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遗产,拿什么保护你

2018-11-15 17:41敬奕步
南方周末 2018-11-15
关键词:鞍钢鞍山杨洋

“此时不保护,等企业转型完了,旧东西也就丢光了,想找都找不到。再过些年,人们就把这些东西忘记了。”

如今,博览园的建设项目处于半停滞状态,遗产群成了一片鲜有人迹的荒野。

南方周末记者 敬奕步

发自辽宁鞍山、本溪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爱晨

中国第一批工业遗产诞生了,可是到了需要保护的时候,那些曾经辉煌的工业城市,却很难拿得出资金。

2018年10月,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又公布了一批国家工业遗产拟认定名单,加上2017年底的第一批,共有53个项目入围。其中,东北项目最多,仅辽宁就占了5个。

辽宁一直是重工业基地,沈阳、鞍山、本溪等城市在中国工业化起步时贡献巨大。如今,这里自然成了盛产工业遗产的地方。

近日,南方周末记者探访了入选工业遗产的鞍山市。申报工业遗产的是举国闻名的鞍山钢铁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鞍钢)。1950年代初,鞍钢撑起中国钢铁工业的半壁江山,由此获得了“共和国钢铁工业长子”的称号,鞍山也被誉为“共和国钢都”。

因钢而起,因钢而兴,鞍山和鞍钢从此命运相连。在鞍山,一切建筑都因时间的长久注视,而有了生命。烟囱是需要保护的“工友”,科研所是无私奉献的青春,摩天轮则是记忆中遥远的辉煌。

保护“工友”

《钢的琴》是一部2011年在中国上映的电影。电影描绘了1990年代东北一座工业城市下岗工人的生活。电影里,钢铁厂倒闭,工人下岗,两根废弃的冲天大烟囱面临被爆破的命运。

为了保护两根“工友”,一位老工程师试图将其改造成其它形态,作为历史符号留存下来。他在黑板上画出长颈鹿、长征一号火箭、蹦极塔等草图,并在抗议定向爆破烟囱的动员会上说了这样一段话:

“在有的人眼里,它是成长的记忆;在有的人眼里,它是回家的坐标;在有的人眼里,它就是两根烟囱。可是在我的眼里,它就像是一个被我遗忘了许久的老朋友。当有一天听说它要走,我才意识到,原来它一直就在我身边。”

《钢的琴》正是在鞍山拍摄的,电影中出现的烟囱、水塔和铁轨,都真实存在着。

两条平行的铁路将鞍山这座城市分成两半,铁路呈“东北—西南”走向,人们管铁路以东叫铁东区,铁路以西叫铁西区。鞍钢位于铁西区,占据了铁西区的半壁江山。铁西区里,林立的高炉、烟囱和厂房,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不少工业遗产就藏身于此。在东北,沈阳市和四平市也都各有一个“铁西区”。

2017年8月9日,国家工业和信息化部办公厅发布了《关于开展国家工业遗产认定试点申报工作的通知》。文件指出,工业遗产是工业文化的重要载体,记录了中国工业发展不同阶段的重要信息,见证了国家和工业发展的历史进程;开展国家工业遗产认定,有利于抢救一批濒危工业文化资源。

鞍钢很快主动进行了申报。鞍钢集团博物馆首任馆长孙涛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通知公布后,鞍钢顺利通过递交资料、现场评审等环节。成功入围的遗产项目中,既有昭和制钢所运输系统办公楼、昭和制钢所研究所等建筑群,也有建设者(XK51)机车车头、昭和制钢所1号高炉等生产设备,还有著名的鞍钢宪法。

这些遗产分布在鞍山各地,有些被鞍钢博物馆收纳,有些坐落在鞍钢生产厂区内,还有些散落在市区等地。遗产中的建筑均还在使用,生产设备早已淘汰。

电影《钢的琴》最后,大烟囱最终没有逃过被爆破的命运。孙涛认为,工信部开展工业遗产申报工作,主要就是为了保护工业遗产,保留民族工业记忆。

“和放在博物馆里的瓷器、绘画不一样,工业遗产很脆弱,很容易被毁坏,这和企业的特性有关系。”孙涛说,由于企业以效益最大化为目的,会不断技术改造、淘汰旧设备,所以工业遗产很容易被替代,“可能一瞬间,一座厂房就没有了”。

鞍山师范学院教授张士尊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工信部的主要目的是把被淘汰的设施作为历史符号保存下来,不能保存的就进行改造。“此时不保护,等企业转型完了,旧东西也就丢光了,想找都找不到。再过些年,人们就把这些东西忘记了。”

