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比海更深》的日常叙事

张 彬

(郑州升达经贸管理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有着“一生只拍一部电影”之谓的日本电影大师是枝裕和推出了新作《比海更深》(2016)。影片无论是就演员阵容，抑或是整体的温情、平淡的艺术风格，甚至就重复性的剧情而言，都被视作是《步履不停》(2008)的“准续作”，而其中与《步履不停》承接关系最为明显的，最能体现是枝裕和“生活流”个性的，莫过于电影的日常叙事。

与河濑直美等导演一样，是枝裕和是日本现实主义电影阵营中的一员，尤其是在对杨德昌、侯孝贤和小津安二郎等导演的作品进行学习后，是枝裕和早已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电影艺术道路，即以现实主义为取向，但并无意塑造典型环境之中的典型人物，而是将镜头对准当代日本人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可以说，从《幻之光》(1995)开始，是枝裕和的每一部电影，日常叙事几乎都成为对其进行研究时不可回避的内容，《比海更深》也不例外。

一、情节：戏剧性的淡化

传统故事片的拍摄理念是倾向于传奇化、戏剧化的，尤其是在好莱坞电影以“好莱坞经典叙事原则”称霸影坛之后，扣人心弦、危机高潮缺一不可的戏剧性叙事几乎成为电影(主要是商业片)的叙事圭臬。而是枝裕和则在其日常叙事中故意淡化戏剧性，背离好莱坞高潮迭起的叙事传统。其作品《这么远那么近》(2001)、《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2004)等无不如此。

《比海更深》的情节可以说是极为简单的。即在一个台风袭来的晚上，潦倒而邋遢，事业和婚姻均经营得一塌糊涂的中年人筱田良多回到自己母亲位于“团地”的家中，而同样因为台风被困在这里的还有他的前妻白石响子和儿子真吾。三代四个人各怀心事，在这个充满了酸甜苦辣回忆的地方度过了一个喧闹而又平静的夜晚，在雨停的次日分手。在这一条线索上，电影对老伴刚刚去世的母亲淑子孤独的老年生活、良多的私家侦探生涯以及白石响子现在的恋爱情况也进行了介绍。

在这个叙事段落中，是枝裕和没让观众看到任何惊心动魄的情节，传奇与英雄也是缺席的，除了有“台风天”这一个具体的时间点统摄叙事外，其他关于叙事时间的处理都是极为模糊的，基本只能区分为“父亲去世前”和“现在(父亲去世后)”。

但必须注意的是，《比海更深》对戏剧性的回避，并不意味着它只是对人们的日常生活进行一种自然主义式的表现，电影的叙事依然是充满张力的。英文片名“After the Storm”(风暴之后)实质上是一语双关的，其中的风暴既指的是有形的台风，又指的是这个家庭的一次重大考验。在电影中，父亲的去世造成了家庭成员关系的微妙改变。而是枝裕和也曾承认，他拍摄《比海更深》的初衷正是因为2001年自己的父亲去世，他开始重新思索这样一个“父亲突然缺席”状态下的家庭应该有怎样的生活。电影一开始，正是姐姐中岛千奈津和母亲淑子因为父亲去世而聚在一起，提起了他们家“大器晚成”的成员良多。而良多也因为缺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父亲的东西拿去寄卖换钱，连父亲曾经买过的彩票他也要装进自己的口袋，面对父亲的祭坛他想的不是祭拜父亲而是马上拿起祭坛前的年糕送入嘴里。而母亲虽然明知良多人过中年还一事无成，还心安理得地向自己的原生家庭索取，却默许了这种行为。姐姐不认同良多的逃避上进，对良多多有敲打，尤其是点明在父亲去世后良多不应该再打母亲钱的主意。白石响子也鼓起勇气对淑子说良多内心还是一个孩子，因此他是一个不适合拥有婚姻的人。父亲的去世让良多的抗拒长大更为明显。只是正如自然界的风暴并没有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多大影响和损失一样，良多种种令人生厌之处也在是枝裕和巧妙的设计下，如具有笑料的台词和人物的细微动作等，得到了观众的原宥。在这四个人难得共处在一个屋檐下的台风天，在多种身份上均“失格”的良多实际上还是得到了家人(以及观众)的信任和喜爱。

戏剧性的淡化，也就意味着传奇剧中的大悲大喜只能变为幽细但却深邃、挥之不去的“小悲小喜”。如良多回到家不怀好意地问起父亲的遗物，母亲说早已经全扔了，良多说：“毕竟是50年的老伴啊！”母亲说：“就是因为一起生活了50年啊！”言下之意是早已忍受够了老伴，营造出一种日常生活中闲散的喜剧感，然而这一情节对应的却是台风天母亲看到良多衣服湿了就马上找了一件父亲的白衬衫让良多换上，良多说：“不是都扔了吗？”母亲则马上辩解道：“就留了这一件。”母亲在儿女面前拼命掩饰对父亲的深情构成了一种属于日常忧伤的小小悲情。如果以这一情节对应后来母亲将良多的脐带交给白石响子，跟良多谈论自己的身后事，说自己一生并没有爱谁“比海更深”，则可以挖掘出更多丰富的内容，让观众回味无穷。

二、逻辑：因果联系的散化

从对戏剧性的淡化我们不难看出，是枝裕和追求的是一种放弃情节纵深的叙事原则。换言之，一个具体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以及结尾，这种封闭式的、因果关系鲜明的叙事方式是是枝裕和所排斥的。他更喜欢一种散化的叙事，即给观众提供一个事件或场景的平面，对于与该事件、场景有关的前后因果则予以省略，观众只需要在这个平面上，通过人表现出来的生活状态进行思索就足够。在是枝裕和看来，导演没有必要讲述一个清晰的、有着承上启下细节的故事，过程的模糊、散乱抑或是糊涂，结果的清晰，正是是枝裕和所认定的生活的真相。

