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

2018-11-15 17:47
南方周末 2018-11-15
关键词:伊恩麦克南方周末

“我觉得我是严肃文学作家。往往大家都会比较夸张地说我是畅销书作家,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

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海凤

伊恩·麦克尤恩一如往常的得体、老到、练达。采访开始之前,他提醒道:采访只有40分钟,请抓紧时间。

这是麦克尤恩在中国的第八天。采访结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返回了英国。此次中国之行,麦克尤恩访问了北京和上海,先后出席了作家对话、创意写作课、作品诵读等多场活动。由于活动安排得十分紧凑,麦克尤恩为了保证睡眠,宁可不吃饭。他在上海期间的几顿工作餐都是叫的外卖——相对于汉堡之类的西餐,麦克尤恩更偏爱中餐,在北京闲逛的时候,他还品尝了肉夹馍和羊肉串。

麦克尤恩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欢迎,这令他颇感意外:“原本我很担心读者都是我的同龄人,但现场来了很多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读者,他们非常热情,并且争先恐后地向我提问。人们似乎对我的生平了如指掌,我想这都是互联网的功劳。还有人提到我50年前的事,他们对我的了解程度与我自己都不相上下。”

在上海虹桥言几又书店做活动时,从卫生间出来的麦克尤恩被粉丝拦住合影。麦克尤恩不仅没有丝毫尴尬和不快,反而姿态优雅地45度角侧身面带微笑,非常配合。

1948年生于英国的麦克尤恩几乎得遍了除诺贝尔文学奖之外的所有重要文学奖项,其中包括英国最重要的文学奖布克奖、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学奖等。《泰晤士报》将伊恩·麦克尤恩选入“1945年以来最伟大的50位英国作家”。

作为当今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麦克尤恩早年曾因晦暗和阴郁的写作风格,被舆论称为“恐怖的伊恩”。他风格多变,并以文体实验著称,每次新书出版,也是对评论家的考验——他总是写出让人意外的作品。

麦克尤恩的多部作品已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由凯拉·奈特利主演的《赎罪》曾获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提名、第64届金球奖最佳剧情片奖。麦克尤恩已有多本小说被译介进中国,其中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的销量将近二十万册。

为了邀请伊恩·麦克尤恩访问中国,上海译文出版社颇费周折。隐居在伦敦郊外的麦克尤恩不希望自己写作时被打扰,因此,通过代理发给他的邀请函很晚才收到,来来回回准备了两年,才最终成行。麦克尤恩对上海译文出版文学编辑室主任黄昱宁说:“如果想要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一年365天都不够,但是我很想来中国看看,来中国是我人生一定要完成的事。”

在北京,麦克尤恩夫妇忙里偷闲抽了半天时间去了故宫。麦克尤恩点名要看坤宁宫,因为一位朋友给他看过照片。坤宁宫的英译是the Palace of Earthly Tranquility,麦克尤恩的太太安娜丽娜·迈克菲打趣地说,这种地方恐怕不会很宁静(tranquil)。

麦克尤恩已经完成的新作《像我这样的机器》与人工智能有关。在北京的一场演讲中,麦克尤恩提到了这个话题:“当一个人造人写出了第一部有意义的原创小说时——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们将有机会通过我们所创造的这些‘他者的眼睛看见我们自己。”

2018年11月1日,麦克尤恩在上海接受了南方周末的专访。

“我想见识一下 这个广大的世界”

南方周末:你为了创作《甜食控》里的一个故事《肩上之手》,曾经在网上报考军情五处,最终没能通过考试。你经常会采用这样的实地体验和调查的方法吗?

伊恩·麦克尤恩:当时我是在网上报名的,先要做一个测试,才有机会进入下一步。我错就错在当时是和我的儿子古格里一块来完成这个测试。测试时间只有一小时,测试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多选题,第二部分是要你写一段短文,第三部分是回答问题,问题都很难,都是考逻辑、推理能力的那种问题。我和我的儿子为一些答案争论不休,到最后只做了三道题,这个时候一小时已经过去了,电脑自动跟我说,不好意思,你没有进入下一轮的测试。所以我就落选了。

南方周末:你有没有尝试再去测试?

麦克尤恩:没有,这次以后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南方周末:你为了在小说《无辜者》中描写外行如何肢解尸体,曾经想去医学院实地观摩如何锯断尸体的手臂。后来你通过想象完成了这段描写,没有去医学院。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伊恩·麦克尤恩:我当时是为了做一点考察,但最后一步退缩了。我认识一个病理学家,和他共进晚餐,病理学家知道我要写这个小说,就说下周一早上八点钟,你到我这里来,我把一个尸体肢解给你看。我问他,这个尸体肢解了,你怎么对死者的亲戚交代?他说没关系,我叫我的助手再缝起来,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听了以后吓死了。后来我决定凭自己的想象,把这一段文字写出来,把稿子给这个病理学家看一眼,他看了表示认可。

南方周末:你还有过其他的大胆的想法或者冒险的尝试吗?

