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9 02:21顾抒
阅读(中年级) 2018年10期
关键词:陈老师跳绳公开课

顾抒

张小熊今年十二岁,陈老师比他大一轮,两个人都属羊。

张小熊很喜欢陈老师,但陈老师一点都不喜欢张小熊。

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隐隐约约地害怕。

她害怕张小熊在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点,干出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开学的第一天,张小熊就跑到陈老师身边,耷拉着眼睛,双手捂着嘴,“陈老师,我有一个小秘密想告诉你。”

陈老师愣了一下。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虽然有点不习惯,但出于职业的需要,她还是慢慢地弯下腰来,做出倾听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只能听见张小熊“咻咻”的呼吸声,好像一只住在森林里的野生动物。

但下一秒钟,张小熊“哇”的一声大叫,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

“你做什么?!”陈老师气愤地朝他吼道。

“陈老师,我的小秘密已经跑到你耳朵里啦!”张小熊却笑嘻嘻的。

“张小熊,你今天放学不要走,”陈老师感到自己被戏弄了,尖声喝道,“罚你一个人把教室玻璃全部擦干净!”

让陈老师欣慰的是,除了张小熊,这个班的孩子都很听话。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这个张小熊。

张小熊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单单为了纠正这一个行为,她就伤透了脑筋。“小手摆摆好,小脚放放平,小腰挺挺直,眼睛看老师。”陈老师按照她精心制定的班规,向孩子们发出指令。

所有的孩子马上做出反应,只有张小熊,他的双手还放在桌上。不仅如此,他还在不安分地捏着一团彩色橡皮泥,一块捏成圆圆的烤面包,另一块又捏成长鼻子的大象。

“张小熊!”陈老师提醒他道。

“陈老师,我正在喂大象吃面包呢。”

“你在胡说什么?”陈老师望了一眼其他孩子,他们全都惊恐地盯着张小熊,“大象根本不吃面包啊。”

“是香蕉做的面包呀,”张小熊弯起嘴角,“陈老师,你亲手喂过大象吗?”

“没有,”陈老师松开他的手,“快把橡皮泥收好,这不是真的大象!”

但是已经晚了,班上的孩子窃窃私语起来,一时间,陈老师的耳边充满了“喂大象”“面包”“香蕉”这些词汇,刚才严肃的课堂气氛荡然无存。

“吵死了!”陈老师拍了拍桌子。

于是,孩子们噤声了,他们都条件反射似的把手背到身后,连张小熊也坐得笔直。

一个月过去了,陈老师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公开课的准备之中。她反复地推敲这堂课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回答,每一张图片,不容许发生任何闪失。

讲课的内容是仁科幸子的《带来幸福的酢浆草》:吵了架的小白鼠和小黑鼠决定,去原野上寻找四片叶子的酢浆草,谁先找到它,谁就向对方先道歉……

陈老师觉得这个故事很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同学,她设计了许多问题:世界上真的有四叶草吗?为什么小白鼠和小黑鼠和好了?如果你和好朋友吵架了应该怎么办等等。又在课程的最后精心安排孩子们将自己心目中的幸福画成一幅图画,再将对朋友和家人的祝愿写在剪成四叶草形状的卡片上。

但在上课前,她想起了张小熊。这个孩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就会闹出意料不到的麻烦,必须得专门叮嘱他一下。

“张小熊,这节课,你一定听老师的话好不好?”陈老师对张小熊说。

“当然好!”张小熊问道,“那我要做点什么呢?”

“你答应老师,不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情,行吗?”

“嗯,那——与课堂有关的事情呢?”