告别研究所

提起工业遗产,何山明并不陌生。他年近八十,须发皆白,但口齿清楚,精神矍铄。在鞍钢工作的34年间,何山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鞍山钢铁厂遗产物项之一的昭和制钢所研究所旧址度过的。

1964年,何山明大学毕业,被国家分配到鞍山钢铁厂。彼时,鞍钢已经是中国第一大型钢铁基地。

上大学时,何山明主修物理,但到了鞍钢,不管学的什么专业,毕业生都要先去工厂工作一年,“接受工人的改造”。钢铁生产昼夜不停,瘦瘦小小的何山明被分到了轧薄板的生产线上。

上夜班时,工人们在深夜十一点钟纷纷往厂区走,不管刮风下雪都不能迟到,纪律是悬在头上的刀。何山明只有一双鞋,一年四季都穿着,冬夜下起大雪,也只能硬着头皮趟雪走。

十多年后,何山明才调进当时的鞍钢钢铁研究所(前身为昭和制钢所研究所)。鞍钢钢铁研究所是鞍钢的技术核心部门,负责整个鞍钢厂区的技术研发。科研工作就像无边无涯的苦行,做完一个课题,下一个课题依旧是完全陌生的专业领域,需要科研人员自行学习、研究、解决问题。

“一个关过不去,整个项目就废掉了。”何山明说,遇到这种情况,他吃不香、睡不好,要命的是,“别人不知道你的思路,不知道问题症结在哪,只有自己解决。”

何山明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长大后,有一次跟父亲去研究所。鞍钢钢铁研究所有一百米长,走廊静悄悄的,工作人员都在房间里各自搞着研究。回家后,孩子对何山明说了一句话:“在这我可受不了。”

和大多数鞍钢职工家庭不一样,何家的两个孩子都没有进入鞍钢。他们一个从事建筑行业,另一个出国留学,留在了澳洲。何山明心疼孩子,也不愿意他们做科研。

1998年,何山明申请了提前退休,开始了看看书、散散心的日子。几年后,在澳洲的女儿诞下孩子,老两口就跟去澳洲照顾外孙。现在,老两口经常往返于澳洲和鞍山。

前不久,他们刚飞回国内。两年不见,老人觉得鞍山的空气比以前好了很多,但嗓子还是发炎了,有些咳嗽。看着鞍山市区新建的商业小区和高楼,老人有些狐疑:“有那么多人来住吗?”

现在,何山明和老伴住儿子家,这是一套位于市区顶级商业小区内的独栋别墅,自带车库和花园。一进别墅大门,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个轿车轮胎大小的海龟标本,据说是一只1500岁的玳瑁。

11月初的鞍山,夜间的室外气温不到十度,但别墅暖气很足。何山明坐在皮沙发上,只穿着一件衬衫。保姆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做饭,菜香从玻璃门后飘出来。天花板上悬着两盏水晶吊灯,鹅黄色的灯光打在落地窗的金色窗帘上,照出一个温暖而安宁的世界。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冬夜,和妻儿挤在不足八平米的小单间里睡着的何山明,所不能想象的生活。

摩天轮与肯德基

以现在的鞍钢博物馆所在地为起点,往北到辽阳,中间的20公里(40华里)都算鞍钢的主要厂区范围。这正是“四十里钢城”的由来。

鞍钢博物馆首任馆长孙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990年代初是鞍钢人最多的时候,有40万在职职工,另有10万退休职工。

多位受访者回忆,当年到了下班时间,工人们推着自行车走出厂房,一个接一个地汇入密密麻麻的人流,挤在四十里钢城内的主干道上。那时候,路还是黄土路,人流经过之处尘土飞扬。

养着50万张嘴的鞍钢,一样要面对1990年代的下岗潮。1997年,国有经济布局进行战略性调整,国有企业从竞争性行业退出。即便没有退出的,也大多进行了“瘦身”。

多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年鞍钢约有60%的工人离开,鞍钢最辉煌的时候停留在1980年代。

90后于小敏出生于鞍钢辉煌期的尾巴上,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二一九公园。这座为纪念1948年2月19日鞍山解放而命名的公园,位于鞍山市中心东部,是鞍山的地标。多位受访者提到,过去在重要的日子或家里来了远方的客人,都会去这座公园游玩。

公园里有一片1993年建成开放的游乐场,于小敏曾在这里坐过摩天轮。公园还有一片人工湖,花上三四十元,就能坐小黄鸭、大白鹅形态的脚踏船在湖上游一圈。

后来,于小敏考上了省级重点的鞍山市第一中学,来自其它城市的同学满怀艳羡地告诉她,他们小时候会专程来鞍山这座公园游玩。于小敏这才知道,不是所有城市在上世纪就有摩天轮,三四十元在当时也不算零钱。