伊恩·麦克尤恩:当然有,我写《星期六》这本小说的时候,跟随一个神经外科医生观看了很多脑部手术,大概跟了他十八个月。有一天,我正好在手术室里,也穿了外科医生穿的全套衣服,有两个医学院的学生进来,他们问我,医生,今天是什么手术?我就给他们看脑部扫描拍的片子,然后跟他们说,你们看我们今天做的这个手术很复杂,要把什么什么切掉。我非常详细地向这些学生解释了一遍复杂的手术过程。学生听完后说,原来是这样,谢谢医生,然后他们就走了。我当时心里虽然有一点点小紧张,但我如果不能向他们说清楚脑外科医生的工作和日常面对的状况,可能这个小说我也写不出来了。

当这两个学生临走前说谢谢你给我们解释的时候,我就非常有信心——这个小说可以动笔了。这两个学生至今都不知道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医学院的学生考试有没有中我的招,是不是写错了什么东西,考试有没有通过。

南方周末:你曾经回忆自己在大学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孤独的时光,同时兼打一些可怕的零工,大部分时间做的是垃圾清运工。这段经历有多么可怕?

伊恩·麦克尤恩:当时,我和其他所有学生一样,打点零工,自己赚点生活费。垃圾搬运工作就是在建筑工地里做苦力,搬搬弄弄,还有在工厂里打工。另外也在电影里跑龙套,这个工作要比其他的容易很多。这种工作我只做几周,赚到钱就OK了。

南方周末:23岁时,你和两位美国青年在阿姆斯特丹买了一辆大巴,一路开着去了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当时怎么会想到开车去亚洲?一路上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后来还有过类似的冒险吗?

伊恩·麦克尤恩: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拿了两个学位,我想见识一下这个广大的世界。东方非常神秘,令我向往,但我又不想坐飞机去,所以就买了一个小小的巴士,花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从荷兰出发,到慕尼黑看1972年的奥运会,又在伊斯坦布尔和德黑兰停留,接着就到了阿富汗,再去喀布尔、坎大哈,最后到达白沙瓦。整个旅途中,我觉得要和别人分享的有很多,大家都聚在这个巴士上,巴士开的速度也不是很快,有时我也会想家,也想如果能够回到英国也不错,差不多已经经历过,就可以了。我希望回到英国以后能够正式开始写作。其实在旅行开始之前,它已经有端倪了。跨越欧亚分界线的时候,我心里非常激动——我要回去了,要正式开启成年人的生活了。

南方周末:你在旅途当中碰到的事情,会不会作为素材放到小说里去?

伊恩·麦克尤恩:这倒没有,我的旅行往往就是为了旅行,登山就是为了登山。我是一个非常喜欢旅行的人,尤其喜欢在山间漫步、徒步和登山。我不太像有些作家一样,(把这些素材)直接放到小说里。在我的小说里,你看不到什么登山的景象。

“如果你真的写得好, 还是会有读者的”

南方周末:君特·格拉斯说,等到我精疲力尽的时候,书也就写好了。对你来说,什么时候才是一部小说写完的时候?

伊恩·麦克尤恩:和格拉斯不同,我找不到这样一个瞬间。我和我的小说一般都要经历一场漫长的告别。大概四五个月之前,我刚刚写完《像我这样的机器》,我把书稿交给我的出版商时对他们说,你们现在不要请外国的译者翻译,因为这是倒数第二稿。在把书稿交给出版商以后,我会从小说里淡出,不再去想这个小说,而是做点别的事情,这样可以使我的脑子清空。等我休假结束了,我会让出版商把书稿给我再看一眼。我会重读一遍每一句话,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最后校对完成的书稿拿到我面前时,我可能还会改,甚至到书开始出精装版了,我可能还会去改。

有的读者很热心,可能会写信给我,说你书里错了,这个角色在这个时间赶上了火车,这是不可能,因为那天这班火车根本就不运行。所以我还要调整,把这个错误改掉。

昨天我也提到了一个故事。在《只爱陌生人》这本小说里,我写了一个场景,说夫妻两个人在阳台上看星星。7月,他们在威尼斯看到了猎户星座。然而在距离这本书首版三十年后,有个老太太写信给我说,我现在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想到你这本小说,觉得你写错了,因为在7月的威尼斯,是不可能看到猎户星座的,只有去新西兰等其他地方才能看到。后来,我在这本书再版的时候,把猎户星座改成了天蝎座。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和我的小说永远不会告别,没有最终结束的时间。

南方周末:你介意被称为畅销书作家吗?如何面对外界的质疑或嫉妒?

