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家的猫(小说)

2018-12-04 05:47麦登奎
民族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薛定谔局长

麦登奎

1

我是差不多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开始觉得生活有了点意思。

因为我挑逗了将近三年,住在城北的离异少妇琦姐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她说:“神经病!”

这一年,在德国慕尼黑留学的第十三中学校长的女儿墨翟也终于学成归来了。我又找到了新的玩伴,或者说撩拨对象,我觉得我可以在她和琦姐之间做出选择。因为这件事,也将我跟大户人家七爷的儿子陆鼎文推到了对立面;相安无事多年之后,最终免不了成为宿敌。

就在这一年,我的恩师意外去世。

恩师去世时,我并不在他身边。他也还没来得及立下遗嘱,只是口头留下几句话,说是要捎给我;口口相传后,到我耳边就变成了:薛定谔是谁?他家的猫又是怎么回事?

恩师学识渊博,在风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门下共有十一个学徒,而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一向被外界认为将是他的继承人,迟早要执掌门户。众多徒弟中,我又是最为不羁的。恩师对我寄予厚望,但又怕我过于自负,所以一面激励我又一面打压我。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被他打发到一所偏僻的乡村学校支教,一待就是一年多,归期依旧遥遥无期。

得知恩师去世后,我连夜赶回了风城。我有两件事要做:第一,继承他的遗志;第二,寻找薛定谔。

大师哥、二师哥一致认为薛定谔将是重要的嫌疑人,而他家的猫肯定就是帮凶。于是,他们的调查方向就很明确了:要证明薛定谔有强烈的作案动机,并且恩师遇害时他就在案发现场,作案工具或者是风,或者是牛,或者是马。

可当场就有人提出了质疑:“薛定谔是谁?”

我虽是中文系毕业,却也曾听理工科的同学讲过,奥地利有个著名的物理学家名字就叫作薛定谔。但尚未听说他家还养有一只猫,现在居然还成为帮凶。可据相关史料记载,薛定谔生于1887年8月,并已于1961年1月4日病逝于维也纳。案情到这变得扑朔迷离,但基本可以排除薛定谔作为这个案件的嫌疑人。

2

就在我忙着替恩师料理后事的时候,陆鼎文悄悄请人给他起了一个英文名,名字通俗好听,叫作Egg,并对外宣称自己也有海外留学经历。

Egg翻译成中文就是蛋,蛋在辞海中亦可理解为“睾丸”,比如说扯蛋。

而事实上据我打探到的消息是,Egg确实也在法国巴黎留学过四年,平时自称学贯中西。可他至今仍不能完整地用法文拼写出他爷爷的名字,然而却意外盗得法国文化的精髓——并非香水和红酒的制造技术,而是法式湿吻的运用和传播。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Egg身边的朋友、同学也都纷纷熟练掌握到湿吻这门艺术,而且大有燎原之势。这跟赛车手韩寒在其散文《求医》中所提到的佛教在印度创始,却在中国发展,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国内汽车市场,进口的一般看不起合资的,合资的又看不起国产的,国产的窝里斗。这大抵就是为什么洋人在中国往往都很吃香,得到超国民待遇,而国人却相轻的缘故。照这种逻辑推理,陆鼎文给自己起个英文名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这只是铺垫。

Egg趁墨翟刚回国的空档期,开始向她频频发起了攻势。Egg家有钱有势,“风城四大恶少”他排在第二位。再加上他有一辆改装过了的凯迪拉克CTS-V,这为他的即兴表演注入了很多细节。后来,在他的操纵下,大家一致通过了推举二师兄执掌门户的决定,并且完全认同薛定谔就是杀害师父的凶手的说法。可因凶手已经死亡,本案就此了结。而他家的猫自然就变成了网上逃犯,应该被全世界通缉。

薛定谔被认为是凶手,自然是无中生有;通缉他家的猫更是荒谬至极。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做出抗争。

