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的演化和使用看汉民族的空间性思维特质*

2019-01-15 08:48王文斌
当代修辞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空间性物化形容词

王文斌 张 媛

(1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2 国家语言能力发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3 山东师范大学,济南 250000)

提 要 “没有”是汉语的主要否定标记之一,其发展演变和使用现状能昭显汉民族的思维方式。本文基于古代和现代汉语语料库,从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探索“没有”与汉民族思维方式的关联性。本文发现,“没有”形成过程中的核心要素之一是“有”的名物化倾向;“没有”可以否定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原因在于,动词和形容词进入“没有”的否定框架后,在概念上可以被识解为名词所勾画的空间性区域,即物化识解。“物”的根本特征在于其空间性,而“名物化”就是空间性思维作用的结果。由此推论,“没有”的演化及其使用能反映出汉民族的强空间性思维特质。

一、 引 言

否定在各民族语言交际系统中普遍存在(Horn 1989: xiii)。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矛盾性否定(contradictory negation),到Jesperson(1917、1924)对英语中否定循环、多重否定、句子否定和成分否定等现象的关注,再到Klima(1964)对否定标记句法位置的探讨,以及Horn (1989)对否定句法和语义相关问题细致的著述,否定一直是语言学领域的重要研究内容之一。之所以如此,其主要原因在于,否定看似简单,但实际使用中其形式和功能都呈现出复杂性(Horn & Kato 2000: 1)。不仅如此,受各民族思维的影响,否定的使用具有跨语言差异。因此,否定研究对于语言和思维的探索,都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

王文斌(2013)从汉英对比视角,提出了汉民族具有空间性思维特质这一理论假说。2017、2018又就英语的时间性特质和汉语的空间性特质两个维度做了系列研究。值得强调的是,在此所言的汉民族空间性思维特质,就是指汉语使用者在语言表征中往往倚重于名物思维,而名物思维就是空间性思维,因为用以指称物体的名词,自然具有空间性(亚里士多德 1986:55-56;陈平 1988;张伯江1994;Langacker 2008:104;王文斌 2013)。诚然,这是指汉民族的一种主导性思维倾向,并不具有排他性,因为时空性是世界一切事物的基本属性。需要指出的是,王文斌(2013)的这一假说虽已得到多层面的论证,但目前尚未涉及汉语否定与空间性思维两者之间关系的考察。鉴于此,本文拟以否定词“没有”为例,从历时演变和共时表现两方面探寻语言表征,以期揭示汉民族的空间性思维特质。

二、 “无”“有”“没”和“没有”的历时考证

否定以肯定为前提,否定句是肯定句的有标记形式(王灿龙2012:15),其结构更复杂,使用频率受限,认知更具复杂度(Givon 1995: 28)。古汉语否定词有两方面特点:一是否定词数量比较多(太田辰夫2003:275);二是否定词概念具有复合性,除了表示否定之外,还包含其他概念,如“禁止”。从现代汉语否定表征来看,否定概念已分离出来,否定词也因此减少并固定,这是汉语否定形式演变的基本现实,具有简洁性和精确性(沈家煊2017:12)。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语言使用者的思维方式不仅会制约语言中的“合”与“分”,也会受制于“合”与“分”而逐渐形成定式。

2.1 “有”和“无”

现代汉语中,“没”的基本用法是对“有”的否定,但古汉语中与“有”相对的并不是“没”。根据林义光在《文源》中的解释,“有”是会意字,取“又”之音,“月”之意,表示“从手持肉”,即“持有”(曹先耀、苏培成2015:770)。以下释义都以此为源,例如:

(1) 孙权据有江东(《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①(领有)

(2) 中田有庐,疆埸有瓜。(《诗·小雅·信南山》)(存在,前边是处所词)

(3) 募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石壕吏》)(不定指)

(4) 四方有败,必先知之。(《礼记》)(发生或出现)

可见,“有”必然与“物”“人”“事件”关联:“江东”“瓜”“吏”“败”。再看下例:

(5) 有,不无也。(《玉篇· 有部》)

(6) 无,不有也,虚无也。(《玉篇·亡部》)

(7)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老子》)

