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菱

2018-12-18 11:21王善余
满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苍耳灵芝芦苇

王善余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某个夏夜,一场暴雨协同惊心动魄的雷声,制造着一夜的恐怖。雷雨声劈开草甸庄的沉寂,劳作一天的村民纷纷爬出梦境。呼啸的风声,狂暴的雨声,尖锐的雷声,坚硬的断裂声,让他们战战兢兢,神情怵然。

次日一早,雷雨说收就收了,天上居然隐约现出太阳的面影。社员照常出工,学生照常上学。一切秩序依旧。只是,人们几乎同时看到,队部的砖瓦房塌了一面墙,倾斜的山墙上,领袖的画像、悬挂的草帽以及屋内书记的办公桌、会计的账本,一目了然。这是雷雨的罪孽。人们唏嘘不已,心生庄严的疼痛,甚至由此生出诸多联想——对于天灾,政府无法可想,总不能扯到“专政”上去;要是人为,那就不好说了。

野菱放學回来,一进门就说,大队部的房子塌了。那是公家的事,小丫头不要多嘴。母亲灵芝制止说。妹妹蒲草捏着母亲的衣角,翘着嘴角等姐姐说出更新鲜的事。天一晴大队准去修房子,由着它哪成?父亲王金山从嘴里拔出烧了半截的烟卷,十拿九稳地说。王金山一住口,蒲草跳起来。野菱说你高兴个啥?蒲草说不跟你说。灵芝嗔怪道,不跟你姐说,那跟谁说。蒲草说哪个都不说。灵芝叉开五指,在蒲草头上拍了一下,笑道,裤裆没缝几天,一肚子鬼心眼。我可说清了,不许出去乱跑。小丫头不学好,长大连婆家都难找。

数日后,灵芝匆匆赶到村小学直奔野菱的教室,一把拽起野菱就走。野菱茫然地看着母亲。灵芝黄着脸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我回去,你妹出事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乡卫生院。简陋肮脏的病床上,蒲草深度昏迷,鼻孔里插着输氧管,盐水瓶斜挂在吊瓶架上。床沿上坐着父亲王金山,还有大队的守窑工黑三。

野菱摸着妹妹苍白的手,眼泪和哭声汹涌而出。野菱听母亲说,队部正在修房子,蒲草和几个疯丫头趁人家收工时爬上脚手架,人家孩子都好好的,偏偏蒲草倒了霉。不知哪辈子造的孽,让祸找上了门。是你黑三叔报的信,把三儿驮到卫生院。母亲泪涔涔地扭过脸,低声唤着蒲草的乳名,三儿啊,你可不能走在你大你妈前头啊,听到没,三儿?你听到妈的话了吗,三儿?声声呼唤如泣如诉。

病房里弥漫着痛楚与悲切。

是夜,蒲草幼小的生命终结在病房里。灵芝哭得呼天抢地。王金山抓着床单,试图抓住一条虚无的生命。妹妹的意外夭折,野菱感觉有一种重物凌空砸下来。野菱张着嘴,她想像母亲那样淋漓尽致地哭一场,但那张平日活跃的嘴此刻是空洞的,无声的,那携带悲伤的极具爆发力的哭声被某种东西攫了去。

一直双手捂脸闷声不语的黑三猛地拿开手,站起来,孩子就这寿数,赶紧回家埋了吧。这个三十岁还没轮上女人的男人,成了这个家庭大事面前的决策者。野菱看着这个跟自家不曾往来的守窑人,心里有了一分亲近。

黑三是个生意人,用驴车把本地的大米拉往山东,不久又拉回一板车玉米,草甸庄上的庄户人拿稻子去兑换,庄上家家户户吃的玉米无不出自黑三之手。后来,黑三改变了经营方式,将本地庄户人的大米集中起来,按户名和重量登记在册,从山东回来再按兑换比例将玉米分给各家各户,从中赚取差价。黑三还倒卖过布票粮票。那簇新的中山装,挺括的的确良裤子,还有精神饱满的驴叫,无不昭示着一个生意人的精明和富有。黑三生意上的破产如一场急病突然而至。据说是一次去山东贩玉米途中一车大米遭到洗劫,欠下了几十户人家凑起来的两千多斤大米。黑三贩玉米的营生彻底终结,讨要大米的声浪包围了他。