我决定从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

师父虽没有留下遗嘱,可他生前多次提到过,执掌门户的必须是德高望重的。论为人,论学术水平,我觉得我不在大师哥、二师哥他们任何人之下,这门户理应由我来执掌。于是,我决定要公开竞选。

然而我这个要求一经提出,当即就被Egg给一票否决了,同时被二师兄等人清理出门户。

3

我在风城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当初我是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恩师,并被他收留和栽培,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被清理出门户后,我的经济来源也就断了。为维持生计,我得寻找一份工作。

不久,在熟人的引荐下,我顺利进入粮食局工作。虽然是以编外人员的身份,但已经足以让我感到满足。

局长大概是觉得我人长得比较傻,就把我安排到了文印室,主要负责材料的复印和文件的粉碎。

他说:“委屈你了。”

我說:“委屈什么?”

他说:“委屈你。”

我说:“谢谢局长。”

粮食局的工作本来就是枯燥乏味的,想一鸣惊人难度极大。而风城人多地少,不少年轻人好吃懒做,在这里上班每天更是闲得慌。

然而,文印室却例外。

办公室赵主任喜欢看报纸,每看到一篇美文,他便会手舞足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个时候,他总是小跑过来,说:“哎,单余啊,这个你帮我复印一下。记住了!要彩色的,双面复印。”

而局长每天处理的文件很多,看过之后,他总喜欢叫我粉碎掉。并且就站在我的旁边,不忘提醒说:“不能漏掉了,此事关系重大,马虎不得!”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麦哥。麦哥全名叫麦万里,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年龄大我六七岁。我尚不清楚历史系跟粮食局有什么关联,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中文系跟粮食局也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麦哥应该是我在粮食局认识的人中最特别的,他性格低调内敛,从来没有给我安排过什么任务,也不曾大声跟我说话,很多时候他过来复印材料也是自己动手操作。

他也是这么多人中第一个问我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说:“中文。”

他感到有些诧异,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他抱了一堆书过来给我,其中既有《道德经》《中庸》《资治通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种比较深奥的名著,也有《唐诗三百首》和《安徒生童话》之类通俗易懂的读物。

我惊异于他的广泛涉猎,这些书我大多数都没有看过,但是光看书名就知道不是一个类型的。

他说:“多看点书总没有坏处。”

我也就信了。

麦哥是学历史的,人又健谈。他能从西周的烽火戏诸侯聊到明末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可以从雅克萨之战聊到淞沪保卫战。我们随心所欲地聊,聊了历史聊文学——确切地说,是他在认真地讲,我在认真地听,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

这一天,天空很蓝,鸟儿的叫声也很悦耳动听。我们聊得很开心,大家都有一种相见如故的感觉,不知不觉太阳都已经快要落山了。直到趙主任紧绷着脸走了进来,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他说:“工作是不养闲人的。”然后将他手中一本厚厚的《永乐大典》丢给我。

我说:“我现在恐怕没有时间看了。”

他说:“我没说拿来给你看,你给我好好复印。”

我小心地问:“复印哪一页?”

他认真地回答:“每一页!”

麦哥跟着也被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4

这之后,麦哥小心翼翼了一阵子。

有一天,大概是秋分的前几天,天气忽冷忽热的,他把我叫到他家里,说是刚学会了一首琴曲,要弹给我听,顺便给他提点意见。这弾的便是《广陵散》。

《广陵散》我是知道的,中国十大名曲之一。我们以前上古代文学课的时候,老师多次提到过。给我们上这门课的老师,是个有趣的老头,他上《广陵散》必提嵇康,每每这时,又总会扼腕叹息一番。

“屠刀溅血染古琴,广陵从此绝千古。”这一句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再后来看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令狐冲和向问天去梅庄跟江南四友比剑那一集又提到了《广陵散》,所以对它印象很深刻。

