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二日
——长篇小说《王的背影》节选

2018-11-15 10:26周建新
海燕 2018年6期
关键词:阿玛阿敏努尔哈赤

□周建新

相传,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造人后,大地无光无热,又黑又冷,人们藏在讷妈妈的肉窝窝里,躲避寒冷,吸吮乳汁。讷妈妈长白山一般的身躯,日渐消瘦下去。再熬下去,大地之神讷妈妈就会死去,人类也将不复存在了。

天神有四个弟子,四个弟子经常在天神面前争宠,都想成为最得意的那一个。天神让弟子们造出太阳,哺育万物,轮流照亮和温暖人间。弟子们争先恐后,一口气造出九个太阳,九个太阳,谁也不想落下去,于是,大地晒焦了,河流晒干了,飞鸟走兽晒死了,人们都快渴死了。

长白山神有个儿子,叫三音贝子,得罪了天神,被贬到人间,投胎于一个猎户人家。出生不到一年,便身高一丈多,一顿饭能吃三只狍子、两只熊、三斗米饭。他每喝一次水,河落三尺,湖干一半,因为力大无穷,人们又称他为神力阿哥。

看到人们饱受九个太阳之苦,三音贝子恳求长白山神帮助他除掉太阳祸害。长白山神摘下天上的云彩,寻尽山间的藤萝,拧成五色天绳,并授以妙计。三音贝子在八条蟒神、土地神和部族人的帮助下,把五彩天绳拧成套索,紧紧地拴在箭头上,射向天空,一连套下六个太阳,抛到长白山下二百里长的万丈沟里,土地神运来六座大山,死死地压住六个太阳,于是,黑土地上留下了六座红土山。

剩下的第三个太阳,不甘失败,又与三音贝子决斗了三天三夜,后来,从长白山方向飞来几万只喜鹊、乌鸦,叼起五彩天绳向太阳飞去,长白山神率领水兵下起倾盆大雨,第三个太阳终于被套住了。刚要往下拽时,阿布凯恩都里从天而降,命留下一个光照人间。三音贝子不服,任性的太阳很难管束,阿布凯恩都里把五彩天绳交还给三音贝子,封他为值日都恩里,专管日出日入之事,如果太阳发了怪脾气,就用五彩天绳套住。现在我们有时看到太阳四周一圈彩虹,就是三音贝子的那条五彩天绳。

另外两个太阳,一个见大势不妙,逃到天边,变成了星星,永远也不敢光临大地了。最后一个太阳,被天神收走了热量,变成了月亮,冷冰冰地挂在天上,给人们值更。

——萨满传说

1

阿敏最纠结的事情,是在阿玛(父亲)与阿其牟(伯父)中间选边站。无论偏向谁,他的内心都像是煮沸的锅,疼得揪心。

阿玛与阿其牟兄弟俩,生死与共四十载,本该相守终生,眼看着建州女真越来越强大,四周部落,先后归顺,八方王公,纷纷朝贺。可兄弟间的分歧却越来越多,裂痕越扯越大,甚至当着朝鲜使臣或蒙古诸部首领的面,分庭抗礼。如此这般,恐怕天神也难弥合他们之间的兄弟阋墙。

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分歧,快把阿敏的心折磨碎了,天神都躲了,他却不言放弃。

阿其牟努尔哈赤被众多女真部落甚至蒙古部落尊称为淑勒昆都伦汗(值得恭敬的王),名符其实地成了万民之首,无论做子侄,还是子民,拥戴阿其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劝说过阿玛,天无二日,虎无双雄,要甘拜下风。

阿玛的眼睛成了烧红了的万丈沟,历数万历皇帝、李氏朝鲜,哪个不是太阳?就多我一个太阳吗?虎多了怕什么,可以分家吗。你想当三音贝子,套别人去,别打我的主意。

阿敏立刻哑然,这种叛逆的话,也就是阿玛敢说,换了别人,传到阿其牟的耳朵中,杀头是轻的。

生他养他的阿玛呀,看穿了世间万物,就是找不到镜子看自己。阿玛自认为功高盖世,和阿其牟难分伯仲,建州女真的家,当一半的家理所应当。可阿玛与阿其牟之间,再也不是两个人之间可以赌气的事情了,他们各自统领自己的旗兵,他们之间意见相佐,就成了两个神仙打架,跺下脚,便地动山摇,最难受的便就是阿敏这个当儿子的。损失最大的,该是他们建州女真。

即使成为风箱里的耗子,阿敏也要阻止他们的分歧。

可是,阿其牟不怕分歧,也不想掩盖分歧,设立了共同议政的制度,战功显赫的贝子们都来议政,把分歧摆在桌面,分别表态,亮清立场,态度鲜明地选边站,甭想两边讨好。阿玛如日中天的威望,就在议政的声音中,渐渐衰落下去。

第一次选边站时,阿敏刚刚二十岁。

那是万历三十五年仲春,从冰封中解脱出来的苏子河,清澈而又淡绿,舒缓地流淌着。风摇曳掉杏花瓣,泊在水面,流动得不徐不疾。万马奔腾的声音由远及近,王城赫图阿拉的人们奔向城堡的山门,迎接凯旋的巴图鲁(英雄)们。

阿敏策马率队出城迎接,他看到阿其牟家的大阿哥褚英、二阿哥代善,两人脸上春风得意,并肩驰马而入。而作为主帅的阿玛舒尔哈齐,却没有一马当先,率着本部人马,蔫头耷脑地跟在后边。

捷报早于人马传回王城,乌碣岩之战,斩杀乌拉部三千人,缴获战马五千匹,铠甲三千副,蜚悠城五百人丁丝毫未损。

尽管是场圆满的大胜仗,舒尔哈齐心里并不舒服,为争夺蜚悠城的五百人丁,和乌拉部大开杀戒,值得吗?

这一仗,本不是为了征战而去,图们江畔的蜚悠城距赫图阿拉十分遥远,中间隔着乌拉部呢。蜚悠城主受乌拉部欺凌久矣,意欲投奔建州,舒尔哈齐受兄长老汗王努尔哈赤之托,把这五百多人丁接到建州地界。

若不是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先祖猛哥帖木儿发祥地就在蜚悠城一带,顺便祭祀一下祖先的诞生地,舒尔哈齐会断然拒绝领兵前行。在舒尔哈齐的潜意识中,蜚悠城深嵌在乌拉部中间,迟早是乌拉部的口中食,腹中物。真要把这五百人丁接过来,建州与乌拉,就是针锋相对的敌人了。

舒尔哈齐不想与乌拉部为敌,毕竟,他娶了乌拉部贝勒布占泰的妹妹为福晋,又把两个格格嫁给了布占泰,况且老汗王努尔哈赤的侧福晋阿巴亥,就是布占泰的侄女,两个部族,四次联姻,辈份都嫁乱套了,如此深厚的姻亲结盟,下一代,就是血浓于水了,用得着你死我活的征战吗?