由此可观,“有”与“无”的相对性显而易见。在中国古人看来,“道”或“无”是宇宙本原,“‘有’派生于‘道’或‘无’”(王文斌、何清强2014:8),这是对立统一原则统摄下的必然结果。“无”最初是名词,表事物本体否定,与“物”相对(张新华、张和友2013:2)。这一点不无道理,“在语言的初始形式中,……语言是物的完全确实和透明的符号,因为语言与物相似……只就语言过早地失去了与物的相似性(这是语言存在的初始理由)而言,诸语言之间才开始相互分离和互不相容”(福柯2016:38)。所以,对“物”本体的表征,必然会早于表示其存在的表征“有”,而本体与存在之间的相关性很容易发生否定转喻,即“无”对事物本体的否定可以转喻为对“有”的否定。那么“无有”是如何在古汉语中固化的?这直接关涉到“没有”是如何形成的这一问题。

“无”最初是事物本体的否定词,但无法满足语言精确性的需要。当人们意欲表达具体被否定对象时,“无”的内部语义要素“事物本体”便独立出来,“无+名”的用法开始普及,如:

(8)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宣公二年》)

(9)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孙子·军争》)

“无”的另一语义是表示“禁止”,如:

(10) 无欲速,无见小利。(《论语·子路》)

随着语言的发展,“无”的两种用法逐渐分化,表示“禁止”含义的“无”写作“毋”,用以否定“物”的仍然是“无”(参见太田辰夫2003:276),后者既可否定“物”的本体,也可否定“物”的存在,语言表征为“无+名”和“无+有+名”。语料表明,“无有”大致出现于春秋战国时期,如:

(11) 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无有二心。(《韩非子》)

(12) 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列子》)

(13) 万物出乎无有。(《庄子》)

(14)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吴独且奈何哉?(《庄子》)

这一时期共时用法的多样性在很大程度上表明“无有”的形成机制。“无有二心”中,“无”否定“有”,且“有”后面带宾语“二心”;“天下无有”中,“无有”与其宾语分离,宾语前置;“万物出乎无有”,“无有”则是偏正结构,作宾语,单独使用;“无有为有”中“无有”便是一个典型的名词性短语,作主语。考虑到“无”作为否定形容词的性质,可以推论,从“无+有+名”到“无+有”,再到“无有”,也是从“有+名”到“有”的名物化过程。这一过程中,“有”的动性逐渐减弱,物性逐渐增强,才能具备进入“无”否定辖域的条件,而名物化的过程,正是空间性思维方式增强的结果。

2.2 “没”“有”和“没有”

“没”本义与水有关,表埋没或淹没,发音为mò,如《说文·水部》中所释:“没,沉也。”以此为源引申为以下几种含义:

(15) 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庄子·列御寇》)(隐没不露出)

(16)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过秦论》)(覆灭、死亡)

(17)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终、尽)

(18) 积雪没胫(《吊古战场文》)(盖过、高出)

(19) 送其首于魏,没其兵资。(《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没收)

“没”(méi)用于表达“无”的含义,大概在唐朝,如:

(20) 暗中头白没人知。(王建宫词)

(21) 船头一去没回期。(白居易诗)

太田辰夫认为,“没”替代“无”而产生了“没有”的用法,大概发生在宋元之时,但无具体语例考证。潘悟云(2002:309)从音变的角度提出,“古汉语的‘无’在北方并没有消失,它在虚化过程中语音发生促化变成了‘没’”。南方方言有“无”,没有“没”;北方方言有“没”,没有“无”,“无”和“没”这一互补关系也透露出两者之间的历时关系。

根据国家语委语料库中古代汉语语料库的检索结果,“没有”的大规模使用发生在元明时期,而也就在同一时期,“无有”的用法大量降低。如下图所示:

图1 “无有”和“没有”的历时对比

另外,“无中生有”这一成语中的“无”和“有”,显然都具有名词性。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种表达就已存在,元明时期语例最多,如下所示。这种情况说明“有”的名物化用法越来越普及,成为“无有”和“没有”产生的主要动因,鉴于名物化与空间性之间的关系,伴随发生的必然是空间性思维方式的增强。

(22) 第07计 无中生有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春秋战国《兵法》)

(23) 无中生有,奇绝幻觉!(魏晋六朝《古诗十九首》)

(24) 最是无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元明《初刻拍案惊奇》)

(25) 无中生有,曰画蛇添足。(清《蒙学》)

