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三面

2018-12-18 09:41潘铭祖钰
美文 2018年24期
关键词:德令哈海子思念

潘铭祖钰

海子如他的名字一样。

他既像大海般汹涌多变,又如大海般安静平稳。他的诗歌的种种变化就如同海的一年四季,随着时间的交替,不断衍变出不一样的生命层次。旁人眼里无数的灵魂苦痛或者是不值一提的所谓风景,在海子短短的一生里都生长出属于他的、无数的、金色的麦田。在那里,雨水恣意浇灌,爱情生长在草木之间,他变成那里唯一的国王,也许他的身体也可以不再流浪,那里的太阳洒下温柔或者激烈的光,而那片麦田,就叫作诗歌。

那么,就真的如他所言:“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不一样的诗歌,在海子的瞳孔里,也是不一样的世界。

一 

遥远的路程

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

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

天已黑了,下着雨

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

海子的生命中充满着候鸟一样的迁徙,他从这一处到那一处,有时是为了寻找诗歌的灵感,有时是为了一次单纯的旅行,似乎他的生活里充满了这样“遥远的路程”,而这一首就是无数“遥远的路程”的一方剪影。

这首诗写在二月,试想诗人正坐在蒙了淡淡的灰的玻璃前,冬天的雨正打在窗前,朦胧而模糊,不同于春雨的缠绵或者是秋雨的清凉,冬天的雨是冻住了一般的,凌厉而坚硬,但是诗人却深谙,正是这样的雨点灌溉出了春天里的一垄一垄麦子,一捧一捧属于春天的青绿的河流。但尽管如此,告别了春天的太久太久之后,这样能召唤春天的雨水却让诗人感到陌生。

雨水里,正是冬季的黑夜,诗人那般的思念也忽然升腾而起,雨水顺着大地的脉络一寸一寸地伸展。土地与雨水在诗人的笔下融为一体,土地即是雨水,雨水亦是土地。诗人更是变成这雨水里的一滴又一滴,雨水浇灌了诗人的思念,浇灌了诗人笔下那一封给“你”的信。那个“你”很远,却远不过雨水召唤着的春天。那个春天很远,却很快就要在雨水里生长而出。诗人在这时萌生出的思念是宛如丝线的,它连接起诗人内心的怅惘与希望,更连接了两个季节,一个肃杀,一个温润。

天色依旧在一寸一寸地变浓,雨水仍旧一颗一颗地落下,信纸的沙沙声仍然响着,是思念,是生命的脉搏,是被雨水拥抱着的、赶在春天之前到来的冬天。

二 

日 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旁人眼里极致的灵魂苦痛,在海子这里却可以变成熔铸诗歌的火焰,火焰里淬炼孤独,思念。对于任何人来说,痛苦与欢乐是孪生,海子因为孤独而成就,也因此而痛苦。每一次,当我独自一人读到这首诗,我都会感到莫名而剧烈的悲恸。

请想象一下诗人这时候是如何的吧!

他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一个夏天的午夜,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他要去向德令哈,顺着高原的夜风打量黑暗,更是打量他自己。高原属于雨水、草木、空空的城、属于青稞、石头、荒凉的地。孤独就是这样如同魂灵一般扑下,它让人脆弱与不堪。但那位姐姐就是这样忽然地涌出,她既可以是海子擦肩而过的爱人们,也可以是一个人心底朦胧而软弱的对光明的向往。没有一个人比海子更渴求太阳,但也没有一个人比海子更懂得黑暗。

于是,在这个夜晚,在火车从高原驶过,在搅起来的山风里,在诗人的笔下,在那只充满了汗湿的手掌里,草木,石头,青稞,归于本真,它們也都是孤独的生灵,无论诗人行走到哪里,他都在夜晚与孤独相伴。

海子的孤独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无人可以谈话,他比任何诗人都更懂得孤独的美感,他不会因为无人了解就深感孤独的痛苦,因为孤独里他淬炼出无数诗歌,诗歌给他最好的慰藉。但在孤独里,他也变成普通而脆弱的年轻人。孤独让他想起那个姐姐,在这空空的夜晚里,那个姐姐代表着现世里的幸福,这种幸福也许并不真的被海子拥有。

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期许,期许暂时的慰藉与怀抱,期许海子他自己生命里不一样的声音,因为海子终归是承受了原本不该是他承受的痛苦,尽管在某种程度上看,如同是天意一般,因为这样的痛苦铸造了他,但我也宁愿他能享受到多一点儿的俗世的幸福,幸福与痛苦原本如同孪生,但海子的幸福却比痛苦少了太多太多。

三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这样的春天,我都会想起海子。每一个这样的春天都曾见证他的死亡,也曾见证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对他自我人生的叩问。

诗歌从“十个海子”展开,他们或许是海子内心的十个期许,十个救赎,尽管如海子的诗中所写,他们都是疯癫的、崩溃的。本身在现世里的海子就已经承受太多苦痛,比如他自己的诗作很难发表,他印了自己的诗寄给朋友,朋友中却有人大段地抄袭并且获了奖。我想,海子的那些被现世撕扯的苦痛,里面总有这样的无助与无奈。

正如诗歌后两句所言,这样的大风曾经刮遍四季,春天是海子的惊叹号,也是最后的关于孤独的体验,因为春天本身不属于这样的诗人吧!春天本应该属于一切的希望与曙光,但这种光明却不属于海子,但他又是那样的敏感而多情!他那样清晰地握着自然细细的手腕,听着属于这个世界的脉搏。我想,这大约也是海子在春天离去却也在春天复活的原因吧!

只有在乡村,在这片诗性的土地上,在麦田里,海子一次又一次地发现生命,发现人世与自然间尚存的价值与希望。而在我看来,春天对于海子而言也是个幸福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他选择生命的终结,他用了全部的力量冲向生命的终点,那里有麦子,那是田野的萌发,有天空,那是雨水的呼吸,有落在他和他爱过的爱人身上的太阳,有他寻找的一切精神家园。那里是春天,在每个春天,十个海子都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人间——只因我们还会记起他的这首诗歌。而他已经是落在春天里的炽热的标记。

在这个春天真正到來之前,我希望我写下一些什么来纪念海子。我可以说,我是他虔诚的信徒。我不希望诗人们,这个特殊的群体因为某种标志而被铭记,我不想木心被了解因为一首平庸无奇的《从前慢》,而余光中被知晓因为一篇算不上他最佳作品的《乡愁》。同样,我也不想看到海子被人们知道只不过是因为他在铁轨上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所以,愿你也能在这篇文章里看到在“春暖花开”以外的海子。

有一句话这样说道:“死是一门艺术,诗人的死实际上等于诗人的再生。”而我也因此相信,不论是我的这篇文章,抑或是海子的诗歌本身,都是他永远地存活着的方式,因为他的诗歌依旧一代一代地向人们带来他的生命体验,在四季的不断轮回里,我依然可以读到他曾站在天地间无畏地感受着自然的灵魂。

海子从来没有离去,他在田野里、雨水里、天空里,在每个人的孤独里,等待每一年春天的来临。

而到了那个时候,诗人海子就会复活,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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