麦哥的家在风城一个破旧的小区里面,大小五十平方见地。家中装饰虽不见豪华,但干净、简洁,给人感觉倒很舒服。他家中东北方向养着一盆万年青,西南方向摆有一盆仙人掌。我虽不深谙其中的玄机,但觉得这绝非随意摆设的,并由此揣测他是一个很考究的人。

他的钢琴就摆放在他的卧室里面。他几乎不用做什么准备,只见他认真端坐在琴前,神情专注,十指轻抚,优美的旋律便四溢出来,慷慨与激昂互相交汇,动作切换自如,表情配合很到位。从琴声中,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愤慨和不屈。

一首曲子弹罢,他迅速收回所有的表情,问我:“能听得出弹的是什么吗?”

中国十大名曲中不管哪一首,只要随意连贯弹奏超过三个全音符,我都能明确判断出是什么曲名。我在大学时选修过古典音乐,在这方面还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的。所以,便自信地回答说:“是《广陵散》。”

麦哥很高兴,又问:“那你是一定会弹这首曲子了?”

我说:“不会,但能听得懂。”

“你觉得我弹得怎么样?”他问。

我有点尴尬,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我只是听得懂曲子,但并不知其中内涵。只好答说:“我并不精通音律,但从刚才你弹奏的手法和听到的旋律来看,我觉得很不错。”

“不!”麦哥笑了一下,认真纠正道:“自嵇康死后,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弹好这首《广陵散》了。”

我发现麦哥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他没有多少心机,在风城也就他跟我最聊得来了,算是我的知音。然而,我未必是他的知音。先秦时俞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可我一首《广陵散》听罢,却未能读懂什么意思。

跟麦哥聊到投机处,我的话也多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跟他谈起了我的理想和抱负,还有我恩师的死,以及他嘴中的薛定谔和薛定谔家的猫。

他问我薛定谔是谁。

我说:“不知道。”

但转而一想,我大概是知道薛定谔的,便又补充说道:“好像是奥地利的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

他笑着说:“其实薛定谔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的这只猫。”

说到这,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慢慢靠近我,认真地讲了起来,就像讲他自己的故事一样:“薛定谔的猫是一个有关猫生死叠加的著名的思想实验,是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于1935年提出来的。它描述了量子力学的真相,现被后人称为‘薛定谔的猫。实验大概是这样的:在一个盒子里放着一只猫,以及少量的放射性物质。之后,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将会衰变,并释放出毒气杀死这只猫;同时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不会衰变,而猫将活下来。”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在没有打开盒子之前,我们永远不知道猫是死是活,它正处在一种既死又活的状态。而当打开盒子时,我们看到的永远只有一种结果。”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实验,感到既惊喜又困惑,我打断他说:“那薛定谔为什么不会把这个盒子换成一个透明的,这样就很容易观察到里面的动静了。”

他愣了一下,说:“大概不应该这么换吧,而事实上我们的生活,或者说我们的人生是透明的吗,没有吧?”

我说:“那如果把猫换成鹅,换成羊呢?”

他说:“那薛定谔的猫就变成了薛定谔的鹅和薛定谔的羊。如果再换成狼,也就自然变成了薛定谔的狼,道理还是一样。”

我觉得好玩极了,这倒不像两个肤浅的文科生在煞有其事地探讨着高深的物理学,而像是两个高人在尝试着过招,就像当年华山论剑的前辈在比剑一样。

麦哥又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其实很少跟人谈起我的理想,因为我怕他们笑话我。但对于麦哥这样的人,我是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的,于是便如实说了出来:“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想过要模仿李白仗剑走天涯。后来又想学嵇康肆意畅饮,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再后来,我梦想成为一名著名的编剧,十年磨一剑,努力写出一部叫好又卖座的电影剧本。”

我说这话的时候,麦哥一直看着我。正如我所想的一样,他没有笑话我。他说:“有理想终归是好事,要趁着还年轻有激情,一定要勇敢地去追寻,不要留下什么遗憾。”

