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换美”:7756束头发的漂流与重生

2018-11-14 02:45
时代邮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青丝头发公益

上海松江区hana咖啡馆进门左手边,有几个大纸箱,里面用透明塑封袋包好的,是一束束黑色头发。它们的长度大多超过30厘米,拿一束掂在手里,大约是一个苹果的重量。

它们来自中国的各个角落。

过去三年多,有7756名蓄发者,他们一点点等待头发变长,然后剪下,无偿寄给一个名叫“青丝行动”的学生公益组织。

他们的头发,从家里漂流到这个小小的咖啡馆,经由一群大学生的手,寄往假发工厂,经过筛选、制作和等待,在癌症病人的头上得到重生。

这些头发的主人,是幼儿园小朋友,是爱美的姑娘,有些时候,是勇敢的男生。

像这样一束30厘米以上的“纯天然头发”,至少需要蓄两年。这两年中,头发的主人不能给它上颜色,不能烫卷或拉直,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它变长。

第129号假发

3月26日,“青丝行动”的第129号假发有了新的主人。

她叫张智蕴,今年58岁,2015年查出患了乳腺癌。收到假发时,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试着戴了戴,非常合适,是她想象中的样子,齐耳,带一点栗色,和自己化疗前的发型几乎一模一样。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丝软软的。

张智蕴取下假发包好,放回盒子里,她说,要回家把头洗干净,再照镜子戴好它,“以后出门就戴着它,下个月来化疗也戴着它来”。

“有头发总是好的。”假发戴在头上那一刻,刘海贴在额头上,头皮痒痒的,她甚至能感觉到,失去的那些自信,又回来了。

刚开始掉头发时,她接受不了,会蹲在地上一根根捡起来数,刚开始每天掉100多根,后来越掉越厉害,一天500多根,她不数了,“觉得它们不属于我了”,让爱人直接丢进垃圾桶。不到三个月时间,头发陆续掉光了。没有头发以后,她的生活圈子渐渐缩小,她主动减少了和朋友的联系。她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生病,也不想别人安慰。

春天,沪西大宁郁金香公园里的花开了,几个病友约着一起踏青,她们拍了很多花儿的照片,没一个人拍自己的照片。“没头发,不拍照了,现在连镜子都不照了。”这是病友间的默契。

她买了很多顶帽子,草帽、布帽、绒线帽,只要踏出病房,就戴帽子。戴帽子出门,免不了让人多看两眼。夏天的一次,她在乘地铁的路上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觉察到了,“为什么要看我?我戴帽子很奇怪吗?”整个下午,她心情糟糕极了。

在病友的建议下,她去过假发店。中意的那顶,摸起来柔软,纯真发制作而成,标价3600元,她舍不得,最后买了一顶500元的,戴起来闷闷的,像一个薄头盔。

3月26日这天,她非常开心。医生告诉她,病灶变小了,从5厘米缩小到2.2厘米,又收到了心仪的假发。她心里都盘算好了,等化疗结束,要戴着假发出去走走、跑跑、看看。

三个大学生的善举

送张智蕴假发的,是一个叫“青丝行动”的大学生公益组织。

如果把捐发比作一次旅程,“青丝行动”在旅程中扮演的角色像个爱心旅店。一束束头发从捐赠者的头上剪下,被寄到这里歇脚,经过简单的筛选后,在假发工厂相遇,发丝们被打乱重组,拥抱在一起,成为一顶新的头发。接着陆续回到“青丝行动”,等待病床上的主人。

这个组织的最初建立,缘起于三个大学生。

点子来源于留学美国的韦彦尔,她家有捐发传统,家中前前后后已经有三位女性剪掉了自己的长发,通过公益组织捐赠给了美国的癌症患者。2014年8月,韦彦尔想在中国进行捐赠,发现国内并没有类似的捐发组织。她拉上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学生李嘉文,另一个是在美国的朋友王苏若,三个人计划着做一个“青丝行动”。

从零到一无疑是一个辛苦的过程。他们在上海外国语大学申请了学生社团,招募了20多位学生志愿者,没有办公室,便在食堂、咖啡馆讨论,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丝”的收件地址填的都是志愿者的家里。