既然弟弟舒尔哈齐反对,哥哥努尔哈赤随机应变,绕过乌拉部的地盘,借道朝鲜,去蜚悠城。这正是哥哥的精明之处,一石三鸟,喊出了“保护藩胡、助卫朝鲜”旗号,既考验了朝鲜结好建州女真的真伪,又以收回祖居地为名,打通了建州与图们江、黑龙江之间的道路,又对乌拉部形成了弧形包围圈儿。

人是接回来了,仇也结下了,舒尔哈齐心里仍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果然,被建州女真恩养了四年的布占泰,学会了建州女真的战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敢悄悄地跨境入朝,在险要之地乌碣岩,设下伏兵万余人。

谁都能看得出,战场局势,一边倒了,一万对三千,地形极其不利,又掉进了包围圈里,三千人马还要分出几百,护卫蜚悠城的人丁,这仗该怎么打?

既然没法打,那就不打,舒尔哈齐不想两败俱伤,带着大臣常书、侍卫纳齐布户,和本部五百人马,止步山下,选择了避战。

危难之时,倒是侄子褚英、代善,在阵前痛斥布占泰不记宥死之恩,恩养之义,赐婚之福,辅其归政之情,今接我先祖遗民返还,你等不箪食壶浆,反倒拦路截杀,与畜牲豺狼何异?

或许天神被这骂声震惊了,霎时间,狂风大作,大雪纷飞,乌碣岩一带乌鸣一片。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反倒遮住了乌拉部围剿的视线,褚英与代善勇猛地冲上山头,将万名乌拉伏兵各个击破,杀得敌人将死兵败,血流成河,尸相枕籍。

这是大胜仗,实属于意外,赢在理上,胜在勇上,得到的是天的眷顾。

凯旋而归,王城赫图阿拉载歌载舞,该封赏的,努尔哈赤留不吝惜,该责罚的,也不轻易放过。

汗宫大衙门里,封赏与责罚一并进行。不管是否参与乌碣岩大战,贝子阿哥固山大臣侍卫都来喝庆功的酒。阿敏用眼角瞟着阿其牟努尔哈赤,心里揣摩着,会用何种方式责罚他的阿玛呢?

出乎阿敏意料,阿其牟一反赏罚分明习惯,装起了糊涂,不但没责罚阿玛,还赐予他弟弟达尔汗巴图鲁称号,言外之意,这场仗,弟弟毕竟是主帅,虽说有避战之嫌,却也没有阻止两个阿哥勇往直前,罪责主要在蛊惑之人。

显而易见,阿其牟要杀鸡儆猴了。果然不出阿敏所料,阿其牟下了诛杀令,立斩大臣常书、侍卫纳齐布户。

阿玛容不得有人给他戴眼罩,来了犟劲儿,封赏也没能收买他,把庆功酒往地下一泼,立刻横在前边,嘴里喊着,诛二臣,与我死无异。

阿敏的心弦立刻绷紧了,本来阿其牟对阿玛的避战,没有计较。战场上畏敌如虎,那是建州女真的奇耻大辱,阿其牟不想让爱新觉罗家族背上这个耻辱,才让阿玛蒙混过关,没想到阿玛又和阿其牟叫上劲儿了,不许阿其牟动他的心腹。

意见不和,就意味着选边站,共同议政的最让人难堪的事情,就是表态。从前有选边站的时候,都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无非是朝鲜或蒙古诸部拜访二人时的礼品规格是否相异,拜访的礼仪是否相同,或每次战役之后,战利品和阿哈(奴隶)分配得是否公平。没等阿其牟问到阿敏,大家哈哈一笑,争执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不同了,不仅人命关天,还和阿玛在建州女真中声望紧紧相连。阿其牟犀利的目光直直盯向阿敏,直截了当地问阿敏,二臣该不该诛?

回答该诛,阿玛肯定对他恨之入骨,不诛,又与固山(八旗早期形态)规制格格不入,阿其牟的眼神坚定地瞅着阿敏,不容阿敏选择观望或逃避。

阿敏无法护着阿玛了,只能按规制回答,诛!

阿玛快要气疯了,就差提刀来教训这个不肖之子。

出乎阿敏意料的是,褚英与代善两位阿哥的表态,居然与他完全相反,巨大的胜利喜悦中,二个臣子的袖手旁观已经不重要了,他们考虑的是额其克(叔父)舒尔哈齐的感受。

就这样,大臣常书被罚了重金,变成了穷人,而侍卫纳齐布户被剥夺了所属之人。罚没的财物人畜,一般都由本旗旗主再次分配,努尔哈赤剥夺了弟弟再分配的权力,直接把罚金和所属之人划归给了寸功未立的阿敏。

努尔哈赤暼了眼弟弟,他在暗示弟弟,你敢和我分心,我就向你心窝里钉楔子,直至你悔改。

离开汗王宫的时候,阿玛对阿敏狠命地甩了下袖子,骂了句,你不是我的儿子。

阿敏不软不硬地提醒着阿玛,我们都是淑勒昆都伦汗的子民。

阿敏不想得罪阿玛,阿玛和阿其牟作对,吃亏的,总归是阿玛。阿玛怎么就看不明白,赫图阿拉称为王城了,阿其牟正在强化汗王的权威,怎能容忍阿玛还像从前那样,与哥哥不分彼此,不分大小,平起平坐?当然,阿敏更加憎恨的是乌拉部的贝勒布占泰,这个布占泰,太能挑唆了,给阿玛灌输了太多的迷魂汤,竟然让阿玛相信,他们乌拉部会成为阿玛最牢靠的盟友。

