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个真实的人

2018-11-24 13:42张孝锋
北方文学 2018年26期
关键词:情状孔门颜渊

张孝锋

今天我们回望孔子,若为夫子立传,无论如何简略,都不应当忽视对这位伟人的真实形象描述。

夫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日常的情状如何?身边的弟子们最有发言权。

子贡的描述真实可据。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貢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述而》)

夫子学识渊博,弟子子禽不知道老师所学之法,向子贡请教:咱们老师一到哪个国家,一定能听得到这个国家的政事,是他自己求来的呢?还是别人主动告诉他的呢?子贡对子禽,也向我们展示了夫子日常为人行事的情态。

他用了“温、良、恭、俭、让”五字,异常准确贴切。

夫子最日常外显的性格特征,就是温良恭俭让。面色温和、心存善良、态度恭敬、行为俭朴有节制、事事谦让,这不就是夫子念叨在口的善的大美大德么?这样的人,还有谁不愿意接触呢?还有什么信息不能够通过他人获知呢?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述而》)

夫子平时温和而严厉,威严而不凶猛,庄重而安详。

夫子温和恭顺的仪态,下面亦是明证。

孔子于乡党,恂恂(xun)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乡党》)

孔子在本乡的地方上非常温和恭顺,好像不会说话一样。然而,他在宗庙里、朝廷上,有话便明白晓畅地说出来,只是比较谨慎而已。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述而》)

夫子从来不说粗鲁的话,他平时说话,有时候用中原普通话,读《诗》,读《书》,行礼,都用中原普通话。可见夫子日常言语,言而有据,言而有度。

夫子待人和蔼可亲,在《论语》中有一则事例。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述而》)

互乡这个地方的人因为不老实而遭人讨厌,而该村的几个年轻人想见孔子,孔子居然也接见了他们,几个弟子对此颇不以为然。孔子说:“干什么对他们那么凶啊?我认为,重要的是他们肯向我请教,而不是他们走后的行为如何。人家既然诚心诚意来见我,我就要重视人家那份诚意才是。要赞成别人的进步,而不要老抓住别人以往的错误不放。”言语之外,夫子温厚宽广的胸怀立见。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宪问》)

有一次,子贡议论别人的短处,孔子严正的批评他:你就做得够好了吗?我们还是先照看好我们自己吧,论人是非,我可没有闲工夫去瞎扯。

夫子处处强调宽以待人,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责人先责己。作为师长,他立身立言,要求学生做到的,自己都首先做到。当别人指出他的过错时,他说“丘也幸”,认为被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是一种幸事。行为端正,不议论人之是非,闻过则喜,虚心待人,其自身就是一个做人行事的楷模。

夫子是一位严师,但平日与学生相处,他却相当随和,似乎看不到多少师道尊严,有时候还开几句玩笑,轻松幽默,而着急了,还会免不了赌咒发誓。其情状真实可据,令人忍俊不禁。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阳货》)

夫子到了武城,听到弹琴唱歌的声音。孔子微微笑着说:“杀鸡何必用宰牛得刀?”子游说:“以前我听您说过,君子学了礼乐就会有仁爱之心,小人学了礼乐就会听从使唤。”孔子说:“弟子们,言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得话只是同他开个玩笑罢了。”

这算是《论语》最栩栩如生的一个章节之一了。夫子的音容笑貌,立体可感。想来夫子一路劳累奔波,到达弟子子游辖内武城,身心顿然轻松。此情此景,何妨幽之一默,开个玩笑?可是玩笑归玩笑,子游却是一本正经,可见平时就是一个悉心遵照师教的认真子弟。于是直接质疑老师,夫子真实坦荡无欺,心态轻松,毫无挂碍,一句“前言戏耳”化解尴尬。一则知错就改,一则轻松幽默,亲切感人,何人可及?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雍也》篇载,孔子在卫国,曾经去拜见过卫灵公的夫子南子。南子是很受卫灵公宠爱的风流王后,淫荡专横,声名很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见孔子,于是派人给孔子传话,说要想得到卫君重用,必须通过她,迈过她的门槛。孔子为政行道之心迫切,不得已而为之,只好去见这位风流王后。对此,弟子们多有不满,直言这种做法和孔子平时的说教不合。但别的弟子们都不明说,只有冲动的子路怒形于色,当着孔子的面提出诘责质问。孔子有口说不清,无奈情急之下,赌咒发誓:我如果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让上天厌弃我吧!让老天厌弃我吧!情状实在可爱,令人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一睹孔门师徒之间的真实情状:谈笑风生,赌咒发誓,如在眼前。而夫子的真诚伟岸性格愈加让人可信。

他天性善良,悲天悯人,内心温暖柔软。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述而》)

孔子过卫,途中遇到以往住过的旅舍家主人的丧事,哭得悲伤,让子贡把马送给这个人家。

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吾闻之也: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丘也贫,无盖;于其封也,亦予之席,毋使其首陷焉。”(《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

孔子的看门狗死了,让子贡去埋了,没有车盖,让子贡用席子裹好。还特意交代:不要把它的头直接埋土里啊!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述而》)

夫子只用竹竿钓鱼,而不用网捕鱼;只射飞着的鸟,不射夜宿的鸟。

夫子有血有肉,具有真实情状。

他不仅会骂人,也会动手打人。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公冶长》)

宰予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雕刻不得,粪土似的墙壁粉刷不得。对于宰予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责备的?”又说:“起初我对于人,听了他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听了他的话,还要考察他的行为,从宰予这件事后,我改变了态度。”

宰予是孔门十贤之一,但他大白天上课睡觉,夫子难掩愤怒,开口直骂,足见其严厉。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

季氏比周公还富有,冉求还要替他搜刮、增加更多的财富。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了,你们学生们可以大张旗鼓地攻击他!”