一场运动席卷了草甸庄“五类分子”。批斗大会上,被批斗的队伍中,黑三赫然在列,罪名是“投机倒把分子”。吃过黑三玉米的群众斗争热情异常高涨。十一岁的野菱,第一次对这个她称为三叔的草甸庄的“坏人”有了印象。

大队兴办集体企业,在队部南首一块墓地旁盘起一座砖窑,烧制碗盆瓦罐之类的家用器皿。断了营生名声不佳的黑三被差去做了一名守窑工。野菱夏天去砖窑处割猪草,黑三见这孩子可怜,家里的盆盆罐罐不是缺边就是少沿,水缸的腰身也都锔过,像缝合的伤口,就送给野菱一只盆口走形的瓦盆。野菱自是喜不自禁,带着这一收获跑回了家。

冬去春来。

冬天的村庄卑微而丑陋,村庄里所有的希望和念想都被寒冷封杀。屋檐上的冰溜坚硬而锋利,如兵器里的剑戟,挑着冬天的凛冽与肃杀。春天里的村庄却截然不同。春天撤去屋檐上的剑戟,驱走村庄的卑微和丑陋,经过一番精心布局和修饰,村庄如头上盘着发髻的妇人,一颦一蹙尽是妖娆。一簇桃花,一丛修竹,一圈柳树,几声燕语,营造着村庄的美丽,绚烂了一切生命的表情。

野菱家门前的汪塘一池春水泛着浅绿。村庄是绿的,空气是绿的,水是绿的,野菱的心也是绿的。塘边几棵苦楝树、榆树俯身水面,葡萄树绕着它们,枝条低垂,夏天一到,鱼儿一伸嘴准能摘取悬挂的葡萄。水面上浮着菱角细小的叶片,还有镜面大的荷叶,塘边浅水处伸出几丛水芹,如袅娜的舞女。这些自生自灭的水生植物,成了春夏里野菱和同伴们的向往。

野菱本名王叶玲。因为性格泼辣,言谈举止间透出几分野性,爬树游泳摘菱角,身上划出道道伤痕,手指让菱角刺的鲜血淋漓,还是笑呵呵的不见一滴眼泪。这些不必说同龄女孩不能望其项背,就是一些男孩也不可企及。不知是奚落还是敬慕,野菱最亲密的玩伴米香指着汪塘里的野菱说,你不是王叶玲,你是漂在水上的野菱。这个就地取材的名字取代了“王叶玲”,外头喊惯了,王叶玲的父母竟也受了感染,叫起了野菱。人家叫我野菱,你也叫我野菱,野菱能吃,我又不能吃。野菱调皮地对母亲说。

这一年,野菱刚读完小学,就要考初中了。野菱有个哥哥叫苍耳,在乡中学读初中。灵芝认为家里供养一个儿子读书就够了,决定不再让野菱读书。灵芝说出这个决定后,紧接着又说出一件重要的事情,灵芝说,野菱子,土地包产到户了,不像往天那样集体种地。现在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家里需要人手。苍耳一人念书就够了,你来家吧,不能种地,做饭喂猪也是好的,让我腾出手种好几亩地吧。父亲王金山不同意灵芝的主张,王金山说,苍耳是你生的,野菱就不是你生的吗?一碗水要端平。灵芝知道王金山存心护着野菱,——野菱可是他的亲闺女啊。省吃俭用供苍耳念书这老东西心疼。

你偏心!野菱夺门而出,一宿不见踪影。母亲急红了眼,质问野菱的玩伴米香和樱桃。怎么,莫非野菱让我俩给收起来了?米香鼓着眼说。这丫头,我没打她没骂她,我就劝她在家帮我干点零活,我好腾出工夫种地,这还没说几句,咦,你猜怎么着?一头钻出去没个影,也不知死哪去了。灵芝起伏着胸脯说。

你不让野菱念书不是毁了她吗,她成绩在班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呢。米香说。

她就是考个头名状元,这书我也不让她念了,念书念书,书能当饭吃?地也分到手了,再不上心,都喝西北风去!