再来考察“无有”和“没有”在元明清时期的共时用法,如下图所示:“没有”在“没”的用例中比率越来越大,而“无有”情况相反。所以,元明时期正是“无有”和“没有”两种用法交替并发生取代之时,其功能分化也渐趋明显:“无”与“有”分离的同时,逐渐专用于否定名词,那么对“有”的否定功能也就主要由“没”来承担,由此促成了“没”和“有”搭配的固化。

图2 元明清“无有”和“没有”在“无”和“没”用例中的相对变化

结合“没”与“有”概念语义拓展来看,“没”和“有”的搭配是有其认知理据的。“没mò”最初的语义都与动作相关,并兼有及物和不及物用法,如“始皇既没”“没胫”等。此外,其语义之间具有很强的关联性,“隐没”“死亡”“尽”“没收”等都含有“不复存在”之意,所以“没mò”本身就与“否定存在”有关。随着“有”的名物化程度在使用中不断强化,就能满足进入“没”否定辖域的条件。石毓智(2015:330)虽然并没有阐明“没”为何成为“有”的反义词,但是提到“没”由名词否定标记向动词否定标记发展的动因在于“谓语结构的普遍有界化”。这与本节对“有”的名物化分析实质上是一致的,因为名物化是有界化的典型表现。无论是“物”还是“界”,从认知本质来看,在大脑中都表征为空间性区域。所以,归根结底,“有”的演变和“没有”的形成都离不开空间性思维特质的制约。

纵观“有”“无”“没”和“没有”的历时发展,“没有”这一否定词的形成属于词汇化的一类,即“分立的两个词汇成分变成一个词汇成分,原来的两个词都有可能还可以独立使用”(董秀芳2017:2),与“没mò”作为动词的概念语义的演变有关,与音变规律有关,但如果没有“有”的名物化过程,便没有概念融洽的根基。所以,在词汇化过程中,动词“有”的名物化其实起到了核心作用。反观语言与思维的相辅关系,“物”与空间紧密相关,名物化实际上反映出空间性思维方式的驱动,随着“没有”使用的不断固化,空间性思维方式会呈现加强趋势,继而影响语言表征。对此,本文拟从“没有”在现代汉语中的用法继续考究。

三、 “没有”的共时考察

目前来看,学界对否定词的共时研究主要聚焦于否定词语法表现的描写和解释(如石毓智2001)、焦点和辖域问题(如李宝伦、潘海华1999等)、否定词的差异(如王灿龙2011等)、否定加工的语用视角(如沈家煊1993;邵敬敏、王宜广2010等)等。认知视角的研究也不断出现,例如,梁晓波(2004)从心理空间的视角,构建起否定空间向被否定空间投射的过程;卢卫中、龙磊(2015)打破以往研究中元语否定涉及的语义和语用问题之争,从多维度识解视角考察了汉语元语形成的认知机制。以往这些研究为本文提供了一定思路,然而尚有进一步深入推进之需。一方面,当下的研究以描写居多,深层阐释相对鲜少,而且,认知视角下的阐释缺少对否定概念的精细剖析,也忽略了否定的实际加工过程,因而认知机制分析在某种程度上缺少客观理据;另一方面,目前研究尚未从否定现象追溯到思维本质层面。

Fauconnier(2008:96)指出,否定激活了反事实空间,即激活了肯定内容的概念空间。Langacker(2008:59)提到,否定作为语言表征,激活了被否定内容,即激活了作为背景信息的肯定内容。另外,否定加工的ERP研究也验证了理解否定句的两步模拟假设:第一步是对被否定状态,即肯定内容的模拟;第二步是对真实状态,即否定内容的模拟(如Kaup & Zwaan 2003;何先有等2013)。这就构成了否定认知机制推理的客观基础:否定所在的事实概念空间是在对肯定所在的反事实概念空间进行概念识解后才被整合进来。对此,尚有两方面有待阐释:一是反事实概念空间如何被识解?二是事实概念空间如何被整合?

