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朋友

2018-11-15 09:22中国计量大学现代科技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4级陈锦丞
海燕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辫子科学杂志青皮

□中国计量大学现代科技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4级 陈锦丞

今天下午我们把低年级的学生带到一个新教室里。在做好安排以前,他们叽叽喳喳闹起来,我们只好让他们自己挑位置坐。

其中两位,坐在第一组第四五的位置,挤眉弄眼地嬉笑着。一个剃着青皮脑袋,一个挂着一根纤细的辫子。

朱老师从后门走进来了,嘴上说:

“搞什么啦?现在连随便坐位置都不会了?”

教室里一下静了。等朱老师站到讲台上,扫视底下一眼,指着某某说:

“XXX,你不要和别人坐,你自己坐到最后一个位置去。”

我看见第一组第四位置的那个青皮脑袋动了一下,接着带走了抽屉里的一只绿色环保袋(里面装着一本杂志一本簿子一支削了双头的铅笔)。我走上前去,我觉得朱老师的做法太猪头了,很不妥,但我不好当众驳了老师的面子。

我摸了摸青皮头湿热的后背,我说:“好,这样吧,坐这里。”我把他的位置朝外边挪动了一个,藉此作为我小小的反抗。他照着我安排的位置坐下来,嘴上小声地说:

“朱老师叫我坐里面……”

我有些生气地说:

“不要紧,就坐这里。”

我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来,隔了五分钟,我被叫出教室,半个小时后再回来时,朱老师已经走了。但余威还在,教室里不吵不闹。

那个青皮头在我进门之前,手里鼓捣着一个红色的玩具。看见我的影子,立刻把那劳什子扔进抽屉,接着在簿子上继续组词。

我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摸摸他汗津津的青皮头。他眼睛受惊地一闭,脖子一缩,慢慢恢复原状。我又安抚他的后背,依然一股汗汗的手感。

“这是在做什么作业?”

他的声音听着不够清脆,说:

“我在组词。很麻烦的,组很久了。”

“噢。”我拍拍他的肩膀。看见一个“飞——飞行”。

他见我正在检查他的作业,马上把簿子收起来,塞进绿色环保袋里。接着拿出一本杂志。他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我,问:

“老师,你要看吗?”

杂志上有几页十分有趣。说:

“猫把屁股对着你,就是喜欢你。”

“蟑螂从来不吃黄瓜。”

“电鳗……”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我也拿着厚厚的一本《世界简史》读。但我的注意力没法集中。我看起了身边的那个青皮脑袋,心想:他一定还不知道现在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打算给他讲一讲这个世界的起源和变化,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想到闪米特人建立了一个什么王朝的时候就卡住了。牧人王朝?

我把书翻到扉页递给他,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写一写。”

“写这里?”

“嗯,就写这里。”

他还不知道,书的扉页是不能乱写名字的,写了名字这书就跟定你了。但我打算,就把这本书送给他,上面留下我的联系方式,等他能看懂了,说不定还会来找我。他毫不犹豫地写了下来:

杨腾凯。

我说:

“噢,杨腾凯。”

“嗯。”

我陪他一起看那本科学杂志。科学杂志用十分肤浅的科学现象来让这些孩子认识这个世界。他们已经开始感受这个世界了,比如会期待家里的猫咪用屁股对着他们的脸。

但他们对这些科学现象也获得了错误的接收。比如,他指着电鳗对我说:

“蛇。”接着,一双又大又圆又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

“电鳗。”我指着那两个字,对他笑笑。

他不响。

一会儿,他把科学杂志竖起来看。我看见了桌上的一行字,眼眶立马温热了。桌上有一排大小不一、往右上方斜的字,写到:我不是牛,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牛。

我忍住了自己的情绪,问杨腾凯:

“你以前也在这个班级吗?”

“嗯。”

“坐这个位置?”

“不是。”

“这个位置是谁坐的?”

“我不知道。”

“你不是这个班的吗?”

“好像是……赵君幻。”

“赵君幻?怎么写?”

他在纸上写了一个“赵”字,说:“我只会写赵。”

赵君幻是我音译而来的名字。但我眼前浮现出她的样子:矮矮瘦瘦,头发枯黄蓬乱,瘦削的脸上挂着愤世嫉俗的表情。她矮矮的却被分配到最后一排,可能因为看不见,就再也不听数学课了。这样一来,数学考试以后,朱老师就会对她喊道:

“真是一头牛,一头牛。”她把头埋到了臂弯里,不说话。我甚至能看见赵君幻洗褪色的粉红短袖上起了毛球。

“你数学不好吧?”我问杨腾凯。

“嗯……还好的。”

边上的同学问我:你怎么知道杨腾凯数学不好啊?我说,朱老师不是教你们数学吗?

