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钱

2018-12-04 10:24马非白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0期
关键词:墙角凳子篮子

马非白

天刚亮,母亲已经起来,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听到她下楼、淘米、烧火,朦朦胧胧地又睡回去,却不断做梦,一个片断接一个片断,不知所云。

白粥的清香里夹了鱼鲞的淡淡咸味,飘了上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是几声“壳壳”的浊响,再是一声清脆的“咔嚓”。我知道母亲开始切甘蔗了。我睁开眼,挣扎了一下坐起,穿衣下楼。

“你起来了——先吃饭。”

我抓紧洗脸、刷牙、吃饭。她回身又从破毡布下抽出几根,削去甘蔗头和根须,用湿布一根一根抹干净,靠墙和昨天卖剩的竖在一起,捆好。

她坐到我对面,我以为她要吃饭,她却不着急,盯着我,叮嘱:“记牢了,一段卖一角,一分都不能少,一株是三角,买整株可以便宜到两角五或两角,两角最低,不管人家怎么讲价都不能再少下去,知道吗?”

“知道了——”我盯着那些甘蔗,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

“拿点精神出来,你瞧人家阿芬——”她皱着眉头不满地瞪我。

我低着头,啜着粥汤,默默地听她讲述阿芬的“先进事迹”。

她总是拿我与我的同学阿芬比较,她比我聪明,数学每次轻轻松松就能考到95分以上,而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考到90分。她比我漂亮,能说会道,算账算得溜,还会看秤。她在路廊里卖梨,好的三角一斤,差的二角一斤,就是被台风打烂了竟也能卖出去。我叹了一口气,我承认自己是比不过的,可母亲不允许我比不过,所以现在,她叫我去台门口卖甘蔗。

台门口,在阿公家的小店边,是村里人闲聚的地方,门内是阿公家的院子,门外是来往的大路,母亲有时也会在这里卖,但我却是第一次。

二三十米路,一下就到了。台门口,已有两个老头坐着。母亲帮我把甘蔗靠在墙角,又拆出几根放在对面的墙上,再让我把篮子放在台门的台阶下,小凳子摆在台阶上。我不安地看着对面的甘蔗,虽然只隔了一两米,却觉得它们已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我不明白母亲的做法,她也没有向我解释。

我们的响动,惊起了两个老头,他们的眼还在半眯的状态,头却都转向了我们。母亲向他们打招呼,我跟着叫了两声“阿太”。他们狐疑地扫了扫我和我前面的甘蔗,笑了起来,问母亲:“叫囡卖?”“嗯,让小人锻炼锻炼。”

“账,算得来吗?”“算得来。”我说。

他们点点头,又问:“会看秤?”

我扫了一眼甘蔗,犹豫着说:“糖梗不照秤卖吧。”

他们笑了起来,像纸张揉出了声响,说:“人老了,没用了——糖梗,哪个会照秤卖呢?”

我们都笑了,我感觉做生意也许并不那么难,眼角瞟到已被阳光照亮半边的围墙,心里想,他们会不会买我的糖梗呢?

母亲要走了,又问了一声记牢了吗,我点头。她回身又客客气气地叫了兩声“伯公”,说小人第一次卖物什,有什么不到的地方,麻烦你们帮忙看顾一下,也不指望她赚什么钞票,管住摊就好。他们连连点头,挥手让母亲放心。

我感觉浑身一松,坐在小凳子上,不知道拿什么表情对着那两个老头,就低头发呆。可他们饶有兴致地逗我说话。问几岁了,读几年级,成绩怎么样等等,我都一一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话头,他们又缩回了墙角靠着,我茫然地坐着发呆。

又一个老头,拎着小凳从路的那头走来,趿拉着棉鞋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看见我似乎有些意外,不慌不忙地和那两个老头寒暄,然后在靠近我的墙角放下凳子,背朝太阳坐下,和我刚好成直角,和两个老头斜对面,坐好,又看着问:“谁家的小囡忒惠(能干)?”

我觉得自己离“惠”还差十万八千里,就不好意思地笑着不回答,只叫了一声“阿太”,中间的老头说:“法屋里的大囡。”“哦——”他点点头,不再讲话。

阳光从墙角,到了台门门槛,到了我脚下,走到我脚边就不走了,篮子里的甘蔗在光里泛出一层霜,切口处的中央竟有白玉一样的光泽。瞧着就很甜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呢?只要有人经过,肯定也这么觉得的,那么就会买吧。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刚才的幸福虚幻都没了,只盼着能有人来。但是没有,连村里的人都没有。

终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阵脚步声传来,老头们都醒了,抬头寻找,其中一个说:“有人来了。”我的心立刻像擂鼓一样“咚咚咚”个没完,伸出左手抓住了一节甘蔗,准备随时出击。

高跟鞋敲击石头的笃笃声,一步步近了,我突然感到四肢乏力,像濒死的鱼一样无谓地做着挣扎,唯一能证明我的鲜活的是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我越过右边两个老头的头顶,望着脚步的方向。在弧形拐进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烫着长发的女人,深紫的短袄,黑色的长裤,黑色的高跟皮鞋,身边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有一种天降大饼的惊喜,我慌忙站起来,像等候一位国王一般恭敬,身后的小凳子倒下,磕了一下小腿肚也顾不上了,颤着声音问:“糖梗要吗?”

