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繁体字里的文化意趣

2018-11-15 17:49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葛云波
南方周末 2018-11-15
关键词:文字老师

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 编辑室主任 葛云波

中国传统文人在文字上的良苦用心,于文字上的痴情,借由“豐子愷”,可窥见一斑。

“坐不改姓”,是我们的传统。尊重传统,就得尊重“豐”姓。

豐子愷应该回家了。

葛云波

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 编辑室主任

丰子恺(1898—1975),是妇孺皆知的漫画家、散文家、教育家,他自署姓字是写作“豐子愷”的,今天人们已觉察不出这两个繁简文字之间的差别。繁体写法里所包含的文化意趣,所体现的人生道路,都被简写稀释了,抛弃了,就好比唐诗宋词翻译为外语,意思虽在,神韵、意境、况味却往往蒸发了。

在他诞辰120周年之际,该正本清源,让更多的人知道丰子恺这个姓字原本所具有的丰富内涵和独特意趣了。

豐家的水与玉

豐鐄,清末举人,浙江桐乡人。先是生了六个女儿,他为女儿取名,皆着“氵”(三点水),依次是瀛、游、满、綺(“糸”旁下为三点)、潜贞、庚(下一撇一捺,旧亦写作两点,加顶点,成三点)、雪珍(三撇旧亦写作氵);有了儿子也随着取了:长子润,二子浚,三子蔚兰(蔚字左下旧亦写作横的三点水)。

豐鐄自己的姓名,着实有气势:“豐”在甲骨文里据说是指大鼓,“鐄”是大钟,他为三个儿子取的乳名分别是慈玉、慧珠、兰珠。自己是金,儿子是玉,总带点富贵的祥气,错不了。

豐润,在小学时,老师为他改名仁。慈玉、润、仁,都可以说来自上古以来的儒家学说。《礼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这次改名的原因是,当年时兴民主选举,大家识字不多,愿意写笔画少的人名,故而不少人把名字改为音同或音近而笔画少的字。豐润被改为“豐仁”,一则音近,一则亦是《礼记》之义,“润”(潤)改作“仁”,由14画精简为4画,很实在地省了10笔,大概可以给选举投票者减少不少麻烦了吧。

单不厂拈出一“顗”字

1914年夏,豐仁进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预科班,国文老师单不厂为他取字“子顗”。他于1915年8月25日《中华学生界》第一卷第八期发表了《读书经验谭》,署名“浙江第一师范学校预科生豐子顗”。可见,在1915年8月之前,豐仁已有了“子顗”这个字。1918年,他为同学马启臣刻“姚江舜五”的印章,印款“子顗豐仁”即是字加姓名的传统落款方式,就证明他名仁字子顗。今人以为子顗是名或号,都是不恰当的。

单不厂为何拈出一“顗”字?

这就不得不回到中国的文化传统,古人在具体的文字书写过程中,在悠久的文化传承过程中,对于文字具有敏锐而庄重的体认,以及深邃而独特的考究,有时还借“游戏”的形式来把玩。曹操设计的“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的字谜,杨修猜出是“绝妙好辞”,便是一例。至于在姓名字号上的运用,也不鲜见。潘柽章,字圣木,号力田,吴江人,是清初学者潘耒的长兄,其字直接由“柽”字拆开得来。况周颐讲到两个人:“李季,宋人,见《广川书跋》。林材,明人,著《福州府志》七十六卷,见《千顷堂书目》。二人姓名,可称绝对(季增李一笔,材减林一笔),不能有二。”这两个人取名都是在姓上取材,加以修饰、剪裁,显出一种巧思来。

单不厂对文字特有考究的兴趣,而且在文字上的造诣,到了非常高超的地步。单不厂(1877—1930),名丕,字诒孙,号不厂(一作庵),以号行。祖籍萧山,生于海宁,伯父棣华、父沅华皆以治宋学知名。1918年前,曾任教于浙江第一师范学堂,并两度担任浙江图书馆编辑,补抄文澜阁《四库全书》。1920年,任北京大学国文系讲师,接替李大钊兼任图书馆主任,不久升任教授。他在浙江杭州第一师范学堂的学生,除了豐子愷外,知名的还有曹聚仁、施存统、俞秀松、周伯棣、查猛济。曹聚仁晚年回忆单老师:“他的一篇校勘文,比梁启超写十万字的著作,还用更多的力,他为了一字的训诂下断语,比科学家下定义还周详审慎;以旧学之渊博而论,胡适之是小巫,他是大巫,我几乎连小巫都够不上。”“他引我上桐城派古文的正路,使我知道文章如何能写得简洁。他的批改,几乎每一句每一字都有分寸,有的地方,真是点铁成金。”(《曹聚仁杂文集》,三联书店,1994,第337—338页)单不厂著有《萧山单不庵所著字书》《字体正讹》各一卷,可见他的兴趣所在。

