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与花有关的精神救赎

2018-12-19 11:18若荷
满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纱窗盆花花枝

若荷

曾经种了十几盆花草。兰草、蟹爪兰、三角梅、长寿花、倒挂金钟、四季春等等。有些花,更是在早些年前就种下的,已经长得葱葱茏茏。自从它们随我搬进新家,便失去了本色,整天萎靡不振。是阳台大了,阳光过于强烈,空气缺少流通,还是冬天太冷,枝叶难以伸展了呢?不得而知。尽管我悉心管理,加倍爱护,任其枝枝蔓蔓,却始终不如从前在院落里长得水灵。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年,大概那些花草已经适应了楼上的生活,或者和人类一样懂得了迁就,它们一天比一天充满生气,渐渐活泛起来。两年时间,那些大盆小盆,便在我家的阳台和客厅里生息繁衍,布满了角角落落。铁或大理石做的精致的架子,分别将它们支撑起来,使这些花草和我的家人一样,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时间久了,室内布置感觉单调乏味之时,我就给它们搬一次“家”,从彼处搬到此处,乐此不疲。

这搬来搬去的习惯,我只管独自任性而为,也不知道花们到底会不会愉快接受。熟知我癖好的家人,竟然在某一天早上趁我出门时,把我的花一盆不剩地搬到楼下去了。那天天气很好,打开窗,微风徐来,心旷神怡,非常惬意,只是室内已然不见了花草,空架子被他们零乱地扔在阳台,架子下面那些曾经沾着泥渍的地方,还有他们刚刚用清水匆匆清洗过的痕迹……

夏季来临,家家怕自个的花在阳台上长得憋气,便纷纷把盆花转移到楼下,那里,紧挨着楼壁的地方有一圈水泥做的裙沿,或叫“花台”,设计得很好,既可搁置花盆,又可供人休息,常见有人在上面摆一副棋盘,两人抵首而坐,眼睛盯着棋盘对弈。花台实用,又不占院子,受人喜欢。入夏,家家户户的花尽数转移到这里,把个台面点缀得青翠欲滴。邻居们懂得谦让,把正对我家窗口的地方留出空白,不用说,我家的花们也可以从容享受这里的位置、空气、雨水和阳光了。

事情原本是好的,然而把花搬下去不到一周,我发现一盆长寿花的叶片发生了异常,原本厚实圆润的叶片,有的薄了,有的萎着,有的失去光华,面露憔悴,不但绿意全无,还像被阳光灼伤了一般,叶片灰白,仔细看,那灰白的叶片已经在整株花中出现几处。我不由惊呼,赶忙把花搬回家中,另外两盆长寿花也给它来了个“卷土重归”。一番清理之后,置于客厅留待观察,过了几日,忐忑中见客厅里的盆花并没出现大的变化,这才安心地把它们搬回阳台,打开窗为它们通风。

接下来的情形,却让我痛心不已。那天清晨,我走到阳台看远方的风景,无意中却发现临近窗口的地方,有一对飞蛾正在翩翩起舞。蛾不大,只有拇指盖大小,灰色翅膀上透出一股幽幽的蓝光。可能察觉到我的存在,这对娇小的蛾在阳台扑扑乱撞,双翅瑟瑟发抖,小小的身子拚命往纱窗缝隙里钻——它们也和人类一样,知道在异类面前羞怯和恐惧吗?看来,如果窗口没有纱窗,如果纱窗上方有一眼小洞,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投身而去。我想到飞蛾扑火的壮行,眼前的情景与飞蛾扑火的阵势几乎雷同。飞蛾扑火不是它们的习性而是一种本能,死,对于它们,似乎本就没有明确的概念和疼痛,何况火光还是那么绚烂极致。看它们那焦急的样子,我急忙拉开绿色纱窗,为它们提供奔赴的通道。可是纱窗拉开,它们却倏然返回,就在接近自由的咫尺之间掉转方向,仍然盲目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撞来撞去,我只好动用纸扇,轻轻将这一对“冤家”赶出困境。

过了一天,又有一对蛾出现在阳台窗口,我仍是如此让它们逃出,但是我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它们来自哪里?到底是什么使它们冒着危险隔三差五地光顾我的阳台?我观察了下面前的纱窗,纱窗关得严严实实,再看其他的纱窗,亦完好无损,脚下的花也安然无恙。又过了两日,当阳台上又一对飞蛾闯入我的眼帘时,我大吃了一惊,那三盆我从楼下搬回家中的长寿花,那些原本有些病态的叶子,此刻竟有一半干枯,有的已经毫无生息地落掉了,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尽了汁液,只剩下空空的叶壳绽出脉络,纵使叶片还挂在枝上,也变得非常萎弱。

在阳台上种花,本就无奈,久住楼房,你不可能再享受与平房咫尺距离的泥土的芳香和阳光的明媚,很少有人会在阳台上种出像在院落里一样鲜活的花来,然而就是种不好它,也不至于像現在这样一病之下花枝叶片无存。就在还挂着一半叶片的花枝上,我发现了一只虫子,在那些卷缩了的花叶上,绿色虫子的出现更是让人汗毛直竖。我一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寄居在里面的绿色虫子是造成叶子掉落的祸首,它们在吃过这些长寿花叶之后渐渐长大,变成飞蛾在阳台上横行瞎撞,企图寻找新的生命出口!