女人在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问男孩:“姐姐买一点糖梗给你吃,好不好?”男孩不声响地点头。他们在三个老头慈祥的目光中走到我的篮子前站住,我不知道该干嘛,只是热切地说:“便宜的,便宜的,一段一角,买整株可以便宜一些的。”

她弯下腰,挑剔地在篮子里翻拣,皱着眉说:“看起来都不大好——”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左边的老头探头说:“瞧着挺甜的啊!”

我马上反应过来,装作老练的样子说:“好不好,削开吃吃看就知道了。”

她仍是皱着眉头,一副挑不出好来的模样。男孩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她又回头问他要不要吃,他再一次点头。我心惊胆战地瞪着他,觉得目光急切得有点狰狞,见他点了头,才松下来。

女人内行地把篮子里的每一段甘蔗都翻出来,这个这里有干裂,那个那里有红孔……说得我无言以对,冒芽的喜气被惶恐取代,站在她面前比接受老师批评还心虚。

她拣完,指着我身后整株的甘蔗说,那个拿来看看。我慌忙拿出一株。她挥挥手,竖着食指比画了一下,说那株。我忙不迭地奉命,挑出中间最肥壮的一株,拿在手里,等她下一步指令。

她接过去,用手比画。我警惕地问她要买多少。她在甘蔗最中央比画了一段。我说两角,她立起眉毛说一角。我鼓起勇气争取,说那不行,要亏的。拿起刀子往中间缩了一段,看着和母亲切的差不多长,才说到这里一角。她用鼻子哼一声,滑出一节,说到这里一角。

“一角五。”我咬牙,求助地看着那几个老头。他们似乎很有兴致看我们讲价,一个都不表态。我的脸越来越烫,感觉头上都冒烟了。

“一角!”她生硬地接了一句,“要不就算了!”我被后面一句打击到了,正不知所措,她不由分说地夺过甘蔗刀,迅速利落地斩下去,吓得我一抖索。甘蔗“嘎”一声断了,上面一小截掉在地上,她又挥手一刀,后面一小截也“扑”地落在地上。

我眼睁睁地看她拿了中间要价两角的一段,心里明白自己被欺负了,却不敢开口。她已经开始削皮,三下两下就好,削完捏在手里审视了一圈,转眼看我说:“五分就够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

“小人么,你大人让她一下。”终于一个老头开口了。

“你看这些节头,全部冻黑了——”她把甘蔗给他看。他瞄了一眼,不声响,坐回去了。

“黑了,还怎么吃?”她拔高音量。

“不能这么便宜的,我妈要骂我的——我不卖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三个老头见状,都站起来围上来。

“皮都削了,你不卖?”她毫不心軟,指指三个老头说,“人家还以为我大人欺负小孩呢。”

“那就加两分呗!”左边的老头提议。

“加什么?”她把甘蔗放在腿上,熟练地用刀转了一圈,切下寸许长的一块,命令我,“油纸袋拿来,张开——”

我很想硬气地说不行,手却不听话地拿了袋子乖乖张开。她把甘蔗一小块一小块切好放进去,发黑的节头一个一个挑出来,放在地上堆成一堆,看着可观,我就觉得自己又矮下去一点。

“你瞧,还剩多少?”她瞟我一眼,拍去腿上的甘蔗屑,拎了袋子递给身后的男孩,从包里摸出一个硬币塞到我手里,毫无商量余地地说:“五分——我只能给你五分!”

“一角”两个字梗在我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只好红着眼看他们一步一步走远,把甘蔗渣扔进路边的树林里。听不清边上三个老头安慰的话,手心的五分钱硬币像烙铁一样烫得发疼。

太阳爬到头顶,周边一片光明,我却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站在雪地,一阵一阵发冷。

母亲来了,看到地上的甘蔗皮,笑着问:“有卖了?卖了多少?”

我嗫嚅着,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老头们都站着,右边的说:“啊哪——那个女人,你不知道多么厉害,你瞧地上,她扔了一堆节头,说是黑了不能吃……”

另外两个随声附和,末了又补上一句:“小小人,不会做生意,你也不要骂她!”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没事,卖了就卖了。”

我把五分钱递给她,钱上有亮亮的东西在阳光下晃动,那是我的眼泪。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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