“有”通过名物化方式进入“没”的否定辖域,并不意味着“有”自身用法的消失。“没有+名”一直是其原型用法。语料库中,汉朝仅出现一例“没有死将”的用法;魏晋六朝时共26例“没有”,其中17例是否定名词。而也就在这一时期,出现了“没有+动”的用法,如“没有回来”“没有说”“没有写明”等,但否定动词的用法仅有5例。在现代汉语中,动作、状态与物一样,都可以进入“没有”的否定框架,如“他没有看书”“天没有黑”等。但是,英语中,物、动作和状态分别使用不同的否定词no和not。这很可能说明,英汉语使用者在对客观世界进行概念化时,存在差异。在下文,本文将结合反事实概念空间的识解和事实概念空间的整合对“没有”否定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情况分别进行阐释。

3.1 “没有+名词”

“没有”的基本用法既包括对“物的存在”的去除,如“桌子上没有书”,也包括对“物被领有”的去除,如“我没有这本书”;前者的反事实空间内容是“桌子上有书”,后者的反事实空间内容是“我有这本书”。事实概念空间被整合的过程,也是否定焦点确定的过程,这时,前者的否定焦点在于“书”存在与否,而后者的否定焦点在于“我”是否领有“这本书”;前者更倾向于对物的否定,而后者更倾向于对事的否定。因此,“没有+名词”的情况可分为两类:一是否定焦点在物,二是否定焦点在事。

即使同一名词在“没有”的否定框架内,也存在歧义性问题(参见梁晓波2004),需要确定否定焦点才能揭开其概念内容。吕叔湘(1985/2004:522)认为,虽然否定焦点一般落在句末,但如果有对比重音,焦点就会落在这个重音上。徐杰、李英哲(1993)指出,否定中心与否定词没有直接关系,否定词只是起到了强化焦点的作用。袁毓林(2000)提出,否定焦点与全句焦点是可以分离的。本文认为,语言知识是有其概念结构的,无论是形式抑或语义都有其概念基础,都基于人类与客观世界的互动以及由此形成的百科知识和经验。“没有”的否定焦点是物还是事,离不开“人”这一主体,人作为主体对同一场景采取何种识解方式进行概念化,既与场景的背景信息有关,又与主观言语目标有关。如:

(26) 虽然没有人选我当老干部的代表,我也要为老干部说话。

(27) 虽然没有人选我当老干部的代表,你可以选我啊。

在当前语篇空间中,旧信息是认知参照点,新信息则是言者试图将参照点导向的目标,那么旧信息的焦点取决于目标。例(26)中,“我也要为老干部说话”是区别于前句的新信息,阐述的是前句事件引发的转折性事件;例(27)中,“你可以选我啊”提供的新信息是“你”,区别于前句中的“人”。两句中的旧信息都是相同的否定命题,但否定的焦点因言语目标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例(26)中激活事件新信息的参照点是前一事件的发生,而例(27)中激活“人”这一新信息的参照点是旧信息场景中的“人”。所以,“没有”在两个命题中的否定焦点分别是事件和人。

根据否定加工过程的研究结果,首先是言者对被否定对象,即肯定内容进行识解,然后否定框架才能被整合进来。两句的肯定内容是“人选我当老干部的代表”,核心动词是“选”,动体(trajector)是“人”,界标(landmark)是我。动词勾画的是过程(process),过程是随时间发展的复杂关系(Langacker 2008: 112),对过程进行心理扫描的方式分为两种:沿着时间轴依次扫描过程中的每一个状态,是顺序扫描方式,每一个概念加工时刻所聚焦的只有过程中的一个状态;当所有状态累积起来被同时激活时,便是整体扫描方式,每一个概念加工时刻所聚焦的是过程中的所有状态(Langacker 2008:122)。例(26),在言语目标的驱动下,言者采取整体扫描的方式加工动作,“选”随时间发展的变化性过程弱隐,每一个“选”的状态被同时扫描,与事件角色一起服务于事件。当事件核心动词的过程性弱隐时,事件的过程性也就弱隐,其整体性得以突显,事件的时间起止点便可被概念化为有界区域,即名词所勾画的物。在这种整体扫描机制的作用下,语言表达式的语法范畴就会发生变化,以动词为核心的事件实现名物化。此时,在思维深层起到支配作用的是空间性思维特质,因为“区域”和“物”的典型特征便是空间。当否定框架整合进来时,其否定焦点是每一个事件个体,是对它们的一一去除操作。如图3所示,黑体矩形表示事件整体突显,椭圆表示“没有”的概念,阴影表示去除,虚线椭圆表示否定去除后,所指范围可以无限大,虚直线和虚斜线表示概念对应关系,a、b虚线表示事实空间和反事实空间的整合,下层椭圆是整合后的涌现结构。

