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水的人

2018-11-26 11:04陶林
山西文学 2018年9期

陶林

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宋 袁去华《瑞鹤仙·郊原初过雨》

我教完了最后一堂数学课,把该交的事交完了,领取了最后一笔返聘工资,就准备安安心心回家。老婆病了,我再干下去,对得起学生,对不起家人。刚出校门,我就接到一个陌生的南京来电,稍稍考虑了一下是否是营销或者诈骗电话之后,接了。

对方带着南京口音急切地说:“喂,您好,您是韩志学么?哦,韩叔叔好!我是您的侄子陆小飞,陆志飞的儿子。我爸病了,说必须您来,才有治!”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强烈疑心他诈骗,问:“你爸爸得了什么病,需要汇款么?”

他就说:“他不要您汇款,还说要给您一百万!我爸发的是癔症,有点像老年痴呆前兆。喜欢待在水边,不钓鱼,就拿着一根树枝在水上乱写。一待就是半天,非常吓人!”

我就像被雷一劈,愣在了那里,能变成这样子,真的还就是陆志飞这家伙。

一天后,陆小飞如约开车到天平镇接我。他还挺出息,三十岁刚出头,就在省里一个厅机关任团委副书记。显然,他一人风尘仆仆开车跑到这个偏远的小镇,不是为了来骗我这样普通退休老教师的。

车在高速上走了许久,我才从晕车中清醒点,问他:“除了在水面上写写画画,你爸其他没有什么作怪的吧?”

陆小飞面露苦色地告诉我说:“其他倒没有,只要他一离开水边,那表情啊,说话啊,一切都正常。”

我看了一眼车窗外迅速后退的树木,叹息一声:“嗯,辛苦了。不过,老陆没有病,他只是回来了!”

“回来了?”陆小飞一脸的不解,问,“回哪了?”

老陆能回到哪里去?

我看到层层叠叠的杨树排列在高速公路边际,遮住了生机勃勃的仲夏原野。树木的影子飞速倒退,无数的池塘、沟渠在上午的阳光之中闪烁,在一团团的绿色中显现出斑斑清亮的光芒。某一点光芒里,或许就是老陆要回去的地方。那是我和他青春共同萌发的地方。我晕车的感觉已烟消云散,漫长的车行,正好可以跟陆小飞讲讲过去的故事。

故事应该从四十多年前说起吧。我很难跟陆小飞描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具体境况。对他而言,太远了,但我相信陆志飞一定跟他讲起过他们家乡的贫瘠。我的父亲是一个乡村小学校长,家里还算过得去。而陆志飞可苦多了,他父亲走得早,只有母亲辛苦地拉扯着他和他的妹妹。

至今,我都说不清老陆的父亲是因为什么而早逝的。认识他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已经是大小伙子了。那时候,他还叫陆飞,不叫陆志飞。虽然我们两人家里境况不同,其实都穷,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我从县里的高中肄业,到韩庄短暂地插队,被分在陆飞那一小队里。那一整年,我们一起在田间劳动,一起自学高中课程。我已经记不清那许多纷繁的运动,只记得我和他都不是爱热闹的人。他作为指导我这个傻知青的农民师傅,往往承担了我大量的劳动,交换条件是跟我借书。

我父亲念过大学,常常跟我说起“大学”这个组织。我就把这个信念传递给经常找我借书看的社员朋友陆飞。他问:大学离韩庄很远么?我说很远。他点了点头说:“一定要去!”

