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北路

2019-01-08 07:16鬼金
长江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大卡车北路滨河

鬼金

在望城的滨河路北边有一座墓地。

这是G看到那首诗的时候想到的。他不清楚这首诗的作者所写的是哪座城市的滨河路,好像很多城市都有一条滨河路似的。但G记得望城的那座墓地是在滨河北路边上。几个月了,他的脑海中都存留着那首诗。他甚至抄写在一张A4纸上,用两个图钉按在电脑桌前面的白墙上。黑色的汉字,排列整齐,字迹清晰,看上去像墙壁上的一个入口。

那天午后,淅淅沥沥下着小雨,G完成了一篇中篇小说,整个人的情绪还没有从虚构的文字中走出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突然想去滨河北路的墓地看看,上次去还是几年前。那时候,他还在工厂上班,是出席一个工友的葬礼。现在他辞职了,企图靠写作来生存。他不知道这次从工厂里的逃离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苟活两个字,是他近年来时常挂在嘴上的。在完成的那篇小说结尾,他这样写道:梦见了墓地,梦见火。火从荒野蔓延到他的身体。他赤裸地置身在火焰中和那些野草,那些升腾的厌恶,一起……攀上那山丘般的坟。

G打着雨伞,过桥,沿着滨河北路,向墓地走去。之前,下过几天暴雨,河水上涨,虚胖起来。那时候,他在写作,几天没出屋。窗外的暴雨拍打着窗户,让他觉得整座城市都要浮在水中,变成一座浮城。他沿着滨河北路,走着。河水看上去是湍急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他甚至在河边的水草丛里看到一只猫的尸体,被水草缠绕着,才没有被河水裹挟而去。他几乎能闻到尸体腐烂的气味,那气味病菌般,传染似的,让他幻想着整条河流也开始腐烂起来。是的,腐烂。那些漂浮的垃圾犹如腐烂中留下的痕迹,而河流在他的幻想中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臃肿的巨人。

G站在河边注视了很久,仿佛听到河流的喘息和呻吟,听到河床被河水冲刷发出的空洞响声。潮湿的空气让他觉得身体内部也开始腐烂……雨滴打在雨伞上,声音不大,但可以听见,噗噗的,就像是落在一栋空房子的屋顶。他就是那所空房子。某个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座行走的肉身之坟。在距离G十几米的地方他看到一个秃顶男人往河水里撒尿。他真想偷偷地走到秃顶男人的身后,一脚把秃顶男人踹到河里去。他看到秃顶男人身子耸动着,转过身来,系上裤子,那张脸孔没有丝毫表情。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孔,也看了看G,低头离开。河边树木的叶子绿绿的,像一件绿色披风。一棵柳树因为几天前的暴风雨,已经倾斜向河水里,好像要投河自尽似的。G把雨伞放到一边,雨好像小了些,若有若无,他仰起脸,仍旧有细雨落在脸上。他掏出手机把那棵倾斜的柳树、污秽的河水、河对岸的高楼、天空,收进他的画面,按了一下手机上的快门。G盯着黑白画面看,自己的身体仿佛也随着那棵树而倾斜,随时都可能栽到河水里。揣起手机,捡起地上的雨伞,G继续沿着滨河北路向墓地走去。以前,还可以在路边的草丛和地面上,还有石椅子下面,甚至河边的水里面,看到纸钱。偶尔,还会有燃过的香烛、白米、纸花、供果、彩色的纸糊的小旗插在路边。这次他特意寻找了一下,什么都没看见,连零星的痕迹都没有。也许是这几天的暴雨把一切都劫掠而去,随水流,淌进河里面去了。至于流淌到什么地方去,是否到达了大海,没人知道。

G曾在河流的中游看到过划着船打捞垃圾的人。他那天站在桥上,看到两个人,一人划船,一人打捞。他们的船在密集的水草中,看上去就像是在地狱迷宫里……那天,他也拍了照片。 此刻,他怔怔地举着一把黑色雨伞站在河边,望着那些污秽漂浮在河面上……给人一种密集的恐惧感。