他也跟我提到了他的经历,他说他比现在的我再年轻五岁的时候,跟大多人一样年少轻狂,做事却分不好轻重缓急,没有把握好分寸,终究付出了大好青春。

我把话题又转变了回来,问道:“经刚才这么一分析,那我师父的死跟薛定谔,以及他家的猫是不是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谈不上什么关系。他说:“很多道理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的。”

可是我仍在想,既然这样,为什么Egg他们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通缉薛定谔家的猫。

5

不出幾天,我就淡忘了薛定谔,却永远记住了他家的猫。

我仍然每天按时上下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复印和粉碎的事。我胸中的苦闷仍然还有不少,却不再感到很慌张。我觉得人生大概也是如此,好的东西一定要留住,记得及时拿出来分享;而坏的东西呢,不应该记在心上,要及时清理。这跟复印和粉碎是差不多一样的道理。

我越发觉得快活了,每天变换着不同的曲子哼着,整个粮食局也就只有文印室的气氛最为活跃。

然而仅仅是这样,就有同事骂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总体上我的名声应该还算不错,不少同事夸我务实,肯干,不喜欢在背后讲人坏话,也没有对他们构成威胁。

局长也看到了我的努力,我有幸被他邀请到他的办公室去谈心。

我感到忐忑不安,跟领导面对面谈心还是第一次。我提前跟麦哥请教,准备了很多台词,比如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比如说“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可事后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我在局长办公室门口站了很久,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不断地提醒自己:“腰板要直,两眼看前方,敲门敲三下,敲三下就可以了!”

可我的手还是重了一点,直到敲了第四下才停了下来。

局长在里面轻轻地回应一声说:“进来!”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慢慢地走了进去,在局长对面的桌前坐了下来。

局长倒很爽快,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什么专业毕业的?”

我说:“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

“这很好!”他说,你来的时间也不长,但表现却不错,同事们都很喜欢你。

我说:“谢谢局长。”

他说:“我决定要重用你,我是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在我手下做事的人,我是绝不会亏待的,我要充分发挥他的特长,做到人能尽其才。”

我迅速在脑海中转过一遍:“说要重用我,会安排我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写讲话稿,或者负责上传下达吧?”

这样想着,我就更加心虚了。我觉得我还不配,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手也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衣管里面,声音颤抖着说:“谢谢局长,我会努力的!”

局长呷了一口茶,抬眼看了我,再呷一口,才慢慢地说:“以后办公室的公章和印泥也归你管了,你负责粮食局所有发文的盖章工作。”

局长的这个安排虽然让我多少感到意外,但仔细想也不算过分,我不再说什么,就点头答应了。

他缓缓挥动的他右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很快在同事间就有传言,说我公章都抢着盖了,肯定想当办公室主任,准备要把赵主任取而代之。这还是麦哥偷偷告诉我的。

第二天一上班,赵主任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劈头盖脸就呵斥我说:“听说你想当办公室主任,是吗?”

我刚想回答,他又接着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什么水平!”

我说:“我没有说过。”

“没有风哪里有浪,既然没有说过,那哪来的这些是非?”

“或许只是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不是我开的玩笑,可能是同事们无意间开玩笑说的。”

“同事们开玩笑也不行,现在讲究的是真抓实干,讲究的是实事求是。”赵主任说,项羽跟刘邦争天下,最后还不是输得身败名裂。

不提刘邦还好,一提刘邦我就来气,我想到了一部电影里面的台词,就脱口而出:“刘邦是小人!当年项羽在拼死抵抗秦军主力时,他却乘虚而入先行入关。”

看到我居然还敢顶嘴,赵主任更加来气,他“嚯”的一声站了起来,从他的桌面上直接抽出一本《新华字典》丢给我,说:“你今天不用说话了,把这本字典从头到尾都给我复印一遍。”