其实,我们都去不了大学,我没法被推荐去,他更不可能。这些事究竟什么缘由,我也懒得细说了。后来,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找到一份天平公社蒲桥小学代课教师的工作,免除了插队的劳动之苦。

而陆飞却只能继续在田间劳作。他必须要和他母亲一起养活妹妹。那个像尾巴一样爱跟着他,永远问他要吃的的光脚丫小女孩子。我至今记得她的衣服全是由陆飞的旧衣改成,两个眼睛很大,瘦弱得却像风中的芦苇。

我的工作并不繁重,给小孩子们上课,布置好作业。之后,我便常常站在屋檐下望着空荡荡的田野发呆。陆飞会来找我,还是为了借书,实际上,也因为我是他唯一一个在一起读书的朋友。但他并不在课间惊扰我。他喜欢安静地蹲在学校外的池塘边,用一根芦苇在水面上点点戳戳。

我很好奇他在干吗,他告诉我,那是他在水面上演算数学题目,有时候是写点文字。

我猜他肯定是经常这么干,就问他,干吗不写在沙地上,要是缺笔墨和紙,我可以送给你。他摇了摇头说:“你借给我书就成了,我就写在水上,他们看不见,我是看得见的。你信不信,这方小水塘已经被我写满了,我有这个天赋!”

我哈哈一笑,他也哈哈一笑。是的,他有这个天赋。虽然全村的人都以为他这是想读书读傻了,生了毛病,但我坚信他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他专注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没有胡说。既然我能理解他,他也就更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了。

于是,韩庄周围方圆十里的沟渠塘池,都成了陆飞的稿纸。他利用一切孤独的时间,在上面写着,写着。

在学校里代课教书有两个不错的好处,一个是能搞到很多自修学习的书,另一个就是信息不那么闭塞。1977年,我第一时间就从天平镇的文教委员那里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我立刻背熟了报名条件,借了老校长的一辆自行车,匆忙忙地从镇上赶到韩庄找陆飞。

那是个秋收的十月,陆飞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忙碌着。我远远地就喊他:“陆飞,快来,快来,好消息!”

他直起腰,向同在劳作的生产队队长看了一眼,说:“韩老师,什么好消息,你直接说吧,我忙着呢!”

我见他不肯来,就扶着自行车扯开嗓门,把可以高考的消息隔着两亩地告诉他。他听了立刻丢掉手中的活计,像鸟儿一样从稻田之上飞了过来。生产队长这时候却直起了身体,一脸严肃地说:“陆家后生,你不干活,今天算旷工!”

我故意加大了嗓门,对着其他弯腰劳动的青年人说:“都可以考大学了,都可以考大学了!”

那一天,陆飞还是没敢旷工。直到晚上,他才跑到我宿舍外面喊我。详细问清楚了原由,我给他看了刊登消息的报纸。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只是不停地搓手,跟我分析:

“我听你说过,好多年以前大学是可以考的。等了这么多年后,才又能考了,说不定明年就变了。所以这一次,我们无论如何得考上。以前能考的时候,数理化占的比重很高。这次怎么才能确保考上?我们再突击一遍数理化!因为语文这些补补就能上,数理化在四十几天里怎么补都不可能突飞猛进的,但是我们有准备。我们绝对能成!”

他那思考问题、分析问题的理性,让我觉得这个总在水面上演算的朋友真是不简单。我父亲有一套1963年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堪称奇迹的是,经历这么多年,这套书竟然一本没有丢失。陆飞经常找我借着看的,就是这套书。我不得不承认,他有这方面的天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书中的大部分内容。

最神奇的是,他或许真的是在水面上写满了这套书中的各种演算,完成了自修。当我拿着书突击准备那年冬天的高考时,他甚至能辅导我很多。那一个多月,我的那点工资积蓄全用来打点灯的煤油和请陆飞吃夜宵了。他后来告诉我,为了省点钱,白天他通常只吃一顿,就靠我晚上提供丰盛夜宵保证一天费脑的营养。

那一年冬天的高考,已经是很多人共同的记忆了,有很多的故事可讲。我们都是在提早降临的寒流之中哆哆嗦嗦进入考场的,但内心却都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我可以用高中肄业生的学历去考,而陆飞是以高等中学学历申报的。他的报考资格还是我想办法请父亲开了假证明给他弄来的。因为这件事,陆飞趁机把自己名字也改成“陆志飞”。他说:“你叫韩志学,我就叫陆志飞。感谢你,以后我们就是割头不换的兄弟!”我倒非常不习惯这个又瘦又矮、平素里沉默寡言的朋友突然变得这么热情,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茬。不过,我真心觉得“志在飞翔”,这个名字改得挺好。

陆志飞的生产队长和大队支书都不同意他考试。但是那年,全国求知进学的氛围实在是太强烈了,村里那些从上海来插队的知青们,全都回去考试了。没人能阻挡我们。我强烈地记得,从考场出来的时候,与大部分考懵了的同学不一样,陆志飞神采奕奕,用手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相信不,我们成了!到北京,到清华胜利会师!”

