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诗学
——读叶梅的散文集《根河之恋》

2018-11-15 15:53■岳
长江丛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根河散文集之恋

■岳 雯

读叶梅的散文集《根河之恋》,眼前浮现出一张中国地图,从广东的惠州、东莞到内蒙古的呼伦贝尔,从云南的昆明、沧源、昭通到海南的陵水、从湖北的清江、神农架到山东的山东东阿鱼山,偌大的中国,都留下了叶梅密密实实的脚印;所有的风景都在她的目光下翩然若仙。这不禁让人羡慕并感慨了:对于有的人,比如我来说,仿佛陷于某种咒语之下,被围困于某个小小的空间里,不得动弹;老天一定是特别眷顾叶梅吧,让她获得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她行走在路上,看着,体验着,思考着,凝结成一枚枚晶莹透明的文字,集合起来,就是璀璨的《根河之恋》。

一、历史、传说与地方知识

不,叶梅去的不是那些寻常的风景区,不是那些旅游网站上的爆款,恰恰相反,她去的大多是那些没有什么名气,甚至不能吸引一般游客的地方。如果说,她的行走是一部小说的话,那么,这部小说的主线是少数民族的生活和历史,主题就是民族。

确实是这样。读《根河之恋》的散文集,不期然地收获了诸多关于少数民族的感性认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书写,孤陋如我怎么能知道在湖南常德,居然还有一个枫树乡,是除新疆外最大的维吾尔族群聚地呢;又怎么能知晓维吾尔同胞生活在“枫林花海,百日草、醉蝶花、蓝花鼠尾草姹紫嫣红”的原野上呢。再比如,大兴安岭根河一代的鄂温克人,我们或许在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里曾与他们相遇,所以,在《根河之恋》中,透过叶梅的眼睛,我们仿佛与“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久别重逢。叶梅写的那个叫做玛丽亚·索的老奶奶,可不就是这个鄂温克族最真实最感性的情态么。哪怕是心底已经熟稔万分,哪怕是胸中有波涛翻滚,到了跟前,叶梅却又近乡情怯,不忍心去打扰她的平静。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叶梅的书写是民族志式的写作。或许,囿于时间和篇幅,她未能提供更为详尽与专业的某个民族日常生活方式的记录,但是,她展现了地方知识的丰富与殊异,就像一个好的导引,让你领略丰富的民族地理与文化的同时,也让你产生了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愿望。面对叶梅的书写,我们感受到了不同民族之间的差异,但是经由叶梅平等地看待一切的眼光,我们又觉得,特殊性与差异丰富了我们。诗把特殊和普遍联系起来。从这一点上说,叶梅做到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这决定了一个人的思维习惯、表达风格乃至性格、命运。要我说,叶梅是历史地看待一切。当她注视一幢建筑、一座城池、一个国家乃至一个世界的时候,她看到了眼前所呈现的形状,同时,她的目光又略过了眼下这个固态的世界,看到了它身后所拖着的时间的影子。在时间之手的抚弄下,眼前看似牢不可破的一切已经发生了和正在发生飞速的变形。叶梅要做的,是努力捕捉逝去的影子,从过去中寻找我们今天的来路。这样的眼光,或许是先天的,但倘若没有博学好问打底子,恐怕也是不成的。泉州,多少人打这座城市匆匆而过,可是叶梅却在后渚铺古渡“突然感到心旌摇动,那一片沉默的海滩让我久久难以离去,一种莫名的牵挂让我打算细究这海滩的从前。”叶梅从来没有打算让“心旌摇动”就这么白白过去,感性之后是艰苦的理性。她说,“回到北京之后,我重新阅读了中华书局出版的整套《元史》,还有关于泉州海上丝路的多种记载”。虽然是一语带过,却多多少少透露了写作所需要付出的艰苦劳作。没有大量的阅读,怎会有灵感降临时叶梅对阔阔真公主从泉州渡海远航,嫁往遥远的波斯王国的细腻而又奇炫的想象。在叶梅华美的笔下,历史的细节真真如亲见,我们仿佛能嗅见少女的发香与花香。叶梅写的是少数民族,历史是她进入的方式。因为有了历史的纵深感,那些让我们陌生的民族也平添了几分熟悉与亲切。