韦彦尔做了“青丝”第一位捐发者,将自己齐腰长发剪短,并写了一篇捐发日志作为推广。

李嘉文家境不错,家里每个月给他近万元生活费,他会把一半拿出来垫付在“青丝”里。为了得到合法身份并拉到资金支持,李嘉文常常带着宣传册,从上海西南边的松江大学城坐两小时地铁到上海东边的浦东新区,去“磨”上海市陆家嘴社区公益基金会的工作人员。2016年,“青丝行动”正式签约陆家嘴社区公益基金会专项基金。陆家嘴社区公益基金会为之提供财务、行政、项目管理等方面的专业指导。

由于捐发概念在中国尚未普及,刚开始收集头发时,常常有人亲自将头发送过来,顺便“暗访”一下,生怕“青丝”是“骗头发去卖钱”。

让李嘉文觉得意外的是,捐发者的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2014年成立“青丝”时,他大二,等他大四毕业离开学校时,已经有三千多位捐发者捐出了自己的长发。

每一天,青丝都能收到近十束头发。“在中国,知道我们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人里面,还要头发没烫染过,一个人要蓄好几年的头发,一下子剪这么多,还要自己寄过来”,李嘉文很感动,“就算是这样,还有那么多人在捐发,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以美换美,何需惋惜”

截至2018年3月23日,“青丝”已经收到发束7756束。

头发的寄送地址,几乎囊括了中国的每一个省、市、自治区。捐赠者们除了中国公民,还有来自泰国、美国、澳大利亚的外国友人。

拆开快递包裹,“青丝”的工作人员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捐发者的用心。

有人用保鲜膜包好头发,生怕把头发弄散了;有人留下小纸条说,头发是洗完姜汁才剪的,易于保管;有人发量较多,特意分了好几缕剪下;常常有人给头发编好麻花辫,绑上蝴蝶结,底下垫很多软装,包装得像商场买回来的礼物。

拆包裹,就像拆一份来自远方的礼物。有时候拆出一包糖;有时候拆出明信片,画着笑脸、星星和一只写着“加油”的轻松熊;还有人随头发寄来一件手工织的毛衣;来自四川省江油市的7岁小朋友宋若凡,把自己的照片也寄过来了。

在近七千张捐发者留下的纸条上,书写了许多故事。

建筑师宋亚堃是一位已婚男性,因为楼下一个阿姨患了癌症,他觉得癌症忽然离自己很近。他看到国外一个小男孩给患癌儿童捐发的故事,便上网搜索中国有没有捐发的地方,就这样找到了“青丝”。

刚蓄发时,他的孩子刚出生,他用发卡别头发,蓄到后来,孩子渐渐学会走路了,改用头绳扎头发。走在路上,常有别的小朋友指着他问大人,“为什么这个叔叔的头发比妈妈还长”。两年过去,他剪发捐发,同公司几位建筑师的夫人,因为他捐发的事,也开始蓄发准备捐赠。

在儿童血液科工作的刘楚君,病房里有一个乖巧的女孩,头发乌黑柔顺,查出白血病后,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光头,小朋友还很高兴地对她说,“我妈妈说了,头发剃光了长出来新的更漂亮!”过了一两个星期,她在负一层看见这位妈妈哭得快晕过去,心里想,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应该不在了。在寄来的信件中,刘楚君写道:“很多人说医务人员在临床见惯生死,迟早会麻木,庆幸我还是会心酸会难受。”

一位匿名的朋友,她的好朋友帆在2012年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并发症,突发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在ICU抢救了一个星期后,最终还是走了。由于做了开颅手术,帆的头发全都被剪掉了,从那时起她就想把头发留长,“本来是想送给帆,帆永远定格在了19岁,现在把它送给其他需要的人吧。”

这7756束头发,每一束背后,都沉淀着至少两三年的时光。蓄发的人说,自从开始蓄头发,每一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一些期待。

一位写信的朋友说,剪头发时,心里沙沙的,蓄了三年的头发不到十五秒就没了,会有不舍,但剪下来的头发,摸起来就像水一样,流到远方去,能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生,“以美换美,何需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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