婶子,你莫急,野菱是你闺女,也是我俩的姐妹,我们和你一块儿找。樱桃斜过眼示意米香说。

其实,昨晚野菱去了樱桃家。樱桃又叫来米香,三人裹在一个被窝,叽叽喳喳说了大半夜,天快明了方入梦境。樱桃和米香故意领着野菱母亲房前屋后绕了一圈,而后转进樱桃家的院子,灵芝一眼瞧见野菱骑在一棵桃树的树杈间看书。灵芝很生气,像乐队指挥那样,伸出手点着野菱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能上天啊?快下来!野菱是被灵芝押着回去的。你就死了念书这条心吧,左邻右舍你去访访,有几户种地人家的闺女把书念到底的?

秋冬时节,民便河清淤筑堤完工后,王金山身体就不行了。老中医拖着尺把长的胡须出出进进,成了野菱家里的常客。中药熬了一壶又一壶,王金山的病也不见好。王金山病在下身。王金山总说那里冷。村里组织实施的民便河清淤工程持续了半个月,王金山天天站在民便河里捞淤泥,冰冷的河水一点一点吸去下身的热量,河水的凉气盘踞在骨髓里。灵芝似乎明白了什么,每次用热毛巾为男人擦完腿,毛巾窝成一团掷在脸盆里,忿忿地说,千刀杀的,害人哩;害人哩,千刀杀的。野菱已经十五岁了,不明白父亲得的什么病。王金山很能吃,觉也睡得香。但能吃能睡不等于王金山没病,王金山不说,也瞒不了灵芝。王金山的病招惹了灵芝。灵芝的眉宇间潜着忧愁。

入夜,野菱时常听到隔壁房间母亲似有若无的叹息;甚至,母亲灵芝还会骂人。灵芝说,千刀杀的,害了男人,也害了女人。那个千刀杀的是谁呢,野菱像演算算术题一样怎么也算不出结果。王金山说,会好的,会好的,慢慢来。

老中医完成问询、把脉、包药、收钱一整套程序后,提起药箱临出门时说,这病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只是有些事该忍则忍,不能急于求成,两口子过日子不全在这件事上。

野菱更琢磨不透了。

这年麦口, 灵芝把黑三领进家,开宗明义地说,金山扛不了这个家,苍耳念书,野菱不当劳力使,又顾家里又顾地里,我一个人总不能劈成两瓣。这些日我琢磨来琢磨去,得找个帮手。黑三兄弟没有妻室,队部的砖窑早就封口了,不用去守窑了。人又精明,从今往后就让他帮帮咱,咱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一家人不作两样待。灵芝的想法由来已久。那年黑三把蒲草背到乡医院抢救,尽管沒留住一条命,黑三还是王家的恩人。灵芝对黑三心存感激。王金山患病以后,灵芝就有把黑三领进家门的想法。外人就是有闲言碎语,也塌不了天。灵芝是这么认为的。

野菱曾经受过黑三的恩惠,对黑三本没有反感,再说家里添一个劳力没什么不好。灵芝的决定对王金山是一个不小的刺激,王金山在这件关乎个人和家庭声誉的事情上,拿不出主见,也做不出选择。事已至此,王金山捏着尖细的腔调说,走一步是一步吧。

黑三以一个助手的身份介入这个家庭的劳作与生活。收麦打场,犁地插秧,整个农忙季节,他像一支出征队伍的首领,出色地完成了各项农事。黑三是种地的好手,类似于当年的经营。比如插秧,大块的水田,插上的稻苗间距适中,纵横成行,施了肥,一地葱绿,不仅给人一种美感,还昭示出不错的收成;比如扬场,一把木锨上下翻飞,金黄的麦粒如一把展开的折扇腾空而起,又簌簌而落,麦粒与草屑各分一处,绝无混杂。这一场景如一场盛夏的表演,攫取了众人艳羡的目光。灵芝拿毛巾为黑三拭去额上的汗水。黑三兴奋的面孔有麦子一样的成色。