历史这般阔大,必得有所选择。或许是受文学的感染,叶梅偏爱从民间传说、童话的角度去走近历史。这让不乏严肃的叶梅多了几分孩童的天真。在鄂尔多斯高原,她想到的是张果老和鲁班的传说,是成吉思汗掉落马鞭的故事;在昆明的滇池,她想到的是一条龙的爱情,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在丽江的玉龙雪山,她想到的是三朵和他的孪生兄弟哈巴与魔王大战的故事……这些散落在各地的民间传说、童话,是我们的童年。叶梅细心地把它们一一捡拾起来,抹去时间的尘埃,让它们重新焕发出光泽。读《根河之恋》,是在温习我们的童年。

当然,还有故事。别忘了,叶梅是一位小说家,故事是她的本行。行走给她带来了各种各样体验深刻的故事,难怪本雅明引用德国人的俗谚说“远行人必有故事可讲”呢。在散文集中,她记叙了几次让她印象深刻的行走。一次是在日喀则的凌晨行车中,在八月盛夏,她居然遭遇落雪。正是在雪中,她得以目睹岗巴拉雪山庄严肃穆的美,也亲身体验了近在咫尺的行车危险。危险让庄严感沁入生命,激发了对生命的新的认识——“时间仿佛在这个黎明凝固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生。我愿意更慢一些,让我能听懂雪花的声音,那一个未曾有答案的寓言,究竟哪里是开头和结尾?”寓言是什么?开头和结尾又是什么?叶梅并没有说清楚。但这正是属于人生难得的领悟的一刻,朦胧而混沌。每个人都在等待这一刻。可遇而不可求。这是行走所带给她的。叶梅还记述了在去丽江的路上所遭遇的一个意外事故。行程被阻且受伤,本来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叶梅却不被困扰,她说,“人生给我一个坎,但丽江借给我一把钥匙,我打开门,跨过坎去,前面的路通向远方。”我为叶梅不幸之中的幸运而庆幸,更为她的大度从容的心态而感动。这就是叶梅啊。散文是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心性的。读散文,看上去读的是文辞,实际上读的是隐藏在文后面的那个人吧。那个有魅力、有故事的人在文字后面摇曳多姿,真想邀请她从文字里走出来,能饮一杯无?

二、一个环保主义者的现实关怀

叶梅是一位环保主义者。如果说,这些篇章,除了民族以外,还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环保。

面对环境,她始终忧心忡忡。好几次,她都在文章里写到雾霾。在《三朵》里,她说,“可是,雾霾又来了。这次似乎比上次更为凶猛,已经不是雾,而是一团团破烂的旧絮,灰蒙蒙的,沾裹着无数尘埃,预警的信号由橙色升为红色。”她担心那些在雾霾中不得不在外奔波的人们。“仍然显得忙碌的只有快递员,人们疯抢的空气清新器、口罩、防护外衣等等,要靠他们挨家挨户地送,他们无法也躲起来。”她描绘美丽风景,某种程度上也是给自己制造精神清新器。只有回忆曾经去过的美好风景,她才能从已然被污染的大都市逃离;只有躲到文字里,她才能大口大口呼吸。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本身,就是对抗这个被污染的世界的方式一种。

不仅如此。在许多篇章里,叶梅都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唤爱护环境,歌颂那些为环境保护辛苦付出的人们。在《金银沙》里,她满怀深情地记述了一位叫做远山正瑛的日本老人在中国治沙。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老人的一举一动——“那在我亲眼见到远山正瑛老人栽树,他和他的同伴们用自带的铁锨刨啊刨啊,黄沙的颜色渐渐变得深重,有了湿润,老人单腿跪了下去,继续往深处刨,刨出一个很深的沙窝,然后将一棵绿色的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窝里,再培上沙,填平。”叶梅还说,“当年我也曾跟随老人栽下了一棵树,在如今的白杨林里长成大树,库布其,恩格贝,希望我们能为你写出新的童话。”是的,她多么希望,文字能让这一场景插上翅膀,飞向很远很远的远方,被更多地人看到,唤起共同保护环境的力量。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是《风和滇池的水》一篇。在这篇散文里,她记述了“一个人的滇池保卫战”。她用生动的笔触记述了这位叫做张正祥的环保英雄,是如何将西山、滇池视为自己的父母亲,不惜一切,哪怕穷困潦倒,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卫护环境的清洁。张正祥的故事就足够打动所有人了,叶梅什么都没说,反而是转过头来讲了一个“为民求水,不惜生命的小黑哥”的民间传说。什么意思呢?那个为了让昆明获得足够雨水,被一次次加重的锁链锁住的小黑龙,象征了张正祥么?叶梅只是让读者自去品味。这里见出了一个小说家的智慧——她懂得在什么地方该延伸,什么地方该停止。停止的地方,意味无穷。