冉求亦是孔门十哲之一。擅长政事,做了季氏的管家。他不仅不用夫子之道去影响季氏,反而替他搜刮钱财。夫子不仅仅是骂他了,而且声名:非我徒也,逐出师门!并直言不讳的告诉众弟子,你们可以大张旗鼓的去攻击他!

对违逆师训,不尊师道,不听教诲的学生,夫子丝毫不给面子,开口骂人,从不加以掩饰。而对于为学精进,和善门徒,则是爱护有加,情深意长。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伯牛有病,孔子去探望他,从窗户伸手进去握住他的手,说:“活不成了,这是命呀!这样好的人竟患了这样的病!这样好的人竟患了这样的病!”

冉伯牛在孔门以德行著称,深受孔子赏识,可不幸得了病。这不是通常的病。《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伯牛有恶疾”。裴駰在《史记集解》中引包氏说:“伯牛恶疾,不欲见人。”《淮南子·精神》篇提到:“冉伯牛为厉”;“厉”就是“癞”,一般认为就是麻风病,又叫大麻风。患此病者常常遭人嫌恶,可孔子对伯牛却毫不鄙弃。伯牛不愿见人,所以孔子探望他的时候,就从窗子里伸进手去握住他的手,反复哀叹:多好得人啊,却得了这么恶的病!一个动作细节,一句话反反复复念叨,情谊恳切,意味深长,至今读来,仍能感觉当时情状,满纸凄怆。这是夫子内心良善的自然之举,也是他对弟子的一片深情厚意。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颜渊死了。孔子说:“唉!老天爷要我的命呀!老天爷要我的命呀!”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先进》)

颜渊之死,孔子哭得非常伤心。跟随孔子的人说:“您太伤心了!”孔子说:“真的太伤心了吗?我不为这样的人伤心,还为什么人伤心呢?”

颜渊是孔门十哲中操行最卓越的一位,也是最受孔子赏识,最得孔门衣钵的一位弟子。然而他生活极度艰辛,箪食瓢饮,糟糠不厌,居住在狭窄的里弄巷子中。求学甚笃,用功过度,二十九岁头发尽白,三十二岁就英年早逝。

颜渊之死,对孔子的打击巨大。一个“噫”字,两句“天丧予”,却是悲情淋漓,“节短音长,言尽而意不穷”。

钱穆曾就此章评价说:“此章既曲折,又沉着。孔子当时自己哭得很悲伤,但他不自知,要由学生在旁告诉提醒他。那是何等描述,真好极了。······往下‘曰有恸乎四字,问得更妙。孔子哭得悲伤,模糊如在梦中,一片痴情,更见其悲伤之真挚。······”

孔子平生用情最深的是跟随在他身边的弟子们。面对一病一死的两个弟子,夫子展示了他最真实的内心情状,感情真挚而丰富,有血有肉,以奇特、强烈、深沉之心灵,给后人以巨大的震撼力。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宪问》)

原壤叉开两腿坐着等待孔子。孔子说:“你小时候不孝不悌,长大了无所作为,老了还不死掉,真是个害人蟲!”说完,用拐杖敲他的小腿。

原壤一定是夫子熟悉的一个乡里。恐怕夫子对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看到他老无长进,不知礼数,火气顿涌,骂两句依然不解气,索性拿起拐杖直接打他!

多么深具画面感的一个场景。一个愤怒的老人,举杖棒喝,如在眼前。夫子疾恶如仇,恨铁不成钢,他哪里管后人所谓的道貌岸然,谦谦君子之风?他就是一个真实的老者,嬉笑怒骂,无欺无瞒。然而又有何人敢否定夫子内心良善真实的性情?!

具有如此充沛情感的孔子,与宋代以后被儒家后学描绘成槁木死灰般道学家形象的孔子,俨然判若两人。人们需要认识一个真实的孔子,限于篇幅,在此只能粗略的做简单勾勒。

最后,还是让我以何新先生在《圣 孔子年谱》中的结论作答:···是试图寻找和挖掘出历史中那个曾经生存过的真正的孔子。据我考察:那是一个生于贫贱长于忧患,“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孔子;一个弘毅任远,不屈不挠,一而贯之,矢志不移于寻求救国利民之道的孔子;是作为一位伟大政治家、思想家和组织家的孔子;是一个“诗、书、礼、乐、御、射”六艺兼通,勇毅过人,胸怀大志,顾念天下苍生,锲而不舍行其所志,智慧过人学识渊博的孔子;也是一个充满柔情和狡谲,极善随机应变与时俱进,的确堪称所谓“圣之时者”的孔子。

总之,这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心有欲,但也有软弱心灵性格缺陷富有真实人性的活生生的孔子。

但是,也惟有这种形象的孔子,才是历史中真实生存过的那个真正的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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