在取字号上,同样可以看出他旧学渊博,具有周详审慎的精神和点铁成金的志趣与才华。古来名字由长辈为自己取,反映的是长辈的期望,一般看不出本人的用心;而取号,则是自己的权利,可以借以吐露自己的思想和情怀。单丕自号不厂,便可以窥见他的喜好。由原有的名字“丕”,到自号“不”(厂为衬字),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出二者的联系与区别:“不”来自“丕”,只是精简了一笔。在先秦文献里,“不”即通“丕”。如《诗经·周颂·清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单丕的取号,具有学术的底蕴,同时体现了他的几个特点:一、对汉字敏感,具有捕捉片断灵感的志趣;二、在学术里作文字游戏,体现了他活泼、幽默、机警的胸襟;三、对简洁的追求。

了解单丕的取号,就像开启了一扇门,了解了主人花园的一角,见了一点景致。再看他为豐仁取名字,可能就容易多了。“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论语·雍也》)自己喜好的方向,也会延伸传递给别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豐仁的姓名,是否具备可供老师发挥文字才华的“材料”呢?

若用单不厂老师的精简法,“仁”字实在不是可以驱遣的好材料,笔画已是小学堂选举风中的佼佼者。那么“豐”姓,这十八画被豐仁认为“太难写”的字,却实实在在地具备“创作”的空间。“豐”减笔画能成什么字?

一个思路是:把上半部减省,留下“豆”字,但它要么是古代的祭器之义,要么是被人们食用的植物的种子,而后者是普通人所容易想到的。而且它与“仁”字没有太大关系。另一个思路是:减了上半部两个“丰”字,留下“豈”。“豈”是“顗”“愷”(宋代修的《集韵》说“顗”:“音‘愷,义同。”从宋代开始,二字在一些场合,就作为一个字看待了)的本字,意思是快乐。用“豈乐”之义,在上古时常见,如《诗经·小雅·鱼藻》云:“王在在镐,豈乐饮酒。”《小雅·蓼萧》云:“既见君子,孔燕豈弟。”单不厂正是先“发现”了这个“豈”字,然后再进一步“修饰”的。豐子愷后来自己的印章有“豐子豈”“子豈”,漫画中署“豈”,正是用“顗”“愷”的本字,这也正是对老师取字初心的重现。

“豐子愷画画 不要脸”

豐子豈的“豐—豈”,与单丕的“丕—不”,其内在的思路是一致的,体现了单丕相同的志趣。

从实际情况看,由“豐”而“豈”,还有另外的趣味在。

豐子愷漫画的一大特点,是有意不画出人的眉目,坊间因此有“豐子愷画画不要脸”的说法,1935年他在《我与手头字》中总结说:“有时眉、目、鼻竟不可描,描了使观看没有想象的余地,反而减弱人物画的表情。”

豐仁早期漫画作品《清泰门外》(1918年5月)画的是一位母亲左腕挎篮子,右手牵一小儿,母亲右转头顾盼小儿,小儿左转头,二人正向画内缓缓步去。二人皆未画眉目。稍后他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原校长、春晖中学校长经亨颐的《经子渊先生的演讲》(1922年12月),画的是正面像,亦不画眉目。先于《清泰门外》的作品,当有不少已是如此画风,为当日的老师、同学所乐见,单不厂老师能得见之,亦是自然之事。无眉目的人像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想必会给单不厂老师以深刻而独特的印象。若把“豐”看作一个人,不画上眉目,便成了“豈”。“豈”就是“豐”的画像。豐仁在漫画上的“创造”,给单不厂老师以灵感,使他拿来用到他的文字的“创造”上了。这样促成了师生在艺术上的一次有趣的交流。

