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声

撰文_续慧颖

方言随时让你找到组织，口音则可能随时准备出卖你。传媒高度发达的英国，政客的口音被无数倍地放大。曾经为了寻求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费尽心力不让口音出卖自己，如今为了寻找与平民的亲近，又费尽心机在高贵的伦敦音中加入平民发音法。在世界各地，上流社会的口音一般比较清晰。衣着光鲜的正面人物都说一口标准洪亮的普通话，被视为正统。而发音各异带着浓重地方特色的方言则代表着各地土壤的成分。有声传媒的流行，让方言跨越区域的壁垒，突破信息的必要性，包裹上文化的外衣，大放异彩。

方言江湖，江湖易改，乡音难忘。

说“您”不是抬举，是揶揄。“早咧，您吃了吗？”“您真行！”北京话的精髓，就在于话中有话，话里话外都是梗。铺梗、藏梗、抖包袱，是北京话的逗趣，也是说话的艺术。

侯宝林先生的相声有一段说北京人南北城做买卖吆喝的差别。北城多深宅大院，吆喝起来声音比较深邃，才能让院子里的人家都听见。南城都是老百姓，吆喝干脆亮堂。早年间，北城做官为宦的多，说话慢、稳、雅；南城平民较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也多，说话连、吞、垮。皇城根下的市井，说着接地气俏皮的南城胡同土语，多了一点见过世面的诙谐，又混杂着江湖的痞气。

一旦把北京放进河北地段做对比，北京话的发音也是独树一帜。有人臆想过北京话可能受了满语的影响， 恰恰相反，北京话的特殊主要是受到南方影响。殊不知， 引领语言风尚的主要是通过运河北上的南方士人，尤以江南人为主。北京话其实是受到南方官话深度影响的北方官话，经常抱怨满人污染北京话的南方人，才是北京方言真正的影响者。经常瞧不起南方特别是江沪地区软绵的北京人，此刻是不是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东北话作为最具有大规模传染性的“高杀伤性武器”，不论是哪儿的方言，碰上东北话，基本全白瞎，不管你以前是哪儿人，只要交上了东北朋友，你都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成了东北银。也只有在东三省人的耳朵里才能分得清楚，到底是大碴子味、海蛎子味还是苣荬菜味。伴随东三省近些年的经济衰退，东北人纷纷走出家乡到全国各地谋求发展，其中又以阳光煦煦海风习习的沿海城市居多。全国人民一下子发现身边哪哪儿都是东北人。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可能并不是在外的东北人真的多，而是东北话实在很刷存在感。唠嗑、拉家常，东北话的气直接来自土地本身，丝毫未做精修，始终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处理方式，就好比餐桌上那道绿色农家食品：“五谷杂粮”。武功没有高低，最怕的是一日三餐式的浸淫，你可以三顿不吃肉，你很难三顿不吃主食，这就是来自黑土地和如何度过寒冬的智慧。

作为方言文斗一直以来的金腰带保持者，南京方言身份的正统与悠远历史，身上的皇家气息与浓厚文化氛围足足辐射了整个神州大地并且深远地影响到直至今天的中国语言形态。南京话在中国历史上长期是官方标准语，金陵雅言以古中原雅言正统嫡传的身份被确立为中国汉语的标准音，并加之六朝以来汉人文化上的优越意识，清代中叶之前历朝的中国官方标准语均以南京官话为标准。南京话里的书袋不是一般水准，比如南京话叫美女为“盼兮”，来自《诗经》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叫小人“带璧”，则出自“君子佩玉，小人带璧”，与英文nice发音极为接近的“来斯”就是日常夸人厉害的常用语。虽然时不时总被隔壁洋气的上海话Diss，说南京话有一股土味，南京人大多都一笑而过，内心的潜台词大概是：“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作为如今方言说唱界的扛把子，成都方言与重庆方言还来不及向其他省份方言发起挑战，自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其实两地方言体系相同，仅在发音上和情绪表达上存在差异。成都话比较偏向于“搡别个”，会频繁使用“牙尖十怪、占花儿、瓜娃子”之类的描述性语言对对方进行人身攻击，有种酸溜溜的幽默。重庆话则像他们的火锅，“别跟老子整那些个花椒，全辣椒才是正宗”，简单直接粗暴，不绕那么多弯子。但两地方言最大的特色则在于语言表达中时刻存在的宿命感。它以一种特有的刻薄和清醒，无论对自己还是他人，表达一种对人生的达观。

台湾腔不算是方言，它仅仅只算一种发音表达方式。但因特殊性使其能够成功在此荣获一个席位，让我们来聊一聊中国台湾人说话是什么时候“变温柔的”。台湾本地人多以闽南话为主，闽南话中对语气词的使用远远多于大陆的普通话，这使得台湾人的语气比大陆人要亲和得多。而更为绵甜软糯的口音则源自外省人的出身。而外省子弟的上层多来自江浙地区，外省人中也有很多人说山东话等北方语言，但他们大多是眷村的下层军官和士兵，对台湾“国语”并没有形成太多影响。在这两者的作用下，台湾“国语”形成了曾经一度被大众潮流所追捧的高级腔调“台湾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