兄弟反目,谁最受益,当然是布占泰。阿玛没有看到,反复无常的布占泰,已经张开了贪吃蛇的嘴,他的目标岂止是阿玛,他想把整个建州女真都吞噬掉。

让阿玛丢掉幻想的最好办法,击垮布占泰,就像三音贝子埋葬太阳,埋葬掉布占泰的野心。

阿敏辗转反侧多日,一日忽发奇想,向阿其牟提出,千里奔袭,攻占乌拉部的心脏,宜罕山城。此计与阿其牟不谋而合,努尔哈赤正在谋划砍大树的计策,他把乌拉部比成一株参天大树,不可能一斧子砍倒,要先砍枝蔓,削掉弱枝,再砍强枝,慢慢地将他伐成光杆,让主干在风雨中飘摇,最终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主干推倒。

宜罕城,乌拉部腹部的险要之地,俯视整个松花江流域。若是把乌拉部比做一棵大树,宜罕城就是大树向上生长的树冠,先砍了树冠,那就是砍了大树的生长空间,

奇袭宜罕城,既是妙招,也是险招,如同孙悟空钻进神仙的肚子里,没真本事,那就是作死,直接被吃掉了。若能真的大闹一番,且丝毫不损,乌拉部就会威风扫地,今后想在女真诸部中立威,那也是梦想。

努尔哈赤心里很清楚,当年金兀术能大败辽军,就是打下了龙潭山,占据了宜罕城,才将辽人撵出满洲大地。他何曾不想占据这座战略要地,以此威胁乌拉部,可四年前,他顺路出征过宜罕城,不但毫无收获,还被布占泰弄得很狼狈,幸好那时,他们还没撕破脸皮,没有你死我活的真打。

阿敏主动请缨,就是向阿其牟表明立场,即使阿玛和布占泰结成同盟也没用,他会用武力拆散他们。

努尔哈赤将长子褚英派去,率五千精兵,与阿敏并肩作战。

那是正月里的一天,乌拉部正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根本没有想到,阿敏与褚英绕过所有的城寨,躲过所有的眼睛,在长白山间悄然疾行。爬上峭立嵯峨的宜罕山城,突然出现在山城守军面前时,吓得呆若木鸡,刚想通报,便倒在一阵箭雨中。几番猛烈的冲锋过后,宜罕山城被破,斩首千余,缴获铠甲三百,俘其城中人畜,悉数带回。

远在乌拉城的布占泰,得闻消息,大吃一惊,宜罕城失守,等于在乌拉部胸膛插入一把尖刀。他急忙与结盟的蒙古科尔沁贝勒合兵一处,想要夺回宜罕城,终因恐惧褚英与阿敏的勇猛,只好罢兵。

弱冠之年的阿敏,一战成功,阿其牟大加犒赏,封为台吉(准太子),地位仅次于阿其牟与阿玛,与褚英、代善同辈兄弟比肩。

半年后,布占泰遣使到赫图阿拉,再请修好,还将建州女真的宿敌,乌拉部关押的叶赫部五十名俘虏,交与使者,尽杀之。投名状交了,背盟之罪请了,俯首称臣的奏章表了,又提出了纳娶老汗王的格格为福晋,请求“抚我为子,赖以永生”。

努尔哈赤居然没打驳回,把最疼爱的女儿嫁与布占泰。

阿敏看不懂了,几番盟誓,几番背盟,布占泰已无诚信可讲,阿其牟依然将格格嫁出,不就是将额云(姐姐)往火坑里送吗?

阿其牟的政治联姻,不会考虑格格们的感受了,只要能征服对手,把谁嫁出去,他都不心疼。不想出嫁的额云,痛苦得想要杀了自己,阿敏哄了好久,都没安抚住那颗受伤的心。

阿敏没办法同情额云,这就是爱新觉罗家族格格们的命,政治交易的工具,谁也逃不脱。不管怎么说,打败了布占泰,让布占泰自称儿贝勒,挽回了阿其牟的面子,也减轻阿其牟对阿玛的成见,总归是件好事。向阿其牟示弱的布占泰,有盟约绊着,不会再给阿玛添麻烦了。

2

阿玛的麻烦,是自己给自己添的,他再也不想呆在赫图阿拉了,说什么也要离开,另立门户。他还放出话去,吾岂以衣食受羁于人哉。无论阿敏怎么劝,毫无作用。况且,哥哥阿尔阿通、三弟扎萨克图和其他几个部将大臣,极力怂恿阿玛离开,出走黑扯木,背倚大明朝李成梁和乌拉部布占泰这两棵大树,制衡努尔哈赤。

对于阿玛的选择,阿敏极不赞成,他不反对阿玛另立大营,可反对阿玛依赖别人立大营,何况这两个人,都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李成梁八旬高龄,行将就木的朽木罢了,能靠得住吗?况且随着李如松的阵亡,李如柏独木难支,李家已日薄西山。布占泰新败之后,立即向阿其牟乞降求婚,这只喂不熟反复无常的狼,靠上他,有啥希望?

阿敏劝说阿玛,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咱谁也不靠,把大营立在鸭绿江畔,既看不出与阿其牟离心离德,也能牵制朝鲜,防备朝鲜与明朝对建州女真形成蟹钳之势,沿江北上,又能恢复祖居故地。更为重要的是,经历倭兵之乱,朝鲜王朝兵嬴国弱,日本陷入战国纷争,假若有可乘之机,挥兵渡江南下,可入主朝鲜,再以此为跳板,称雄岛国。

阿敏继续劝说,屯兵鸭绿江,是上上策,就是自立为汗,谁也奈何不了你。况且,朝鲜本来就是爱新觉罗祖先曾居住过的地方,打下地盘,回家,那是理直气壮,更不用说朝鲜和明朝狼狈为奸,差一点儿将爱新觉罗家的先祖斩尽杀绝,占地复仇,连借口都不用找。以替老汗王开疆拓土,屯兵驻防之名,行另立之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出路了。

阿敏的锦囊妙计,阿玛却嗤之以鼻,以为是异想天开,女真诸部,包括自己的建州女真都指挥使,均为大明王朝所封,图谋朝鲜,那是与朝廷为敌。黑扯木紧临朝廷的铁岭卫,又有长白山余脉做依托,布占泰为犄角,天然的庇护所。天下还有比黑扯木更好的好去处吗?

