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能不能决出冠亚军

2018-12-24 09:58瘦猪
检察风云 2018年23期
关键词:选本大唐唐诗

瘦猪

唐人薛用弱有部小说集《集异记》,里面有一则故事。说的是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齐名。一日,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登楼会宴。三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辞多者,可以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吾之一绝句《芙蓉楼送辛渐》。”寻又一妓讴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吾之一绝句《哭单父梁九少府》。”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半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吾之一乐府《长信秋词》。”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众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下里巴人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中紫衣貌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诸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与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

值得玩味的“唐诗排行榜”

诸君听来是不是有点像现在的流行歌曲排名?这个小故事不一定是史实,却很值得玩味。我曾给一家报纸的阅读版面撰写过两年的图书榜评。表面上,图书以口碑、销量等综合指标排出前十位,透明、公平,其实里面的水很深。类似的排名,常见的还有“人生必读十本书”,“年度十大好书”,如是等等。古人没有这么明显,但从历代唐诗宋诗选本的异同上看,也带着优劣比较的痕迹。前几年,唐宋文学专家王兆鹏教授出了一本《唐诗排行榜》,利用电脑的计算能力,以古现代选本、诸家点评、现代论文引用及网络链接等考核指标,排出了唐诗前一百首。甫一面市,就引发了较大争议。例如,李白《静夜思》和孟浩然《春晓》仅排名第三十一和六十一位,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与杜牧《清明》居然名落孙山,颇令读者大跌眼镜。有媒体称,“古往今来,在古典名著和普通读者之间架桥的人非常多,采取的方法、推出的版本也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人采取排行榜这种违背常识常理的做法,既挑战了读者认知底限,又涉嫌夹带了利益诉求。公众的反感,事实上等于宣告了这个策划不那么成功。”网友则发挥一贯的恶搞精神,“李白感到压力很大,杜甫表示相信政府,王维认为排名神马都是浮云,白居易承认夺冠有困难,唐太宗宣布本人及家属不参加比赛。”当然也有不少支持者,认为用现代人比较习惯的接受方式来激发读者对唐诗的兴趣,于普及唐诗有功。唐诗究竟能不能排名?换言之,文学能不能决出冠亚军?同样专治唐宋文学的陈尚君教授给出了他的回答。

陈尚君首先厘清了科学排名和民间排名的本质区别。并指出唐诗(或文学)不能用西方“科学”的统计数据作为排名的绝对标准。就历代选本来说,即使经过时间检验,“大家公认比较有眼光亦较公正的殷璠《河岳英灵集》,以常建为第一,李白、王维都在其下,杜甫没入围”,放在今天,引起的争议不会比《唐诗排行榜》小。唐诗大多晓畅明白,无须专家点评。古人批点,皆附在选本之上,这就与选本标准重复了。唐诗在现代论文出现的次数与通常意义的引用率关系基本不相干,因为值得做论文的唐诗,多为“主题复杂、文本歧义、寓意不明、评价径庭、归属有异和系年未定”,和诗歌的影响没有一毛钱关系。陈尚君“对于网络,最为怀疑”,“检索试题和诗句会有很大不同,诗题、诗句常见与不常见又有很大不同。何况网络经常提供大量类似或相关的检索结果。”同样是王兆鹏选编的刊发于《文学遗产》的一百首唐诗,与前者相比,不仅同一首诗位置不同,且有截然不同的十三首,“仅隔三年,何以如此差异?只能说参评数据取资不同。”陈尚君总结说:“排行榜是物欲盛行的现代社会商业文化的一部分,带有很大程度的娱乐成分,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今人读古诗,最大的意义是陶冶心情,增加学养,奔波不必在乎别人如何评议。”此观点,我深以为然。

自古就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文学(还有绘画、雕塑等艺术)的好坏,主观性太大,而且不同年代,不同地区,不同人群,面对同一审美对象都会有不同感受和评判。陶渊明在《诗品》里,只是中品。白居易的名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要改成“晚来天色好”,才能在当时中下层人群里流传。若论文学造诣,无疑前者佳,但这不能阻挡广大人民群众喜欢后者,正如民谚所说,“白菜萝卜各有所爱”。

而我认为最值得深思的是陈尚君由此提出的几个唐诗问题。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没能入榜,为众人诟病。陈尚君专写一文《〈登幽州台歌〉献疑》论之。唐以后的历代集子、选本,不见此诗,直到清人杨澄刻本《陈伯玉文集》(陈子昂,字伯玉)才有。此诗最早见于其好友卢藏用《陈氏别传》,乃是从子昂诗句中引申化用而来。陈尚君论证,如是子昂所作,卢必收录;若如卢所说,此诗为子昂登台歌唱,而卢彼时正在终南山隐居,何以得听?“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即此四句是卢根据陈赠诗内容,加以概括而成,目的是在为陈所作传中将他的孤愤悲凄作形象之概括。”《登幽州台歌》到底是不是陈子昂所作,那是学界的事,并不影响我们喜欢它。但也从侧面说明,诗歌流传历史、接受历史是极其复杂的话题。类似的例子,还有《春晓》为什么也可叫《春晚》,《静夜思》存不存在中日版本差异等等诸多问题。陈尚君在《行走大唐》一书中皆有篇幅短小而论证严密的文章,给予解惑。

“行走”大唐的所见所闻

书中作者还特意写了几篇他人不太重视的唐代女诗人的文章,有著名的鱼玄机、李季兰,也有不为人知的张氏、赵氏,也有诸多文采飞逸的妓女。在古代,罕有女诗人能入选诗集,就连当代的《唐诗排行榜》也不见一个。陈尚君先写女诗人身世,再论其诗,最后由诗论人,让我们看到了一贯强盛的大唐的另一面。《心与浮云去不还,吹向南山又北山》结尾写道:“在时代的剧变前,任何个人都很渺小,但统治者经常希望每一个微小的人,都要如事变平定后的结论般选择自己的人生,否则就是叛逆,就要以你的生命来偿还本来该统治者承担的罪责。很不幸,李季兰就此走完一生,大唐王朝继续展示它的辉煌与伟大。”语气沉重,寓意深远。回顾历史,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呢?

我们跟随唐宋文学专家陈尚君“行走”大唐,看见唐朝的伟大,唐诗的魅力,也看见了伟大之下的卑劣,魅力之后的谜题。向来为人称作英明贤君,从善如流的唐太宗,“也有极其荒唐、几乎败政的另一面。”陈尚君引《册府元龟》史料,说李世民在继嗣的国家大事上昏聩不堪,做出好几次错误决定,为日后武则天登基埋下祸根。更有“妃嫔列于纱窗内,倾耳者数百人,闻帝与无忌等立晋王议定,一时喊叫,响震宫掖”的闹剧,被陈尚君讥讽,“几乎是后宫全程直播”,真可谓“稍逊风骚”。

文章即使沉痛,行文亦庄谐并用,《唐太宗的另一面》就是一例,反映了作者的匠心。纵观《行走大唐》全书,概莫能外。全部文章都是陈尚君数十年治学的厚积薄发,“发”得能让普通读者兴味盎然,乃是又一种功夫。近年来,以搞笑、大话等形式叙写历史的书籍,俯首皆是,但史实确凿、见识独到、文字优雅且不失幽默者罕有。这不禁让人无比怀念十多年前出版的“大家小书”系列丛书。《行走大唐》是“青青子衿”系列之一,其風格亦如“大家小书”,这个优秀的出版传承得以延续,令读者满意欢心。社会文化需要多元,既要有正襟危坐的高头讲章,也要有下里巴人的《故事会》,两者若能无缝接驳,岂不皆大欢喜!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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