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城

2019-01-07 11:04陈嘉禾
西湖 2019年1期

陈嘉禾

2016年春,南京,藏在日记本里的火车票

我总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特别怀旧。比如今夜,在给那些十八九岁、半年前才刚从高考的压力中释放出来的孩子们准备他们进入大学的第一堂西方文学史课讲稿时,我翻开了六年前的日记本。

日记本上的字迹已有些陌生了,稚气里透着一股认真。六年前的我与现在的他们年纪相仿,有着令人艳羡的活力,满口谈着“悲观主义”实则对一切充满希望,一觉睡醒似乎就能消化疲惫挣扎为成长。彼时我在欧洲念书,南法的气候舒适宜人,一件衬衫和一件大衣就足以度过一年四季。我奔波于大学群的各个教室、研究中心,甚至音乐厅、博物馆,听五花八门的讲座,赏各式各样的演奏与画作。最初还有闲暇去打量哪位教授挺着大肚子或是领带没有系端正,与身边的人讨论一句某个指挥家长得很像当红电影里的男主角;后来连这些都无暇顾及,只是埋头专注地写笔记,犯困的时候敲敲脑袋。晚上爬回山顶和几位朋友合租的公寓(我总是最晚回去的),与她们闲聊几句,写写日记,写写那些不能、不想或不便寄出的信,再把相关的门票顺手贴上,就抱着厚厚的日记本沉沉睡去了。

那四年时光,我似乎耗尽了年少岁月所能耗尽的所有热忱。

日记本的皮套子已经破了,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好几叠火车票。我不禁讶异当时竟然跑了那么多地方。火车于我们是最为实惠的出行方式,我们牢牢把握着属于22岁以下青年人的优惠,一如中学时回家乡过年,定要揣上学生证以获得火车半价优待一样。那时我们几个室友,一到假日就兴冲冲地订好欧洲铁路通票,没有固定线路、没有精心制定的出行计划,一切随心所欲,每个国家、每个城市都想去瞧一瞧。尽管之后我们合伙买了一辆车,但依旧不愿放弃搭乘火车,反而愈加珍惜每一趟轻松的旅程;我们在车上闲谈,时而探头看窗外阳光下成片的薰衣草。

后来我从欧洲回国,在一个所谓的“新一线城市”生活。人们喜欢这里,说她既有大城市没有的清净,又有小城市没有的繁华。然而在这个春天,每每沿街散步,听着划破宁静的汽笛声,看着飞蛾冲撞着高处街灯之时,我都会心疼这座城市在孤傲与迷惘、蜕变与坚守之间的拉扯,正如同当初揣着火车票的我们。我们揣着的并不仅仅是半价的优惠,而是我们隐隐为之骄傲却又不知如何挥霍的青春。

我叹了口气。心潮澎湃、感慨良多的夜晚,安心备课怕是不可能了,幸亏是第一堂课,与他们唠嗑几句也能应付过去。当初在异国相识的朋友们,回国的几位还能见面,但大部分只是偶尔电子邮件往来。这一夜,我心里突然涌起了许久未曾出现的冲动:重走那列火车走过的路,重新聆听那些闪着光的日子发出的声响。

也许还能有幸与她们一起,也许一个人。

2011年春,蒙马特高地,忧伤的丁香花

“老师,你可以不按时间顺序讲课吗?我想知道你的偏好,更想知道文学史于你的意义,文学史于我们自行创作的意义。”

那天的唠嗑显然效果极好,我给孩子们讲起文豪们或迷惘或激情的青春岁月,亲切如谈论自己身边的好友。课后我向他们征集意见,一个孩子这样对我说。

我看向他们期待的脸庞,突然意识到他们既然选择这里,心里一定有一个写作的梦想。他们也许会更看重习作课,而不解于分门别类研习各流派基本特征的意义。如此,不如就让我把自己的故事及思考与他们分享,或许比照本宣科能给他们带来更多启发。

那一夜回到公寓,气氛异常凝重。

涵英像是大哭过,眼睛红肿着,画架被搁在一边,昨日是怎样今日仍是怎样,毫无进展。岚汀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眼神迷离。清沐站在窗边轻声讲着电话,一只手牢牢把着窗檐,蒲公英在几声鸟鸣中飘飞,落在她的手臂上。

空气从未如此压抑,我的动作也随之变得很轻很轻。轻轻带上门、放下包、换好鞋、走进房间,不敢四处张望,不发一语。

“她一定会没事的,我们都在为她祈祷。您也要注意身体,多多保重。有消息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您。再见。”

清沐挂断电话,朝我走过来。她的语气里已然带上了一点哽咽,但她还是尽力微笑,递给我一个纸袋:“晚上好啊。你喜欢的点心,新款的,我下午路过面包店的时候顺便买了。”

“你在跟谁打电话?你们怎么了?”

清沐没有立马回答我,倒是涵英哑着嗓子,“你每天把自己弄得那么忙,身边的人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

“别说了,我们之前不也照样没发现任何预兆吗?不是她的错,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到底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格郁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她给自杀热线的接线员打了电话,但拒绝告诉接线员地址……地址现在是查到了,救护车已经赶到,但或许已經晚了……我在给她家人打电话。”

格郁与我们不是特别亲近的朋友,但也算维持着不错的关系。她与涵英同在美术学院,最初商量合租公寓的事,问她要不要与我们一起;若不是她婉拒了,我们本就能成为室友。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在学校里依然是同甘共苦的战友,每每考试季临近,都是她飞奔着去图书馆帮我们占座;有时我们深夜留在学校写论文,也是她为我们买来咖啡。

我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头晕目眩,随后便是隆隆的回音。“为什么?她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在她家里翻到了病历本,上面有抑郁症的诊断报告。”涵英的嗓子还是哑着,话里似乎仍然藏着我对朋友漠不关心的责备。

清沐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先别想太多,我们现在做不了什么。医院在城区,已经这么晚了,我们也不方便下山。我已经把我们的号码都告诉了医院,有消息的话他们会打回来。我们只能为她祈祷,祈祷奇迹能发生。”

“那今晚不睡了吧。我们一起等。”

我们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好消息。黎明时分,医院给我们打来了电话。清沐接完电话后双手就不断颤抖,“我怎么跟她父母说,我怎么跟她父母说,我答应过他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你们朋友的钥匙,你们有空去帮她收拾收拾东西吧,她父母已经买了下午的机票,大概晚上就会到。”在医院救护中心,医生把一串钥匙放在我的手上,“辛苦你们了。”

我们向学校请了假,一行四人朝格郁租住的公寓走去。

一夜未睡,流了太多担忧的泪,就连清晨的阳光落入眼底也尽显苍凉。我们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浑浑噩噩地一步一步走着,彼此搀扶着好不让对方跌倒,或是要跌倒就一起跌倒。我们四个,虽然在异国勉强拉扯着自己的生活,实际上却还是脆弱的孩子。房租和学业就已足够让我们不知所措,更何况死别。