苦口婆心的劝说,丝毫没有动摇阿玛,加上大哥与三弟众口一词,阿玛的决心已经无法更改,派出人手,去了黑扯木,伐木造屋。阿敏的杀手锏只剩下自己率领的兵马,若是阿玛再不听劝,他就拒绝与阿玛同行,留在赫图阿拉,甘心服侍在阿其牟的麾下。

毕竟,阿敏人马众多,他有能力威胁阿玛。

可是,威胁没有丝毫作用,阿玛决不仰人鼻息,亲哥哥也不行,一刻也不想忍受,毅然带着人马走了。

望着王城里空置下来的营盘,努尔哈赤滴下两行泪水,他为没能制止住弟弟的出走感到了懊恼,手沉甸甸地拍着阿敏的肩膀上,无形中给侄儿施加着一种压力,让侄儿一年之内,无论如何,将你阿玛带回来。

阿敏答应了阿其牟,心却另有所属。他志在朝鲜,会想尽办法,让阿玛放弃黑扯木,移兵至鸭绿江畔。

一年转眼就过去,阿玛总算在黑扯木立住了脚,王城与大营之间,倒也相安无事。阿敏心里很清楚,失意的阿玛,没人再把他当成二都督看了,也没有几个部落过来纳贡。黑扯木附近可耕之地不多,可猎之物不足。况且阿玛也不像阿其牟那样,渔猎耕种加工贸易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黑扯木大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亲情难断,阿敏或明或暗,不时地资助阿玛。

又是两年一度朝贡时。连续四次,建州女真都是二都督舒尔哈齐赴京,这一次,努尔哈赤派来信使,送来礼物,依然恳请弟弟替代哥哥,进京面圣。一想到进京朝贡,京城的繁华富裕,令他羡慕不已,还有朝廷的封赏,丰厚得啧舌,大明皇帝就是慷慨大方,封赐之物足够黑扯木几年的开销。舒尔哈齐心猿意马了,反正自己是皇帝封赏的都督,进贡朝拜理所应当,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阿玛进京朝贡的消息从黑扯木传回王城,阿敏心里一凉,他意识到,阿玛最后的机会失去了。此时的阿玛,若是以进京朝贡,无睱打理旗兵为由,撤销黑扯木大营,把兵马归回王城,还能挽回局面,既能度过眼下的饥荒,又可以保存实力。就这样一走了之,黑扯木岂不危矣?

只图小利,目光短浅啊,阿敏对阿玛的选择痛心疾首。

不出阿敏所料,趁着阿玛不在,阿其牟几乎是单枪匹马,缴了黑扯木的械,收回了赐予给阿玛的全部旗人,杀死了怂恿阿玛另立门户的大阿哥阿尔阿通、三弟扎萨克图,斩了给舒尔哈齐出馊主意的爱新觉罗家族近臣阿什布,架起柴火,把大臣武尔坤蒙古绑在树下,活活烧死。

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黑扯木大营的离心离德,阿敏的位置,立刻突显出来,毕竟,资助黑扯木,与阿其牟分心,罪责难赦。阿其牟没忘一年前的交待,勒令阿敏必须将他阿玛带回王城,接受责罚。

此时的舒尔哈齐,对黑扯木大营的变故,丝毫不晓。努尔哈赤已经将黑扯木通往明朝和乌拉部所有的道路全都封锁了,只等舒尔哈齐回来,自投罗网。从京城高高兴兴回来的舒尔哈齐,进了黑扯木就傻了,眼前一片焦土,二儿子阿敏沉默地蹲在废墟里,等待着阿玛。

已经无路可走了,舒尔哈齐承认了自己的短视,承认了没有立地为王的卓见。儿子的判断丝毫不错,哥哥吞并了他的大营,没人施与援手,也没人前来干涉,苦心经营的黑扯木,不堪一击,仿佛他这个二都督不曾存在过一般。此时,无论投靠谁,他都将过着寄人篱下的苦日子。

除了跟着儿子阿敏走回到王城赫图阿拉,向哥哥认罪,舒尔哈齐已别无选择。

努尔哈赤余怒未消,虽说不能像斩杀阿尔阿通那样斩杀自己的亲弟弟,但也不能轻易饶过,圈禁到人圈,休想再出来折腾。

阿敏同样没有逃脱被追责的厄运,明知阿玛心怀二心,不去阻止;明知黑扯木难以为计,却暗自资助;明明有能力早日劝回阿玛,却迟迟未动。已是不赦之罪,当斩之。

刑场已经布置妥当,就在人圈的对面,阿敏被绑在木桩之上,刽子手在刑场上走来走去,只待一声令下。从人圈的孔洞里,舒尔哈齐能真切地看到行刑的过程,这也是努尔哈赤震慑之法,尽管弟弟已经是只死老虎了,但他也让弟弟感受到心比身先死。

阿敏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冤,平静地面对着太阳。天神说,他是三音贝子的化身,他能把六个太阳埋葬进万丈深沟,他同样有本事,埋葬掉所有挡在建州女真前面的豺狼虎豹,让阿其牟成为满洲大地唯一的太阳,他不相信阿其牟舍得杀他。

透过人圈的孔洞,阿敏看到了阿玛那双流泪的眼睛,他知道,阿玛后悔了。假若阿玛听他的话,屯兵鸭绿江畔,蓄势而发,现在的朝鲜王朝,就是阿玛的傀儡,说不准,阿玛与阿其牟兄弟俩已经划江而治,同时称王了。

可惜,这个庞大的谋划,被目光短浅的阿玛搁浅了。

听说老汗王要杀阿敏,王城赫图阿拉炸开了锅,贝子们坐不住了,毕竟,阿敏没有跟着他们的额其克(叔叔)出走黑扯木,更没有叛逃王城的意图,还将额其克带回到了王城,不说有功,也不至于获罪,就算有罪,罪也不当诛,老汗王是怎么了,要将额其克那一脉斩草除根啊?