6

我第二次应约去麦哥家是在他领到工资的当天,他买了很多菜,有鱼有虾,还有豆腐和青菜。他想让我尝尝他的手艺。

直到这次,我才得以认真观察了他的厨房。他家的调料很少,除了油盐外就是酱油和味精,估计他是个口味很清淡的人。但他却很注意照顾我的感受,不停地问我喜欢吃什么,有没有需要忌口的。

我说:“我是个可塑性很强的人,逮到什么吃什么,从不挑剔。”

他说:“随性是好的,可以交到很多朋友。那么八大菜系中,你最喜欢什么菜?”

我说:“其实我对菜系也没有什么讲究,甜的咸的都可以吃,但不太喜欢吃酸的。”

他说:“八大菜系中,我最喜欢吃粤菜了。粤菜讲究的是清淡和原汁原味。”

谈笑间,一道清蒸鲫鱼已经盛了上来,汤很清,又撒着鲜嫩的葱花,十分养眼,我一下就有了食欲。

我上前一步,说:“我可以做什么?”

他说:“不用,你站在旁边跟我说话就可以了。”

第二道菜是爆炒大虾。只见他麻利地把切好的红椒、老姜、洋葱丢到油锅里面爆香,接着再把洗干净的鲜虾倒进去,调大火爆炒,再放葱段和料酒,不一会儿工夫,香喷喷的爆炒大虾也出锅了。

要做第三道菜时,他叫我可以先盛饭,顺便把啤酒也开了。我刚做好这些,他的第三道菜青菜豆腐汤也盛了上来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

他问我:“工作开心吗?”

我说:“还行吧,我又没有多大的抱负,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他说:“你还年轻,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那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我也试着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把口中的饭吞了下去,说:“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我大学学的是历史,我曾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考古学家,就像你想成为一名编剧一样。可我终究还是努力太少,最终成就了碌碌无为的自己。”

话匣子一打开,麦哥就有说不完的话。他也说起了他的身世以及他的奋斗史,我这时才知道他还有个五岁的儿子,现因跟他妻子分居两地,感情日渐变淡,以至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说:“没有。”

他接着问:“那你谈过几次恋爱?”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暗地里想暗恋算吗,嘴上却说:“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吗?”

他说:“那应该有喜欢的人吧!”

说到喜欢的人,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说:“我喜欢过城北的琦姐,还有第十三中学校长的女儿墨翟。”

麦哥略做沉思,又提到了薛定谔的猫。他慢慢地讲述起来:“知乎上曾有网友发帖说可以利用‘薛定谔的猫来追女孩子:每天早上拿出一枚硬币来抛掷,让随机性来决定今天是否给心仪的女生送花。这样,女生每天打开抽屉之前,都不知道是否有花。而花的有无是一个独立随机事件,完全无法推测,她将逐渐被这一神秘现象所吸引,最终将不可避免地对送花人产生极大的兴趣。”

他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不由得停了一下,又补充说:“当然了,送花只是送花,在还没有表白之前,你在对方的定位可能是朋友、男朋友、同事或陌生人,而表白之后,结果就只能剩下一个,好坏你都必须得接受。”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薛定谔的猫不仅可以运用到物理学的实验上,还可以用来追女朋友,我被这一理论深深地吸引住了。

这一晚,我们开怀畅饮,认真地把杯子碰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不知道麦哥本身就不胜酒力,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先我倒下了。

他一再提醒我:“薛定谔的猫,重点在于猫,而不是薛定谔。”

我觉得他喝高了,不想过多理会,便不断点头表示认同。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后,我便自顾着回去了。

下楼的时候,刚好碰到邻居家的狗,它不停地冲着我叫,看起来似乎很凶。我弯下腰,作捡石头状,它立马就被吓跑了。

我在心里面想:原来是一只薛定谔的狗。

7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到了办公室。路过局长办公室时,赵主任正从里面出来,他一脸的不快,估计是刚被局长给训了。我小心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不理。

快到八点半的时候,赵主任过来找我。我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待他给我安排工作,然而他没有。他问我说:“麦万里呢?”