G看到河对面,一个人举着一台长焦的相机,在拍什么。他仔细看着,寻找着,那人到底拍什么呢?直到他看见那些密集的垃圾污秽上站着一只白色的鹳鸟。细长的腿支撑着一团白色。它已在那摄影者的镜头里。或许,还有他。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儿自作多情了。那摄影者是不会把他拍进画面中的,但也说不定,此刻举着一把黑色雨伞的G,又何尝不是一道风景,带着一丝神秘和诡异,在午后的细雨中……G直觉那摄影者关注的是那只鹳鸟,不是他,也不是那些浮置在河水中的秽物。他也掏出手机,但距离还是很远,他手指在屏幕上拉近,拉近,最后,按了一下。当他看画面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小团模糊的白色,像是从那些秽物里面升腾起来的,微小的,洁白的,灵魂似的。是啊,很多时候,G知道,事物是不需要太清晰的。清晰里面隐藏着危险,会让很多人恐惧,甚至会令他置身的这个世界恐惧。河水中的秽物随着浊浪起起伏伏,犹如一层粗糙的皮肤。G神秘地笑了笑,手机屏幕上落了几滴雨水,他轻轻用手抹去,把手机收起来,继续前行。近年来,在写作之外,他还喜欢在散步的时候,用手机拍下一些看到的人和事物。

G这几天都没下楼,沉浸在虛构的世界中,此刻,置身在这现实的世界反倒多了几分陌生和紧张感。陌生中隐藏着他看不见的黑暗。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要不是看到抄写在墙上的里所的这首诗,他今天也许还会待在屋子里不出来的。那篇小说写完了,但他可以阅读。是啊,这么多年都在轧钢厂倒夜班,阅读的时间很少,现在辞职了,他要把之前那些没有仔细阅读的书籍,来一次重读。随着生命的进度,重读会带来很多之前没有过的体验和感受。陌生的和熟悉的,都会从文字和故事中溢出来,并与这个年龄的他的生命经验契合到一起,引发新的共鸣。比如,之前看过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现在,再看,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好。包括对女人的了解。

G向前走着,雨大了,走几步,雨又小了。他看到远处的河面上在建一座新桥。桥的一头好像就在墓地附近,但他还不能确认。这时候,一辆棕色的大卡车装着满满一车土方从前面开过来,仿佛是从外星球突然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他连忙躲到路边,紧挨着栏杆,停下来。盯着在路上颠簸的大卡车。可以看出土方装得太多,明显超载。在湿漉漉的沥青马路上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栽倒在路边。为了谨慎起见,G两脚站到了河边的栏杆上。大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潮湿的气息扑在他脸上,让他很不舒服。G望着大卡车开过去,才从栏杆上下来。沥青路面上,落了些石子和摔碎的土块,是从颠簸的大卡车上掉下来的。他看到一个拳头大的土块正好掉在一个水坑里,被车轮碾压过后,和水融合到一起,变成了稀泥。水坑里的水因此变得浑浊不堪。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污秽的河流,点了支烟。

G展开想象:整个河面封冻了,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覆盖在冰面上,很厚,犹如一件白色的战袍。他看见那些溺水者的魂灵从冰面下面爬出来,在雪上面疯狂地舞动着。它们还在冰冻的河面上点起了篝火,满天的星辰熠熠生辉,在注视着它们的舞蹈。