大阿哥褚英,性子直率,两个人攻占宜罕山城,结下生死之谊,他极力阻止老汗王,不能妄开杀机,滥杀无辜。褚英的劝说,太过直接,甚至包含指责老汗王的意思,努尔哈赤不可能接受。

倒是老汗王的八子,才十几岁的皇太极,说话懂得分寸,他说,天下大局未定,二阿哥阿敏雄才大略,是建州女真平定四方的难得人才,况且,汗王已宽宥了额其克的死罪,其子也当在饶恕之列,不如留下阿敏的性命,将功折罪。

努尔哈赤最终被八子皇太极说服了,死罪虽免,活罪不赦,依例,没收阿敏一半部众和财产。

松绑时,阿敏十分淡定,不俱生死,是女真巴图鲁的本色,他从容地走进汗王宫,与平时得到某种赏赐一样,平静地向阿其牟道声谢。

如此的坦荡,阿敏心里有数,阿其牟想杀他是假,威慑住他是真,欠下了阿其牟一条命,无法还清了,这辈子他活是阿其牟的人,死是阿其牟的鬼,这是个魔咒,他无法解脱,谁让阿其牟有天神一般的魔力呢。他可以让人造出九个太阳,也可以让你灭掉六个,究竟让谁独留天上为日,谁暗淡无光地成为月亮,谁躲进遥远的天际埋在群星中,三音贝子说得不算,一言九鼎的,还是天神。

阿敏知道,敲山震虎过后,他就是阿其牟的一份礼物,这份大礼送给阿其牟自己亲生的阿哥们了,阿其牟答应了谁的求情,他就欠下了谁天大的一个人情,想让你还,就会揪着你不放。

毕竟,阿其牟年岁不饶人,他在考虑把建州女真交给谁。阿敏洞悉了一个秘密,大阿哥褚英有意地取悦他,年轻的皇太极,已初露锋芒,也在争取他。

阿玛的失势,阿敏用不着再选边站了,他必须学会夹着尾巴做人。阿其牟的眼神,就是一把锋利的刀,随时可以割他的肉,他必须让自己变成一只忠诚的狗,只属于阿其牟的猎狗,只要阿其牟把石头甩向哪里,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到哪里。

两年后,阿玛在人圈里薨了,阿其牟对侄儿屡立奇功念念不忘,按照固山规制,把属于阿玛的蓝旗财产,由阿敏悉数继承。阿尔阿通死后,阿敏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老大,阿玛的遗产,长子继承,这是建州女真的规矩,阿敏当仁不让。

他的实力,在悄悄地增长。

阿玛不在了,间接杀死阿玛的人,就是布占泰。阿玛对布占泰天高地厚,胜过再生父母,而他呢,却把阿玛当成挡箭牌,当成傀儡,不断地利用和玩耍。如果不是布占泰反复怂恿、挑拨,即使阿玛另立门户,也不会窝窝囊囊、目光短浅地选在黑扯木。那会是另一番景象,轰轰烈烈地挺立在鸭绿江畔,拔直腰板站在长白山头,让世间瞩目,让所有的王公刮目相看。

阿敏很清楚,诡计多端的布占泰,反复无常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乌拉部强大到无可匹敌,最终统领整个女真。阿其牟恩养扶植布占泰近二十年,那能容得下布占泰夺走他的梦想,和亲是假象,是韬光养晦的手段,你死我活的对决,是早晚的事情。

对布占泰的态度,就意味着对阿其牟的态度,残酷地打压,不能含糊。这一点,无需阿敏选边站,他不会被亲情遮蔽双眼,对布占泰态度,他比阿其牟还坚决,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快,一天不收拾几回乌拉部,心里发痒。他时刻牢记阿其牟砍大树的教诲,哪怕一个小的枝叶,也不放弃征伐,决不给布占泰留下生长的空间。

这棵大树的枝枝蔓蔓已经被砍掉了许多,就差最后一斧子了。

阿敏都着急,可是,阿其牟却不急,他在等待机会。这个机会就是一个攻打乌拉部的充足理由,这个理由足可以让他出师有名,永远正义凛然。

悍勇无双的布占泰,终究不是老谋深算努尔哈赤的对手,没过多久,把柄就被攥住了。

事情的起因,是阿敏的额云受辱。

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脾气暴烈,身手敏捷,说一不二,无论嫁给哪个贝勒,都想当上半个家。阿敏的额云,同样如此。布占泰最害怕的是受爱新觉罗家族的摆布,最承受不了来自爱新觉罗家族的福晋对他指手画脚,况且还是三个福晋呢。

额云没有忘记嫁给布占泰的使命,时刻替阿其牟提醒布占泰,建州女真是乌拉部的父国。

被福晋摆布,不是布占泰的性格,女人敢来干政,那就让她尝一尝受辱的滋味。布占泰抽出骲骨之箭,响着尖锐的鸣镝,射向额云。鸣镝,那就是命令,这根响箭虽说没有箭头,可无论它射到哪里,哪里就是众随从坚定不移的目标,要万箭齐发,一旦有谁认为,那是大贝勒的福晋,手下留情。布占泰手中的刀就不会留情了,谁的脑袋就得滚落下来。

鸣镝射过来之后,额云立刻成了千夫所指,箭如飞蝗,幸亏她自幼武艺超群,一把大刀把自己护得个严严实实,没有伤及肌肤。

鸣镝箭射福晋,是马背上的民族对妻子最严厉的惩戒,犯了天规,才能受到如此的责罚。

这是对努尔哈赤公然挑衅,再不去算账,建州女真就等于折服乌拉部了。这一次,努尔哈赤亲率大军,披明甲,跨白马,千里跃进,直逼乌拉河。

最想催马征战的,是阿敏,布占泰羞辱额云,等于藐视她的弟弟阿敏。宜罕城之战,布占泰已经是手下败将,却没有打服。这是消灭布占泰,吞并乌拉部的绝好时机,阿敏怎能错过?他摩拳擦掌,准备再试身手,一鼓作气,砍倒乌拉这株大树。

遗憾的是,阿其牟偏偏不让阿敏随军征战,反倒把他留在王城,有大事相托,责任之重,不亚于歼灭乌拉部。啥是大事儿,见缝插针地砍大树,不遗余力地消耗乌拉部,搬开统一路上这块绊脚石,这才是建州女真的大事,有什么比这更重要?阿敏迷惑了。

当阿其牟说出理由时,阿敏啼笑皆非,阿其牟让他留守王城,不是防备明朝和朝鲜的夹攻,也不是担心蒙古诸部对王城的侵袭,而是要看住一个人,一个极为危险的人,不能让这个人离开院落半步。

这个人就是阿其牟的长子,战功赫赫的褚英。

阿敏难以理解的是,阿其牟为何死死地揪住褚英不放,高低禁闭在高墙大院,戴上沉重的腿镣。即使褚英比野牛有力气,也无法逃脱。虽说阿其牟没有把褚英投入人圈,阿敏还是想不明白,阿玛被圈禁,那是因为背叛,大阿哥褚英对阿其牟忠心耿耿,每一次征战,不管多么危险艰难,都是褚英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常常单骑冲入敌群,取敌人将领的首级,如探囊取物。建州女真能称霸四方,褚英立了一多半的战功。

其实,这次打乌拉,用不着阿其牟亲征,只要褚英和阿敏再次并肩作战,不把布占泰灭掉,就是他俩的耻辱,因为,没有任何人比他俩更熟知乌拉部的战法,他们深知敌方每一个主将的软肋,遇到谁怎么打驾轻就熟。就算褚英罪大恶极,一仗下来,足可以将功补过,堵住众多非议的嘴,他们是亲生父子啊,阿其牟这是何苦的呢。

现在可好,两个人都被拴在了王城,不知这仗该怎么打了?