对于环境的珍惜和保护渗透在了叶梅的骨子里,在很多时刻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比如,叶梅并不像时下的时尚写作一样,热衷于表现“舌尖上的中国”。我猜,与精神粮食相比,她可能真的不在意吃的什么,味道如何。偶尔写到当地的特色小吃,也是为了写人。只有一篇《棠梨花》,写了云南楚雄的各种吃食。她随当地主人来到一家酒楼,“这家酒楼专营野味,接连摆上来的是野猪肉,野麂子肉,野鸡肉等,烧烤炖炒,我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是章仲鄂先生的夫人高桦介绍加入的,不赞成也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主人见我筷下迟疑,只吃些青菜,便说:‘这些野味都是允许经营的。’我心下释然,但打小养成的味觉却让我难以下咽。好在说起了文学……”。这一段真实地刻画出了作为环保主义者的叶梅。对于时人追逐的野味,叶梅的第一反应是“我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即使被告知是合法之后,仍然觉得“难以下咽”,叶梅之真之诚,跃然纸上。

三、抒情的自我

对于写作《根河之恋》的叶梅来说,写作的意义在于抒情。面对风景,她情不自禁地要抒情,比如,在《根河之恋》一篇中,面对流动的根河,叶梅写道,“不由的,我也很想成为一棵树,或是一朵云,长久的,就这样依偎着,或是不断亲近着这条河,这条名叫根河的河。”面对风景,叶梅表现出了一个未经污染的孩童的眼光,就像肯尼思·克拉克所说的,“我们置身于事物中——它们不是我们的创造,有着不同于我们的生命和结构:树木、花朵、青草、河流、山丘和云朵。几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激发着我们的好奇和敬畏。它们是愉悦的对象。我们在想象中再造它们来反映我们的情绪。我们渐渐认为,是它们促成了我们所称的‘自然’观念的形成。”风景不断扩充着我们的自我,使之强健、明亮。面对风景的抒情,正是这一自我的强烈表达。面对自然,人有的时候是会陷入某种自大的情绪中的。但是叶梅不。面对风景,她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谦逊。她写道,“我知道我来过了但却远远抵达不了这河的深奥”。这样的自我是被自然所孕育的,是自然的女儿。

与此同时,在散文集中,叶梅还有另外一个抒情面向,即对“家”的抒情。她有两个“家”,一个是她的老家山东东阿鱼山村,一个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湖北恩施。鱼山是她的牵挂,而恩施呢,有她幼时满满的回忆。我也是湖北人,而且老家离恩施并不算太远,这本散文集更是勾起了我的多少记忆。读《娃娃过年》一篇,我惊呼,那完完全全就是我的童年记忆嘛。那个娃娃,写的就是我啊。我们也把外婆叫嘎嘎,过年前,家家户户也会蒸糯米,只是,我们不打糍粑,我们做汤圆。腊月里,我们也要炸丸子、蒸扣肉,隔着文字,我仿佛都闻到了久违的年味儿,看到了曾经翘首盼望的那个小小的自己。那个我,也有着和叶梅差不多相同的童年记忆。比如,我们就在大人所讲述的“野人嘎嘎”的故事里长大。淘气的时候,我们个个心惊胆战地被吓唬说,“娃娃要是不听话,野人嘎嘎就会来抓娃娃”。而遇到大人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会听到一个又一个如何智逃“野人嘎嘎”的故事。我们得到了许多关于“野人嘎嘎”的教诲:比如,在山里的深夜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如果有人敲你的肩膀,切记不能回头,一旦回头,野人嘎嘎就要把你捉走。再比如,夜里走路的时候,要在胳膊上戴一个竹筒,一旦野人嘎嘎抓住你的胳膊,你就可以迅速地从竹筒里抽出来逃生。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构成了我们的童年啊。所以,听着叶梅用我所熟悉的乡音乡韵讲述一切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过去。这时候,一个人的抒情变成了许多人的回忆。这就是文学的滋味吧,它是关于自我的,也将自我与他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读叶梅的散文集,是为了发现世界是如此辽阔,有许许多多的目的地,有曼妙的风景;也是为了寻找回忆,回到童年,回到那个我们称之为“家”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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