伊恩·麦克尤恩:我觉得我是严肃文学作家。往往大家都会比较夸张地说我是畅销书作家,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有《赎罪》卖得比其他几本好,大概十倍、二十倍这样的销量。但说实话,如果要把我和约翰·格里森姆(注:美国知名畅销小说作家)这样的畅销书作家相比,也是没得比的。19世纪,像狄更斯、乔治·艾略特、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写的书都是有很多人买和看的。反而到了20世纪,大家就产生这样一个新的迷思,好像某一本书畅销,就说明这本书的质量很差,其实未必如此。我还是坚持这样一个信念,如果你真的写得好,(写出的)是优秀的严肃文学作品,还是会有读者的。

南方周末:很多作家写作的时候都有怪癖,帕慕克就说过他曾经刻意模仿一些作家的写作怪癖。你有什么怪癖吗?

伊恩·麦克尤恩:就算有一些怪僻,我也不会像帕慕克那样模仿别人的怪僻。我自己的那一套怪僻,甚至说不上是怪僻。我写完一段文字以后,一般会把这段文字大声地读出来,如果你凑巧在我的书房外面,可能会听到我把漫长的独白,一段一段地读给你听。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朗读感知文字的节奏,我心里会把握得更好。▶下转第24版

◀上接第21版

我也是一个比较迷信的人,除了电脑以外,我还会用笔记本写作,这个笔记本一定是A4开本的,一定要绿色封面,其他尺寸不行,其他颜色的封面也不行。我一定要用黑色的墨水,而不是蓝色的墨水。我的狗有时候会出去玩,它回来时,一般都会先到我的书房来向我问好。它跑过来,在我脚边躺下,向我问好,我就觉得心里非常踏实,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今天肯定会写得很顺。如果狗在我旁边睡着了,我会更开心,因为没有谁来打扰我了,我可以全神贯注地写作。 南方周末:很多作家写下过关于写作的戒律,你呢?

伊恩·麦克尤恩:我一般都会试着从头写到尾。但有的时候,可能我自己都不能遵守这个戒律,会从中间开始写。对我来说,小说的开头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一本书的前两三页,就像给读者发出一个邀约——你要把我这个故事读完、我这个故事非常有意思。大家都知道一本小说的开头好,其实是非常难做到的。通过这两三页纸,你要一直让读者对你感兴趣。这些描写未必非常暴力,或者非常疯狂。关键的一点是要引起读者的好奇,要在他们的脑子里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样,你可能就成功了。我往往会把自己当作小白鼠,我写出来的东西是不是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非常好奇,否则面对普通读者,它可能就更加行不通了。

“叶芝诗歌的节奏 直接影响到 我写散文的节奏”

南方周末:你在《阿姆斯特丹》的扉页引用了W.H.奥登的诗,你平时常常阅读诗歌吗?喜欢哪些诗人?

伊恩·麦克尤恩:我当然读很多诗歌。我也非常喜欢听音乐,在我的日常生活中,诗歌和音乐处于同等的地位。我最喜欢的诗人包括W.H.奥登,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诗人,可以准确地抓住心灵和情感的因素。此外,他对道德感、政治生活有非常细致入微的描写。菲利普·拉金的诗歌语言非常动人,可以把生活中非常奇妙的、有意义的瞬间凸显出来,拉金的诗有一种对生命的悲观情绪,但我读起来是一种娱乐。我也非常喜欢叶芝,叶芝诗歌的节奏直接影响到我写散文的节奏。此外就是莎士比亚,大家都喜欢读莎士比亚。还有另外一位英国诗人詹姆斯·芬顿,他是与奥登一脉相承的流派,他也会就政治事件进行创作。我和芬顿是非常好的朋友,我一回到英国就要和他吃晚饭了,他是当今英语诗歌界写得最好的诗人。

南方周末:你讲的都是英语诗歌,有没有英语之外的诗人?

伊恩·麦克尤恩:我喜欢歌德、魏尔伦、兰波。

南方周末:你讲到音乐,我记得你有一个朗读会是跟音乐家合作的,你读自己的作品,音乐家演奏或演唱你在书里提到的音乐。能否说说你最喜欢的音乐家和曲目?

伊恩·麦克尤恩:我的口味包罗万象,什么都听,最主要的还是西方古典音乐。16岁的时候我爱上了巴赫,键盘音乐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类型。大学里甚至更早些时候,我一直在合唱团里唱歌,很多西方经典合唱作品伴随我长大。我也喜欢19世纪的作曲家,包括贝多芬、舒伯特、舒曼。另外,本杰明·布里顿、斯特拉文斯基,我也非常喜欢。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除了巴赫以外,我也受到时代音乐的影响,包括滚石乐队,当时的一些蓝调音乐,还有摇滚乐。我在二十几岁时就开始听爵士,除了听唱片,也会听很多现场。后来认识了第二任太太安娜丽娜以后,我通过她了解了很多爱尔兰和苏格兰的民俗音乐。我曾经和一位朋友合作写过一部歌剧,后来我们又写了一部更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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