中秋时节,天气格外晴朗,看守褚英的阿敏,心里却是阴冷的,望着禁闭褚英的那座高高的院墙,还有血一样红的大门,陷入到了深深的思索中。

出事之前,阿其牟对褚英的疼爱与重视,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毕竟,阿其牟老了,他着意培养汗位的继承者,大加树立大阿哥、嫡长子褚英的威信。所以,汗王宫里议事,褚英的位置替代了从前阿玛的位置,高居在老汗王的左侧。其他四贝勒和五大臣,位于殿下。

毫无疑问,一旦哪一天汗王仙逝,褚英是唯一的继任者。

或许是习惯于征服了,从记事起,褚英便在血雨腥风成长,十三四岁起,独立挂旗,随父出征,十七八岁,便能独立作战,杀伐决断,不比老汗王逊色。努尔哈赤被尊称为淑勒昆都仑汗时,褚英也水涨船高,高高在上地俯视众贝勒,以王者的姿态出现在四大贝勒和五位大臣的面前,毫无忌讳地以征服者的口吻对待贝勒与大臣,责骂与怒斥,如同家常便饭,甚至以谁给他上贡的马匹、财物与阿哈的多少评定是否忠心。

英明的淑勒昆都仑汗,身壮如牛呢,哪轮得上储君发号施令。

一股上告的风潮,悄然而兴,究竟谁是上告的始作俑者,阿敏分不清楚了,总之,他是最后一个知情者。那次四大贝勒与五大臣的秘密会议,是由大贝勒代善之子岳托悄悄告诉他的,等到他到达时,大家已经商议妥当,只等他的态度。

阿敏是二贝勒,虽说非汗王亲生,这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汗王给了他,那是对他谋略的认可,更是对他功劳的承认。

聚会的地点,在王城下方苏子河畔的一座哨卡,周边放出了许多眼线,唯恐秘密泄露。阿敏一进去,三个贝勒六双期待的眼光都投向了他。既然他是被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岳托请来,代善的态度自然清楚了,三贝勒莽古尔泰多勇而寡谋,经常与褚英争功夺赏,两人向来不睦。阿敏的眼光停在四贝勒皇太极的脸上不动了,这个小家伙,机智灵活,很多好主意,都被老汗王采纳了,把阿玛从黑扯木领回那天,正是皇太极巧舌如簧,才救下阿敏一命。

皇太极没有谈及褚英的暴戾,也不论褚英对诸贝勒和大臣的欺压,只是叹惜,一旦有一天,英明的淑勒昆都仑汗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请到天庭下棋,谁能替老汗王开拓宏基伟业?一番话,即没说老汗王会死,又道出了对建州女真前途的担忧。

代善的眼神里,饱含着对未来的憧憬。莽古尔泰挽起袖子,直截了当地露出了跃跃欲试。阿敏把眼睛一闭,他心里很清楚,别看代善作战勇猛,却是离开拐棍就瘸的人,没人指挥,仗就不会打,实际上是个软弱者,不足为汗。莽古尔泰呢,行事草率,难堪大任。倒是皇太极,智勇双全,可惜年纪太小,军功太少,不足以服众。

褚英倒了,谁能替代?阿敏认为,自己是最佳的继任者,可惜的是,老汗王只是他的阿其牟,不是阿玛,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觊觎这个位置,只能悄悄地积蓄力量,反正阿其牟身体还壮着呢,他谋求的是水到渠成。

本是平辈,如此居高临下,霸气十足,常以王者的身份挟持诸贝勒大臣,人们担心一旦继承大位,暴戾之气,谁能承受?所以,阻止褚英继嗣,群起而攻之,那是必然。

太阳一寸一寸地移下去,移过了火热的中午,变得温暖而又和煦了。榆树叶子在微风中一味“簌簌”地响,单调而又乏味,征战惯了的阿敏,百无聊赖地坐在大红门下,靠着门柱,在太阳底下打起了瞌睡。

“稀里哗啦”的脚镣声由远及近,向大门移来,阿敏打了个激灵,迅速警醒,他知道,褚英来了。

本来,褚英不想走出屋子,沉重的脚镣磨得他脚踝鲜血淋淋,尽管他不怕血,可从前身上沾的都是敌人的血。疼痛,对于褚英来说,没有关系,他承受不了伤口招来的苍蝇,还有无尽无休的蚊虫叮咬。所以,他不愿意走动,尽量减少脚踝磨破出血。

脚镣是努尔哈赤临走时加上去的,褚英的本事过于强大,不用脚镣约束,深宅高墙,如履平地。就像一只猛虎,只要给它自由,无论山上的林有多密,崖有多陡,都无法阻止它的步伐。

平时里,整个王城到处都是响彻云霄的练兵声,此时,变得格外寂静,褚英敏锐感觉到了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他狸猫一般机警的耳朵,听到了熟悉的呼噜声,便知道,监管他的人,不再是普通的旗丁,而是换成了二贝勒阿敏。

手拎起沉重的脚镣,褚英一步一挪地走向大门口,他亮开嗓门,对着阿敏喊,你过来,我要和你说话。

听从褚英的召唤,已是阿敏的习惯,尽管褚英已经失势,阿敏依然顺其自然地答应,立马来到了大红门的门缝前,隔着门缝瞅褚英。阿其牟的戒律,紧箍咒般套在阿敏的额头,天塌下来,也不能打开大门,放出褚英。

不管怎么说,四大贝勒中,唯有阿敏,没有当面和褚英翻脸。阿敏时刻警醒自己,那三个贝勒,都是阿其牟的亲生骨肉,自己独身一人,没有靠山,也没有同盟者,一丝一毫的错误也不能犯,否则下场会落得比阿玛和褚英还要惨。

门缝中挤过褚英的一只眼睛,他问阿敏,王城如此安静,汗王去了哪里?