或许,他太自信了,生活必然要给这种轻狂的自信一点点小教训。结果几个月之后,我和他收到的,都是一张设立在本县中等师范学校大专班的录取通知书。我知道我的原因,的确考分不够高,但至少能到省城去读个师范大学。而陆志飞的成绩真是高,考到省城最好的石城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一心想飞得远,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十公里的地。

陆小飞非常不解地问我:“为什么,第一年高考不是更按照成绩公平录取么?”

我叹了一口气告诉他:“公平,那是对身在公平的人来说的。对于另外一些人,首先得求公平。”

“也不能怪谁吧,有时候你自己没坚持,只好怪命。你爸不就坚持下来么,他不就求得公平了么——后来我们才知道,县里面管教育的人害怕一次高考把县里所有读书人都给弄走了,没人搞教育,私下命令,把很多从乡镇报名的档案给截住了,统一转录到县里师范学校去。这种命令只执行过一年,也只截住了一批人。我们不偏不巧就在这一批里。很多年以后,我才从退了休的教育局办事人员嘴里得知。”

不过,虽然失望,我还是和陆志飞在师范学校里会师了。他一大早从村里背着行囊安静地走。他的妈妈欢天喜地地把儿子送到村口。只是到了县里的师范念书,她没觉得儿子走多远,心里很踏实。

而他的小妹妹则跟着他走了很久,陆志飞忍不住转过身,恶狠狠地对她说:“我不可能把你带到县里去的!你可以回去吃我的那份粮了。”

那个比陆志飞还要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就一路哭哭啼啼地走回村子了。

陆志飞到镇上找到了我,我们一起搭乘一辆破破烂烂的乡村公交去了县城。一路上,两人精神不佳,互相之间话都没多说。

按理说,我应该比陆志飞更加沮丧才对。因为就算没有那一次高考,我将来也能通过单位举荐、委托培养之类途径到县里的师范进修,甚至到市里的师专、省里的师范大学学习。结果,折腾了这么一下,我还是这样。我的父亲对我非常失望。但我觉得像陆志飞这么禀赋特异的家伙能陪我一块念师范,心理宽慰了很多。

县里的师范有一排排从民国时代留下来的红砖老楼,风格中西结合,非常漂亮。至今都还在。在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县城里,它们迷人,幽静。一眼看去就显得别具一格,我以前到县里时来过很多次,但陆志飞倒真是第一次來。到了校园里,看到一起报到的新生和迎新的老师,他居然笑了起来:“他娘的,好歹是出来了!还成,跟做梦一样!”

我这才觉得他一路的深沉都是装出来的。只要离开韩庄,他总是高兴的。

师范大专班只需要念两年,可以说是速成。可能因为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真实缘由,学校让我们自己选方向。陆志飞选择了数学专业,我却选择了当时最热的中文专业。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年冬天一篇叫《哥德巴赫猜想》的文章在到处流传。是陆志飞拿给我看的,只不过,引起他兴趣的是文中人,而引起我兴趣的是作者本身。

因为专业不同,我们两人在中师时反倒是疏远了。两年光阴里,我和一位小我三岁的同班同学小杨谈恋爱了。

陆志飞也谈恋爱了,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和一位远在南通的女生谈恋爱。方法很独特,靠笔和纸谈恋爱。不过,也没啥可奇怪的,和现在的网恋差不多,那时候很多大众杂志上最后两页都会有读者通联的广告,里面介绍着自己的情况和兴趣爱好,希望交往一位怎样的异性朋友交流理想和思想。陆志飞就这样认识那个在另一所师范里念书的数学专业的女孩子,和她通信整整五年。