黑三干活不遗余力,让野菱家的农活井然有序地往前走,拿汗水和劳苦换来野菱一家人的器重和依赖。不为外人所知的,是成年以来,未曾亲近的女性角色,填补了黑三生活的空白。

灵芝腾出一间偏房,让黑三住进去。灵芝取消了与丈夫之外的男人的界线。夜间出来解手,野菱听到偏房有轻微的响动,母亲灵芝在黑漆漆的偏房里说,早点睡,明天还要做事。野菱缩回身,看到一个人影溜进堂屋。

早上,野菱看到父亲王金山双目酡红。

随着一声啼哭,一个女婴在野菱家的土坯房里诞生了。这女婴填补了蒲草夭折后的空缺。这丫头肯定找错了地方。才不对你好呢,你又不是蒲草。野菱无法预测,这个哭起来比杀猪还难听的丫头给她和这个家带来的是兴奋还是折磨。

灵芝的强行干预,王金山又人微言轻,野菱由学生变成了农民。她的生活不是散发油墨香味的课本,写着满分的试卷,也不是书声琅琅的课堂,踢毽跳绳的操场,而是烟熏火燎的灶房,摩擦碰撞的锅碗瓢盆,臭味逼人的猪舍,没完没了的农事,当然还有貌似户主的黑三。

野菱不愿意碰到熟人,她害怕别人问及那个叫苜蓿的丫头。

苜蓿是谁的呢?王金山没那个本事。野菱不止一次地设想着人们的猜疑。这样的设想如一记耳光抽在野菱的脸上。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提前介入了男女间的事情,而且,当事人是自己的母亲。

灵芝头上缠着蓝色头巾,捏着乳头让苜蓿大吃大喝。黑三像一个侍者,端来的青花碗里,晃着满满的红糖茶,上面漂着蛋花。月里养分源源不断的输入,让灵芝一脸绯红,上怀更加饱满壮实。

王金山一脚踢开走来走去的狗,挪动着两条细腿,出门去了。

米香和樱桃没考上中学,这对三姐妹聚会是有益的。

野菱倚着草垛,手里缝着一件小肚兜。米香问,给你妹缝的吧?野菱停了针线,咬着嘴唇不说话。樱桃说,野菱你千万别生气,我跟你说件事,听人说苜蓿不是你爸的,你爸以前上河工,不能那个——这是真的么?

野菱心上像被什么咬一口,耳根一阵热,眼泪刷刷地下来了。

苜蓿生下来,村里的女人常过来串门,嘴上夸苜蓿一天比一天添膘,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苜蓿看,那样子,像在辨识自家混在人家鸡群里的母鸡。女人们的举动证实了野菱的设想。没错,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怎么想鬼知道。黑三不无得意地附和女人们的评价,对苜蓿的小脸轻轻嘬一口。院子里响起鸡群尖叫扑翅声,一根棍棒撞向墙壁又弹回来哐当落地。父亲王金山背着手一脸阴沉。野菱感觉这个家像个玩杂耍的地方,人们的兴致指向了它。

家里要上演很多好看的戏呢。

米香说樱桃你就快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转而对野菱说,野菱你别听她胡说,一张臭嘴。樱桃自知口无遮拦,忙转了话题,野菱姐,反正我和米香也没考上中学,正好陪你一起玩,再说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以后找婆家也到一个地儿找,千万别分开。米香说找婆家由爹妈做主,由不得你,再说也不会那么巧咱三姐妹嫁到一个地方。

野菱弯起胳膊抹去眼泪,抬眼看到一只花花绿绿的鸟落在草垛旁的苦楝树上,歪着脑袋旁听三个村姑说话。野菱嗤的一声,那鸟射入云霄。野菱目光从树梢上收回来,说,米香,樱桃,我不想待在家了,我想出去找事做,做啥都行。

蚕房里窸窸窣窣,春蚕完成时日不多的咀嚼后,将在草笼上结满洁白的果实。那是农家土地之外的收获。家家户户熬红了眼的女人在守望着它们。

镇上茧站开磅在即。村干部家家户户过筛子一样通知春茧卖到镇上去,且要保证销售任务。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戴着墨镜,骑着电影里常见的三轮摩托车,在草甸庄横冲直撞。他们执行着对蚕农售茧渠道的巡查和监督。

野菱家没有完成村里分配的售茧任务,村干部领着一伙人提着大秤拉着板车,扬言要扒粮食冲抵短缺的春茧。黑三不好出面理论,毕竟名分不够。王金山见这阵势不敢硬碰。灵芝声嘶力竭,指手画脚,终究阻止不了这伙人进屋。

野菱,你死哪里去了?人家欺负到门上了,你快过来!