阿敏笑了,没说话,手指向了遥远的北方。

褚英明白了,睚眦目裂地吼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只需一战,我就能挑下布占泰的人头。

接下来,褚英槌响战鼓一般,狠命地拍着禁闭他的大红门。惊得王城里牛吼狗吠,麻雀乱舞,索伦杆上的乌鸦停止了优雅地进食,“呀呀”地怪叫,飞向远方。四下站岗的旗丁聚过来,握紧长矛大刀,仔细查看院里的情况。留在王城的格格与小阿哥们,睁大好奇的眼睛,也来瞅一瞅禁闭褚英的院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褚英越喊越愤怒,这场战役,涉及到建州与乌拉谁存谁亡。哪一次大战,不是褚英一马当先?这么险要的大战,居然丢下了他,这种羞辱,和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被愤怒烧昏了脑袋的褚英,居然喊出,没有我在,汗王必败无疑。

阿敏被利箭射中一般,一下子蹿出老远,再也不和褚英隔门相视。老汗王一生战无不胜,这种忤逆的话传到老汗王耳朵里,那就是诅咒。

看到阿敏狼狈的样子,褚英哈哈大笑,口无遮掩地骂着阿敏,你我吻颈之交,居然也向汗王告状,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位居长子,建州女真的千里沃土,多半是我攻打下来的,汗位舍我其谁?我即汗位后,誓将你等诸弟、诸大臣诛尽。

阿敏远远地靠在大榆树下,任凭褚英在禁闭的院子里折腾,始终一言不发。直至褚英折腾累了,坐在门槛之下,一声不吭。没有了声音,世界重归寂静,旁观的人失去了围观的兴趣,阿敏这才重新走回到大门外,与褚英隔着一道门缝坐下。

一轮大日挨上了远处的山头,天空染得一片血红。刚才的褚英,诅咒老汗王兵败,只是一句气话,现在,看着血红色的天空,他担忧起老汗王了,这么大年纪,还在亲征,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经受着血与火的考验?

阿敏长长叹息一声,褚英的诅咒,虽然无意,却也透露出对老汗王的不满,过早地将褚英推到储君之位,就是把褚英拿到火上烤,莫说是只会打仗的褚英,就算换个智勇双全、八面玲珑的阿哥,也难逃群而攻之的厄运。

这就是储君的命运,也是四大贝勒的机会。

砍大树,一枝一条慢慢地来,怎能让伐木者受伤?阿敏深知阿其牟砍大树比喻的精辟之处,平静地告诉褚英,诅咒没用,没有血与火,老汗王会安然而归。

3

不出阿敏的预料,大战没有打起来,砍大树的根本目的,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阿其牟常用的手段是萨其马加大棒子,恩威并用,让敌方看到阿其牟就会畏惧,心生降意。果然,老汗王努尔哈赤只是占据了乌拉河西的六座城堡,焚尽庐舍粮秣。与布占泰对垒在乌拉河,布占泰驾着独木舟前来乞宥,老汗王驱马入河,立在流淌的乌拉河里,历数从恩养到扶植他当首领,乌拉部欠下建州部的恩情,从赐予无尽的财宝到下嫁三女与他,一宗宗,一件件,从头到尾痛骂了一番。吓得布占泰领出自己的小阿哥,还有所属首领的孩子,一并送给老汗王为质。

一场风雨欲来的大战,就这样云开雾散了,老汗王平安归来。

秋雨淅淅沥沥,一场接一场,打落了树叶,打枯了野草,把节气逼向了冬天,也把褚英的脾气逼得寒潮一般暴烈,他忍受不了脚镣的桎梏,把脚镣的声音摔得惊天动地。

努尔哈赤本想用禁闭的方式,逼迫褚英闭门思过,向四贝勒五大臣低头认错。他把阿敏留下的根本目的,是让阿敏与褚英朝夕相处,说服褚英向诸弟和五大臣妥协,阿敏经常和褚英并肩作战,告状之风兴起,阿敏比较迟钝,说明他们的关系没有坏到不可救药。阿敏是捞出褚英的最后一根稻草,汗王也在纠结,不想父子反目成仇。

毕竟褚英是大福晋生的,当初努尔哈赤起兵,若没有大福晋佟佳氏的家族做支撑,哪儿还有建州女真自由地驰骋在满洲大地。佟佳氏过世了,对褚英高看一眼,就是对大福晋最好的纪念。

可是,阿敏让努尔哈赤失望了,不但没有劝说褚英,还没有管住褚英的嘴,让他的狗嘴里吐出了不应该有的诅咒。本来,努尔哈赤留下阿敏,意味深长,只要阿敏求情,替褚英说句好话,就把褚英从禁闭中放出来,继续为建州女真建功立业,等于让阿敏给自己留下一个台阶。可阿敏却故作懵懂,无动于衷,既不当褚英的同盟者,也不给褚英落井下石,成熟得令人可怕。

汗王把冰冷的目光投给了阿敏。阿敏读出了阿其牟目光里的冷,这种冷,需要他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拼杀,用奋不顾身的热血才能温暖过来。阿敏不后悔,哪怕用生命去试一试,也不能放弃登上汗位的机会,他自认为是阿其牟最恰当的继任者,给了褚英,坑的是建州女真,褚英心胸狭窄,刚愎自用,确实不能担当大任。

性情刚烈的褚英,宁折不弯,决不妥协,哪怕努尔哈赤把暗示的话说成透亮,也无法更改他对诸弟与大臣的仇恨。努尔哈赤只好放下亲情,以大局为重,舍弃了褚英。

正月里,潜伏在乌拉部的内线放出信鸽,快速传来消息,布占泰将乌拉部十七位贵族之子送与叶赫部为人质,求得与叶赫部更深的结盟。布占泰此举,一方面让叶赫部充分感受到结盟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强硬地把贵族阶层绑架在自己的战车上,谁敢有二心,就让叶赫部帮助自己清理门户。

人质事件,引发了乌拉部整个贵族阶层的不满,以往外送人质,皆为部落首领的子侄,从来不送贵族之子。一时间,乌拉部的上层人心思变,暗流涌动,一些贵族悄悄地与努尔哈赤暗通款曲,借助外力,求得人质平安。

