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子·女人

2018-11-15 10:26空灵
海燕 2018年6期
关键词:皮子坛子丈夫

□空灵

按照乡下人的生活经验,米,应该是盛在缸里才对,可我家偏偏用坛子盛。我猜想是母亲觉得盛酒的坛子金贵,所以用它盛,亦或是母亲对死去父亲的念想,我没问过母亲,自然不知道答案是否正确。在家家断炊的年代,一个男人的责任远远重于女人。木讷的父亲骑着自行车驮二百斤野菜到距离我家百十里地的衡水,换来一坛子白酒,然后到集上卖掉,用差价买来谷子,碾成小米,不仅没饿死家人,连村里人都受益。后来有病蹬不动自行车的父亲,觉得母亲在地里与男人同工,就该同酬,于是到村里要钱,以期让孩子们过年吃上一顿白面饺子,可账上不知何时由正变负,屈辱使父亲回家躺下后,再也没起来。从此,一家七口人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人头上,她用血汗换来不多的口粮,装进坛子。

别看坛子到我膝盖高,至少能盛七八十斤小米。厚而黑的釉,散发出孔雀蓝色的光芒,短粗的脖颈,流线偏离正常航线,突兀地向外画出弧线,形成圆鼓鼓的肚子,又收得很急,然后稳妥地站在一个圆底上面。坛子里米多时,母亲的眉宇之间是开阔的,甚至她会唱一段百转千回的苏三起解。而坛子空了时候,母亲的眉宇间凸起一座小山。坛子无疑是母亲表情的晴雨表。

在几经修房盖屋后,家里的老物件没有了影子,唯有看上去并不俏丽的坛子还在。坛子在,似乎父亲的体温在,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母亲才不觉得孤独无助。

去年,我在二哥的屋顶看见坛子的那一瞬,有种疼迅速从心底向全身发散。坛子头朝南,脚朝北,半仰着,圆鼓鼓的肚子里装满板结如铁的水泥,像是被遗弃街头的老人。我当场为坛子喊冤。在我看来,坛子即使没有了用场,也该将它放置屋里显眼之处,时刻提醒我们不忘苦难岁月。

从老家回来很长一段时间,眼前总是出现坛子。由贵气沦为身份卑贱,由盛酒、盛米,改为盛水泥疙瘩,彻底与吃喝撇清关系。我想,如果坛子是人,他一定会抱怨命运不公。然而,当我想起此次在老家遇到的那个女人时,我释然了。她不仅原谅了背叛她的丈夫,还对那个把幸福建立在自己痛苦上的女人,产生怜悯之心,谁有她受得屈辱多?

听大人说,女人是看上丈夫脑袋瓜灵透,才嫁过来的。那时,连我这个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都笑话她傻,一家四口,三条光棍,这不是睁眼跳火坑?她执着地一头扎进婚姻中,像村里的傻老底一样不知劳累的在土窝窝里滚打摸爬,丈夫则从东荫凉倒到西荫凉,喝着茶从清晨聊到昏天黑地。二人的结合,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一家四口人吃喝全靠女人,女人却无怨无悔,她和很多围城内的女人一样,不管贫富,只求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丈夫确实沾了脑袋瓜灵活的光,婚后没几年,将女人从黄土地里解放出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康生活。作为农民,不用下地干活,却吃穿不愁,是多大的福分!女人兴奋地看着男人数着哗啦啦的新票子,几次咬手指,看是否在做梦,疼,告诉她一切千真万确。