又一辆大卡车从G身后经过,这次他没有回到栏杆上,他的想象被中断,眼前的一切恢复如常。雨开始大起来,裹挟着泥土的腥味、草木的芬芳、河水浑浊的气味,包裹着他。他的鞋和裤脚已经被雨淋湿。他犹豫着是否还要去那滨河北路的墓地。这样的心血来潮对于他是否真的存在意义,就像他时常思考的生,是否真的存在意义。更多的人不都是在惯性中,让肉身延续下去,直到归于尘土吗?他看到雨滴砸在河面上,荡漾起来的涟漪,在水面上扩大,一个个圆圈,相互撞击,直到破碎……来自天幕上空的哭泣,隐藏着若有若无的低吼。G想,再等等,如果雨真的小一些,就继续这次莫名其妙的,甚至是神经质的墓地之旅。如果雨还这么大的话,就回去。G这么想着,在雨伞内又点了支烟。雨伞在大雨中,只能遮挡头部上方那一小块天空。雨还是前后左右扑到他的衣服上。他感到胸脯前都已经被雨滴打湿,衣服紧贴着皮肤。雨中的那些大卡车倒是没停下来,仍旧在马路上负重前行。路上的积水很深了,可以看到车轮碾下去的瞬间溅起四散的水帘,喷泉一般。在车轮开过去之后,又都回流到水坑之中,回到浑浊之中,相对于他身体右侧的河流,他相信在雨后不久,这些水坑就会在日光下枯竭而死。那些水坑中泥泞变得干裂,直到变成碎末,变成尘土,在车轮再一次经过的时候,腾起一股尘雾。那些尘雾飘扬着,落在卡车上,被带走。甚至落在那些经过的人身上。水坑不复存在。但下一个雨天的来临,很快它们就又复活了。很多蜻蜓和蚊虫在浑浊的水坑里面排放着它们的卵,孕育着可能的生……

G辞职后的某一天,他的妻子突然收拾东西离开了。之前,他们为了他的辞职而大吵大闹过,甚至说如果真那样的话,他们的这个家就塌了。但他还是选择了辞职。他在妻子的嘴里变成了一个没有责任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自私鬼。他不言语。直到他的妻子离开……G回到家的时候,刚开始还有些恍惚,但时间长了,他开始适应这种一个人的生活。他承认有时候他是邋遢的,是一个失败者。他曾常常在河边散步,他喜欢河流,他喜欢身上的某些东西被河流带走。比如,在滨河北路对面的河岸上,他曾在某些个日光和煦的午后,拿一本书,坐在河岸上翻阅和朗读。他要把文字通过声音告诉给河流,让河水把他的声音或者说来自书本里的声音带到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去……他曾经尝试着把卡夫卡的《城堡》全部在河边朗读完,但他没有坚持下来,只朗读一半,就放弃了。后来,他又企图朗读乔伊斯的《死者》,这次他很应景,选在一个雪天,他把乔伊斯的《死者》朗读给冰冻的河流,朗读给那些风中飘雪,朗读给因落雪而混沌的天空……还有河边那些干枯的树木……再后来,他好像还朗读了鲁迅的《药》。辞职后,他觉得这个朗读的习惯应该坚持下去,但他没有坚持。

G这么想的时候,仿佛看到河对岸的自己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书,脚步缓慢,嘴里发出朗读的声音。G忘记以前有一次朗读的是什么了,那次他朗读的时候,突然听到鼓乐的声音,他看着对岸的滨河北路上有一队葬礼的车队在缓慢地行驶着……G朗读的声音很大,是否越过河面到达那葬礼的队伍上空,跟随死者到达滨河北路的墓地,并跟随着死者一起下葬,深埋进泥土里。他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朗读者……在某些时刻,在河边。

G站在雨中的滨河东路,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他想朗读,可是朗读什么呢?他并没有随身携带一本书。人到中年,这脑子也不好使了,很多东西看过也都忘了。一些短小的东西,如果他认为写得好,并打动他的,他还是能记住的,比如,里所的这首诗《白桑葚》:

滨河路东边的墓地

曾是我们童年的

秘密园地

桑树结满饱胀的白果

白皙的汁水

迎着白亮的日光

在夜晚的磷火中

最勇敢的男孩

找到一块人骨

挥舞着在我们背后追跑

那年我十三岁

穿过滨河路回家的时候

看见一个死孩子

流淌着脑浆

在背诵到“那年我十三岁”的时候,G被经过的大卡车中断了一下,下面的几句有些接续不上去了。他在脑海里搜寻着下面的几句。大卡车过去十几分钟,伴着雨滴滴落在雨伞上的声音,他终于想起结尾那几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从嘴里吐字清晰地背诵着“穿过滨河路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死孩子/流淌着脑浆”。他重复了一下“脑浆”两个字。整个人都毛骨悚然了一下,他之前曾想过这首诗中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是什么让他死的?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死,是脑浆。至于前面的原因,就当是作者的留白吧。