涵英整理着格郁的衣服,我收拾她的书本和画作,看到了她的日记。

我想翻开她的日记本,却永远得不到许可了。

但我依旧执意翻开,我相信她会在与世界告别前留下一些什么,也不愿错过她最后的愿望:

2011年4月6日,星期三,阴

今天画了一幅画,也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幅了。画的是我周末常去的爵士酒吧,那支乐队并不怎么知名,因而酒吧少常客,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常客之一。我特别喜爱那位女歌手的伴唱。

周末时我的很多同学都会出去旅行。涵英与我在一个系,她有三个关系很好的室友,一到周末她们就乘着火车往南欧去。前两个月,她们还去威尼斯参加了狂欢节。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南欧,也许是因为她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我没有的对生活的热情吧。我不喜欢南欧的阳光,不喜欢欢腾的街道、跳着舞的人和绚烂的色彩。我更喜欢北欧的峡湾,和那里笼罩土地的冰川。

她们把我当作朋友,邀请我住进她们精心装扮过的公寓,出行前也总要问问我想不想一起。但对不起,她们这样做不值得。我无法与人群相处,无法像她们一样尽兴说笑,无法像她们一样,总能爱自己、保护自己,也不忘给这个世界献上一份盛大的热爱。我不想保护自己。我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格兰凯恩杯里的威士忌美得像琥珀。我学过品酒的,却偏要大口大口地喝,不要什么馥郁诱人、余味悠长,只想让那烈酒灼烧我的味蕾和咽喉。

我身边有太多的善意,我却无力偿还。就如她们把我当朋友,我却只能在考试季给她们鼓劲;就如我的父母每天打长途电话问我状况如何,我却无法与他们分享自己的真实生活。无力偿还的善意,久而久之就会变成充满恶意的负担,我开始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挣脱了。

我很喜欢的一部叫《波西米亚人》的歌剧,La Bohème,这个词在法语里意为“过放纵生活的人们”。我从这里,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放任自流,便是艺术的一种吧。放任自己被生活撕咬,放任自己被伤害,也放任自己伤害自己。艺术是我仅剩的挚爱,别人看來极端的行为,于我却是那样纯粹。

哦,我还在这部歌剧里认识了蒙马特。我听说在蒙马特,每个艺术家的窗外都有紫丁香萦绕;还有一面墙,人们用不同语言写着自己的爱,隐秘、克制却又浓烈、蓬勃。如果我的人生就此结束,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如果这篇日记有幸被人看到,请你今后去蒙马特旅行时,为我带一朵丁香;也请你尽可能依然盛大地爱着这个世界,爱一个两个身边或远方的人。柏林墙是隔阂,爱之墙是融合,两者都是伟大的艺术,一如每个拥有爱恨的人都是伟大的艺术家。

后来我们当然去了蒙马特,在花了好几个月平复心情之后。我们找到了格郁常去的那家酒吧,喝了她常喝的威士忌,也租来了《波西米亚人》的光碟,肃穆地体会着她试图传达的一切,却没有人敢说自己真正感悟到了。那几个月时间里,清沐发疯似地读存在主义著作,她说这是一种能安慰她的哲学观念,让她知道做出选择的格郁实际上是自由的,面对生死的我们实际上是能借此成长的。而我,非常不幸地,那个月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研读艾略特的《荒原》。每次刚摊开书本,我就再没勇气读下去,因为他这样写:

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

死地上养育着丁香

正是在那时我意识到,一切的艺术形式,没有懂与不懂之分,只有是否有共鸣之分。艰深晦涩的诗句,宏大繁琐的背景,都不必深究;若其中有某两个词与我们的生活历练相关联,我们便能动情。

后来我们凝望着那面蓝墙,睁大双眼想去看明白那所谓隐秘而浓烈的爱。我听到清沐在哭,“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懂她啊。”

又到四月。

我如今已可以站在讲台上与他们回忆以往,只是讲完这段故事后心情依旧沉重。傍晚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门缝里突然塞进来一封信。一个学生写的,没有署名,而初识他们的我也暂时分辨不出这是谁的笔迹,清清爽爽写了一页纸:

老师,听您的课,感触颇多。最近刚经历了失去至亲之痛,难以调节心情,却从您的课里得到了自我抚慰的力量。如您所说,流派是一种我们能选择的生活方式和信仰。我喜爱您的哲学系室友的观点,我们无法逃离生离死别,但我们能够选择看待它的方式。我们由过往的一切苦痛与喜乐造就,自由如风,悲哀亦是一种生活之乐。我想这是她学习存在主义的意义,哲学流派如此,文学流派也应如此。历史给予我们活在现实的力量,也赋予我们提前洞见未来的警醒。

泪水渐渐爬上我的眼眶。我想深深地祝愿这个坚强的孩子,相信他即便余生并非都是坦途也依然走得铿锵;也想念蒙马特,想拥抱曾彻夜难眠独自落泪的格郁;想拥抱艾略特,从他的荒原上摘一朵丁香,安静地放在格郁的墓碑旁。

2012年冬,巴黎高等师范学校,

水在咖啡壶里沸腾

我们念完大二那一年,巴黎高师要开一个人文学科的研讨班,面向全法招四十个文学和哲学专业的学生,周末上课,以讲座和圆桌讨论的形式。教授向我们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

巴黎这座城,这两年去是去过,只是出乎意料地去得不多,或许是由于大家一致认为,既然在法国读书,去巴黎总归是方便的,有空时更应该多去其他国家游览。因而,少数几次去巴黎,也不过参观了一些知名景点而已。但我知道,那些景点远远不够。在埃菲尔铁塔上看黑压压的屋顶,远远不够;在蒙娜丽莎像前看涌动的人潮,远远不够;甚至当我们为圣母院里的点点烛光和断臂的维纳斯哭泣的时候,也只是看到了巴黎的一隅。周末上课,意味着我每个礼拜都有机会去一趟巴黎,在那里住一晚。如此频繁来往,一定会让我更懂这座城。

我和清沐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备考,以争取这个我们向往已久的机会。岚汀因为在大二的成绩出色,有机会跟着历史学院成就最高、最有见地的教授学习。涵英那时已经创作出了一系列饱受赞扬的作品,正在筹备自己的第一次个人画展。相较她们,备考是一个有点寂寞和枯燥的过程。我們很久没回公寓,陪伴我们的只有图书馆的木桌椅、头顶的灯和窗外的云。

最终我们如愿以偿。

研讨班的全部课程在高师本部进行,每天下午四点结束,这意味着我们又要再次寻找住所。我们在开课的前几天便去往巴黎,熟悉公交线路,寻觅合适的去处。我对巴黎的咖啡馆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清沐也是。我们知道几十年前的巴黎正如一座庞大的咖啡馆,哲学家、妓女与流浪汉熙来攘往,取暖,谈话,保持身体和头脑活跃。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门前驻足,向老板询问能否借住。“你们住我这里可以,二十岁在外面读书也挺不容易。我可以让你们少付些房租,但你们下午回来得帮我干活,这一带的人忙,晚上咖啡生意好。”

“咖啡我会做。”清沐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微笑望向老板,“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现在为您做一杯。”

我惊讶地望着她,“怎么从来没见你做过?”

