火了起来,他那独特的夯号子声响在了平原上。

开始富裕的生活让男人豁达,女人透亮。

几年后,村上成立了盖房班,工头是根儿的岳父,一包到底,不吃饭要工钱,现在盖房都是一水的大砖瓦房,打地基不用石夯了,用的是“蛤蟆”夯,电动的。

野蛋儿的石夯没人请了,野蛋儿开始郁闷了,他变老了,不到六十岁,背也驼了,头发花得更加厉害,听到谁家要盖房就托人捎过话去,问人家要不要砸夯。

又过了几年,这年的冬天,野蛋儿在给自己的石夯刷洗中,摔了一跤,死在了石夯上。

月月难过,在下葬时把他和石夯一起入了土。

一堆新坟的隆起,埋下了野蛋儿,也埋下了石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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