G不知道滨河北路对面的那个曾经的他是否听到了此刻的他这样的朗读。他朗读完,觉得整个身体都变得轻松起来,那些声音会在天穹之下回荡,在河水之上回蕩,在梦想的某一个领域回荡,回荡……

因为裤脚被淋湿了,他能感觉到来自脚踝的凉意。他跺了跺脚,把手伸出伞外,雨小了,雨小了,他告诉自己。刚刚的朗读给他一种灵魂出窍的幻觉。他离开站着的地方继续向前走,脚下突然一滑,他以为是稀泥,但看到一个白色的套子,里面是近乎黄色的污秽……他笑了笑。用脚踢了一下,把那个打了结的套子和里面的液体一起踢到沥青马路中间,等待着开过来的大卡车把它碾碎……G觉得自己有些恶作剧。这样的恶作剧明显已经不符合他这样的中年男人。G苦笑着。大卡车还在很远的距离,他没有等,继续走……刚才的大雨让路面上的积水更多了,更泥泞起来。但G沿着河边的水泥砖铺的甬道走着,有的路段因为雨水过多,已经出现了塌陷,他只好跨过去。被冲塌的路段,水泥砖四分五裂着,下面的沙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对于当初这些沙子,不亚于一次酷刑,被水泥砖压在下面,被碾着……现在可以说是某一场雨,让它们得到了解放……是雨还是它们集体的抗议……塌陷的路基看上去,狼狈不堪。有几根野草也被压在灰色的水泥砖下面,部分裸露在外面,他踢开一块水泥砖,看到那压在下面的草茎变成了白色,羸弱、扭曲着,已经长出了胡子般的细小根须。苍白让它们看上去是那么脆弱,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似的。G没有去动那些看上去日久没见到阳光,有些病怏怏的草茎。G觉得他已经揭去那块沉重的灰色的水泥砖,他尽力了。它们虽然与他同处在一个世界上,但它们仍有它们的另一个世界……他呢?他有吗?如果说有的话,那也只能是他虚构的世界和虚构世界里的抵抗……

从G身边经过的大卡车突然停下来,他跳到河边的栏杆旁边,怔了一下,望着停下来的大卡车,心想,是出了故障?还是轮胎爆裂?他没有听到任何爆裂的声音。司机摇下窗户,喊着他,喂,有火吗?他愣怔着,问,什么火?司机说,还能是什么火?打火机呗。我想抽支烟,可我的火丢了,找不到了。他说,哦。有,有。他的目光落在车轮旁边的积水上,它们在围攻着轮胎,但注定是一场失败的围攻。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先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在嘴上,等着他掏出打火机。G掏出打火机,给司机点上,又给自己点上。司机问了句,干吗呢?这下雨天的有什么溜达的?还是要自杀……G笑了笑。司机说,你别笑,我这儿干活几个月了,还真看到过自杀的,投河的那种,看到河对岸的那个废弃的高压线铁塔了吗?那天,有个男人就是从那铁塔上跳到河里……我们工地的人跑过去,等把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G说,哦。G说,我还不会自杀,我还有我没完成的……司机问,什么?妻子、孩子、老人这些让你放不下吗?G摇了摇头,诡异地笑着说,都不是,是个秘密。司机说,哦。不愿说拉倒。我得干活了,我这活是计件工资,论趟给钱。妈的,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影响速度。G说,哦。司机转身回到车上,冲着他摆了摆手,开车走了。车轮下面的积水再次哗然,再次被溅起,慢慢才回到平静状态。司机开着车走后,G看了眼河对岸那个废弃的高压线铁塔,上面有几个头颅般的鸟巢,黑乎乎的。在铁塔后面以前是一家工厂,后来,那工厂倒闭了,都拆了,连当年给工厂供电的电线也都移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下了那个铁塔。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开始生锈了,远远看去只是黑乎乎的钢筋铁骨。在河边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G感到身上有些冷,裤子被刚才的大雨打湿,上身也湿了些,但上身的衣服被他的体温给烘干了。G想,刚才也许该问问那个司机的,到滨河北路那个墓地还有多远?都走到这儿了,走吧,他自言自语着。G再次企图在路边的草丛里寻找送葬逝者的痕迹,但是没有,除了淤泥和一些干枯的草叶,什么都没看到。一只青蛙被他惊动,从草丛里跳进河水中,扑通一声,吓了他一跳,回过神来,才觉得是只青蛙。G伸头向河水里望去,那青蛙在水面蹿跳了一下,就消失在水中了。他曾听说过热水煮青蛙,幸好,这河水不是热的……不是……他还记得中学时候的生物课上的解剖,用的就是青蛙……