单老师之所以最初未止步于“豈”,因为古代较早时期,已常用作语气词,到了民国时期更少人知道它的本意了。他所采用的“顗”字,偏旁是“页”,本意是头,“额”“颊”“颏”“项”“颗”“颜”“须”,皆是用“页”来指示头上的部位或与头相关。单老师用“顗”字,指涉的正是豐仁画的肖像省了眉目。如果没有豐仁绘画的背景,这层幽默是难以体会得到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去选“愷”的根本原因,尽管二者意思相同。

这样取字的思路,带着浓重的视觉艺术的特点。这是谈由姓到字,而名与字之间的密切联系,也照顾得恰切无比。《说文解字》说:“愷,乐也。”孔子主张仁,《论语·里仁》云:“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也就是说仁者长处乐。孔子还说:“仁者乐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曾子说:“仁者乐道。”(《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在儒家的理想里,“仁”与“乐”是密切联系着的。而“愷”是“乐”的同义词,因此,古人会有“慈仁愷悌”“宽仁愷悌”等并举“仁”“愷”的词语。也正因此,或取以命名、字,如北周至隋朝人卢愷,字长仁;清初杨龙友长子杨元愷,字仁溢;或干脆名中包括二字,如唐人郑仁愷。“仁”与“愷”“顗”既然相通,则从文字训诂与文化传统上看,豐仁,字子顗,取得可谓“天衣无缝”。

“名字之于人,从其美者而命之。”(宋孙应时《李生名字说》)由于单不厂老师灵心慧思的加字,得到豐仁极大的喜好,他在二十岁之后,改以字行于世,导致后人少有知其名,反而误把字当作名或号了。

豐仁自改“愷”字

1922年4月,《美育》第7期发表《艺术教育的原理》一文,目录署作“豐子顗”,正文署作“豐子愷”;同期发表人体素描《习作》,署名“豐子顗”。此前发表的作品,如1921年7月《美育》第6期发表《文艺复兴期之三大画杰(续)》等,均署“豐子顗”。此后发表的作品,如1922年12月1日《春晖》第三号发表《青年与自然》,署“子愷”。“子顗”“子愷”这两种写法在同一期自己参与编辑的杂志出现,可以推知1922年4月“子愷”刚诞生不久,大家都还不适应,包括自己也未熟悉它,导致了“旧势力”仍在起作用。所以,可以说,1922年3月前后,“豐子顗”的“顗”开始改作“愷”。

豐仁之所以自行改字,或许是因为“顗”现代少见,已不易被人认识,而且另有一音读yǐ,形容庄重恭谨的样子,容易让人不知孰是孰非。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豐仁在多年的艺术创作与思考过程中,有了自己的心得,有了艺术境界的提高。

他对中西画有深入的研究,认为“西洋画法的特色是‘形体切实,东洋画法的特色是‘印象强明”(《率真集》,上海书店,1988,第74页)。他高度地认可中国画的艺术理想:“中国画的不肯写实,而把自然加以增删、夸张、改造,就同作诗一样,是合着一种理想的。”“看似不真,其实很真。”要的是“艺术的真”(《率真集》,第72页)。这样的说法,令人不自觉地联想到他那些无眉目的漫画。

拥有这样的艺术理想,豐子愷对汉字便有了独到的认识:“手头字(即简体字)中有大部分是省略本字的笔画而成的,与我的画相似,以画的省略,在画法上美其名曰‘意到笔不到,在文字上更美其名曰:个中全感。我看手头字也如此。……看到本字的大体轮廓,便会想象其全体,而且所想象的常是端正美好的一个字。故我觉得手头字富有美术的意义。”(《我与手头字》)后来他讲得更直接了:“古人造象形字煞费苦心,以最简单的笔划,表出最重要的特色……每一个字是一幅速写画。”(《桂林的山》)都是说字美如画,他把文字像画一样对待了。单不厂老师所拈出的“豈”,最初要传达的形象意义,已经不单在于头脸(“页”)上,已经深深地烙印到豐仁的心灵世界,已经具有了象征意义,成为艺术精神的符号。因此,他让“豈”着一“心”字,即用“愷”字来代替“顗”了。

俞平伯说:“痴玩者,温柔敦厚之别名也,此古今诗人之所同具也。”又说:“尺寸以求,固可不必,惟古人诗词往往包孕弘深,又托之故实,触类引申,读者宜自得之。”(《读词偶得》)“痴玩”二字,便蕴含着中国文化的精髓。诗词固非经国大业,然“往往包孕弘深”,须痴玩得之。对于名字,传统文人岂曾轻视?中国传统文人在文字上的良苦用心,于文字上的痴情,借由“豐子愷”,可窥见一斑。今日之世,“痴玩”者能有几人?