真是天赐良机。

偏偏此时,布占泰又犯了两个低级错误,囚禁了爱新觉罗家庭的两位性情暴烈的格格,还要娶本该嫁给努尔哈赤的东哥。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东哥从美若天仙人见人爱的少女,在蒙古部落里嫁了一圈儿,耗死了蒙古部落贝勒,又回到叶赫部,再次成为政治联姻的待嫁女。只是没人再叫她东哥了,直接叫成了叶赫老女。布占泰娶她,就是毁掉二十年前将东哥让给努尔哈赤的誓言,以此羞辱汗王。

二十年过去了,各部落都在拿东哥说事儿,这个结却没有过去。现在,借口从天而降,这是明目张胆的背盟,最后一斧子再不砍下去,一旦乌拉部与叶赫部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这株大树就砍不倒了。

再次出征乌拉,努尔哈赤毫不犹豫地选了阿敏担当先锋,换了皇太极监管褚英。

这次征战,建州女真倾巢出动,努尔哈赤造足了声势,张黄盖,鸣喇叭,吹唢呐,率三万大军,向乌拉进军,连克三城,直逼乌拉城下。

布占泰敢和努尔哈赤叫板,是历经了近二十年的卧薪尝胆,在明朝、叶赫、建州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把几乎靠仰人鼻息才能活下来的乌拉部,壮大到了足以与建州部抗衡。

上一次乌拉河相遇,布占泰没敢交锋,那是因为兵力分散在各个城堡,没来得及合并。这一次不一样了,人多马壮,大明朝的辽东总兵府支援给他了一大批火铳火炮,只要建州骑兵敢冲锋,一通火铳过后,就会让他们伤亡一大片。

虽说历经建州部砍大树的折磨,乌拉部依然扩张出了人马,聚集在乌拉城外,仍有三万。

背倚着宽广高大坚固的乌拉城,西边有松花江水军为依托,北面又有叶赫的援军披星戴月地增援过,布占泰心里有底儿了,摆出了和努尔哈赤一决高下的架式。

努尔哈赤再想以老丈人的身份呵斥布占泰,人家已经不接受了,你待娶的叶赫老女,人家都敢强娶,你嫁出去的格格,人家都敢圈禁,还有什么人家不敢碰的?

三万对三万,势均力敌,这场仗真的要打下去,那就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增援上来的叶赫部就可以渔翁得利了,统一女真的大业,会让叶赫部不劳而获。这不符合努尔哈赤一以贯之的砍大树的理论。

六万大军,相互对峙,不差百步。若是有褚英在,努尔哈赤不会攻而不欲,退而不忍,徘徊犹豫,想要撤军。没有褚英一马当先地冲锋,努尔哈赤心里不托底儿。

阿敏眼里冒着火呢,无论是鸟碣岩还是宜罕城,哪一次不是建州两三千的旗兵打乌拉部的万余人马,哪一次又不是全胜而归?此次大战,机会难得,必须一鼓作气。虽说乌拉兵列队威严,借尽天时地利,气势如虹,这些表象,掩盖着人和的大问题,他们的内部已经离心离德了,承受不住摧枯拉朽般的攻击。更何况阿敏敏锐的目光还捕捉到了布占泰的另一个致命软肋,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傲慢轻敌了。

布占泰确实低估了建州旗兵的长途跋涉的能力,认为建州旗兵千里远袭,已是疲惫之师,恰好以逸待劳,一举歼之。上一次,两军相遇乌拉河,老酋(努尔哈赤的敌人对他的简称)过过嘴瘾而已,送几个人质,就打发回去了。这一次,乌拉部集结了全部优势兵力,再加上叶赫援军马上就到,全歼老酋,机会难得。

两军对垒勇者胜,别说是阿敏,就是阿敏的战马都按捺不住了,“咴咴”地叫着,时刻准备冲锋。

哪怕违背了老汗王命令,担当以下犯上的罪名,阿敏也要谏言阿其牟,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当年,九部联军打建州,敌众我寡,相差悬殊,依然打得他们落花流水,现在,布占泰扬短弃长,放着城墙不守,偏偏列阵郊外,企图一口吞掉建州旗兵,已经犯了兵家大忌,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大贝勒代善力挺阿敏,建州旗兵最大优势是旷野大战,早知不战,何必喂饱马匹,整备盔甲刀枪?今日不战,待到布占泰娶回叶赫老女,这等羞辱,谁能忍受?

阿敏继续劝说阿其牟,乌拉部不过是被雨浇透的墙,外强中干,此时,勇猛地冲上去,这堵大墙会轰然坍塌,这场生死大战,不能不打。

努尔哈赤被说服了,众贝勒欢欣雀跃,摩拳擦掌。

布占泰还像上次一样,等着努尔哈赤做长篇训话,没想到,老酋一言不发,突然催马,快如闪电,挺身而入,率先突入乌拉军阵。刹那间,建州旗兵与乌拉军下马步战,厮杀混战在一起,战场上,矢交如雨,吼声如雷。

建州旗兵进攻的速度疾如闪电,没等布占泰反应过来,混战瞬间爆发,火铳的威力根本没来得及发挥。

贴身近战,建州旗兵如狼似虎,个个以一当十,乌拉军虽拼死抵抗,终究力不能及,加上贵族们设法保存实力,率先退出主阵,颓败之势渐渐显露。阿敏挥舞一把大刀,割草一般,在敌阵中扫开一道扇面,杀得乌拉兵血洒原野,尸横遍地。后边跟着的镶蓝旗兵,像决堤的洪水,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来。败散的乌拉军,十损六七,抛戈弃甲,四处溃逃。

代善率红旗军,突破敌阵,直插乌拉城下,竖云梯,堆土袋,冲上城墙,夺下城门,斩杀了守城的主将——布占泰的次子。努尔哈赤趁机冲入城内,稳稳地坐在西城门上,树立起了一片黄色旗帜。

乌拉城之役,努尔哈赤破敌三万,斩杀万人,获甲七千副,部属尽俘。

布占泰见乌拉城已失,势不能敌,率二百多骑兵,一路奔逃。阿敏率镶蓝旗兵,穷追不舍,直至追得布占泰形单影孤,没剩一兵一卒。若是阿敏搭弓拉箭,施展出百步穿杨的箭法,布占泰早就一命呜呼,到地狱之神耶路里那里报到了。可是,阿其牟命令他,不取布占泰的性命,不给他留下一个随从,只准放走他一人,任他随意而去。

除了叶赫部,布占泰已走投无路,那里是他必然的归宿。若是这样,将来讨伐叶赫部,就有了充足的借口。

到底是阿其牟老谋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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