图3 例(26)的否定图式

例(27),言语目标是突显“你”与其他所有人的区别,那么只能在旧信息事件场景内部,以顺序扫描的方式识解满足事件角色“人”的每一个个体,使其得到突显,成为参照点,导向“你”。对肯定范畴内的角色“人”顺序扫描后,否定框架再整合进来,对每一个“人”进行去除。在此,动宾部分“选我当老干部的代表”起到了对“人”这一概念细化(elaboration)(Langacker 2008:198)的作用,只有符合这一特征的“人”才成为否定对象,如图(4)所示。图(4)与图(3)的区别在于被否定对象和突显成分是角色“人”,而不是事件整体。

图4 例(27)的否定图式

以上对“没有+名词”的概念化机制分析表明:一方面,否定焦点问题与人的主观概念化方式紧密关联;另一方面,事与物之所以能够共用“没有”否定框架,在于事件会被名物化,这说明“没有”用于否定“物”的用法具有强压制性,而“物”与空间性密切关联,这就吻合了上文对“没有”的历时演变分析的结论,即汉民族的思维具有强空间性特质。

3.2 “没有+动词”

吕叔湘(1980/2016:383)曾将“没有”否定动词的用法归类为副词,否定动作已经发生,但是后来又称其为“助动词”(吕叔湘1985/2004:518)。这一微调表明,“没有”否定框架对进入其辖域内的成分的压制逐渐被认可,而不是受到被否定成分的影响,自身改变词性。换言之,只有动词在概念上做调整,以融入“没有”框架,使其更符合“没有”的原型用法“没有+名”。历时语料也表明,“没有+动”的出现晚于“没有+名”。更重要的是,动词在概念上也确实具有向名词所勾画的空间性“区域”概念转变的潜能,汉民族的强空间性思维特质也会促进这一潜能的实现。根据认知语法的观点,对于同样一个动作,我们看到的、描述出来的均取决于观察点距离该动作的远近、选择动作的哪个侧面和哪些要素来观察等因素。正如上文所提,动词勾画的是与时间有关的过程,当我们距离动作足够近时,只能以顺序扫描的方式识解动作内部随时间发展的一个个状态;而当我们距离动作足够远时,只能以整体扫描的方式识解动作,其时间上的开始和结束点成为边界,整个动作的区域性增强,由此趋向“物”的原型特征。

那么在“没有”的否定框架下,对动作的识解方式是怎样的呢?聂仁发(2001:24)对“没有”的语义特征析解为四方面:[否定][活动][暂态][实现]。排除“没有”自身的[否定]要素,其他三方面均可看作是对进入其框架的动作的允准条件。[活动]是指过程,既包括某种状态的改变,如从好到不好的过程,也包括动作,如(28)中的“忘记”。需要指出的是,在此的“过程”是一个从无到有,或者从有到无的变化过程,是动作或状态的外部视角,与认知语法理论中对动词所勾画的“过程”的界定不一样;[暂态]是相对于习惯来说的,如“不抽烟”是习惯,而“没抽烟”是暂态;[实现]体现出完成体的意义,也是“没有”的内在语义要素之一。石毓智(2015:123)曾指出,“没有+动”实际是“动+了”的否定式,即“完成体标记‘了’的否定标记”。因此,“没有”本身就蕴含了时间界点,是对界点之前的行为进行的否定。诚然,这个界点可以是过去、现在或未来某一点。本文认为,这三个特征实际可以归结为一个特征——“后界性”,即动作在时间轴上的完结界点突显。该特征不仅意味着动作是暂时的,不是持续的,是已完成的,不是未完成的,也意味着概念空间被分成了两部分,完结界点前空间和完结界点后空间,对应于前文提到的反事实空间和事实空间。如:

(28) 他没有忘记支持自己养兔的党和群众。

“忘记”是一个前界动作,有开始时间界点,但没有完结界点,勾画的是动体“他”和界标“党和群众”之间的过程性关系。但是,例(28)中,“忘记”处于“没有”的否定框架下,必须满足后界性的特征,所以被强制完结,其时间参照点是话语产出的时间点“现在”。这时,“忘记”的两个时间界点所形成的空间概念区域突显,识解主体只能采用整体扫描的方式。界内对应的是反事实空间“忘记”,界外对应的是事实空间“没有忘记”。如图5所示,上层左图表示“忘记”,是可以随时间轴一直持续下去的过程,右图表示“没有”否定框架,左边虚线三角表示动作的前界不确定是否存在,右边实线三角表示动作的后界确定存在。上层两图之间的虚线表示概念对应,下层图式表示整合后的涌现结构“没有忘记”,黑色方框表示动作的概念界限因为时间界点的附加而突显,方框内区域2表示反事实空间,在它被去除后,如方框内斜线所示,就是事实空间。