我赶紧去扯那些快要死掉的叶子,那些寄居着小虫子的叶子,再不扯掉,还会有更多的叶片被它们吃掉,未来的状况将会更触目惊心。

我一边扯,一边惊骇得汗毛竖起,心扑扑地乱跳。从没有过和虫们搏斗经历的我,被眼前这个场面吓坏了。我的花,我的三盆长寿花啊!

扯、扯、扯……当所有的叶子都被我扯掉之后,我把花拿到浴室的水龙头下用清水反复冲刷,我想用这个办法冲掉那些害人的虫子,把它们隐藏下来的卵冲个干净。

在我扯叶子的时候,我不仅看到了一只只恶心的虫子,还分明看到它们的卵附着在枝干和叶的背面,湍急的水流会把那些败叶冲掉吧?会把这些害人的虫子还有这些卵一起冲掉吧?枯败的叶片是冲掉了,冲净了,可是附着在叶上的虫是不会冲掉的,它们的卵也不是那么容易用水冲净。望着脚下一蓬零乱的花,我简直束手无策了。

经过自来水的冲刷,三盆长寿花中其中一盆几乎花叶全无,看着它们体无完肤的样子,我默默考虑是将它们扔掉,还是采取怎样的措施,以免它们死亡,以免让虫害传播到其他的花上。思索了半晌,我毅然做出决定,我要拯救这三盆花,我欣赏过它们,喜欢过它们,不能由于这一点儿虫害而让它们在我的阳台上枯萎。我想起了农药,想起那些在大田里劳作的农人,如果他们遇到这样的情况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唯有农药可以解决吧?缺乏农业知识的我,此刻想到用药物来使我的花起死回生。

不容多想,我取了钱包,顶着烈日下楼,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走进一家庄稼医院,向他们述说三盆花的情由,怯怯地询问里面的师傅,这是什么虫?什么蛾?又是怎样形成这样的虫害?师傅笑而不答,只顺手从药架上拿一包药给我,说将这包药兑多少水,分几次喷洒,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就不理我了。

我一一记着,但仍然不懂,想问又止住了。我想这对于他们,比起那些经常去买农藥的农民,我的这些问题根本不值得讨论的吧?仅仅是两盆花的问题,打一下农药就好,对见惯病虫害的庄稼医生们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我小心翼翼地把农药装进一个纸包,心想给花救命就靠它了,想象着回家之后怎么给它们兑水,怎么洒在那些光秃秃的枝上,好让它们尽早生效。一路走一路想。

我赶在黄昏前回到家里,不吃饭,先用塑料袋套住手,小心翼翼地取出药,找出一只久已不用的按压式喷壶,注进水试了下,还好用,这才依照庄稼医院师傅所说,将药按比例兑了水,摇了摇,一下一下按着,轻轻朝长寿花上喷洒。那般轻,却仿佛用了很大的气力,怀着心疼,生怕太粗暴了,使那些柔弱的花枝承受不了药力。只有一个下午,长寿花的叶子又被虫子吞噬去了几片,残叶落在泥上,却疼在我心上。

在花卉中,分门别类了几百个科,甚至几千个科,可我的这几盆花叫什么名字,我是知道的,长寿花是我给它们起的“爱称”。 2011年春天我出差,在朋友家看到它们娇艳地开着,一下就喜欢上了,那时它们生长在朋友家的后院里,有着无拘无束的枝叶,也是这么自由自在地生长。从朋友家回来,我把掐下的花枝分种在两只花盆里,两年之后,它们便长满一盆,春天天暖时节,长寿花开始吐蕊开花。花绯红色,花瓣的底部和边缘呈黄白色,从此一年四季不断发枝长叶,绽蕾开花。那肉质的叶片像玻璃翡翠般闪亮,让人忍不住抚弄一下,母亲就说,别用手动,你的抚动对花来说最不受欢迎。

有一次,我把几近开败的花枝掐下来放进一只空花盆里,扔在一边,谁知,这些花枝却如同没有被人伤害一般,鲜活依然,将上面留存的花蕾一一绽放,持续了将近一周。我在一周之后的时间里不敢看它,总觉它对我的举止透着鄙夷和冷笑,当生命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我鄙薄地将它们的叶脉剪断,扔进一个无人施救的绝望境地。它似乎嘲笑我,你就这样珍视一个生命?你就这样理解和包容着一切事物?