G继续向前走着,看到建桥的工地,停下来。几棵桑树被蓝色的铁瓦围在里面,铁瓦外面的地上落着掉落下来的桑葚,有的已经腐烂了。他觉得这里就是之前的墓地,可是怎么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呢?原来的围墙不见了。建桥用的土石方堆得到处都是。他踮脚摘了一粒桑葚,白色的,放到嘴里,咀嚼,酸,透进牙缝,要倒牙了都,还没熟,熟了,就变成紫色或黑色了,那时候的,甜。透过铁瓦的缝隙,G向里面瞧着。他看到这里面就是当年的墓地,但挖得一片狼藉,还有几个墓碑东倒西歪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不得他这一路上都没看到送葬逝者的痕迹,看来这里面已经很久没有逝者在这里安放了。

一个滨河东路的路牌倾斜着,指向天空。G顺着倾斜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他掏出手机拍了一下,把正在建筑的大桥收进画面。他又顺着铁瓦间的缝隙往里面看着,企图在那些挖开的坟墓里看到什么,但他什么都没看见。不远处仍有几个荒坟淹没在野草丛中。

这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吓了G一跳,浑身的毛发都跟着竖立起来,脊梁骨簌簌着。你是干什么的?在这里看啥呢?G转过身,看见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站在他身后。他有些紧张。那工人又问了句,你干啥呢?他说,我看看。工人问,看啥呢?再说里面有啥好看的?你不会是要偷东西吧?他说,不是。这里原来是一片墓地,我过来看看。工人说,哦,有你家埋的死人吗?他说,没。工人说,那你看啥呢?他说,我就看看。工人说,看什么看?没你家什么事儿,别看了,赶快滚蛋。G生气了,说,你这话咋说的?我凭什么滚蛋?再说这里是你家的吗?我看看咋啦?我又没拿什么东西。工人说,不行。他说,我就看了,你把我咋的?工人说,信不信我说你偷东西?他说,你说吧,我还不信了,还没个王法了,你说我偷东西我就偷东西啦!我还说你杀人了,谁信呢?工人用眼睛瞪着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让你离开,就赶快离开。工地重地闲人免进。他说,我进去了吗?工人说,那看也不行。看了,你的目光就进去了。他笑了,说,有意思。工人问,你笑什么?他说,你说我的目光进去了,所以我笑了。你这句话说得真好!工人说,好个屁。滚蛋。他说,你让我滚蛋我就滚蛋吗?你算老几?工人说,不算老几,但这里我说了算。信不信我把你杀了,把你埋在这里面……工人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他说,你杀我,是吗?来啊,你杀我看看。把你能耐的,还要杀我,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来,来,我看看你怎么杀我。工人看G急眼了,说话开始软下来,说,赶快走吧,叫我们领导看到,对我也不好。我今天是有些气不顺,本来说今天开资的,又说不开了,要等到下个月,可我家里还有病人等着用钱呢。我就对你发了邪火,你多担待,走吧,领导看到了,真要扣我钱的。G说,哦,我问问,这里原来是一片墓地的,咋没了?工人说,没埋你家的人,就少问。他说,你告诉我,我就马上离开。工人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记者吗?他说,不是。我就突然想起这里以前有一块墓地,我就想来看看,我当年有一个工友葬在这里了……工人说,哦。闲着没事儿,来这里找墓地,我看你真是有病!他自嘲着说,是有病!工人说,这里的坟因为修桥占地,都搬走了,没有来认领的,也已经平了。电视、广播、报纸上都登了通知的。有主的都被迁到更好的公墓去了。没主的,我们也没办法……G问,没主的多吗?工人说,不太多,二十几座吧。通知的期限过了,有人家来晚了,就闹,所以我才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才那么大的火。