“做咖啡是艺术活。虹吸壶、摩卡壶、法式滤压壶还有磨豆机,这样一套装备摆在公寓里,很占地的。而且,每天回去就不早了,你难道想要我做咖啡给你们喝,让你们一个个都失眠呵?”

于是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熟练地操作虹吸壶,加热、研磨、旋转搅拌,加水时还特意选了欧洲人偏爱的配比,萃取后不忘拧干湿毛巾搭在下壶上降温。最后她端出咖啡时,老板眼里已是克制不住的笑意。

一切都是托这杯咖啡的福。

在高师的半年学习生活很充实,充实到让我不愿像以往那样细致地构想自己的未来。早起、买热饮、搭班车,上午接连不断地听讲座,下午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争论,晚上回咖啡店帮着干点活,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

清沐比我理性得多,偶尔在摆弄着那些器具的同时会与我讲讲未来的打算。文学系的我,平时虽已在努力补习哲学知识,却始终跟不上哲学系的她的思维。她并不算那种很健谈的人,但一旦讲话就字字铿锵,与她的名字一般,理智而不失热烈,清冷却又如沐浴着阳光。而我,虽时常给人留下侃侃而谈的印象,实则经不起逻辑的推敲,听清沐讲话的时候,我经常傻眼,无力去评判,思绪被自惭形秽占据。

清沐是那么温柔的人:看到我傻眼了,就适时为我解释或索性中断这个话题。我的其他几位室友都热衷于开彼此的玩笑,从对方今天穿的衣服很像十九世纪的贵妇人,到互相调侃彼此的言谈举止幼稚如小学生。但清沐不会。我们也开她的玩笑,她只是与我们一同微笑,她从不嘲人却总是自嘲。与她相处很安心,像疲惫的游人走进一座刚下过雨的花园,一片清新。

然而花园并不总是下小雨,疲惫的游人也并不始终随和。暴雨过后的花园,落花落叶满地,水分多到灌满了土壤的空隙仍不满足。那天上午在班车上,我们从报纸上看到国内高校传出的性侵等丑闻,开始讨论起今后要不要回国。

我说我要回去的,我仍是理想主义的信奉者。我说尼采一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此他相信我们能够“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清沐皱着眉问我,“你真的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吗?我更倾向于认为个体是渺小的,历史的洪流里,我们即便付出非凡的努力,现状也可能只改变了一点点。”

“那你呢?你就留在这里吗?因为自己渺小,就不愿意尝试了吗?你这不是在逃避吗?”我那天的脾气十分暴躁,字字句句都像是质问。

“留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我在逃避。”她也严肃了起来,“我只是选择自己认为合适的,并试图证明它是合理的。”

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虽然我经常提醒自己要学会包容别人不同的见解,却无法对好朋友的不同见解保持释然。因而那天上午的讲座,我不准清沐占第一排的座位,要她在后面与我讲清楚。我提出的所有观点被清沐一一平静反驳,我毫无盘算的黯淡未来似乎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她清冷的语调以及长时间的沉默此时尤让我气急败坏。我摔下笔记本,往咖啡馆跑去。我知道她也拔腿追出来了。

那个中午我用尽了最后的理智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摔碎咖啡馆里的瓶瓶罐罐。我发狠地把衣服一件件硬生生地塞进行李箱,重重地合上。清沐蹲在我身旁轻声地和我道歉,我推开了她。我拖着箱子一个人跑回了南法,又觉得回公寓似乎过于狼狈,于是调转方向盘往隧道冲去。意大利与南法只隔了几座山。中途跨越国境时我被拦下查护照,他们对我微笑,祝我旅途愉快,像对着每一个到另一座城市拜访的旅客微笑一样。他们不知道,我在进行一场纷乱的逃亡。

到达热那亚的时候已是傍晚。我下车看海。海浪似是不知疲倦地袭来又后退,我数次想陷入它的漩涡跟随它一起淹没,却又深知它什么都带不走。我刻意不去想,往事却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尼斯的夏夜晚风微凉,我和清沐坐在蔚蓝的海岸看星空和远方的灯塔,借着昏暗的灯光辨认每一艘船的船身上写了什么罗马数字。什么都不能轻易地结束。

三年前的一件往事忽然从我心中掠过。还在念高中的我选修了《法律常识》,放寒假时,一有空就去附近的一家西式小餐馆背书。我并不热衷于背书,常因这拗口的条文而感到烦躁;但那家餐馆里永远放着慵懒的爵士和闲适的乡村音乐,人们脸上的表情永远沉静平和,我也便渐渐地跟着他们变得平心静气起来。

寒假的最后一天,我照例去了餐馆,想把最后一章《婚姻法》的有关条文背下来。那天的进展很顺利,本该是个开心的日子,可在我放下书本的时候,却收到朋友断断续续的短信:

我新学期的学费全是我妈付的,我爸不肯承担。

生活费也是。

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还发生过许多事,但妈妈不准我跟人讲。

时间越长我越觉得父亲的淡漠和自私。他似乎想要占有一切而不付出任何。

消息一条一条地涌入,我来不及消化,更不知如何安慰。那一刹我只觉得我所背下的法律条文竟是如此苍白无力。它能保护每一个人吗?即便保护了,人就可以因此不再烦忧了吗?那些存在了成百上千年的偏见、那些情感的巨大裂缝,一个孩子、一个母亲和一个家庭的幸与不幸,那无数个法律不能解决的问题,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那天我在餐馆里哭了,在沉静平和的众人中,满脸写着莫名忧虑的我犹如异类。当然别人未必这样看我,他们也许觉得我是因为刚拿到一张不及格的考卷而心事重重。但那一天,在这些支离破碎的消息中,我看到的是同样支离破碎的蓝图。今天我又再次看到了,我天真依旧,那張蓝图比当初看到的更加残破不堪。

我想起小时候读的一本书,“她看着窗外的夜色,心想如果世界能就此结束,那该有多轻松。”然而什么都不能轻易地结束,记忆不能,世界不能,善与恶皆不能。我想到格郁,一阵心酸,或许于她而言,结束是一种幸福吧。但我不能,我想着格郁的日记。蒙马特是属于爱的地方,那里永远只应有流淌爱意的墙和盛放的丁香,我不愿那里因我而再次悲伤。