我说:“我不知道。”

“是不是去哪里死了,打电话也不接!”

我不搭理他,拿起手机拨打麦哥的电话,却跟赵主任所说的一样,号码提示无人接听。我立马慌乱了手脚,感觉要出大事。心里想,麦哥昨晚喝多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样一想,我丢下手头的工作,像疯了一样往他家跑去。到他家时,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他家在二楼,幸亏没有防盗窗,我找来梯子便爬了进去。屋内的摆设跟我昨晚离开时一样,饭碗也还没有收拾。我便径直往他的卧室走去,刚到门口便闻到一股酸酸的酒味,再认真一看,卧室内到处是呕吐物,而麦哥人则趴着躺在床上,鞋子和衣服都没有脱。

我心跳得很厉害,心想麦哥肯定出事了。我慢慢地靠近他,去触摸他的手,很冷;便慢慢把他身体翻了过来,却探到还有鼻息。

这时,他人也刚好醒了,睡眼蒙眬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脸困惑地问:“多少点了?”

看到麦哥没事,我喜出望外,赶紧把他扶起来,说:“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他说:“没事,就是头痛得厉害。今天凌晨醒来一次,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一直到现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喝了假酒酒精中毒一样。”他看了看我,又问道:“多少点了?”

我看了一下表,回答说:“快九点半了。”

他一惊,差点就跳起来:“糟糕,今天肯定会被骂惨了。”

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的,人没事就好。”

他说:“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烂醉。”

我们一起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赵主任也看见了,他没有再追问麦哥迟到的原因,就直接跟我们说:“下午组织部要过来考察我,你们有什么就一定要实话实说。”在说“实话实说”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一定要实话实说?”麦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赵主任本已转过去的身体又转了回来,有点恼羞成怒,但又不想表现得很明显,两眼直瞪着我们说:“你们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种事还用我来教你们吗?什么实话不实话的,反正就是说好话!”

中午下班的时候,我跟麦哥一起走着回去。说了两句赵主任会不会通过考核的事后,又不约而同地聊起了“薛定谔的猫”,这是我们最近想绕都绕不开的话题。他说:“这个理论虽然是基于物理学提出来的,却在生活中有着广泛的应用。”

我有点不解,说:“你上次跟我提到的用这个理论去追女孩子,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可能并不太好使。”

他说:“比如呢?”

我说:“比如这个女孩子压根对你就不感兴趣,那她根本也不会在乎盒子里面的‘猫是死是活了。”

麦哥张开了嘴又闭上。他示意我到附近的快餐店坐下,我们每人点了一份青椒炒牛肉饭和可乐鸡翅,外加两杯饮料。

我说:“这次到我请客了。”

他没有反对,说:“你提到喜欢的姑娘不喜欢自己的问题,如果是这样,那我希望这个盒子就不要去打开,永远不要因为好奇而试图去看盒子里面的‘猫是死是活。”

我更加迷惑了,希望他能继续讲下去。

他说:“‘薛定谔的猫永远只是个佐料,而运用‘薛定谔的猫的人才是主料。”

我说:“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他说:“这就回归到了本质问题的讨论。跟喜欢的女生表白,其实并不在于形式,而重在内容。很多男生表白时流程都弄颠倒了,想用形式来感动女生,而结果大多都会恰得其反。如果是内容很充实,工夫到家了,再巧妙地利用‘薛定谔的猫来衬托,两人走到一起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说:“这不应该是你所想要表达的吧。”