上次有家属来闹,我没拦住,被扣了当月的奖金呢。他问,闹啥呢?工人说,还不是想多弄几个钱呗,我就看到有人家拿到了钱,把挖出来的骨头走不远就扔到河里的……G说,真的啊!工人说,我骗你干啥。他说,那家人可真做得出来。工人说,现在这个社会还有啥是人做不出来的呢?G沉默。工人看了看他又问了句,你到底是干啥的?他说,我……我是小说家。工人摇了摇头说,小说家是干啥的啊?他说,就是写小说的。工人的眼睛瞪大了,你不会是来体验生活准备写盗墓小说的吧?他说,你还知道盗墓小说,不错。但我不是写那种的。工人问,那你写啥的?挣不挣钱?他说,不挣钱,够吃饭就不错了。工人说,那也不错啊,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有钱挣,对了,你说的是作家吧!他笑了,说,可以这么说吧。但我是一个自由作家。工人说,我又不懂了,作家分什么自由作家和不自由作家吗?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他也无法解释。他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工人一支,工人接过去,点燃,又把火对给他。工人说,只要你不曝光什么,不给我们工地捅娄子,你可以进去看看的。他说,能行吗?工人说,我还是说得算的。他又问了一句,方便吗?工人说,你不怕晚上做恶梦,就跟我进去。工人的这句话,真让他打怵了。工人小声和G说,看你是个不错的人,实话跟你说吧,那些无人认领的坟,我们还真挖开几个,可是里面除了骨头,什么都没有,都是他妈的穷人!哪怕有个戒指耳环之类的也好,土都翻遍了,毛都没有啊!G说,是啊,穷人还能剩一把骨头已经不错啦!你还奢望能在他们坟里面找到什么金银珠宝啊?工人问,你进不进去啦?G说,不进去了。其实,我就是想过来看看,这片墓地还在不在了,我也没想进去看。没想到现在这里已经面目全非,我就不进去了。工人笑了笑说,怕做恶梦吧?他说,是的,有些怕!如果这里的鬼魂在夜晚复活,跟随着我……附体我,我可能就惨了。工人说,你还信这个啊!其实,人死,就是一把骨头。他问,这桥还要修多长时间?工人说,说不好,半年是它,一年也可能,三年也可能,都看钱啦,钱足兴,就快!我曾在外地修过一座桥,修了五年,最后还没修好,变成了烂尾了。G问,是不是这桥修好了,这墓地就彻底看不出来啦!工人说,是啊,这个地方将来有四个大桥墩子……他说,哦。

雨几乎停了。G又透过那蓝色铁瓦的缝隙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工人嘲笑他是胆小鬼。他也笑了笑。他问,从这儿能过去到达车站吗?我不想顺着原路回去了,也走累了。工人说,能,顺着滨河北路向前再走一千米,左拐五百多米,再右拐,看到大马路了,至于车站,你自己找吧。他说,谢谢。再抽一支烟吧。G掏出烟,看到里面只剩两支,就都给了工人。他踮起脚顺手又摘了几颗露出铁瓦外面的桑葚,揣到裤兜里。工人说,现在不好吃,但比绿的时候好些,等紫了和黑了,就甜了,只是怕到那时就没了……

G从土石方中间穿过去,按着工人的指点,来到了望城的主干道,在那里看到了回他住的小区的公交车。回到家里,他突然觉得很累,冲了个热水澡,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第二天,G穿裤子,手伸进兜里摸了摸,软软的,是几颗已经腐烂的桑葚,把他裤子的兜都染成了紫黑色。他把裤子扔进洗衣机里洗了,拿出来,但那桑葚的痕迹还在……

G盯着晾在落地窗前的裤子,像一个半截的人形,而上半身置身在虚空之中。G又看了看墙上他抄写的那首里所的诗《白桑葚》,拔下两个图钉,把那张纸从墙上拿下来,放到抽屉里。他盯着两个图钉看了看,尖儿冲上。他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电脑开着,播放着音乐,想起那天去滨河北路的情景。

他在电脑上敲下了“滨河北路”这个小说名字。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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