野菱举起一柄草叉,说,俺家一粒春茧不剩,全卖给茧站了,数量不够找春蚕要去,凭什么扒粮食?今天哪个拿走俺家一粒粮食,我就戳死谁!野菱让穿警服的人带去了派出所。

从派出所回来,一路星星护送,乡间土路上树影绰绰,树叶沙沙,如鬼魅相随。野菱光着脚,拎着鞋,吓出一身冷汗,等进了家门爬上床,已是子夜时分。

周末苍耳回家,母亲灵芝教育儿子,在学校安心念书,念不好书对不起野菱,不是野菱出面,家里的粮食早让村干部扒了。苍耳问野菱怎么回事。野菱说你只管念好你的书,天塌下来由我擎着。苍耳说,俺妹,考不上高中,我回家和你一块儿种地。灵芝刚喂完猪回来,一手提着铁勺,一手端着猪食盆,听到这话,铁勺指着苍耳说,没出息的东西,一家人拼死拼活就等你这句话的吗?一辈子捋牛尾巴,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你要给我把书念成了,王家靠你光宗耀祖呢。

收完麦,插完秧,镇上的粮站就开磅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往公家的粮库送粮食,当地人叫完粮。土地包干到户,不管收成好坏,交给公家的粮食一粒都不能少。

这是一年最热的时候。粮站门里门外到处是人、平板车和驴子。空气里混杂着汗腥、尿骚和草木气息。太阳悬在空中如凶神恶煞,热浪扑打着人和牲畜。验粮员龇牙嗑着麦粒,鉴定麦子的水分成色,他一句话决定粮食的命运。

野菱和父亲王金山还有黑三在烈日下等着过磅。阳光拧出野菱体内的汗水,野菱解开褂领处两粒纽扣,瞬间,野菱感觉有一种比太阳更毒的光照过来。抬起头,验粮员站在对面。你是草甸庄的吧?你抓把麦子让我看看。验粮员说。野菱说,要抓自己抓。验粮员奸笑着说,你想等到月亮出来吗?野菱很不情愿地抓起一把麦子,摊开手让验粮员看。来,手伸过来。验粮员勾着五指。野菱手没有伸,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验粮员趋前两步,弯着食指扒拉着野菱手里的麦子,扒着扒着就捏住了野菱的手。野菱猛地抽回手,厉声道,你到底是验收麦子还是验收我的手?野菱让验粮员出了丑,围观者提醒说,丫头啊,这号人不能惹,手里掌着权哩。当天,野菱的麦子没有过磅,拉回家又晒了两个太阳。黑三跟灵芝说,野菱的性子得改一改。

野菱跟米香说起完粮的事。米香说粮站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有个好差事,见到女人就起歹心,听说站长比验粮员还骚,哪年完粮时不睡几个女人。

进了正月,玩花船的就来了。玩花船,踩高跷,舞龙舞狮,是草甸庄一带源远流长的传统民俗文化,培育不少农民表演艺术家。大集体的时候,工作组一到,大队小队宣传队的锣鼓家伙就出动了。女的摇着红花,男的抖着红绸,唱着民间小调,踩着轻盈舞步。工作组的人就说王庄大队文艺工作做得好。花船、高跷、舞龙舞狮,平日很少露面,只在正月里出场。灵芝早些年就是花船队的“掌船人”,花枝招展地立于船内,手持花船,踩着锣鼓的节奏,和着竹笛二胡的旋律,左挪右移,进退自如。那“撑船”人油头粉面,能说会道,和掌船的灵芝以夫妻相称,不成想,那撑船人和灵芝把戏演到了床上。灵芝怀了孕,撑船人被推荐上了大学,黄鹤一去无踪影。靈芝嫁给了王金山和他的三间土坯房。虽有委屈,却也是一种归宿。野菱每次提到玩花船的事情,灵芝的心都会下意识地抽搐。