他说:“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薛定谔的猫原本只是物理学上的一个理论,引申到现实生活中,就可以有各种解读。用我们常人的思维来理解,我听到过的最有趣的一个版本,也可以这么认为:培养习惯,文火慢熬,逐步攻城。这几乎可以应用到各个领域上,照此我们打开盒子的时候,看到的‘猫的状态都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时分了。风城的海拔比较高,温度比同纬度的其他地方要低很多。这座城市高楼林立,汽车往来穿梭,风也不安分地吹,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在演奏着交响曲一般。我的心绪很乱,却又感觉很欢快。

我倒是越来越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了,每天只是动动手去复印和粉碎,不用过多考虑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就只有盖章比较纠结,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哪份文件可以盖,哪份坚决不能盖。而即使盖了,也得用心去盖,必须要让印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它该在的地方。当然,下达盖章的指令是从局长那里发出的,办公室收到指令后,再进一步转达,才由我具体去付诸行动。

可这边说完,麦哥又唉声叹气起来,跟我倾诉说他其实很不开心,一點都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看来他是要离开风城的。

8

我再次见到Egg的时候,他已经跟墨翟走到一起了,看起来他们似乎很甜蜜。

他还是开着他的那辆凯迪拉克,不过汽车的排气管又增加了一个。Egg也看到了我。他把车窗摇了下来,递给我一根香烟,说:“祝福我们吧。”

我说:“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他说:“听说你也曾经喜欢过墨翟?”

我没有回答他,倒反问他一句:“杀害我师父的凶手呢,找到了没有?”

他说:“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样,薛定谔已经死了,而他家的猫还在进一步通缉中。”

我没有再搭他的话,反手就把他给我的那根烟用力地甩到他的脸上,然后从车旁边走了过去。

而赵主任很快通过了组织部的考察,调到其他地方去当领导了。局长在欢送他的仪式上掩面痛哭,不止一次带着哭腔说:“我从此又失去了一位亲密的同事兼得力助手!”

赵主任调走后,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局长说谁听话就提名谁上来。谁来当办公室主任,我并不关心,只是觉得赵主任走后,我的工作轻松了许多,我开始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粉碎文件这个事上。

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春节收假回来后不久的一天,麦哥看到我时一脸的惊喜。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他正在到处找关系办理调动的事,调入单位已经拍板同意了,调出单位估计也没有什么问题,现在正在走程序。

听到这,我很想祝福他,但内心却不由地失落了起来。

麦哥这说着很轻松的事,却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又有了点新的眉目。

那时已经是初夏了,太阳升得早,知了也开始出来鸣叫了,有时候真心觉得它们烦人。

他兴奋地告诉我说:“我调动的事,两边都同意了,半个月后就回到老家那边的新单位报到,以后每天我都可以陪在老婆和孩子身边了。”

我说:“真替你感到高兴。”

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也不要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一定要奋发图强起来。做什么事都要勇敢和果断一点,争取去到更容易发挥自己特长的单位上班。”

“我这几天一直在反复思考你跟我说的话,人变得更加有活力和斗志了。我不再幻想着当什么李白和嵇康,我要做最好的自己。”我跟他说,我最近在构思一部电影剧本。剧本主要讲述的是几个大学生毕业后走进社会的奋斗史,他们历经千辛万苦,走了许许多多的弯路,但他们不曾放弃,他们相互支持和鼓励。后来,他们遇到了一只猫,这只猫是薛定谔家的,被关在盒子里面。现在,他们正准备去打开这个盒子,要瞧一瞧里面的那只猫。

麦哥笑了起来。这个笑很不容易理解,有点无奈,也有点怅然。像是在笑我,又像是他自己在自嘲。他说:“到时剧本写好了一定要先给我看看,说不定还可以提一些很好的意见。”

麦哥最后正式告知我,在他离开风城之前,他打算利用十个晚上的时间宴请他在风城最要好的十个朋友,并在离开前把这些朋友一一介绍给我。他打算每个晚上宴请一个,要跟对方聊一聊他的人生经历,也听对方聊聊他们的人生经历,好的坏的,错过了的,正在期待着的,统统都说出来。

“我在这十个朋友之列吗?”我故意问道。

他哈哈一笑,说:“肯定在,不过会初步安排你比较靠后,你会介意吗?”