我弯腰捡一块石头,手却在颤抖。想把它扔到很远的海中,大喊,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夕阳沉落,灯塔点亮,最后几只海鸥惊慌地从低空飞过。

这里是热那亚,本该是一个出发的地方。哥伦布从这里出发,开辟了崭新的航线;帕格尼尼从这里出发,他的琴声与他的足迹一样遍布各地。而我竟然逃离至此。逃离。刚到高师的第一节研讨课,教授让我们预测第二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有人猜是写《逃离》的爱丽丝·门罗。后来我去图书馆借阅这本书,读完后,心像被什么梗住似的。所有的逃离最终都失败了,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无法逃离现实。

也许清沐是对的。理想主义,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又或许我是对的,直面现实,也不过是“逃避理想”的幌子。我们的争论本就无对错之分。我突然深深地为这场无对错的争吵感到羞愧,它原本可以是一场心平气和的交流。我也为自己这场无目的的逃离感到羞愧,在此之前,我虽然知道自己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那些琐碎的烦恼,却不知道自己的脆弱与迷失已严重至此。

但转念一想,我又何必羞愧?一个人的选择唯有通过不断权衡取舍才得以真正成形;一颗平凡的心灵,也唯有通过不断地解构与重构才能愈发强韧。于我如此,于清沐何尝不如此。我调转了车头。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座山,什么也不逃,我在热那亚没有居所。尽管,我最终还是为自己那突如其来的火气感到抱歉,并且站在公寓门口犹豫了许久。

山下灯光点点、安静祥和。还是那般美好的夜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如同一只平静的咖啡壶,即使不久前水在里面滚烫地沸腾过。

清沐出门倒垃圾时,我迎上她的视线。她不安于我的别扭离开,也早已追回到我们栖居的山地。相识两年半的默契可以让我们在此时不说一句。片刻,她轻声用法语在我耳边说了句“晚安”。我跟着她往屋里走去,那一瞬我觉得她的背影披着满天星光。

2012年秋,伦敦,红色邮筒和十封信札

涵英筹备个展的事一度搁浅,但一蹶不振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生活还在继续,涵英也重新拿起了画笔。

涵英还疯狂地爱上了写作,生平第一次觉得画笔无法企及的表达,文字却能够。早秋已来临,她常常在阵阵凉意中极目远眺,仿佛在地平线之外,无端地生出了没来由的期盼与令人不安的牵绊。

(一)伦敦巴士

羽锐:

给你写信是想感谢你在威尼斯电影节上为我们拍的照片。其实我挺惊讶你有写信的习惯,也很惊讶你家门口的红色邮筒竟然始终向所有人敞开。我初中时算是第一次离家求学,最孤单的日子,都是靠着和老同学写信撑过来。现在已很难觅到笔友,带着书写气息与痕迹的信件可以抵达,我觉得幸运。

你在电影节上见到的那三位是我的室友,我们都在尼斯大学读大二,我学美术。我们喜爱电影,喜爱旅游,也钟爱威尼斯的风情。乘坐着贡多拉流连在璀璨的光影中,似乎每一个细胞对浪漫的渴望都能得到满足。

特别羡慕你的摄影技术,它区分了绘画又保持着与后者的对话和相互敞开。

我对伦敦知之甚少,只知道那里有红色的双层巴士。不知你是否愿意拍一些城市景观给我,我相信它们很美。

祝好!

涵英

08-12-2012

涵英:

很高兴认识你。邮筒即便敞开,最重要的也仍旧是写信的人。谢谢你给我介绍你的室友们,你们这般志同道合,是一件我真心钦羡的事。毕业后我想去做电影,摄影对我而言其实只是一些基本功的训练,不必言谢。

伦敦确实是漂亮的,不知你可曾读过狄更斯。我最喜爱的风景,大致是唱片店的玻璃窗上依附着点点雨滴。双层巴士不可或缺,在一片模糊雨露中,那红色特别鲜艳,像是刚从阴郁中突围。

冲印了几种不同尺寸的照片,一并寄出。期待着有一日你们能来伦敦旅行。另外,你喜欢音乐吗?你刚刚提到唱片店,忽然想与你分享一张我很喜欢的唱片。英国广播公司有一档文化访谈节目叫“荒野孤岛”,很多名人都来这里推荐自己喜爱的书籍与唱片。我常常由此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你有兴趣也可以去听听看。

羽锐

08-18-2012

(二)背景乐

羽锐:

谢谢你的唱片,我用了一个礼拜认真听完了。它很适合夏末秋初的氛围。

我喜欢一切形式的艺术,音乐自然不例外。厚重的书籍,有时实在难以读下去;我最热爱的画笔,心浮气躁时也实在不想提起。但听音乐时,心里永远是乐意的,中学时长跑考试,没有随声听我便难以坚持。后来我才发现,我的生活,时时刻刻都需要背景乐,不论它悲伤还是快乐。人生不该始终静默如长夜。

你会成为优秀的电影人,我相信。我也羡慕你。我始终觉得人不会生来就渴望着创作,而一定是在经历过一些“值得创作”的故事后,才被激起潜藏的渴望。你一定是一个幸运地被唤醒这种渴望的人。

涵英

09-02-2012

涵英:

背景乐,我喜欢你的形容。有个作家曾说,“诗人加冕之夜,很寂静。”但在我,诗人加冕之夜该是在一片森林,万物为他歌唱,树枝也在摇摆着舞蹈。而他也应该唱,也应该舞,也应该为沙沙作响的风和音。

我暂时没有很多的故事,只身一人到伦敦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故事之一。但我渴望在生活的泥泞中摔打一遭,在布满碎石的土地上赤脚走上一回。那不是为摔打而摔打,而是负重前行时顺其自然地跌倒了,便感受那痛,也绝不丢下背上的重量。我希望是如此的。

不用羡慕我,每个人都有太多值得羡慕之处。你的生活离不开背景乐,在我看来也是值得羡慕的事。

羽锐

09-14-2012

(三)无声电影

涵英:

今天重温了一部老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满心都为那极致卑微的爱阵阵地疼。年幼时读《诗经》,知道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一直以来只把它当作某种普遍的性别特质,今天才发现原来它有时竟然那样可悲。爱不该这么写,灵魂也不应是这副模样。虽然我知道很多东西并没有“该不该”一说,而只需自圆其说。

我实在难受,于是给你写信。望我们都不要成为那样的灵魂。

羽锐

09-27-2012

羽锐:

你可知我曾有一个朋友,抑郁而死,最终在日记里留下的那行字是:我还不知什么是爱。我每每念及都恨不得抓住她的手质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舍得离開?