除了这位女笔友,我实在记不清老陆那高龄的青春时光有什么可以怀念的。后来,我问他在信中都和那叫做文英的女孩子谈了些啥。他说主要谈了“哥德巴赫猜想”。足足论证两年,发现全错了,就请文英把信都退了回来,一把火烧掉。

事实后来又证明了,这段通信错的不是讨论数学问题,而完完全全是感情问题。

陆小飞似乎头一次听到自己父亲当年的轶闻,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眼里含着点泪。这时候,他手机响了。他戴上蓝牙耳机,隔着电话与那头的妻儿说明情况。

他挂上电话,我继续讲。

两年倏忽而过,我们面临着分配工作。或许,关于我当年的高考情况,我父亲知道了点底细,觉得错怪我也不应该。一辈子不求人的他费尽心思,把我分配到县城中学教初中。而陆志飞,找不着人,毫无悬念地被分配到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外的西渠乡初中教书。

完成了这次分配后,在中师时与我相处得不冷不淡的陆志飞突然又跟我熟络起来。他常常骑着车,赶非常远的路到县城里找我喝酒。不过,都是我请他喝,就像当年他辅导我时吃夜宵一样。他的那点工资要省下来一半给他妈妈。每次都由他的妹妹跑几十公里的路来找他要钱,每次他都把妹妹骂哭回家。骂归骂,钱还是给了她。

很快,八十年代到来了。那时候,所有人都满怀信心,对未来充满莫名的期待,我们都能感到将来的生活会有极其巨大的变化。那阵子,陆志飞的想法特别多,一会说要报名参军,去南方打仗。我就带他去看当时非常罕见的黑白电视机。那台电视告诉我们,南方的仗在跨入八十年代之前就已经打完了,现在只有零星的小仗要打,并不要那么多的人;有阵子,他说要辞了工作出去流浪。不过,那时给外出人打工的机会并不多,在外面乱跑乱做小生意,还可能要被抓起来坐牢的。

事实上,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心心又马马虎虎地做他的乡村中学教师。

有时,我会到西渠乡去看看陆志飞。

毫无疑问,他那时候又恢复了在水面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我一直都以为这是他郁郁不得志的表现。后来长期观察才发现,那是他真正出神放松的时刻,就跟有人爱抽烟,有人爱喝酒,我爱读书一样。一穷二白的时代,陆志飞给自己开发出了这么独特的娱乐,把平静的水面当成随意挥洒的纸面。他使用的枝条越来越长,特别喜欢长长的嫩绿芦苇秆,半弯着垂在水面上,随心所欲地写写画画。有那么点像无钩垂钓的姜太公。这种独特的乐趣,我当时虽然无法想象,但还是感同身受。

那时候,我的女友小杨已经被分配到了县教育局办公室工作了。我们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两人默默攒钱置办“三转一响”。我们已经有了自行车、收音机和电风扇。至于黑白电视机,太奢侈了,没法子想。我们也有了实质的进展,就等着教育局或者学校能分套宿舍,好正式结婚。

我很关心陆志飞的婚恋问题。因为少年时代营养跟不上,加上家庭情况不好,早早负担了很重的劳动,陆志飞个子不高,背还稍稍有点驼,人也显老,所谓的“颜值不高”。更要命的是他很闷,不擅长与人交流。结果,他谈恋爱这件事变得特别拖沓,变成一种水上恋情。中师毕业前后五年,他一直跟那个叫文英的南通女孩子通信,却不曾见面。那个女孩子可能姓田,也可能姓钱。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谈恋爱,谈恋爱,谈着才有爱,你得见面谈,你们得面对面,你整天写信,这算什么谈恋爱!”