“你什么都不要做!”陈老师坚决地说,“只要乖乖地坐着就行了。”

就像設想好的那样,课程进行得有条不紊,连最小的细节都是那么妥帖。当陈老师抛出那些准备好的问题时,连平时不怎么发言的孩子都纷纷举起了手,争先恐后地想要回答问题。

越过孩子们的头顶,陈老师从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观摩者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丝赞许。可是陈老师却有点走神——她一边聆听回答,一边却用余光瞥见了张小熊的脸。那个孩子的脸不知为什么憋得通红,手也没有按规矩背在身后,而是举到了耳边。

幸好,教室最后面的评委和老师们似乎没有看见。

于是陈老师趁着转身走向黑板的瞬间,暗暗丢给角落里的张小熊一个警告的眼神。

但这个事情并没有完。

接下来,无论是画图,还是填写卡片,张小熊都是那副嘴唇紧咬、满脸通红的模样,这下连周围的其他孩子都注意到了,班里开始隐隐地骚动。

陈老师不得不走到张小熊课桌旁,压低声音询问。

“张小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小熊摇摇头。

“那你怎么了?”

“陈老师,我真的可以说吗?”张小熊举起一只手。

陈老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师,你把‘酢浆草的‘酢字念错了,”张小熊得到许可,放心地大声说道,“这个字不念‘zhà!”

陈老师的头上则像炸开了一声雷,她完全蒙了。

天哪,自己在课前做了那么多准备,怎么最后会犯下一个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在慌乱之中,她本能地回击道:“怎么不念zhà?我一直就这么念的!”

“我原来也念错了,”张小熊认真地辩解道,“妈妈专门叫我查了字典的。”

如果是平时,孩子们说不定会笑起来,但此时是公开课,所以他们都忍住笑,一声不吭。

就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陈老师的公开课结束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讲台的。回到办公室,查看了字典,她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字的读音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用粉笔在教室门外画了一个圈。

“你这么不听话,以后下课哪里也不要去,就蹲在这个圈里吧!”

陈老师本来以为张小熊会反抗,不料他却老老实实地走进圈里蹲了下去,两手托腮。

“对不起,陈老师。”

陈老师有点儿心软,这么做是不是太严厉了呢?但是她又想,如果这一次不制服这个孩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你不能从圈里出来。”她又补上了一句。

“我知道了。”张小熊点点头,一副驯顺的样子。

从此之后,每一堂课下课,张小熊都会出现在那个圈里。放学的时候,没有得到陈老师的许可,他就不可以离开那个圈。这也惹得许多孩子一下课就聚在圈的周围,看熊猫似的看着张小熊。

没几天,粉笔画的圈就淡得看不见了,陈老师让卢婷婷每天按时把圈画好,卢婷婷觉得麻烦,干脆把粉笔交给张小熊,让他自己画。

她养成了每天放学都要去看一下那个圈的习惯,“你可以走了。”她总是故意特别冷淡地对张小熊说上这么一句,再离开学校。

时间一天天过去,失败的公开课留给她的难堪没有起初感受到的那么强烈了。她想,就算是惩罚,也够久的了。等满了一个月,就把张小熊从那个圈里放出来。

然而,就在满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陈老师在下班前意外地接到物管中心的电话,得知家里的水管坏掉了,有轻微的渗漏。她担心地板出问题,所以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每天回家,陈老师都要过江,这至少要倒三班车才行。因为走得急,陈老师忘了去看一下张小熊所在的圈,忘了对他说上一声:“你可以走了。”等她记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好不容易从第一辆公交车汹涌的人群中钻出来,在站台上等待着第二辆车的到来。

怎么办,要回学校吗?

陈老师望着挤满了人的公交车,瑟缩了一下。如果回去,首先要步行很长一段路,到立交桥的另一边去等车,而回家的第二辆车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张小熊应该会离开那个圈,自己回家吧。

今天班上有个孩子突然病了,上课之余又送她去医院,陈老师忙了一整天,这会儿腿又酸又痛,她几乎站不稳了。还有家里的地板,不知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第二辆公交车呼啸而来,陈老师在犹豫之中被人群簇拥着推上了车。她握着吊环,在周围袭来的一团团热气中迷迷糊糊地摇晃着。恍惚之中,她仿佛被海浪拍打着,回到了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个小镇。