2014年,于小敏离开家乡,去广州读博士。听家里人说,现在二一九公园的船票还是当年的价钱,但没有多少人去坐了。她打算以后在南方发展,她的父母只是说:我们跟你走。

杨洋是留在鞍山的年轻人。杨洋在沈阳读完大学后回到家乡,成了一名鞍钢的一线工人。他的父辈中,有7人曾在鞍钢工作过,而这一代,只有他1人进了鞍钢。

杨洋的童年一样充满了欢乐。1990年代,在中国大部分地区还不知道肯德基为何物的时候,鞍山已经有了一家肯德基快餐店。杨洋一个星期有5元零花钱,一个汉堡包8元,杨洋就把零用钱攒起来,去买儿童套餐。▶下转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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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山最繁华的地方属鞍山火车站站前区域,鞍山人称之为“站前”。1990年代末,这里是繁华的商业区,杨洋记得,由于来站前的人太多,这块区域实行过一段时间的车牌限号,仍然阻挡不了热情的人流,后来干脆直接改成了步行街。

现在,杨洋用“平淡、安逸”来形容鞍山的生活。曾经的同学有十几人进入了鞍钢,分散在各个单位,平时见不着,只是偶尔出来聚聚,一起撸个串。

按照规定,杨洋有三分之一的上班时间是夜班。由于厂区前几年更新了设备,基本实现了自动化,杨洋只需要不时核对仪表上的数据,以免机器录入数据时出错。长夜漫漫,杨洋偶尔看到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偷偷打个盹儿。

一切都是新的

王新苗在鞍钢已经工作了30年,目前负责维修电气设备,这些年,在他眼里,鞍钢好像一切都变成了新的。

他觉得现在的工作负担比刚进厂那会儿要重得多。“裁员之前,上班非常轻松啊!”他忍不住怀念,“当时人多,一个东西坏了,可以两个人去修,现在倒是一个人干五份活了。”如今,鞍钢许多岗位依然是三班倒,但随着年龄渐长,有时候下了夜班,他难受得吃不下饭。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以前进鞍钢不难,现在的门槛则愈发高了。过去,很多大学、专科毕业生进入机关工作当干部,不用干活,现在,大学生到了鞍钢,也是工人。

招人也越来越少。因为过去,鞍钢自动化程度不高,不少活都是纯人工操作。而且当时体制里的岗位是固定的,其实用不着那么多人。“后来就改了,向私人企业看齐嘛,不养闲人。”

当然,工作环境也在变好。“以前污染大,不讲环保,往天空瞅,都是雾霾,排出的废水直接往河里倒。”王新苗说,他尤其满意2000年后的老厂房改造。

从前黑咕隆咚的厂房刷上了油,掌上了灯,绿化区有了,工人休息室也做好了,还有饮水机。刚开始,王新苗甚至觉得工作间比家里都强,“木地板刚铺好的时候,进去都要换拖鞋。”

然而,距离申遗成功快一年了,除了给“遗产们”提供标注石碑,鞍钢保护工作并无太多实质性进展。主要原因是缺乏经费。鞍钢集团博物馆首任馆长孙涛说:“现在工信部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经费)政策。”

据媒体报道,为了建设鞍钢博物馆,鞍钢至少投资了1.5亿元。孙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2014年底开馆至今,博物馆接待了30万人次参观,但由于博物馆免费对公众开放,所以并不盈利。

鞍钢也很难拿出更多的资金进行遗产保护。随着产能过剩及经济疲软,全球钢铁市场均已陷入困境。2017年,鞍钢在连续亏损5年后终于扭亏为盈。而在2012年以及2014年、2015年,鞍钢的亏损额均超过百亿元。

隶属本溪市、距离鞍山钢铁厂约90公里的本溪湖煤铁厂,也入围了第一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负责本溪湖工业遗产群博览园前期规划、建设及后期运营的是本溪城市文化生态发展有限公司。其总经理姜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申遗时,工信部告知,针对工业遗产保护的资金仍在会同财政部调研,目前未有明确计划。

而利用工业遗产进行旅游开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需要大量的前期资金投入。

姜昱说,本溪湖工业遗产群博览园的前期规划工作已经完成,根据测算,完成整个项目的建设需要15亿元。但成立至今,公司得到的包括国家保护资金、地方财政补贴在内的建设经费,只有六千多万元。由于项目包含部分公共文化设施,也难以完全依靠社会资本进行市场化运作。

如今,博览园的建设项目处于半停滞状态,遗产群成了一片鲜有人迹的荒野。

(应受访者要求,何山明、于小敏、杨洋、王新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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