你瞧,情绪这东西本就复杂至此,我不知应当感谢还是咒骂造物。年轻不理性,又总是习惯于将这些情绪大肆渲染,不那么真实的,有时也可以被渲染得让所有人信以为真。我已不想去划分和评判所谓情绪与灵魂的种类了,有时一个小琴键拨错了,跟着错的便是一个大故事。

至于我自己,我期盼我的灵魂能热情胜过喧闹,坚定胜过缄默。我不知我是否一无所有,因而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我的缄默。

涵英

10-06-2012

涵英:

伦敦入秋了,遍地都是金灿灿的落叶,雨说下就下。现在是傍晚,天空是好看的紫色。我刚骑自行车跨过泰晤士河,耳畔迷迷糊糊响起那首童年时人人皆知的儿歌: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那一刻我真的担心塔桥会垮下来,于是骑得飞快。

这几天看了好多默片,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无声电影。我想对于时刻需要背景乐的你,默片也许很不合胃口,最开始时我也是如此。然而现在我却觉得,沉默最重要的意义,是人人都可以赋予它无尽的丰盈。听不到声音时,我特别在意每个演员的神情,身旁一片寂静,自己却早已为之配好了对白。沉默是美德,他们常这样说。他们没有说错,你的含蓄谦逊,你的欣赏尊敬,你那丰富得言语无法形容的人生,都在沉默中一览无余。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之时,或许正是拥有最多之时。

羽锐

10-17-2012

(四)走钢索的人

羽锐:

最近好累,累的时候心理防线太容易崩塌。如果我说了任何你不愿听的话,请你不要介意。

我愈发觉得自己像一个于黑暗中走钢索的人,对两侧有什么、底下有什么都毫无底气。然而即使这么想,这钢索仍是始终漫漫摸不到尽头。我们还是得伺机跳下,尽管在那跳下的当下,你依旧不知你的命运将会如何。你也许觉得我太悲观吧?不确定是人生最可爱也最可憎之处,我胆小懦弱,确实因此害怕。

羽锐,我实在不知为何这个世界总在我们尚且稚嫩的时候给我们前所未有的重负,在我们尚且不会选择之时逼迫我们选择。就如我们十八岁时,最大的考验也不过是夏天缩在电风扇下麻木地做着习题;十九岁时却突然要开始自己打点一切。二十岁如何,二十五岁如何,三十岁又如何?年龄本只是个计数,我们却喜欢把它看作惊险跳跃,人们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似乎已成了生活的既定轨迹。我只觉得荒谬。

你看懂便看懂,看不懂也好。

涵英

11-03-2012

涵英:

一个人在钢索上固然是无望的。但你是否想过,走钢索的人远不止你一个,如果与他人携手,是否反而有可能跳一支无与伦比的舞蹈?

你应该知道,世界给予我们的重负,有的是为了让我们背起,有的是为了让我们丢弃。在这反反复复的取与舍之中,我们开始考量自由的意义,于是所有的不确定最终都指向确定。我从不觉得钢索之外便是万丈深渊。我们可以用一切语词形容生活,但唯独不能用“万劫不复”。你悲观之后,切记务必重新昂扬。走钢索的人,多好的题材,有空时画一幅画吧!

我不知道能否给你带来些许的安慰,但你可千万别觉得你是在打扰我。你赠予我你的困惑,我回馈你我的思索。“双人舞”怎么跳?大概就是如此。

祝好!

羽锐

11-14-2012

(五)邀请函

羽锐:

我要办第一次个人画展了。我为这个画展辛苦了好久,过了太多个因想不到好创意而哭的夜晚。我要求自己规律地作画,譬如三个礼拜必须画出一幅,一个系列的作品必须连在一起画。即便没有灵感,也强迫自己硬着头皮画完。没有灵感的那些时刻我也只能哭。

很不像艺术家的样子吧?艺术家应该是随心所欲、烂漫自由的对吧?今天去了酒馆,就趁着醉意随手涂抹几笔;明天倒头睡一整天,后天一整天都不睡。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年轻不应如此,年轻是需要节制与自我鞭策的。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正确,幸好现在这画展已然成型,给了我些许宽慰。

我记得我与你说过,中学时最辛苦的日子,我依靠着和老朋友的通信才撑下来。而这半年多来大概是我大学时最辛苦的日子,我想我是因你那敞开的红色邮筒走过的。辛苦的日子业已过去,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比先前更经得起风浪了,但我希望今后的日子里我们还能继续通信,毕竟辛苦不是生活的全部。

那根在我心上摇摇晃晃的钢索,或许即将要断了吧。两侧不是黑暗深渊,而是松软的树叶与花瓣。谢谢你,剪断我的钢索。

我的画展在圣诞节前后,希望你平安夜时可以来看。寒假我也会去一趟伦敦,你带我坐巴士去唱片店吧!

涵英

11-29-2012

2013年夏,爱琴海,我们不必逆行

“老师,作为西方文学源头和第一个高峰的古希腊文学,看起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我好几次试着去读古希腊的史诗和神话,都觉得其中充满了过时的观念、血腥的场景和夸张的英雄行为。有时我甚至感到难以读下去。”

碰巧桌边是一本木心先生的作品,觉得其中有一句话很适合讲给提问的孩子听:“希腊的残阳至今犹照着我的背脊。”

因而我回答她:“尽可能地感受古希腊的气质,你会发现那是每个现代人骨子里若隐若现的一部分,谁都不知道我们何时会丢掉它们。”

大三的暑假,我们在各自的学业上都已小有成就。尽管暑假过后便是号称噩梦的大四,我们还是决定在噩梦到来前给自己放个假,毕竟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们把目的地定在了希腊。无论对于学文学的我,还是学哲学、历史、美术的她们,希腊都是一个不可不去的地方。

圣托里尼岛上的希腊建筑纯净如色块,亮眼的白墙蓝顶镶嵌在海天相接处。一艘船靠岸,划船的是个小麦色皮肤的男孩,穿白色的背心,头上缠着一圈橄榄枝,用不标准的英文问我们要不要转乘游艇去岸那边的神庙参观。我们跟随他上了船,他爽快地划起了桨,不喊水手们常喊的勞动号子,只一个人不停歇地挥汗如雨,偶尔偏过头来朝我们笑笑。他沉默着,我们却感觉身边的空气因他而明朗。

涵英说,这个男孩让她想起希腊众神的雕像,精致典雅却不失简朴大方,肌肉线条凝聚着超越性别而属于全人类的绝美与力量,精神抖擞,体格硕壮,人格健康。

岚汀说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基因吧,远古的静穆和崇高的单纯,几千年延续不断地在一代代人的血液里流淌,可以被稀释,却绝不会消失殆尽。