例如在电影中，良多曾经和自己的年轻同事耗费了大量精力来为一位贵妇服务，这名贵妇自己有外遇并且已经被拍到，她聘请良多和同事来找到自己丈夫出轨的证据，从而在离婚时掌握更多的主动权，而良多也确实通过跟踪、窃听以及女侦探的易容等手段掌握了男方偷情的证据。这一系列事件终止于良多在即时贴上写下：“为什么我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当良多把这张即时贴贴到已经布满了即时贴的墙上时，这条支线的叙事就戛然而止了，与之类似的还有良多锲而不舍地对白石响子的跟踪。对于贵妇和白石响子情感发展的走向是枝裕和都没有交代，他也没有追究或者编造贵妇夫妇双双出轨的缘由，观众只能懵懂地接受一个结果。这实际上恰恰是是枝裕和对人物(电影中的人物和观众)的尊重。在观影中，其实观众和良多基本保持了相同的视角，正因为良多所接受到的是这些零散的、缺乏前因后果的事件，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叩问“为什么我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良多仅仅是一个代表，正如他出道时写的小说一样，还有大量的“食草男”等人物也同样随波逐流于这种糊涂的生活当中，安然度日，一方面感到自己的“失去”，另一方面又不知自己是在人生的哪一步开始“失去”。是枝裕和并不打算直接给观众这个问题的答案，因此也就没有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来操纵人物，制造出一种环环相扣的情节来，让人物为情节所禁锢。

又如，在电影中，良多曾经在和姐姐的交谈中得知母亲曾经将存折和卡、证件等用丝袜装起来藏在壁橱里，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总是打母亲钱的主意。后来良多果然在台风来袭的当晚偷偷找到了一个丝袜包裹的四方硬包，然而当良多把一层层纸打开时，里面却只有一张纸条写着“真可惜 老姐”。这显然是熟知弟弟德行的姐姐对弟弟的一次捉弄。而是枝裕和的“留白”是很多的，如姐姐之前对良多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从常理推断，如果正如姐姐所说的话，那么母亲藏在壁橱里的钱应该在父亲去世之后就已经取出，母女俩“提防”的对象从父亲变成了没出息的良多。但这也仅仅是多种可能中的一种。现实本身是具有复杂性和暧昧性的，姐姐和母亲对良多的感情也处于一种难以简单解释的状态，观众只能根据自己的心态各自体会。是枝裕和也没有安排这件事的下文，观众只是知道良多每个月应该给儿子的5万日元抚养金因为偷钱未果也没法给齐。是枝裕和让电影成为诱发观众想象的媒介。这种省略前因后果的叙事就像安德烈·巴赞在《何谓电影》中对“空白的间隔”的评价一样：“空白的间隔，空旷的空间，事件中不曾让我们看到的部分，所有这些就是实质本身，犹如石头隐没在建筑中，生活也是如此：我们并不知道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每一件事情。”在有限的、断裂的日常片段中，让人看到无限的、开放的现实生活，正是是枝裕和日常叙事的特征。

三、《比海更深》日常叙事的得与失

在银幕之外，《比海更深》引发人们热议的一点就是在第69届戛纳电影节上，当官方片单公布时，有“戛纳常客”之称的是枝裕和带来的《比海更深》出人意料地只进入了一种关注单元，而没有如《罗萨妈妈》等片一样进入到主竞赛单元中。尽管戛纳片单本身并不意味着电影艺术性上成就的高低，但至少传递出一种信息，即人们对于是枝裕和不断重复的个人风格多少有些审美疲劳。

但是《比海更深》却是一部典型体现了是枝裕和家庭哲学的影片。正如是枝裕和自己所承认的：“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而这样的“忽然变得美好”并非外因所致，而是人物内心瞬息的感动、彻悟，以及一种“物哀”式的感觉。在《比海更深》中，良多的弱点是明显的，如喜爱赌博、买彩票，这是他继承自父亲的缺点，还有他的偏执、缺乏责任感等弱点，在电影结束时也没有得到克服。在台风袭来时，他尽管还是想做一个好的男人，但还是处处失败，如作为儿子搞破了母亲家的玻璃，最后玻璃还是别人修好的，作为前夫他还想对白石响子动手动脚，等等。但是当一家三口在风雨中一起找彩票，最后彩票在阳台上晾干，母亲在阳台上微笑着目送三人离开时，每一个人都感到了那种雨过天晴、心情平静的“忽然美好”。

就具体的表现手法而言，《比海更深》与是枝裕和的之前几部作品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如就叙事空间而言，是枝裕和有意识地尝试了更狭小的空间。如《海街日记》(2015)等电影中的“家”还意味着一个带有院子的传统日式房子，《比海更深》则选择了狭小逼仄的集体宿舍“团地”室内，人物所使用的浴缸等物狭小不堪，在父亲去世并且清理了大批遗物后，东西依然在地板上堆积得很高。另外，食物这一在是枝裕和日常叙事中不断出现的符号在《比海更深》中也被重新运用，食物除了承载以聚餐实现主人公的团圆的功能外，还是良多等人无声怀念父亲的一种方式。可以说，是枝裕和并非不再创新，只是他的创新是在自己的日常审美高度和文化视角框架之内的。

是枝裕和电影被认为常常是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又像表达了丰富的内容，能让人反复品味。这种特色正在于他一以贯之的日常叙事。在《比海更深》中，是枝裕和依然使用了“生活流”的不紧不慢的叙事，对一些零散的生活事件进行了散点透视，于不卑不亢间完成了情节的推进，在温柔克制的叙事中揭示了日常生活的无奈和灰暗，同时也让观众看到了生活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