陈老师的父母都是镇上的医生,从小时候起,每一顿饭前,她都要把手洗得发疼才可以坐下。念书之后,妈妈总是强迫她把医疗用品带去学校,以便随时消毒。有男同学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酒精棉球”,迅速传遍了全年级。镇上的远乡近邻都知道,“酒精棉球”的功课最好。所以第一次考70分时,妈妈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第二天脸上带着五条紫红的杠去学校,引起了同学的惊呼。她也觉得考出这种分数是自己的过错,从此加倍努力,直到高中毕业,再也没有让父母失望过。上了大学,远离了父母所在的小镇,但她绝对不会放纵自己。那四年,陈老师既没有去过舞会,也没有谈过恋爱,每天晚上,她都准时出現在自习教室,又按时离开。

对陈老师来说,曲线的跌宕起伏并不重要,她始终如履薄冰地走在一条完美的直线上,从无丝毫偏差——只除了那次70分和那个“酢”字。

不过,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洗手吃下一包瓜子。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度让同屋以为宿舍出了老鼠。此外,大学开学的头一天,她就将过去一直带在身边的酒精棉球盒丢进了垃圾桶。

终于,她毕业后第一个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却遇到了张小熊这个难缠的孩子。

天已经黑透了,陈老师迈动疲累不堪的双腿,奋力奔跑着。

远远地,她看见了张小熊还站在那个圈的中央,冻得瑟瑟发抖,正茫然地四处张望,似乎在盼着她的到来。

“张小熊!”陈老师急忙喊道,“你可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那个圈如同窨井盖碎裂一样,向内塌陷,张小熊整个人也随之掉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陈老师浑身战栗,差一点失声叫了出来。不过,随着公交车一阵剧烈的颠簸,她猛地醒悟过来,自己哪里也没有去,而是紧紧地抓着吊环。现在,她要回家修水管,但张小熊说不定还蹲在那个圈里,等着她去说一声“你可以走了”。

不行,我必须回去,陈老师想,万一张小熊还在那里等着我呢?!

她急忙在靠站时下了车,又到对面换乘。

回到学校时,陈老师的衬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走廊里,不过,不用走到教室门口,她就发现,圈里空空如也,张小熊根本不在那里。

陈老师停下脚步,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她想,“那个孩子怎么可能乖乖地待在那里呢?!”

陈老师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量,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点。

她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想要闭上眼睛,让风吹一吹自己因为赶车而蓬乱的头发。

然而,操场中央,一个孩子跳跃的身影却蓦地映入了陈老师的眼帘。

那圆圆的脑袋,实在很像张小熊。

“张小熊?”陈老师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是不是张小熊?”

孩子停止了跳跃,朝上看去。

“陈老师——你回来了!”

陈老师连忙下楼,跑到张小熊身边。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吼道,“老师刚才去办事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但这一次,语气里却没有一丁点儿怒意。

“我没有不听话呀,”张小熊举起手中的跳绳说,“陈老师,我没有离开你画的圈啊。”

“什么?”

“陈老师,你看,”张小熊把跳绳丢在地上,围成一个圈的样子,又慢慢地拿了起来,“我只是把你画的圈拿起来了而已。”

陈老师愣愣地看着张小熊,她做梦也没有想过可以把画的圈从地上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个月,老师都让你站在圈里,你是不是很难过?”

“没有呀,”张小熊还是用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我看过‘三打白骨精呀,孙悟空去化斋的时候,就用金箍棒画个最安全的圈,让唐僧和猪八戒他们站在圈里。隔壁班的李桐和夏妮妮每天都会到我的圈里来玩。对了,有一次下课的时候,还有一只野猫走进了圈里,我对它说了好多好多话呢。陈老师,你回来了,就和我一起跳绳吧。”

说完,张小熊把手里的跳绳递给陈老师。

就这样,陈老师接过跳绳,和张小熊一起跳了起来。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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