雅典卫城那环形大剧场的遗迹,大得能容下一切辩论、聆听、演讲以及古典时期的选举。此情此景,卫城纵然被火焚烧、日晒雨淋,留在我们眼前的只剩断壁残垣,我们依然能在心里构建一幅盛大的昔日图景,看到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屈的普罗米修斯,听到西西弗斯那块巨石轰隆隆滚下山脚的巨响。英雄涌现,一个一个城邦建立起来。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奔突而来,游客四散,我们却张开双臂呼喊,仿佛没有了头颅的女神像同样能给予我们庇佑。只是当我们一遍一遍地让大雨将自己淋湿后,不禁又开始感慨,这神话时代的基因,终究还是被稀释得过了头。如今的希腊已无英雄,只有生活在先人光芒下的芸芸众生。如今的我们已与史诗无缘,充斥生活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此刻的我如置身于古希腊的时空,雷电刺穿了苍穹,我也由此洞见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人们捏造着先知,用无尽的比拟与象征一行一行地凑出所谓“史诗”,他们想要再造,想要复兴,但再也无法寻回人类童年时期可贵的勇气与单纯,再也无法见证文明诞生初期的混乱争斗和其中隐藏着的神秘秩序。

我挨个凝视众神的眼睛,霎时心里充满了困惑与悲哀。清沐学哲学,她的脑袋总是一刻不停地转动,时不时跳出一个个为我们所称道的观点;但每次我们刚夸赞完她没多久,她就沮丧地嘟着嘴跟我们讲,我发现维特根斯坦讲过类似的话,我发现海德格尔讲过类似的话。她叹口气,盯着写不下去的论文埋怨着,“哪里有什么原创观点呢?这些道理明明是我自己悟出的,回头看却发现,早已被别人用另一种表达方式说尽了。道理总归就这么些,并没有千条万条,我们之后也许就很难在人文学科方面作出新的建树了。”

那时我还安慰她,作家们管这些道理叫“永恒母题”,所有的文学都只是选定一个或几个母题借题发挥而已,自古如此,没什么可悲的。唯有这时我聆听爱琴海的波涛汹涌,才开始意识到,历史也许并不总是朝前迈着步子,很多时候,前人的创造本就是对后人的一种束缚。

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镌刻着这样的神谕:“认识你自己。”一句神谕,造福万千众生,但神们仍不够慈悲。若他们足够厚道,他们还应留一句神谕给后生:“你不必逆行。”

2014年夏,斯图加特,寻觅值得一死的事

毕业季如期而至,我们提交的论文及学分报告有一个礼拜的审核时间。顺利毕业对我们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因而此刻的我们算是卸下了心头重担,商量着这个礼拜去哪里转转。对于即将分别的事情,我们避而不谈。我和岚汀已经订好了毕业典礼第二天回国的机票,却也没有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任何人。清沐大约会留在欧洲念硕士。涵英应该会与羽锐一同去美国;他们一位进军好莱坞,一位致力于投身当代艺术,颇有一种灵魂伴侣的意味。羽锐还邀请我有空时帮他写写剧本。他们的选择里永远带有力量,潇洒自如而不戏谑,无所谓的背后藏着支撑他们绝不轻言伤心的温柔与呵护。

在去德国之前我们曾担忧过这个民族的气质与我们的个性不符,担忧它过于讲求规则。然而当我们看到德国的每一座城市都有如带着宿命感、安安静静地守着一个童话般的城堡,大教堂的尖顶直指向蓝天时,又不禁深深痴迷于这种生发于秩序的独特美感。德国有许多暗藏惊喜的小城:静谧的马尔堡,街道上行走的大都是抱着书的大学生,而他们正是这个城市不断更迭时永恒的生命;海德堡圣山的半山腰上立着一块毫不张扬的路牌:Schlangenweg Fuβweg zum Philosophenweg,一条通往哲学家小道的蜿蜒小路。人人都可以在那里漫步,黑格尔和面包一样都对这个世界有着重要的意义,却都不值得崇拜。

我们从黑格尔的故居斯图加特搭火车回法国。一个老人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似在闭目养神,又像在沉思着什么,低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我留意到他的左腿上是一排中文刺青:“寻觅值得一死的事。”

四年来被外文字母湮没,能在异国看到这样熟悉和诗性的字眼,我竟鼻酸得快要落泪。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所有细微而复杂的感动全部化为巨大的惊愕。

那是格郁的父亲,我们在格郁的葬礼上见过面,他一手紧紧搀着那位泪流不止的母亲,一手颤巍巍地握住我们的手。我们心痛无言,仿佛一刹那望尽了世间的悲凉。后来在机场送他们回国,他轻轻地问我们,以后过节时可不可以给他打个电话。我们哽咽着答应了,我这才从他疲惫的脸上看到几日里唯一一丝真实的笑意。

我们是一直遵循着与他的约定的,每逢重大节日打电话问候,偶尔学有所成也会报个喜。电话打得不频繁,好让我们看上去更像他的亲女儿,懂事也淘气。最近一个电话是近一个月前的端午节打的,清沐托高中同学买了粽子寄到格郁家去。可我们没想到,这一个月内,格郁的父亲就来德国了。

我们不敢上前问好,是他先发现了我们,摘下帽子朝我们摆了摆手。清沐于是便坐到旁边闲置的位置上。她压下了好奇而尽量显得波澜不惊,问他端午的粽子好不好吃,是不是跟团来旅游的云云。“寻觅值得一死的事”,这句话若纹在年轻人的身上,我会觉得它多像是一句壮丽的诗;但当它属于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曾送走黑发人的白发人时,事情就似乎不一样了。

“我去了趟柏林。孩子的日记里写了好多个城市,我飞过来替她瞧一瞧。”

我们不愿提伤心事,他却自己提了。看到我们骤然绷紧的神经,他笑了笑:“你们这些小孩子啊,可真是小瞧了我这个老头子。”

“格郁妈妈前几天刚回乡下去了,要在那里待上几天,乡下有一群她的好姐妹,一起种种菜看看花,她们也开心。我呢,积蓄不多,拿出来买了张机票就过来了。格郁有个妹妹,现在快念完高二了,学校天天组织补课,她人也懂事,似乎用不着我们劳心呢。”

“格郁其实是个幸运的孩子啊,她已经找到了值得为之一死的事,爱和艺术。我也在找,但我找不到。跟年轻时过完了念书的最后一天才开始考虑去哪里工作一样,我这一生,大概只有过完了才会开始策划离开。未知生焉知死啊,未知死又如何知生呢!”