我说:“当然不介意。”

这天下班的时候,我在半路碰到了琦姐。她以前的齐耳短发变成了飘逸的长发,脸色也变得很红润,整个人看起来妩媚不少。

她看到我主动停下了脚步,说:“我准备再婚了,婚礼定在下个礼拜。”

我说:“新郎是谁呢?”

她说:“是开公交车的,别人都叫他皋哥,人很好,到时候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

琦姐的婚礼如期举行,而我却没有去,我不想再让她看到我。也是在这时,我又听到消息说,墨翟跟Egg分手了,两人因为各种纠纷还闹到了法院。我没有为此感到惊喜,也不替他们感到惋惜。

麦哥的散伙饭也在有序地进行着,听说他连续吐了几个晚上。到第四个晚上的时候,双方就主动把啤酒换成了红酒,红酒又很快换成了白酒。但酒换来换去,杯子永远是碰不完的。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被安排在第七个晚上,而在两天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工作,包括就餐地点和想要说的话。

可就在第六个晚上,意外发生了。当晚的聚餐结束后已经将近深夜十二时,麦哥在打车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他当即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

我闻讯赶到医院时,麦哥已被医生宣布不治,并被推到了太平间。医院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为他哭。

9

第二天,气象局发布一则台风预警信息,大意是说近期将有两个十级以上强台风在我国沿海地区陆续登陆,受此影响,风城将普降大到暴雨,并伴有九级大风。希望市民尽量避免外出,并提前做好人身和财产安全防护工作。

第一天,台风没有登陆。第二天,仍然没有台风的消息。

风城的人們像往常一样,一部分人无所事事地瞎逛着,另一部分人则懒洋洋地躺在各自家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听京剧。不时有几个好事的小青年带头跑去气象局砸鸡蛋,投诉他们乱报虚假信息,严重扰乱市民的生活秩序。

麦哥死后,整座城都空了;再也没有人愿意认真听我说话,我的生活一下黯淡了许多,工作也经常出错。局长骂我心理素质差,注定难成气候。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便主动提出辞职。局长又出面要挽留我,说:“你虽不是什么人才,但也有点舍不得,一头牛养一年也都有感情了。”

然而,我意已决。

在风城我已经没有朋友了,离开是注定的。

我在汽车总站上车的这一天,风城的上空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可汽车刚出站不久,风云骤变,乌云越聚越浓,闪电像利剑一般一道一道划破长空。顷刻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不少汽车被掀翻,来不及躲避的路人被吹走,各路段相继停电……

很快,城市发生内涝,山洪开始爆发,人们哭声喊声汇成一片,全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收音机中不断传来主持人故作镇定的声音:台风“沙漠之狐”正在正面袭击风城,已经造成严重伤亡。现在气象部门监测到另一个超强台风“眼镜王蛇”正以90米/秒的速度快速逼近我市,大概两个小时后,这个台风将由东至西横穿我市,请市民注意防御……

我乘坐的大巴车冒着大风大雨艰难而又缓慢地向前开着,每一小步都十分吃力。我们的车在出城的收费站前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解释说现在所有车辆都要停止运营,乘客就地下车,自行寻找地方躲避,生死由命。

我下了车,回头看了看风城,整座城市俨然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任由着暴风骤雨肆虐。此时,风城的白昼却宛如黑夜一般,似乎准备要被猛兽吞噬下去。

然而,眼前出城的道路也不见得明朗多少。它仍像薛定谔家盒子里面的那只猫,我虽尚不确定猫还活着,但也没有办法证实它已经死了。这样想着,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去躲雨,便迈出了步子,一步一步循着山路向下摸去。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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