他装作没有听见,继续翻科学杂志,我看到一个写玛雅星球的报道。玛雅星球?把杂志拿来一看,写的是玛雅人为了抵御一颗朝地球飞来的巨大陨星,动用了核武器,打碎了陨星,自己一族也同归于尽了。一旁杨腾凯还在不停地给我做讲解:

“这个……那个,以前,有一个巨大的星球……”

我得意地笑起来,说,这个太扯了!我在《世界简史》上刚看完玛雅人的历史。我给他说起了地球上的玛雅人,没有核武器的那些玛雅人。他听了听,插嘴问我:

“老师,那你怎么知道两本书哪本是真,哪本是假呢?”他的声音轻若蚊喃。

看完后,发现文末有注释,那是某科幻小说的节选。

杂志名叫《十万个为啥》,一看,果然是东北的杂志社。定价八块钱。我说:“这是你买的书?”

他嗯嗯啊啊一阵,扭扭捏捏说不清。这时前座转过来一个脑袋,原来是先前第一组第五个的小辫子。小辫子说:

“这是送的!”

杨腾凯看到小辫子,高兴地笑起来,说:

“王叶华,你怎么来了。”

小辫子假装不在乎地说:

“我看老师不在,我就过来了。”

杂志原来是奖状换的,班里还有一位姓陈的语文老师,很有人文素养,做了规定,十张奖状可以换一本杂志。

小辫子说:“我们明天交换杂志吧!你两本换我一本。”

杨腾凯说:“为什么!”

小辫子说:“你的杂志都翻破了。”

杨腾凯支支吾吾一阵,意思是杂志外面破了,里面还不破。

我们在那本破杂志上停留许久。里面有一张复杂的迷宫,耗费了将近十分钟,但还是没能走出去。

我觉得有些乏味,他大概看出我的情绪,对我说:“老师,我要不抄抄上面的句子吧?”

“这是你们的作业吗?”

“是……不是……”

他从袋子里掏出簿子,翻到最后一页,握着笔等我命令。我能感觉到,这种抄写并不是出于他的爱好,也不是出于他的学习欲,而是为了向我示好。我找了找,看到杂志里有一篇关于古道尔的文章,我说,你抄这个吧。他皱眉看了一眼,好像压力很大。我问:“这第一句话看懂了吗?”

我的手指在杂志上划过去,对他念了一遍。“古道尔在非洲和野生动物亲密接触,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梦想。”

他跟着我念了一遍。我问:“你能看懂第一句话吗?”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不能。我说:“你知道非洲吗?”他说,是一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对杨腾凯说,你还是做做作业吧,你数学作业带了吗?我教你数学,以后不要再被朱老师骂了。

他尴尬地笑笑,继续拿着那本薄薄的簿子。我说数学作业呢?他好像担心被我骂,撒谎说:“没有数学作业的。”小辫子立刻转身辟谣:“杨腾凯又在骗人。”

我翻开他的簿子,想看看他的组词作业。他却扭捏如我要撩他短裤。他说,不好看的,不好看的。我强行要看,但看了之后,觉得字真的不怎么样,词组得也不好。比如黄,组了个“黄人”。不知所谓何物。我夸道:“多么漂亮的字!”

前后左右闻声都要来看,他着急地把本子捂上。

最后,我抚摸着他湿热的背脊,和他继续翻着那本破杂志。他对着一幅星空图看了很久。

“你妈妈呢?”

“嗯?”

“你爸爸妈妈呢?”

“我爸爸在丽水打工。我妈妈在惊云街(音译)工作。”

他高兴地和我说:

“我妈妈有时候会接我去惊云街玩!这个暑假我还准备再去玩几次!”

“我爸爸也快回来了!在家里我就和他住!”

小辫子转身辟谣:“杨腾凯又撒谎了,你明明住朱老师家里。”

我诧异地看了杨腾凯一眼,问他,他支支吾吾半天。我便问小辫子,杨腾凯住朱老师家里吗?

小辫子说:“嗯,杨腾凯住朱老师家里。”

我说,那怎么朱老师对你这么凶?杨腾凯说,我也不知道。

杨腾凯接着说她的妈妈,说惊云街。我问:“惊云街在哪里?在缙云县吗?”

杨腾凯说,我也不知道,就在出校门的那条路上,一直往前前前前前前前……

他说了无限不循环个“前”字。

最后,下午的课就要结束了。我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出教室门。他问我:“老师,你明天还来吗?”我说,来,你出校门要小心。他说,嗯,老师,你也要小心。

在他走出校门的那段路上,回头看了我许多次。我想,我才刚认识他,我想,他已经很喜欢我了,我也很喜欢他。他纯粹如天上白云,如一片湖,可他却不被允许和别人坐一起。我想,最好他快点长大,自己能住到他喜欢的惊云街上去。或者他永远也长不大,而我永远也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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