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燕
那些年自然里住着很多个父亲
肤盐果 折耳根 芣苢
刺竹笋 万重山 板蓝根
香椿与漆树,鸡枞与竹荪
我把它们从山中采来
晒干或生卖,就像这些年
我把一个血肉丰满的父亲
卖给烈日或暴雨
卖去镇上或远方
每年腊月,他拖着一条腿
从城市归来,把一沓点好的钱
沉默着放在一个大龄书生面前
春天是一副旧磨从云后滚过
春天是一位大神用金鞭在天空牧云
春天是天上的妇女,往大地撒了一把绣花针
春天是一群牛羊和一匹老马追赶一片绿色
春天是白水江棕红色的血液在翻滚
春天是香椿爆炒腊肉
鲜笋清炖猪脚,煮刺老包蘸胡辣子
春天是我常年独自对付农忙的母亲
目送她的丈夫和儿子沿山路背井离乡
一个人入山,试图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更多的时候,只听到山风吹动松针
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仿佛
另一个自己要从体内破壳而出
山林深处的古庙前挂了一面旗帜
僧侣们的奥迪车停在禅院里,下班后
他们换上另外的身份,驱车前往市区
山中久住的飞鸟和鸣蝉
做了佛陀座前的小沙弥
每日清晨和傍晚,都按时打坐、诵经
石头们纷纷剃度
于山中光着头悟哑禅
风像个孩子,欢快地跑过铁皮屋檐
屋外,绿化树的叶子沙沙响着,它们
试图翻个身获得更多的日光
云在天空练习着幻术,巨大的白色和阴影
大地一会儿躺着一会儿站着,原野在奔跑
此时,母亲在它的褶皱里挖掘,播种
有一些夏日的瓜果和秋天的金黄
要从她影子下的泥土中冒出来
此时,浙江海宁纺纱厂里的父亲,正推着运布车。
纺纱机呜呜呜哒哒哒嗞嗞嗞漱漱漱工作着
此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物正在死去
那时的姑娘都不太愿远嫁,最远
只嫁到碗厂。想家,赶路只需要一天
就能回来。只需要一天,后家就能
把喜事或丧事送达
那时的故乡有一条清澈的小河
人们在河边淘洗日子,在河边恋爱
那时故乡的黄果树下有一座尼姑庵
里面住着一个每天替村里人礼佛的老婆婆
全村的媳妇,都可以去庵里和她说悄悄话
那里变成了一个垃圾放置站,黄果树
被电锯放倒又连根拔起,在新村子最远处
也能闻到风中飘来的恶臭
那时的故乡山上站满绿油油的杉树
牛羊们在它们的阴影里啃食绿色
吃饱了就抬头看看白云,咩咩或喃喃叫几声
我的故乡一年比一年新,狭窄。
一年比一年长得更像城乡结合部。
我的眼睛在绿色的高原上流浪
放牧想象。向身后退去的树,站着。
风景。湿润的云湿润的雾。
山丘柔和的弧形,杉树做的电线杆
想停在铁路旁干净的乡村,驿站安静
牛羊肥美,草甸延伸去湖泊,野鸭惊飞
高架桥跑进隧道,黑暗,幽深
那个三十岁的男孩才开始旅行
列车从高原向东而去,现代化的反方向
逆流的远方,所有列车里高原的青年
都在背井离乡,他们都知道风景在贫穷处
要去北漂,密集的城市,密集的价格
密集的时间串联密集的事件,那是城。
所有人都在把他乡营造成故乡
田园真的已荒芜,每个雨夜
山上都有一座瓦房叹息着坍塌,废墟。
石头回归石头,瓦片回归泥土
只有一个有釉色的坛子知道人的流向
她一个人买菜,一个人拄着拐杖去傍晚里散步
有时,在楼道上正巧碰到她提着重物
我会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一起爬楼
夏天温暖的风在高原上吹着
纱窗和防盗铁网咣咣响,没有树的沙沙声
中午甚至半夜,能听见她的电视声音很大
播放着一些含糊不清节目,我能想到
一个独居老年女性坐在沙发里安睡的样子
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
我们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身份和家庭
没有问过彼此的过去及现状,每次
在楼道里遇见时,相互点头致意
像多年的老熟人,仅此而已
在内陆,群山居住的高原
我的头顶有一片蔚蓝的大海
有时,野马斑羚白色羊群奔牛
会放牧在无边的蓝色中,有时
有巨大的鲸鱼游过,辽远的梯田铺在天际
更多时候,一个人站在屋顶
像孩子一样伫立在海边,听
海风呼啦呼啦拍打着时间此岸的悬崖
孤独,那么具体,一望无垠
像头顶的大海,给我以安全感
这世界是我一个人的,我那么小
被包裹在一块蓝布里
喊不应任何一个彼岸世界的人
诗观
与世界对观,做自然的一员,做草木的知己。现实主义是文学的最高哲学,找到自己在世界中恰当的位置,不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