原来她丈夫看上倒碎皮子生意,到全国著名的皮革基地大营,论斤买来下脚料,由村里老少妇女将碎皮子按照自身形状,拼接缝制成规定尺寸,一张付五分钱加工费,个人至少赚一半多。那段时间,我母亲和村里所有会针线活的女人,高兴地忘记吃饭睡觉,她们像是在捡钱,也对女人丈夫感恩戴德,没有他的灵透,全村老少得继续向贫瘠的土地索要。责任田已经责任到每户头上,可是家家户户不到秋后卖了粮食和棉花,握不到钱,即使握了千儿八百,很快会使它变成盖房的砖和椽子檩条。有一年我回到老家,已是午夜时分,母亲还在手指粗、手指长的碎皮子间穿针引线。我问母亲,为啥都是碎皮子?要是领大块皮子,该多省事!母亲像占了多大便宜地回答我,就这还抢不上呢!确实如母亲所说,很多女孩放下书本,拿起针线,开始挣钱,最后干脆辍学,以致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女孩子也眼馋,是学校的老师及时将她们的想法扼杀在摇篮中。那时,非同现在,非农业户口与农业户口边沿模糊,乡下人在城市买房、做买卖的人多得是。那时只有通过考大学和在部队提干,才是成为吃“皇粮”的捷径,可拥有这种机遇的人少之又少。家长看见孩子学习成绩一般,尤其是女孩子,幕后的父亲对母亲说,家里的,闺女家,早晚得嫁人,别叫她上了。不敢悖逆夫命的母亲果然劝女儿,妞,别上了,帮家里干活吧。我堂哥的女儿生来灵秀,十年苦读榜上有名,堂哥的理由却是,上什么大学?有用?白花钱,还是把钱剩着给你弟娶媳妇吧。一怒之下,侄女喝了农药。

人们不愿意从美梦中醒来,是没有勇气面对不想要的现实,当有一天女人发现存折上巨额存款不翼而飞,丈夫进货又没回来,村里的一姑娘也失踪时,她似乎明白了一切。一夜之间,女人人生坛子中的财富被人置换成无限的屈辱,她接受不了,悲哀的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法与他理论。

其实,女人已经嗅到丈夫有丝不对,她发现丈夫有事没事总是朝小L家跑,质问过他,他却有说辞,作为老板,有责任去看每位工人缝得皮子是否符合尺寸,针脚是否稠密,只有这样才能使他拿到更多的合同。能说会道的丈夫,就这样用三句两句,把破绽堵得严丝合缝,她收起疑心。

不久,村里村外沸沸扬扬,说XXX跟XXX家的闺女私奔了,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刚刮过七级台风,就连在三百里地之外工作的我,耳朵也受到余音波及。那闺女叫小L,一个一心想嫁给城市小伙,成为吃商品粮无望的人,最后瞄准女人她丈夫,一个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与城市人没有区别的中年男人。

再后来我不断听到这对男女私奔后的传说。那还是住宿要介绍信的年代,本来属于放不上桌面的私情,自然不敢向枪口上撞,去租赁民房,房东一看二人年龄悬殊,话都懒得说,像轰鸡一样挓挲着两条胳膊,向外轰赶他们。眼看带来的钱越来越少,二人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男人开始到地里偷菜,被人打瞎一只眼。开弓没有回头箭,灵透的男人一看女人肚子,露出狡黠地笑。据说二人从此踏上开始生孩子、卖孩子的生涯。至于此传说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上苍不语,并不意味他与坏人同流合污,他在惩罚小L吞咽自己酿造的苦酒,三十年还没喝完。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已经五年没有下地劳作的女人,脱去华丽的袍子,洗净脸上的铅华,带领一双还未成年的儿女,重归到泥土里要温饱的苦日子。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使女人至少比同龄人衰老十岁。那会儿绝对不同于现在婚外恋遍地开花,那还是传统思想占主流的时代,破鞋、流氓这些词汇尚有残留,不论男女老少,一旦被人冠上流氓、破鞋的字眼,那是让泉下有知的祖宗都感觉蒙羞的,更别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亲人。平日没事都想找点话头的好事之人,兴奋地像打了鸡血,她们恨不得从女人肚子里拿出秘密,而后到大街上传播。听说有个夫人假惺惺地拉着女人粗黑的大手,先是叹气,后用埋怨的口吻说,也真是的,你怎么连个男人都看不住?让他找破鞋、搞流氓,多丢人啊!你有男人信没?女人的心在滴血,那人扭着水蛇腰走人。还有人见女人去挑水前脚走,故意抬高嗓门,冲着她的背影说,看她长得跟个大男人一样,谁愿意要啊!更有人在她下地干活经过的地方,大声说,真他娘缺德,把人家好生生大闺女拐跑了,还有脸出来。最令女人难过的是孩子从外面哭着回家,说是小朋友们骂他爹是大流氓。所有的难听话,污水一般泼向女人,女人搂着孩子一一受过,然后躲进暗夜蒙头大哭。