这是他唯一对我信服不疑的一次。在我的鼓动下,他终于动身出发,开始出他这一生之中第一次的远门。转了四趟车,历经十三个小时才从西渠乡中学来到南通的如皋。他回来后告诉我,那个叫文英的女孩子带着她的一个女朋友出来见他,三个人一块吃了顿饭。那女孩子知趣地先走了,留下文英和陆志飞。没说几句话,文英就痛哭不已。

这个痛哭令陆志飞慌了手脚,完全搞不懂文英是什么意思。他在如皋找了一个小旅馆过了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就风尘仆仆地又赶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不是来找我汇报情况,而是独自在一条小河边写了一夜的水。

大概過了半个月,我自己忍不住好奇,骑车到西渠乡去找到陆志飞问问情况。他问我:“她那哭哭啼啼一场是什么意思?”

我说:“能有几个意思,压根人家就没想跟你有什么结果,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陆志想了一会子,说:“嗯,显然的,你大概说得对。我就写封信跟她吹了。”

我问,自你离开南通后,她没来信跟你说什么?他说没有。我说:“那就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跟她吹了,你快三十的人了,成家立业为重,得有个决断!”

陆志飞就掏出两封都封好口的信。两封信都折叠得皱皱巴巴。他仔细看了看两封信上的标记,哭丧着脸交给我其中一封,说:“那拜托你,经过邮局的时候,把这封绝交信给我寄了!”

我没多说什么。看来,他已经准备好了两封主题内容截然相反的信。交给我的那封背后用铅笔打了个小小的叉,这代表着他失恋了,估计是认认真真写水好久,才从水面上誊到信纸上。这个痴汉,跟任何人都不熟络,甚至对自己的亲妹妹都十分冷漠,不知为何对这桩写在水上的爱情用心这么深。

我看都不看,果断地把他打叉的信塞进了乡里的邮筒。一个月后,又给陆志飞介绍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在县医院上班的护士。那姑娘是小杨的同学,追求她的人有供电局的,有邮电局的,有供销联社的,她居然看上了陆志飞,或许是因为他貌似成熟稳重吧。

不管怎么说,无论从家庭出身还是个人境况,这段新恋情也算是对得起陆志飞了。他好像也很快进入角色了,没过三个月,就从西渠乡下学校宿舍搬到那个护士的宿舍。两人同居了,并准备谈婚论嫁的事情。

这时候,要命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叫文英的女孩子居然从南通来找陆志飞,哭得昏天暗地,要跟他再续前缘。原来我走后,陆志飞辗转反侧了两天,最终,又把那封打钩的信给寄了出去。这个家伙!

我被小杨骂着找到陆志飞时,他竟然已经下了决心,从护士的宿舍又搬回了西渠初中。与我同去的小杨凶巴巴地要为同学出头,责问他原由。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抽起了烟,躲在烟雾缭绕之后回答小杨:“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我对不起她。”我就问,老陆,那么你准备跟那个文英正式确定关系?他也摇摇头,说,两个人都对不起,我索性都不要了!

小杨忍不住骂他:“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要谁?你以为你算老几,你就是个泥巴扶不上墙的土包子,臭不要脸的黄色流氓、劳改犯!”我慌忙架着她出去。

小杨和我劳师无获,回县城时候,她在自行车后座上恶狠狠地对我说:“韩志学,你要再认陆志飞当朋友,我立马就跟你吹!”

她这句话简直就是一个不祥的预言。经过这场风波,陆志飞倒是在小县城的教育圈子里出名了。慢慢,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笼罩过去。那个时代,很多事跟今天不同。有一天,陆志飞灰头土脸地来找我,跟我说:“兄弟,我请你喝酒!”

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我慌忙给学生们布置点晚自习作业,带着他到县中附近一个小酒馆喝酒。真的喝起了酒,他劈头就说:“兄弟,我们一块考研究生吧。这次一定要远走高飞,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日子,太他妈怂了!”

我被“出人头地”这个成语吓了一跳。我说,我都要成家立业的人,考研啊,还真遥远。他就不多说了。他的酒我们没喝完,太呛,他的烟我抽了两根,没过滤嘴的春城烟很不好抽。我送了他两包从父亲那儿拿来的飞马香烟,还有一本刊登着小说《人生》的文学杂志。他都收下了,却不说一个谢字。我们其实不欢而散。

1983年,在自己足三十岁的那个秋天,陆志飞全力以赴投入考研究生了。他投考的是石城大学的数学系。那一年,他没有考上,又请我喝酒,还回了那本刊登 《人生》的杂志。他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你给我看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坚定了我要考研走出去的决心!

