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的交锋

2018-11-14 09:17卜键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44期
关键词:库伦使团多尔

卜键

那时的欧洲刚经历了18世纪的工业革命,列强竞起,俄罗斯的军事实力亦非昔日可比,而缺少国际视野的大清君臣仍以蛮夷视之。

嘉庆帝素以“守成”为口号,本事没老爹的一半,而在对外交往中的牛气远过之。对于俄国高级别使团的到来,颙琰本来没什么反感,还表示过尽量让他们能参加自己的万寿庆典。对于俄罗斯这个日益强大的邻居,颙琰似乎仍作为外藩看待,允许俄使跟随前来贺寿的藩国使节一起跪拜,高呼万岁,已经是莫大恩典了。是以在给库伦办事大臣蕴端多尔济的谕旨中,特别强调了“态度”问题,若是俄方回函不够恭谨,不遵照要求压缩人员,则予以拒绝;同时表示朝廷并未发出邀请,如果他们自己中途止步,“实乃最佳之举”。

俄国使团在当年9月行至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次克,开始与库伦密集沟通各种细节。蕴端多尔济出身喀尔喀蒙古勋贵,与俄罗斯为世仇,且自幼在上书房读书,熟知颙琰的性情与心思,以故对俄使此行并不热心。先是拒绝教士团随行;接着提出驿站马匹车辆不足,要俄方自行筹办;然后说使团人员太多,要求其压缩至几十人;又要俄方预先提交国书文本和礼物清单,弄清楚对嘉庆帝和亚历山大一世尊号的写法……戈洛夫金与蕴端多尔济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外交角力,而争执的焦点根本不是通航、划界、广州贸易等大事上,那些毋庸蕴大臣置喙,而是关于使团人数、礼品清单等。戈洛夫金被迫裁员,提交了一个159人的名单。老蕴审查后指出护送礼品的人和士兵、随员都不必要,要求减至70人。戈氏派出一秘巴伊科夫赶往库伦解释,带去的名单又作了减少,并举雍正朝萨瓦使团120人之例,强调戈洛夫金的地位比老萨高得多,使气氛有所缓和。巴伊科夫也对礼品清单之事作了说明,理由还是大镜子易碎,由是也得知镜子竟至“长数十英尺宽五六英尺”,且有15面之多。蕴王爷被说服了,在向皇上奏报时加以美言,此前虽有谕旨要求俄国使团不得超过40人,见奏也不再坚持。就这样,戈洛夫金总算踏上了中国的土地。

清仁宗嘉庆皇帝爱新觉罗·颙琰

12月20日,差不多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日子,戈洛夫金在给沙皇的奏报中特意注明为零下24摄氏度,俄国使团成员一律盛装绶带,在礼炮声中穿过恰克图,开始了出使之旅的最后也是最奇诡的一段行程。队伍前面是担任护卫的200名哥萨克骑兵,高擎军旗;接着是特命全权大使戈洛夫金,身材欣长英挺,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之上,显得雍容华贵;他身后是两列皇家近卫龙骑兵,个个亮出军刀;然后是一连串装载人员和物资的车辆,迤逦数里之长。清廷派来迎接使团的两名蒙古王公已等在国境线上,鸣礼炮以示欢迎。而俄方特意调来30门大炮和色楞格斯克火枪兵连,列队鸣枪20响,火炮轰鸣,像是要与清兵比试一下,更像是一场武力秀。

新年的第二天,即1806年1月2日,俄国使团抵达清朝的北方重镇库伦(今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住进事先准备好的驿馆,似乎没有举行入城仪式。嘉庆帝已对蕴端多尔济下达明确谕旨,要求使团在库伦“演习叩头礼”,达到的标准是“中规中矩,行礼如仪,潜心静虑,面容虔敬”。到达的第二天,戈洛夫金带着几分“降尊纡贵”的不情愿,前往郡王府拜会,蕴王爷礼貌接待,双方互赠礼物,相谈甚欢,并约好次日皇上赐宴,要正式举行欢迎宴会。