她去哪里寻找丈夫?她的娘家当年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出事后,更是讥笑她没有长眼。几个大伯哥并不是没有去找,结果每次空手而归。村里村外的光棍鳏夫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委托以说媒为营生的媒婆去探路。女人回答,两个孩子有个不争气的爹,已经够倒霉了,要是娘再嫁了,他们没法活了,我不嫁。能把死人说活的媒婆见机插话说,可是你一个女人家带俩孩子多难呀,不行找个能搬过来跟你一起住的?女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媒婆没辙,一阵风旋得没了影。是守寡一辈子的我母亲,劝女人苦熬着吧!女人一听啪嗒嗒流了一枕头的泪水后,再醒来宛若换了个人,之后有人说她丈夫如何如何时,她脸一沉,严肃地提出警告,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兴株连九族。

一直以来,我认为女人过不去心中那个坎儿,因此,每每回老家除去跟她寒暄几句外,不触及家庭生活话题。这一次是我搀扶母亲在胡同里走,阳光照在母女俩后背上,暖融融的,恰好遇见女人推着一辆半旧自行车从家出来。她微笑着与母亲嘘寒问暖,几句话下来,我发现女人并非我想象的那般脆弱。一切皆因心造,我个人将伤害自己的人刻在心坎,发誓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也觉得她也如我这般。

我想起十多年前老家传来的那个消息,说女人她丈夫回来了,记得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还有脸回来?那是一个没有星星出没的晚上,西北风嚎叫遮蔽了犬吠鸡鸣之声,熟睡的女人还是从中嗅到异样气息,那是做贼之人踩到枯树叶的窸窣声,她抄起顶门棍冲出屋门,冲着黑影举起手中的棍子就要砸,他小声喊,我是某某。女人手中的棍子被施了魔法似的停在半空,很快又扬起棍子,且扬得更高,她清楚这一棍子的分量,眼看棍子要落在黑影头顶,他大声喊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声音之熟,惊得女人向后一个趔趄。打开门口大灯定睛一看,是薄情寡义的丈夫。女人擦了擦双眼,问,回来干什么?没钱了。继而,他还为自己要钱做了注解,说小L病得不轻,她不敢、也没脸回来。几乎没加任何思考,女人把用血汗积攒的钱,放在了男人手心,或许他是撒谎,也或许真说的是事实,女人不问。

似乎没几年,女人丈夫带着一身病回到村里,再也没走。女人说,就是一条狗,也不能眼睁睁看它饿死啊!何况他是给予孩子生命的人,女人可谓吞下了苦水,喂大了格局,但他无福享受他们给他的天伦之乐,不久去了另个世界。

沉思间,女人把话题已经转到丈夫与小L私生的孩子身上。只见女人先把手横在心口处,说,那孩子打听到咱家,个头到我这儿,喊我大娘,喊得我心软,赶紧给孩子煮了一锅鸡蛋,又塞给他个钱,让他走,谁知孩子跪下来,对我说,大娘,我还会来的。而后,女人再一次用枣树皮一样皲裂的老手,冲我比划了一个大概一米五的高度,眼圈随之有了点点泪光,红,小L成这么高了呀!

如果用女人的话说,丈夫不管人品如何,也不管他犯下多少错误,毕竟他是给予儿女生命的人,原谅他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她竟然对情敌和情敌的儿子如此这般,我实在搞不懂。我问女人,为啥对孩子那么好?她的回答只有简单的六个字,孩子是无辜的。那一刻,平凡无奇的女人,瞬间在我眼前高大起来。

老家的坛子照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它头朝南,脚朝北,半仰着,只是跟之前不同的是,它已幻化为一尊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大肚弥勒,世界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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