火车到站,他站起身,蹒跚着走向远方。

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大悲咒似地在我耳边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尼斯机场。南法的夏天,即使在离别之时也没有伤感的雨雾,只有从上午便开始热烈的阳光。我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竭力平静,心潮却像被记忆的海怪搅动般汹涌。似乎回到四年前的夏末,清晨六点落地的飞机,满心混杂着希冀与慌张的我,刚住进公寓时拘谨地挑选着房间的我们,然后是火车上每一张兴奋的脸庞,巴黎高师的圆桌,躺在威尼斯的小艇上看见的星空,多立克柱和爱奥尼柱,伦敦的红色邮筒和爱尔兰的海……一一浮现于我的心头。

飞机将要起飞了。我们相拥告别的那一刹,最后闪过脑海的便是那句无声的“寻觅值得一死的事”。青黑色的字嵌在老人饱经风霜的皮肤。离别的时刻,竟是这几个大字如告解般宽慰着我,像伸展开那坚实的臂膀,拥抱着我说不清是否浪费了的四年,拥抱着言语无法描述的珍重与不舍,也拥抱着仍在迷雾中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2016年夏,南京大学,一列名为生活的火车

“老师,收发室里有你的信件,我帮你拿来了。”

Piazza del Plebiscito,Napoli.一封来自那不勒斯的信件,清沐寄来的。当初在欧洲时,我和她相处的时间最多,但回国之后,我们的联系反而成了最少的。印象中,这两年多来,我与她只有过两次邮件往来。

第一次是大四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回国不久后,清沐告诉我,她去了意大利,决定在罗马一大继续攻读哲学,辅修法学,因为觉得我当初在高师讲的话给了她一些启发,不尽人意的现状应当是由我们这一代人改善的。我开玩笑说,果然是我们的哲学系高材生,读了四年大学不嫌累,还要继续读呢。她紧接着发来一句:A gloria non si va senza fatica.(没有辛苦何来荣耀。)我就继续调侃她,好啦好啦,知道你意大利语讲得好了。也不要太辛苦了,记得周末有空去热那亚看看海,当时跟你吵架之后我在海边哭了好久呢!

第二次是去年除夕夜。那是我时隔五年后第一次回故乡与亲人团聚,享受久违的乡音和年夜饭的飘香。将近半夜,老人们陆续有了倦意,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写日记,却收到清沐给我发来的一封邮件:

除夕快乐,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我有点想家了,可以拍一张烟花的照片给我看吗?

一字一句依然是她的风格。我不禁猜测起此刻的她在哪里,也许刚结束一天的课程,在某个小餐馆里吃着意面吧?我从不怀疑她的社交能力,因为我依旧记得我们四人初见时的那一年,她是怎样一点一点了解我们也让我们彼此了解的。但我同样也知道,硕士阶段的研究任务更加繁重,二十三岁的她,没有亲人和老朋友在身旁陪伴,再擅长社交,某些时候也会感觉寂寞的吧。

于是待家人熟睡后,我在墙角找到没放完的最后两盒烟花,一个人跑到街上去。灯笼红彤彤的光与昏暗的街灯交织着打在残破的青石板上,我点燃烟花,为她记录每一声噼啪作响,然后点击发送,跟她讲,我们永远是彼此的焰火啊!

“看来我们的文学系高材生文采犹在呢!谢谢啦,新年快乐!”

我撇撇嘴,刚刚还在心疼她呢,没想到她竟然还惦念着我半年前的玩笑话。

之后的一年多我们没再联系,一方面是由于自己要处理的难题逐渐多了起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常觉得以她独立的性格,根本没有谁应该莽撞地介入她的生活。总有那么些人,即便在承受痛苦之时也只需倾听而无需安慰。因此好几次想写邮件问问她近况如何,最终都没有发送出去。我想,还是做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吧,相较于无谓的关切,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回馈就足够了。

而我没想到的是,在这段我“追忆似水年华”的日子里,竟能碰巧收到清沐的信,似乎我們之间那层因时间和距离而积起的灰尘被抚去,仍存在的是那坚韧的默契和遥远的共鸣:

好久没有联系了,见信安好。写手写信是因为电子邮件长久没写,怕你换了邮箱,所以向岚汀问来了你的地址。好开心我们的文学系高材生在大学当老师,学生们应该很喜欢听你讲课吧,相信你肯定能把文学史讲出一番自己的味道。念高中时我本来也是对文学史感兴趣的,只可惜当时读了一本死板的教科书。

我最近每天都在咖啡馆写硕士毕业论文,不出意外六月份就可以顺利毕业。前阵子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读到恩格斯写给马克思的信,他说:最近几天我又坐在小楼凸窗处的方形斜面桌前勤奋地工作,这是我们二十四年前曾坐过的地方;我很喜欢这个位置,因为那里有彩色玻璃,阳光始终充足——这段话让我想起你们,让二十四岁的我,想起与你一同备考时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月光和星光。

法律很难懂,两年时间根本不够我将它研究透彻。目前我在研究的课题是修复性司法;似乎大学四年从你们仨那里传染来了感性基因,当实际与理论冲突,现状与理想相悖时,我依然平静,却也无法排遣那种强烈的无力和沮丧。你知道那个词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现在我身边更多的是这类人,独来独往,只顾着自己眼前的路。他们让我特别想念我们那时迷惘却彼此扶持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如何安排,我还没彻底想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便是无论身在何处,都向好努力着。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把毕业论文写好而已。写信来,只是想与你讲讲我最近的情绪,你看了就好,不必回复。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们,我有点想再和你们一起坐一趟火车。我还没有去过挪威和瑞典,等着你们帮我圆梦啦。

火车。看到这个词我甚至微微激动起来,我所想的还是她所想,我们的回忆和愿景果然还能弹奏共振。我们不仅仅是彼此的焰火,而就是彼此。够了,这是我们能够再次相遇的保障。我们种下的树还将开花,我们依恋的昨天还将回来。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书店,被佩索阿那本题为《我下了火车》的诗集吸引:

在那个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

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事件。

那时的我们随火车飞奔在欧洲的铁路上,见到一张又一张面孔,经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在每一个月台展望且追溯;直到它驶向终点站时,才发觉偶然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座城甚至沿途的每一根荆棘,都已成了我们心灵的一段历史而得以永恒。而一列名为生活的火车,也在这时晃晃悠悠地驶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2017年冬,斯堪的纳维亚半岛,

我们携一身历史而来

清沐硕士毕业后,我们的联系陆陆续续地多起来。我们创建了一个群组,时不时分享一些趣事,以及自己难以化解的忧心事。我们本想把羽锐拉进群聊,他笑说算了,女生们从同住一间公寓起就开始书写的故事,他最亲近也无法进入的。不过,要是某天我们突发奇想决定去哪个荒郊野岭旅游,倒是可以喊上他一起。

冬天将近,在每天看天气预报、提醒我的学生们注意保暖的同时,我也开始暗暗策划清沐想要的北欧之旅。在我的印象里,我们数次跑到地中海的南岸,往北走却仅仅止步于爱尔兰。爱尔兰的纬度还不足以让我们观赏绚烂的极光,唯有海浪与风暴野性地拍打着礁石,掀起声声航海者的呼喊。虽然不常说出口,心里总还是想见见那翻滚而来的云层和晶莹剔透的冰山。