小杨得知我依旧在跟陆志飞交往,就跟我告吹了。那段时期,我也学陆志飞单身至上,交了很多热爱文学的笔友,天南海北地通信,在小县城里还组织了一个“老朋友诗社”,业余文化生活丰富多彩,也不一心急着结婚成家了。那个八十年代啊,真是美好,我怎么想都觉得是人生里最洒脱的一段光阴。

紧接其后的两年,陆志飞又落榜了两次。这段时间,我被抽调到县教育局帮忙写材料。倒是和小杨又复合了。主要因为在一个单位,说和的人很多。小杨的护士同学也结婚了,那风波也就过去了。

这期间,我常常看到各个乡镇文教助理发上来的教育情况报告。西渠乡的报告总是特别扎眼,说有个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数学教师,行为古怪,一心想着考研究生而置自己的学生于不顾,教学成绩一塌糊涂,总是拖后腿,建议县里查实后严肃处理,调离岗位之类。每每看到这样的报告,我都尽力压着。当然,真实的情况总会传到那些掌权人的耳朵里,我压也压不住的。

1986年,三十三岁的陆志飞终于如愿以偿,考中了石城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列第七名。前五名是公费正取名额,后五名则是委托培养名额。他得寻求委托培养。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考试不但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将是我的一次转折。

在得知老陆考研成功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去西渠乡找他。我要告诉他县教育局的意见。局里的领导是这么说:“就是这个小子,马马虎虎,心不在焉,为了自己考研耽误了西渠乡的教育事业,说什么也不能放他走!”我忍不住劝说那位领导:“他已经心不在焉了,如果实在考不上,也就安心了。既然考上,得饶人处且饶人,您想想当年的陈景润,就算是为国家培养人才,高抬贵手吧。”那位领导没吭声。

但我到西渠乡找陆志飞时,他竟然不在。学校的同事说他已经旷课一周了,去向不明。我有点失望地返回县城。直到三天以后,陆志飞跑到教育局里找到我,说请我喝酒。而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喝的不是酒,是陆志飞带回来的一瓶叫做可乐的东西。那是我们第一次喝可乐。他蓬头垢面,尽管喝着黑乎乎、味道特别的可乐,还是难以掩饰满脸的沮丧。

我问他这几天去哪了,连假都不请就失踪了?

他说,我请假了。我妹妹结婚了。

我问他,你妹妹嫁给怎样的一个人?

他说,不清楚,好像是一个在外做工程的钢筋工,還是一个搞小运输的个体户的,叫不出名,是挺横的一个粗男人。

我很惊讶:“你没有参加你妹的亲事?”

他摇摇头,非常苦恼地说:“我去外面几个学校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委培我。扬州、苏州的学校都说自己的教师有委培指标。又去了河南和安徽的几个大学,人家说不委培外省籍的人,怕最终留不住人。我这次考研,怕又得泡汤了。”

我终于知道这家伙这十来天干什么去了,心里一边骂他没心没肺,对自己妹妹都这么不上心;一边感叹,这小子现在走得还真够远的,十年前还只知道在地里刨食的农民,十年后的心思连我都摸不透了。

他说:我积蓄的那一点钱快用完了,你能不能借我点。我还想跑几家学校问问看。

我如实相告,刚刚和小杨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金星电视机,手头没啥钱了。我们也快要结婚了,还在求别人借点钱。突然,我想到了一点:“你还找什么学校啊,干脆求求自己的导师去呗!”

陆志飞一听,顿时精神一振,眼睛一亮,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第二天,他就动身去了南京,提着一篮子鸡蛋到了石城大学找他要投考的导师。

陆志飞在古柏森森的石大老校园里寻访到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地陈明了困境。那位许广厚教授是老民国时代留洋的知识分子,曾是国内数学界颇为知名的专家。那年是他经历多年运动以后,时隔三十年再一次带研究生,因此格外地爱惜人才。

许教授跟他聊了很多专业问题,他的回答令许教授非常满意。许教授十分动情地对他说:“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不容易啊。这样,这篮子鸡蛋你带回去,我不会要。但我一定出面,凭着自己这张不值钱的老脸,向教育部再要一个名额。你回去办手续,开学来上课!”