药打好后,怕家里人会动它,我把花盆放置得高了些。整整一个晚上,我做的都是与那些小虫和飞蛾有关的梦。早上起来,我发现花叶底下躺着数十条小虫子。花还没有多少精神,但我相信它们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只要悉心照料。做早餐时,我注意到厨房里的小白菜,联想到我的花,这才体会到农田劳作的辛苦,并敬佩起那些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

以前我买菜,总是挑有虫子的菜,却又不得带有明显的虫眼。无农药,虫洞少之又少,才是人们最佳的选择。殊不知,这些有虫的菜对那些农人来说,收获得是多么不容易。假使不用农药,任其一直生长,那么纵使一点儿不容疏忽,也会让病虫钻进菜根、叶心,稚嫩的叶芽和青青幼苗,不仅不能青葱可人,还有可能变成残枝败叶,难逃那些小小虫子布下的天罗地网!

有了这番醒悟,自此以后我不会厌恶那些带了虫子的青菜,也不会对那些种菜的农人品头论足,谁能知道,他们曾经是用怎样的心情来拯救过他们的庄稼?当我们整天长吁短叹现在不施农药的蔬菜越来越少时,我们绝对想象不到真正的种植行业是多么窘迫。年轻人出去打工,年老的默默无闻地打理田地。我小的时候,到处可见田间劳动的人,而今天,侍弄土地成了农村最廉价的劳动。无人愿意种田成了农村最大的困惑。80后、90后们自不必说,就连70后们也早已不再下田劳动了。当那些鲜嫩的青菜摆上案头的时候,你想象不出它们出自什么人之手,而我们这些只会用钱来换取菜菽的所谓城里人,不经亲力亲为,不经劳作与收获的过程,还要挑剔农民劳动成果的人,还有什么理由来宏篇大论地发表言说?面对那些农民,面对烈日当头的田野,我感到此次得到拯救的不仅是我的花,还有我的灵魂。

为了我的花不再遭虫害,我收藏了那包农药,后来细想感到不妥,毕竟,农药对人体是有害的,我把那些农药拿到楼下用泥土和了,深深埋进一个小花池里。倘若再有虫蚁钻食花池里的花根的话,这不多的农药或许还会及时地驱杀。然而这显然是不尽如人意的,我自忖,这会不会给泥土造成另一种污染呢?

确切地说,这还算不得什么药性很强的农药,不过是一点点粉末式的杀虫剂,我的不太聪慧的头脑,对那些杀虫之类的药物向来不喜,因此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我心疼土地胜过心疼自己,我的外婆,就在日本的铁蹄之下失去土地,失去种植的机会,病饿而死。在这个世上,我们什么都可以失去,都可以放弃,唯独不能失去和放弃的是我们脚下这块干净的土地。当我看到那些随意播撒除草剂的人时,就会想到被我一向溺爱的土地,是怎样承受着那种绝杀方式的蹂躏,尽管我们所爱的土地与之顽强地较量,我却得不到一丝安慰。我悲叹,那些曾经视土地为生命的老农,在他们皱纹折叠的视线下,再看不到有人荷锄而舞,在那蓬勃而发的野草上,再也不会有汗水的滴落。他们和土地一起,正经受着不知爱惜的后辈各种方式的遗弃。各种名堂的除草剂,使松软的泥土板结并且已经奄奄一息,我无数的乡村梦想,随着青青野草的枯萎沉入渊底。

初冬,一个冷雨飘洒的日子,有位十分要好的女友去世了,她死于癌症。生病前,她生活得很诗意。她对精神和肉体上的疼痛很敏感,不成想,她看去诗意与不受委屈的身体,竟那么不堪一击。春天,我们还相约一起看花,一张张相片将每一个笑容定格,夏天她就住进医院,承受了万劫不复的病痛折磨。

最近几年,随着网络的发达,交际面越来越广,熟悉的朋友越来越多,潜伏在每个人身上的顽疾也如雨后苔藓,冷不丁就冒出一撮,弥散成殇。每一件与农药有染的物质,都可能是使人致病的杀器。只是,在与各种污染越来越近的劳动场所和生活方式中,怎样才能做到有效地远离?

终究没有逃过虫害的命运,那几棵长寿花,最后还是死去了。现在,家里仍然种着长寿花,只是品种不同了。它们无论花还是叶,都比原先的要壮实些。有一盆蟹爪兰,是我父亲在世时培育的,奇怪的是它生长非常缓慢,自从挪进我家就几乎没长过。但它年年开花,秋冬新生的茎叶,一到春夏就枯萎了,只保存着父亲培育长成的那部分。我父亲养花,从来不随便取土,他在育花的泥土上很讲究,要么是从农家种庄稼的田里取来的土,要么是从山中取来的松针土。我有一个大哥,从前我们两家居住在一个大院里,他是父亲的忘年交。每回到我家里来,都给父亲带上一些山中土,父亲非常喜欢他。可惜他五十岁时去世了,得的也是癌症。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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