豐子愷与简体字

古往今来,都有正体字、俗体字之别,后者多趋向于简写。自民国开始就有人提倡手头字(即简体字)。豐子愷自己响应简体字,不止一个时期。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陈望道提倡“大众语运动”,提倡简体字。豐子愷写了《我与手头字》表示支持,并高兴地说简字表里有“丰”字,但是终其一生,凡自题姓皆作“豐”。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数次进行文字简化改革。他也积极响应。1961年他为《小朋友》杂志封二题词,几乎都用了简体字,但是仍署“子愷”,不简化。1963年他画《今昔对比》,一个男孩繁体右起写“繁體難寫”,另一男孩写“简体不难写”,发表在《文字改革》上,亦仍署“子愷”。总之,他用简体字之处非常罕见。

在1971年6月27日致新枚的信写到:“今拟每日早晨译(日本汤次了荣《大乘起信论新释》)若干。全用繁体字,将来交广洽法师匿名出版,对佛法实有极大的功德。”他明确地讲“全用繁体字”,包含着两种致敬:对于佛法,对于汉字。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自署姓字,平生皆用繁体,便知道他是有意为之,有一种深刻的文化情怀在里头。黄发有通过对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的研究,认为“透过这种明知故犯的精神选择,我们不难触摸到作家绵里藏针的‘消极对抗意识”,“那个时代正是无视生命的差别而且将他们统统塞进一列盲目的,失去控制的火车之中”(黄发有《想象的代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158、66页)。拿这样的观点来看他的自署姓字,也是非常合适的。他没有简单地盲从,他有清醒的文化判断和抉择。如果我们把它简化地处理,实在是未充分地尊重他。

因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进一步提倡简化字,不少报刊响应。1963年2月15日、3月29日香港《大公报》发表豐子愷《三百六十行赞》,画中的文字是报社铅排字,绝大多数文字用了简体字,“豐”被简化为“丰”,而“子愷”照旧。这大概是较早简写他姓氏的报刊。后来,“愷”被简化为“恺”。

“丰”形容草茂盛、人容色美好,与两千多年来的姓“豐”无关。“坐不改姓”,是我们的传统。尊重传统,就得尊重“豐”姓。“豐子愷”“豐子豈”中的“豐”与“愷/豈”的联系,形神可循,鲜明可见;而“丰子恺”中的“丰”与“恺”却在形神上毫无联系可言。“豐子愷”“丰子恺”的精气神,可谓有天壤之别。

呼唤“豐子愷”回家

清代的王士禛(1634—1711),一生名“正”言顺,风闻海内外数百年。想不到去世十多年后,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一月,康熙病逝,其子胤禛继承皇位,即雍正皇帝,因要避皇帝讳,人们再提及王士禛,只得改作“王士正”。雍正十三年(1735)九月,乾隆皇帝即位,他对二十多年前去世的王士禛很敬佩,能够想到由“王士正”,无法看出他与三位兄长王士禄、王士禧、王士祜的雁行之谊,建议改为“王士祯”(禎、禛,形近音同),遂行于天下两百余年。具有“封建思想”的帝王尚且能够体谅如此,何况进入21世纪的我们?十多年来,学界有识之士才耙去历史的尘埃,恢复“王士禛”的真名,在文章中用这真名。

欧阳修是大家都熟悉的,可是他自署“歐陽脩”,其作品清代之前的刊本也如此刻,但清人开始将“脩”刻作“修”。北大历史系辛德勇教授力主作“脩”。他写了《哪儿来一个欧阳修》和《欧阳脩的文集哪里去了?》,体现了当代学人对于历史的尊重,对历史任务的尊重。这种风气值得大力提倡。

从文字规范条例上,实际上也有恢复本来面貌的条件。1986年,国务院批转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关于废止〈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和纠正社会用字混乱现象的请示》中,对社会用字作如下规定:“姓氏用字可以使用被淘汰的异体字。”1988年3月恢复了“翦、邱、於”姓氏的用字,那么具有独特意义的“豐”字(与“丰”不是异体字),为何不能恢复呢?

豐子愷应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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