外面锣鼓一响,人们就坐不住了,村部大院、街道市口,人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挤挤挨挨围成一圈。野菱问母亲去不去看花船。灵芝说不去。苜蓿揪住野菱的衣角也要去。野菱说,我不带你去,人山人海会踩死你。苜蓿张开嘴,酝酿半天才喷出哭声。黑三把苜蓿抱在怀里说,乖,咱不去看花船,花船里有河蚌精,专吃小孩子。野菱心里说,要真有河蚌精,吃了才好。

王金山烟袋嘴磕着鞋底说,不出门怕人认不识你?苜蓿缩在黑三怀里不敢出声。

中考一结束,苍耳在家等消息,野菱问他考得怎么样,能不能考上普通高中。苍耳一把蒲扇横在脸上,一句话不说。苍耳像等着判决等了一个暑期,学校那边也没动静。野菱让苍耳去学校打听,苍耳说我不去,要去你去。野菱强拉硬扯把苍耳扯到学校,校方一查分数,野菱大失所望。苍耳泣不成声。

王金山自知黑三占了自己的地盘,在王家的地位名存实亡,又不敢发作,也无力发作——毕竟,和灵芝并非情投意合才促成这桩婚姻,灵芝不是怀了身孕,肉怎么会落到自己嘴里。苍耳落榜,正中王金山的下怀。狗日出来的,别人育的苗,长在咱的地上,等着跟老子种地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安慰苍耳说,考不上学校是命中注定,家里还有二亩地呢,饿不死你。灵芝说,苍耳书没念成,农活又不会干,一家老少四五张嘴,就啃那几亩地还不穷死。啃地也得会啃,要是种不好地,没个好收成,农业税、提留款没钱交不说,就怕连公粮也交不齐。

土地承包几年了,草甸庄不少人家已建起了砖瓦房,日月领着人往殷实里走。野菱家还是祖上留下的三间土坯房,后墙不是三根木头顶着,早就墙倒屋塌。房顶上稻草腐朽,风吹雨蚀,雨天墙脚摆满瓷盆瓦罐,接淅淅沥沥的雨水。黑三过来没几天,请人把房顶修缮一新。

黑三一向自恃精明,吃穿用度不甘人后。进了灵芝家的门,若无所作为,任由贫困左右,就是失职,不仅对不住灵芝,也有失自己的脸面。黑三和灵芝商议,编芦席卖,攒了钱翻盖房子。黑三是有底气的,父亲就是篾匠,给父亲打下手时就掌握了父亲的手艺。黑三带着苍耳出入集市,收购芦苇,在野菱一家人面前展示手艺。

这一年,在一阵鞭炮声里,人们看到,草甸庄又一座砖瓦房竣工了。

饭桌上,黑三说了一件让人振奋的事情。黑三说,我在镇上卖芦席时听人家说,上面下来新政策,公家不再让种地人完粮了,不仅不完粮,种地还有补助呢。以后收拉耕种都是机械化,年轻人都往城里打工去了。

野菱听得有些走神。恍惚中,野菱看到一条路伸向远方。

米香到县招待所做服务员不久,樱桃去了苏南一家服装厂。

米香出门前来跟野菱道别。米香是自己来的。米香说樱桃也去苏南打工了,听说是去了一家服装厂。米香问野菱知道不知道。野菱说樱桃没跟她说。米香说樱桃真不讲交情,至少跟你说一声。还姐妹呢。

野菱看到米香眼里水汪汪的,说米香你哭什么,能找到一份惬意的工作该高兴才是。米香说,野菱姐,我走了,不知哪天才能见到你,心里挺难受的。

野菱说咱姐妹三个年龄不小了,都往二十上去了,各人要走各人的路,又不能老是在一起。

米香说,要不我让二姨夫也给你介绍到县招待所吧,他是那里的会计。野菱伤感地说,米香我没你命好,我哪有头绪找你那样的工作,再说家里也走不开。野菱嘴上这么说,心里盼望着也能到县招待所去。