最要命的问题解决了,陆志飞真心被老师感动了,忍不住双腿一软,给老师跪了。许教授慌忙拉起他说:“使不得使不得,快回去办手续吧!”

这些细节都是陆志飞后来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及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许广厚教授的面,却从心底为这样的教授而感动。在同样的信中,老陆还说,他出了校门,身上所剩钱也无多了,就在广州路上把那篮子鸡蛋卖了,痛痛快快地到夫子庙游览了一圈。

他还折了一根柳枝,在秦淮河的水面上题了一首类似“一夜看尽长安花”的打油诗。后来他跟我说,至今河面上还漂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题诗的陆志飞没有想到的是,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县里后还有最难的一道关要过——县教育局不肯放人。局里的那个领导放话了,青年教师陆志飞人品拙劣,德行败坏,身名狼籍,坑了西渠乡的教育,在青年教师中树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反面典型。他就是被免职,也绝不会放陆志飞这样的人去更高的地方,危害社会。

这个论断太霸道,太欺人,杀伤力也太大了。我跟这位局长求情,被骂了回来,找了很多人求情,也被“免谈”二字挡回。我让陆志飞自己去负荆请罪,更别谈有什么结果。陆志飞那段时间简直像被人绑架了一样,怒不可遏,扬言要买刀与此人同归于尽。我还是尽力劝住了他。

我想来想去,所谓“不放人”,无非就是盖一个红印公章的事情。我的未婚妻小杨正好管着局里的公章。那么,这算多大的一件事啊。我实在是憋不下去了。某一天,趁着这个人到外地出差,偷了小杨的钥匙,偷拿了局里的公章出来,盖给了陆志飞。

从我把章盖给他的那一刻,陆志飞满脸的神采就都回来了。他对我连一个谢字都不说,只是重重地说:“你也看到了,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志学,来吧,跟我一块考研,考到石大的中文系,以你的文采,一定会超过写《人生》那作家的!”

我摇了摇头说,你走吧,飞得越远越好。日后,等我结婚成家,一切定当下来再说吧。

陆志飞就这么走了。他刚走,那个领导就回来了。为局里公章被我私窃的事大发雷霆。结果,小杨和我都背上了严重的处分。我被从县中调到距离县城最远的天平镇蒲桥中学。兜了这么一大圈,我还是回去了。

小杨也是气到了极点。她说,你为任何人做这件事我都不计较,你却为了陆志飞这个流氓!小杨告诉我,县里曾经派人找陆志飞谈过话,吓唬他,说因为是偷盖的公章,县里可以认认真真以公函形式告知石城大学取消其入学资格,或者保留诉诸公安、司法的权利。陆志飞随即就把我和小杨给出卖了。看在我父亲为县里教育工作这么多年的分上,局里认为给我的处分算是轻的。

于是,我和小杨又告吹了。这次是真的吹了。我调到蒲桥之后三个月,她就跟一位县交管局的秘书结婚了。

我没有跟陆小飞讲这段往事。

我也不怪陆志飞,在我心里,没有觉得这是他的错。那个年代的人与现在很不一样。我想,就算我没帮他这个忙,能从教育部要到指标的许教授也会出面的。有些人想飞,并不是一两道垂在半空中的绳索就能拦得住。如果不想动,也就会像我这样,像是水草,一辈子扎根在流动的水面之下,尽管随着水流不断地摆动,但始终没有离开半步。