忙完年关的工作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群组里提议:我们去北欧吧,坐红皮火车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过一个只存在于往昔却又不同于往昔的冬天。

二十五岁的我们已买不到优惠价的火车票;阔别三年,人人都像是带着一身的历史而来。清沐在普雷比席特广场的咖啡馆里等我们。藏青色的大衣,面前是剔透金黄的冰柠檬水,薄荷盆栽慵懒地卧在落地窗边上,似是一切都一如往常。我不由得想起涵英写给羽锐的一封信,她写道,“我们平凡人,终究会被生活一点一点打磨了棱角,安居在某个普通的房间,既遇不上圆圆满满的爱,也受不了轰轰烈烈的伤。我们不过嬉笑怒骂、偶尔掉眼泪给身边的人看,而这便是我们的历史。”

火车在针叶林中穿梭,从辽阔的白昼驶入深邃的黑夜,所到之处亮起点点灯光。我们站在雪地上远远地望着瑞典文学院,一座仿照法兰西学院建成的建筑。与清沐在巴黎时,我们也曾这样远远地看,想象着诗人、哲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能互称同僚的年月。如今的我们,好像学来了一些当初在海德堡见识的“谁都不必崇拜”的品格。不再成日地幻想自己走进这座建筑的那一天,也不必再在犯困时,以“这位教授或许就是未来的诺奖得主”为由支撑着自己听下去。北欧冬天那一片无垠的纯白混杂着生活的潮水,早已让我们承认了自己的渺小。每个个体都渺小如尘埃,甚至连尘埃都不是。功名利禄和沉甸甸的勋章,终归只是一些不甘于被埋没的人的倔强抗衡。我们带着一身的历史而来,写自己的历史,无意中写人类的历史;人类带着一身的历史而来,写人类的历史,无意中写下了宇宙的历史。

在凛冽的寒风里,好似我们的历史被焚毁又再塑,好似西西弗斯的巨石滚落又攀升,好似每个人的风衣上,都被涂抹了一层亘古不变的英雄色彩,每一朵雪花,都依然跟随着这座城市的夜色飘飞转动着。

2017年夏,南京大学文学院,

她写给城市的歌

5月,传来新闻,南京将要申报联合国评选的“文学之都”。金陵自古多文豪,街角书店随处可见,学生们都是常客。这样的消息传来,他们自然异常兴奋。

我开始仔细盘算自己的教学安排。这已是他们学习西方文学史的第三个学期,这个学期末提交论文后,这门课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然而论文的选题通常乏味枯燥,我不禁想着,不如就让他们结合时事动笔好了,虽然与“西方文学史”并无直接联系,却也算一场接地气的真实训练。

于是第二日我就下发了最后一份精读材料,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在欧洲的那些岁月,我始终携带着这本小书。最初我只是直觉般地相信,城市是有魅力的,而后来我也慢慢证实了。那是一种“中庸”的魅力,它不像家庭那般,人人独享一份狭小的温馨;也不像国家那样,当你为你信任的人投出一票时,还有千万人也在为自己信任的人投出那一票。它叫城市,不大不小,各有一番气韵,有界却也朦胧:有时是一堵爬满了爬山虎的墙,有时是一条已然干涸的河流。它是我最为喜爱的人类集体的缩影。

“各位馬上就要结束西方文学史的学习了。我们开始学习的第一天,就看到课本的第一页写着,文学是人学,文学的每一个毛孔闪烁着人性的光辉。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观察和把握人性呢?这是卡尔维诺教给我的:我们应当去投入城市,也便投入了生活的漩涡。生养你的城市扎根着你永恒不变的乡愁;你求学的城市承载着你青春年少时的理想;你游历的城市改变了你评价世界的眼光;寒夜里蜷缩在立交桥下的流浪者,激荡起你对众生的悲悯和对不公的思索。文学史是光芒璀璨的历史,构成它的是无数个截然不同的时代里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青铜器和战火,有葡萄园和古堡。这一年多来,我们已经读了太多遥远的故事,也正是这些故事让我们一次次地怀疑,在如今快速旋转的城市生活里,我们正经验着另一种困乏和单调。如果你们有此般念想,那就走进几座城市吧,你梦境里的城市,真实地矗立在你身旁的城市。世界犹显缤纷,生活依旧盎然。”

我给他们布置的结业课题与以往的相比,實在显得不羁,唯一的要求就是用文字来诉说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一周后我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他们的作品,有的是以古时南京城为背景的小说,有的是关于新闻业的思考,更有甚者,正在筹备一部微电影,已经上交了剧本,以一个建筑工人的口吻来讲述这座城的前世今生。我把剧本传给了羽锐,他立即就和那位同学联系,给了他一些专业的指导。我打趣着让他们好好合作,早日让这部影片在时代广场放映。校方对我的所作所为表示困惑,我也暂且先不作解释,安心阅读他们呈现给我的每一份作品,尽我所能将它们编辑成书。

我将这本书交付给印刷厂的当天,一个女孩背着吉他匆匆跑进我的办公室。“对不起老师,我没有交作业,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那可以与我分享一下你做了什么吗?有没有最终成形的作品不重要,但我需要看到你尝试的过程。”我有些好奇地抬头望着她。

“我……写了一首歌。但那是一首很短的歌……”

“你会弹吉他?唱给我听吧!”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埋头弹奏起了和弦,神色里尽显羞涩和胆怯。歌确实很短,反反复复哼唱着这么几句:

听夕阳西沉 望暴雨落尽

翻阅了旧影 再翻山越岭

深夜都市里 车川流不息

记忆中而来 笑意中离去

马蹄回响在那荒芜中

灵魂停泊在那霓虹里

马蹄回响在那荒芜中

灵魂停泊在那霓虹里

她的琴声与歌声使我觉得自己回到了七年前的一个夏夜。淡淡的月色下,我靠着一棵树,享受着绿豆棒冰的清凉,侧耳聆听着蝉鸣。那时我的过去仍有未来,当然现在或许也是。七年了,我已去过很多个城市,无数条时间轴在那一刻迅速在我眼前浮现和交织,往昔、当下和未来似在彼此追逐,却又相继妥协。我转而凝视着这个孩子的双眼,背后重重叠叠地竟跃出了格郁的形象,那面容和轮廓线都如此相像。我心里像被什么重重一击,如鲠在喉。她的琴声却已经停了。

她放下吉他,怯生生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回应。

“下周这本书会印出来,到时候我们全院的学生一起开一个签售会吧。你带上吉他,把这首歌唱给大家听。”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拍着她的肩膀,“回家吗?我陪你一起骑车回去吧!”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