次日的会见开始时也算郑重亲切:戈氏率随员盛服而来,虽无记述,估计那些个近卫龙骑兵和乐手都要露一小脸;而老蕴的郡王府自会张灯结彩,天朝的锣鼓鞭炮一起,足以淹没遮蔽外夷那点儿奇巧淫技。蕴王爷相貌堂堂,将使臣等迎入前厅略作寒暄,即引他到东厢房。室内铺着豪华地毯,正中摆一张桌子,上面的香炉插着三支点燃的线香,桌前有三个跪拜用的圆垫,便是演习叩头礼的地方。为使戈洛夫金能愉悦地演练,王爷与专程来迎接的贝子将亲任教习,陪他一起下跪叩首。未想到戈大使弄明白之后,当即断然拒绝,说:如果进京得到清朝皇帝的接见,自会履行应有的礼仪,但决不会在边境上这样做。

蕴王爷等有些恼怒和尴尬,但没有马上发火。他们请使臣进入一个摆满水果和点心的内室,表示皇上为欢迎俄国使团已经兴师动众,命各驿站做好接待,命贝勒贝子从京师赶到边境迎接陪伴,命自己这样级别的大臣沿途护送,还破天荒在库伦赐宴赐酒,而他竟然不能按照规矩行礼,是不应该的。

大使指出:既没人预先告知,此前俄国使团也没有这种先例。

双方交谈的时间很短,不过一杯茶的工夫,戈洛夫金起身告辞,蕴王爷未加挽留。一场赐宴搞到这种地步,两边都有极大压力:俄国使团行程2万里,历时半年多,带着一大堆的谈判目标,自不愿无功而返;清廷已命察哈尔都统和直隶总督划拨专款,布置沿途驿站,修葺打扫馆舍,备足米面肉菜和柴草,车辆马驼更是大量征调,时值隆冬,筹备绝非易易,本也希望俄使能赶上年节欢庆活动的。

过了5天,两人再次晤面。蕴王爷实话实说:此前也发生过来使在典礼上不守规矩的情况,如果不能演习叩头礼,他也就不敢允许使团进京,那么就请回吧。

戈大使针锋相对:我们是奉了嘉庆皇帝的旨意来中国的,没有他的谕旨,我绝不回国。

王爷不免动气:如果尔等不愿动身回国,我们今后无法保证食品等供应。

大使“以更傲慢的口气”回应:即使如此,我也会下令平均分配供给,继续等待。

谈到这里已成僵持之局,据俄国人记载老蕴已开始骂骂咧咧,而他在奏折中仍见出怒气不解,称之“该死的俄国人”“苦役犯”“这些囚徒”“不堪救药”“不是个东西”,极力请求“坚决将其驱逐回国”。

戈洛夫金既不甘心,又担心两国关系急剧破裂,导致贸易中断,決定派遣信使去北京,直接向皇帝或大臣控诉和解释。被派遣的还是巴伊科夫,大使不仅面授机宜,还写了一份长长的训令,写了几封给在京传教士的信,更重要的是为他准备了包括礼品清单在内的一应文件。他要巴伊科夫不仅说明他在俄宫廷的显赫地位,也要重点介绍所兼西伯利亚总巡按使一职,要他在呈递礼品清单时,强调礼品的豪华和珍贵,并代为说明:“由于这些礼品在进入上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中国皇帝的财产,我仅仅是它们的守护者,没有他的特别旨意我无法确定将它们运往哪里。”呵呵,天下竟有这样死乞白赖送礼的,真不愧是能言善辩的外交家哦。

嘉庆帝接蕴端多尔济密奏,接连以五百里、六百里急递发来谕旨,要他传集所部蒙古诸王、台吉、章京等,皆佩带腰刀,整列队伍,邀戈洛夫金前来,“命其行跪拜之礼,然后蕴端多尔济复行跪拜大礼”,再向他逐条宣读圣谕。结果是那哥们根本就不来,老蕴只好派人去驿馆宣旨,“该死的戈洛夫金等竟无些许悔过之意”。次日戈洛夫金又有信来,承诺在京师觐见时会行三跪九叩之礼,老蕴已是烦透了,命使团立即打道回府。(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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