自陆志飞走后,我感觉到,似乎我们的人生也互换了。我竟然也学会了在水面上写诗,静静地看着那些鲜明的句子被刻画在了水面上,然后渐渐漂远,消融。这种消遣,与古人说的流觞曲水大概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后来,我陆陆续续还收到陆志飞写给我的信,都是从县中转过来的。在信中,他继续劝说我考研走出来,也坚持不懈地跟我诉说着近况,事无巨细,绝不疏漏。我知道他读研很顺利,帮助导师所做的课题也有成效。在毕业那年,他们师生却闹崩了。许教授一心期望着他能留校,继续搞研究。导师跟他说:“外面社会乱糟糟的,你又不是个会闹腾的人,就跟着我继续做下去吧。”

但是陆志飞却一心想着出去工作,背着导师,跑了很多单位去联系工作。他找到了在南京做大领导的同乡。最终,财政厅愿意接受他这样精通数学的高材生。他的导师许教授对他太失望了,发狠要系里压着他的档案。他在信中说,自己就再一次跑到导师面前跪下了,只求了老师一句话:

“老师,我想出人头地!”

我对他说过的“出人头地”这个成语印象极为深刻。我可以想象出那樣场景,许教授听了这个词必定是无限地厌倦与懊恼,最后挥挥手对他淡淡地说:“你,走吧。”

我在头脑中极其清晰地虚构了这一场景,感觉实在是恨不起来陆志飞这样的朋友。他说他想远走高飞,我也看到他走得那么远,视界变得越来越大。可是,他的魂似乎始终还在韩庄的田野与沟渠之间晃荡。所以,对于陆志飞的来信,我一封都没有回复他。

他固执地给我写了五年的信。我一封都没有回复。

我和陆志飞的人生真的在某一刻,神奇地互换了。因为蒲桥中学数学老师奇缺,我不得不转行教起了初中数学。后来不断进修学习,又教起了高中数学。最后,我竟然变成了一个数学老师。而陆志飞刚开始分到财政厅,并没有到财政口子上去,而是郁郁不得志地做起了一份财政内刊报纸的校对。一干就是五年。在这份刊物里慢慢提拔,成了副主编,从事了文字工作,又转任办公室副主任之类。

后来,我跟“老朋友诗社”一位写儿童诗的诗友结识。她是赵庄村小学的老师。我们很快结了婚,有了个聪明的女儿。而陆志飞在省机关联谊会上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在结婚之前,他又写封信给我,邀请我到南京参加他的婚礼。同样的,我没有回复他。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

光阴健忘。在天平镇,陆志飞早已经从人品拙劣、德行败坏的坏典型,慢慢变成了一个励志的榜样。后来,我偶然听人说他到了江南某个县级市挂职当了几年的副市长。或许,是乡村人能设想到的人生的最高峰了吧。可他的妈妈似乎一直跟着女儿女婿过,从韩庄迁到了邻县,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了。

也从来没听陆志飞回乡过,或者跟韩庄的人、中师的同学、以前其他的同事有什么联系。一旦不给我写信,他算是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了吧。在此之后,我就失去了关心他的兴趣。即便有机会到南京去,也不会想起来联系他。

一晃又是几十年,陆小飞带着我向南京飞驰。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强劲的水流带动着,一泻千里。

时间都去哪了?我突然害怕再见到陆志飞,我想,他并不代表过往的喜乐怨恨,而是代表过去的光阴本身。太快了,我瑟瑟发抖,不是激动,而是真的害怕。

午饭后在宾馆稍事休息。下午,陆小飞带着我,到河西奥体之外的某一个小区见到蹲在水边的老陆,他依旧在用一根长而弯曲的芦苇在写水。

老友重逢,一切都淡了。他说:“志学,谢谢你,终于来了!我怕,去找你你不肯见我!”

我没看他的脸,蹲着在旁边看水面。小区的造景很美,很高档。曲折平静的水面像是一览无余的镜子。我开口问他:“一晃这多年。你多少年没写水了,老陆?”

陆志飞说:“几十年了,我不知道该写些啥,不会写了。最近退下来了,突然间才又想起该写什么了。”

我说:“是处级上退下的?”

他说:“厅级。说这个干吗?我们都老了,志学,你竟然比以前还瘦。”

我说:“你走了,我却写了几十年的水。你写过的地方,现在被我写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