图5 例(28)的否定图式

图5所示的整合过程表明,当动作进入否定框架后,因为时间界限的压制,其界限突显,被区域化识解,而区域正是名词所勾画的空间概念内容,换言之,动作被名物化。动作名物化正是空间性思维方式的体现,因此,“没有+动词”的普遍使用正说明汉民族的强空间性思维特质。

3.3 “没有+形容词”

此外,形容词的否定通常是由“不”来完成,但是“没有+形容词”的用例也不在少数。比如,“人们的预料没有错”“我没有着急”“衣服没有干”等。吕叔湘(2016:383)指出,“没有”否定的形容词仅“限于表示状态变化的形容词”,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活动]要素的另一层含义:状态的改变(聂仁发2001)。语料分析表明,形容词本身并不一定表示状态变化,而是在“没有”否定框架内,被赋予了动态特征。例如:

(29)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

(30) 天还没有黑,队伍到了宿营地高庄。

(31) 身体暖和了,心还没有暖和。

“好”“黑”和“暖和”都可以表性状,用“不”否定时,仍然表性质或状态,而用“没有”否定时,则附加了时间因素,表示从“不好”到“好”,从“不黑”到“黑”,从“不暖和”到“暖和”的转变过程,或者说,这三种性质或状态发生了从无到有的变化。从概念上来说,形容词概念向动词所勾画的过程性关系接近,这一概念加工过程依然依靠识解方式的转变。

根据认知语法理论,形容词所勾画的关系中只有动体,其动体是图式性物体,由所修饰的名词具化,其界标很难得以独立突显(Langacker 2013: 116)。例(30)中,“黑”的动体是某一种可能具有“黑”的性质或处于“黑”的状态中的物体,在此具化为“天”,其界标则是关于光线明暗度的概念空间中的某一区域。如图6所示,形容词“黑”所勾画的关系是,对天空光线的感知投射到光线明暗度概念域中的“黑”这一次域,同时,“黑”这一次域对应于当前动体突显面。这也是双向箭头的含义。

图6 “天黑”图式 (参考Langacker 2013: 102)

“天还没有黑”是“天黑”进入了“没有”的否定框架。从反事实空间“天黑”到事实空间“天没有黑”,通过“没有”进行去除操作,并促成了状态的变化,体现在“天”概念空间中突显区域的变化,反映出光线感知在光线明暗度概念域中投射区域的变化。结合图5“没有”对动词的否定和图6形容词的概念,“天还没有黑”图式如下:

图7 “天还没有黑”图式

“没有”框架激活了“黑”的动态性,同时,“没有”又赋予了这一动态变化以空间界限,即说话时刻之前,“天黑”的状态被否定。这就回到了上节对“没有+动词”的否定识解。状态变化的内部过程在整体扫描加工下,得以空间区域化或者说物化识解,又从动词概念向名词概念靠近,也就是向“没有”的原型用法靠近,才能使形容词在“没有”的否定框架下符合认知本质并合乎语法规则。这一点再次表明“没有”对其否定对象的物化压制,即使是性状也会被物化,也再次表明汉民族的强空间性思维特质对语言具有强大的制约作用。

四、 结 语

“没有”是现代汉语的主要否定标记之一,经过了从“无”“有”到“无有”,再到“没有”的历时发展过程。其间,“有”的名物化是“没有”固化的关键动因。“没有”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基本延续了古汉语用法,可以否定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三大词类范畴的概念本质不一样,却能共享同一否定标记。认知语法视角下的词类概念和识解理论能够为此现象提供基于概念的认知阐释:在一定识解操作下,动作和性状皆有名物化潜势,而“没有”在时间轴上赋予了动作和性状变化以界限,这就使它们得以空间区域化识解,在潜势和界限的共同作用下,动词和形容词向名词概念靠近,与其共享否定标记“没有”。基于“物”和“区域”具有空间性这一根本特征,汉民族的强空间性思维特质会导引否定加工的语言表征方式;反之,否定标记的高频使用也能不断强化空间性思维特质。

注释

① 例(1)—(3),(5)—(7)来自《汉字源流精解字典》(曹先耀、苏培成2015),(4)出自国家语委语料库。以下用例除特别说明外,均出自国家语委语料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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