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拉布特的公路上 组诗

2018-11-16 02:17加主布哈
散文诗世界 2018年11期
关键词:布特吉拉族谱

加主布哈

加主布哈,男,九零后彝族,现就读成都大学。获第八届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2018年度“新丝路青年文学创作奖”,第六届徐志摩诗歌奖。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上

1

在吉拉布特公路上

妇女背着孩子在黄昏下赶一群黑羊

一只独角的公羊冲向路过的大巴车

急刹车的司机擦着冷汗说

上次外地车撞死一只母鸡

整村的男女老少扛着锄头木棍

围死宝马车

索赔了八千块人民币

2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边

玉米地上有人生火烤土豆

他们的谈资没有越过吉拉布特的边界

他们身旁成群的牛羊在拾荒

有一头母牛望着远方

长长地叫了一声

“哞…………”

3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边

三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孩

整齐地对一辆警车敬礼

车上押送着其中一个小孩

吸毒的父亲

旁观这一场景的是孩子的母亲

一个二十六岁的吉拉布特女人

4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上

我的思路跟不上我的眼睛所见

我的眼睛跟不上汽车的速度

5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上

有个老人占了右车道晒玉米

他把身子缩进一件黑色羊毛毡里

坐在旁边抽旱烟,身后的土房子冒着炊烟

他偶尔拿起右手边的树枝

吆喝着赶走带领小鸡来偷吃玉米的母鸡

路过的汽车也在他的吆喝声中

被赶出吉拉布特

6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上

一群裹着黑色素衣的彝人

排成一个队伍,整齐地哭喊出

对一个老人的称呼

他们在赴一场黑色的葬礼

7

在吉拉布特的公路上空

月亮像吉拉布特女人的乳房

结实得盘嵌在深不可测的夜空

又轻薄得跟着我们的汽车

从县城滚到乡下

从友情滚到爱情

也颠疼了吉拉布特自己

注:吉拉布特:凉山州布拖县的彝名。

身体里的,黑

黑夜的黑,和我身体里的黑无法互填

彼此的空,黑夜的黑正在我身上排练苦情剧

白天离身体最近的黑是影子,它随时准备

站立起来,并将我推倒进另一种黑

我当然不肯,我的心脏随时准备发出光

我身体里还有一种黑来自父亲日夜锻造

来自母亲的长年喂养,它如铁也如泥

它如铁的一面被刻上古老的法典和经

它如泥的一面灌满泪水种植善意与爱

偏爱冬天,它把每天的黑白分得清正

而混沌的傍晚最是美

我终没能邀请一个冬天住进我的身体

让我也做个黑白分明之人,如果必要

还能分得清头上的白发和黑发

那时,一样多

稻草人,我们私奔

稻草人,在最后能望见村庄的高坡

我们歇一歇,回头瞧一瞧

8

吉拉布特的公路

像一条好不了的伤痕

横在吉拉布特干瘦的身体上

颠疼了车上人的心

看那些炊烟缝天空的伤口

那缕最厚重的,是我的祖母

她气短,烧火的时候烟最浓

熏得她咳嗽不断

想到这,我就会流泪,你若也低泣

我不会惊讶

傍晚我们都有血缘关系

我得说说傍晚,傍晚是件男人的外套

轻薄或厚重,披在我爱人的身上

傍晚是爱情,在我心的地平线上,缓缓落

我们便紧拥彼此,一起堕入黑

黎明来时,我们一起再从村庄,缓缓升起

傍晚我们都有血缘关系,亲近且甜蜜

身上流淌着鲜红,流淌着河流的远

石头枕着石头的硬,青草望着落日哭

甜蜜且亲近,傍晚我们都有血缘关系

傍晚诞生自己,垂钓者准备拿自己引诱神灵

傍晚埋葬自己,垂钓者走进神灵的晚宴

傍晚离开自己的时候,你也要离开我

我将和万物失去血缘关系,回到混沌

说一些不着人世边际的话

自画像

我有太阳般体面的怜悯

在一个古老的山寨,我有一所整洁的土房子

有一条美丽的路线,和它抵达的两端

一端独处,一端群居

为此,我还备了骏马和长鞭

我有祖父遗留的肤色

精致的手表,和哥哥穿小的衣裳

除此以外

我还剩一堵厚实的土墙

在墙上,开了一页小窗

窗里嵌着我的眼睛

夜里,天空也像堵深邃的墙

嵌着无数颗忧郁的眼睛

和我对视

幸福在四月是迟钝的

幸福在四月是迟钝的

祖母的牙齿开始松动、脱落

事故的房门紧锁着

预言无法穿透木质的门

锄头切割着头顶的云朵

铁拒绝沾到水

水拒绝湿润植物

所以幸福在四月是迟钝的

玉米地把向日葵推到天边

在小路穿梭的男人

一心算计闯进田地的野兽

一群孩子在小溪尽头脱下棉袄

谁第一个赤裸地游进春天呢

山寨的四月,幸福是迟钝的

所有笨拙的恋人

都收到浓烈的情书

所有破旧的锁,在晨暮

都受到钥匙的祝福

冥想,或现实

独自到山顶坐很久,明显感觉到思路

清晰地跟着风,在心口拐弯

清晰地追随浪,给礁石抹角

看见绿皮火车载着梦想去远方

“我猜,车厢接口处有人蹲着吃泡面

有人躲在板凳下逃票,还能熟睡到终点”

活得累的人,就到处埋伏笔

试图重新锻造自己

打磨骨骼凹凸和性情尖锐

那些鲤鱼像石头般笨拙

得撞到一起

河流,就有了长远的喧嚣

生活,绝不仅仅是熟能生巧

你却越来越含蓄

扬场

扬场的母亲吹口哨召唤风

她把荞麦高高举起

在风中一扬

丰满的,结实的麦子都会沉下来

那些干瘪的,空心的麦壳就被吹到一旁

命运也是一部扬场机器

它一次次把我们高高举起

在时间的道场上一扬,我是

安然落地的,沉稳而坚定的灵魂

还是空虚且轻浮,一直在飘的空壳呢

族谱

死亡不是终点

直到被遗忘

生命才算到达终点

可彝人的祖先是不会被遗忘的

他们的名字被写在族谱里

常常被后世在人群中提及

“日格,阿鲁,苏火,子里,尔尼,

马博,惹尼,斯格,尔兹,

阿别,阿册,吉果,吉木

吉主,吉入,成莫,姑姑

吉夫,说曲,祖加,毕曲

曲勒,布曲,依达,木果

约姑,布哈”

念诵族谱时有种仪式感

我努力,试图从这群男人里找到

一个女人的名字

直到母亲告诉我

“从你父亲背我越过九座山

跨过九条河进门起

我的名字就躲在他的姓氏后面了”

往后我每次念诵族谱

念到父亲的名字,停顿一会儿

默念一遍母亲的名字

才念出我自己的

十二月的日历里

吉利的日子都跳出来了,在老家

又有女人背起自己的名字躲在

心上人的姓氏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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