野菱没等到米香任何音信。

野菱去了镇办的窑厂。

野菱的工种是搬运砖坯。从砖坯生产线上取下的砖坯要经过搬运、码坯、风干的流程,方可入窑烧制。

盛夏,天地间就是一座砖窑。空气炽热而坚硬,把热量强行输入黝黑的皮肤,把皮肤里的水分逼出来。窑厂的工人们成了烈日下奔跑的红砖。男人脱去上衣,决绝地迎战骄阳;女人们包裹严实,任由咸涩的汗水在衣服和肌肤之间奔走。

汗水遮住了野菱的视野,淹没了她的眼睛。野菱弓腰曲腿,推着沉重的板车,像一把犁铧在腾起的热浪和尘土中耕耘。夏天是残酷的,有时以另一种方式折磨野菱和她的工友。一阵突兀沉闷的雷声刚刚抵达耳鼓,根本来不及撤离,暴雨如一条河砸下来。来不及遮盖的砖坯被砸成一滩烂泥。来不及撤离的工人们在暴雨里乱成一团......

一个响晴的中午,野菱在搬运途中昏厥过去。一个男工将野菱送往医院。医生的结论是:营养不良重度贫血,加之暑热天气过度疲劳导致晕厥。

野菱醒来时,看到一个小伙子坐在对面的病床边。野菱欠了下身子,对小伙子笑笑,笑得虚弱而羞涩。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留着寸头,长得壮实,看上去比较厚道。男工告诉野菱,他叫芦苇,窑厂附近的人。家里供不上学费,高中上了两年就辍学了。就到窑厂做工了。

野菱有些惋惜地说,家里要是能供得上,你准能考上大学。

芦苇主动到野菱的班组,和野菱一起搬运砖坯。下班后,芦苇带野菱到镇上电影院看电影。芦苇和野菱靠得很近,这是野菱和异性之间最短的距离。电影为彼此间神秘的距离营造出梦幻般的情境。蘆苇温热的鼻息扑过来。野菱的心飘荡在春天的微波里,又似长了翅膀,几欲飞翔起来。

在窑厂附近的运河边,芦苇的目光越过河水,遥望远方。野菱说芦苇你想什么。芦苇说窑厂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一定到南方去。野菱说去南方做什么。芦苇说去南方打工,不少年轻人都背井离乡,到南方寻找出路。野菱说我也跟你去。芦苇笑笑。

从运河边回来,太阳已经偏西。路过一块坟地,芦苇说这儿过去做过刑场,枪毙过犯人。忽然,一只大鸟扑腾着翅膀从坟地飞向树梢。

野菱扑向芦苇。

几年后,野菱从南方回来,一脸憔悴,眉宇间凝着愁怨。抱在怀里的孩子是她惟一收获。

家里又建起两座偏房,拉了围墙,院门高大气派,类似旧时的牌坊,与主房构成四合院的格局。汪塘边的柳树上挂一木牌,上书:王家客栈。野菱忐忑不安地走进院门,狗热情地迎上来,舔着她的鞋子,用这种忠实和热情的方式迎接这个不幸的主人。

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让母亲灵芝怒不可遏。灵芝说,既没媒人提亲,也没办婚礼,连个证都没有,孩子就生下来了,人家问起来,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说?农村婚丧嫁娶的规矩你不懂吗?野菱说,孩子又不是没有主,他爸说很快回来补办婚礼。灵芝说,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等着丢人现眼吧。

灵芝的话戳到了野菱的痛处。野菱和芦苇去的是江南一家电子配件厂,开始野菱住在女工宿舍,芦苇在城中村租了间民房,让野菱搬过去住。野菱说没结婚住一起不合适,芦苇说你是我的人,有什么不合适。经不住芦苇软磨硬泡,野菱和芦苇住到了一起。

野菱怀孕了,让芦苇回去和她结婚。芦苇说孩子生下来再说。

后来,芦苇从那家企业的生产车间转到了销售部门。往往是,回到租住房不是醉的爬不上床,就是不怎么想和野菱搭话。野菱问芦苇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芦苇说不要捕风捉影。孩子生下来,野菱问怎么办。芦苇说,你带孩子先回家,这边事情办完我就回去和你登记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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