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祈祷

2019-01-15 04:17包立群
民族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父亲节

包立群

那一年,我出生,他38岁。

这一年,我45岁,他已鬓发苍苍。

中年以后,仍然能够在“父亲节”拥抱父亲,送父亲礼物的人,都是幸运的人。父亲在身患心梗、脑梗、心衰、肾衰多种疾病后,仍然给我一个可以拥抱他的父亲节。我感恩。我是天下最幸运的人。

一个装在黑袋子里避光的输液瓶是多巴胺,一瓶是左氧氟沙星,另外一瓶是单硝酸异山梨酯。伴着输液舒缓相间的滴答和氧气瓶里的咕噜声,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在遐想着什么。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静静地陪着他。因长时间卧床,父亲鬓角处的头发齐齐地向上竖起,因习惯性的皱眉眉宇间形成了川字纹,心脏缺氧导致他的嘴唇呈紫绀色,牙齿的残缺使他显得两颊塌陷,左太阳穴上一粒足有指甲盖大小的老年斑颜色又重了……时间伴着点滴声一点一点消逝,我定睛细细地端详父亲——这是我那曾健壮无比的父亲吗?岁月是何时一点一点剥蚀掉他的魁梧和健壮的?心一下子绞缩起来,直疼到手指尖,拼命仰头眼泪还是簌簌流下。

点滴不紧不慢地滴落,日影西斜,病房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父亲的手忽然微微抬起,潜意识地做不知何意的动作。我赶紧上前,轻轻问他,上厕所吗?他摇摇头,半晌,父亲悠悠地说:我特别知足,我的孩子们个个对我好。尤其是我的小姑娘,你对我太好了,我刚才在计算,七年里我住了二十多次院,每次你都那么受累……我转过身,眼泪再次涌上来,再回过头时,看见父亲又闭上了眼睛,神情略带疲乏,嘴角却上挑着,笑意微微。

去年的父亲节,我就是这样在陪床中忧心忡忡地度过。之后多少次出院入院,我焦虑失眠,四处寻医问药,竭尽所能甚至竭尽所不能……眨眼间,又是父亲节了,出门在外的我,打开微信视频,戴着老花镜的父亲就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中。尽管瘦削,但父亲精神尚好,一开口就汇报:我尿得挺多,拉的也好!一句话又惹得我泪水涟涟。

在连阜外医院都给宣判死刑之后,父亲顽强地挺过来了,每每我在医院走廊哭得死去活来之后,擦干眼泪走进病房强颜欢笑,父亲都看懂不说破。他用心劲儿和意念熬了过来。我这个可爱的老顽童呀,怕我难以承受,他在扛,越来越弱的肩膀使劲在扛着一个又一个山。

一个清早,在睡意蒙胧中醒来,我听见父母聊天。母亲说:“等有一天我们死了,这小立不知怎么死去活来……她受不了哇…”接着是长长的叹气。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在他们心里,死并不是让他们心碎的事儿,他们心碎的是怕我痛苦啊,这个让他们放心不下的小女儿。

我是父亲不惑之年不期而得的小女儿。据说我出生那天,父亲里里外外忙乎乐得合不拢嘴,跟邻居说我这孩子不一般呀,是女孩,还出生在三八节,这是要顶半边天呀。说话时还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故弄玄虚。

父亲对我格外宠爱。姨舅们多次说起过,他们来做客,十次有九次会碰见父亲端坐在炕上,伸直两腿,以腿為摇篮悠我入睡,见他们来就挤眉噘嘴摇手示意别出声弄醒了孩子。亲戚们都笑话他这老来得女可不得了了,简直就是“女儿奴”。

我天生体弱,冬季里手脚冰凉,几乎冬季的每一天我都是在父亲的肚皮上放上我冰凉的小脚才能暖和过来,后来索性就睡在父亲的胸膛上。一个孩子躺在胸口上睡一宿,父亲是怎么忍受着要一宿不翻身保持仰卧的姿势,又是怎么忍受着心脏的憋闷和呼吸的不畅?我从来没问过。

稍大点儿后,他坐在炕上,两手拉住我的小手,我站在他的双脚上,他悠荡起我,逗得我咯咯笑。我再爬到他大腿上,他用手指刮我的小鼻子头,我则是拍他的大嘴巴,有时候把握不住分寸打疼了他,他也不生气,继续游戏。

再大点儿我上小学了,父亲接我放学,他背着我的书包拉着我的小手,我一蹦一跳,小辫子一撅一撅的,夕阳西下的时候,走在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小巷子里。

二三年级识些字的我喜欢看家里那些《封神演义》《薛刚反唐》《呼家将》之类书,父亲欢喜极了,见人就会炫耀,不管别人谈什么话题,他的话题都是一个:你知道吗?我家孩子才八岁,看这么厚的书……他的手比画着,眉飞色舞。那时候80年代初,物质不丰富,我的童年却像公主一样富足。他给我的小学班级捡过粪,送过搭炉子的砖,用毡子和木板做过黑板擦,用面熬糨糊用来糊窗户缝、用瓶盖和涂上油彩的木棒做过哗啦棒,用来做舞蹈的道具,扎过风筝和花束……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我的童年,可以穿着童话里鹅黄色三层裙摆的公主裙,可以永远兜里都有买脆管糖的几毛钱,可以吃到父母单独留着给我吃的罐头、饼干、苹果……在父亲的钱夹里永远有我的照片,他出门会随身带着。初中升高中考试那天下大暴雨,父亲把他的大厚雨衣穿我身上,一路背着我送到考场。那段路程有两公里,那年,父亲的这个小女儿已经十六岁了。

公主一样被捧在手心儿里,我一晃就长到了十七岁。一个夏天的傍晚,仰脖给房檐抹泥的父亲突然摔倒在院子里,发现的时候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母亲给他舌下放了救心丸后,我飞奔出去找来大夫,大夫给他输上液后,我偷偷跑出家门口,大哭着跑到我和父亲常牵手走的那条小巷里。没有父亲牵手这条小巷一下子空荡起来,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占据心灵的全部。向着家的方向,我一步一叩首,双膝、足尖、双手和额头鼻尖全都贴在地上,似乎坚实的大地能够回应我内心的呼喊,驱散我内心的恐惧。一路磕头到家,一直磕到院里的井边上。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大,照得院子里一片清辉,我不敢进屋去看父亲的情况,我双掌合十,双膝着地,对着月亮祈求:让我的寿命减短,来延长我父亲的寿命吧!

从月上中天到三星斜挂,输完了液,大夫走了。父亲仍然不能说话,他的眼睛里有很多内容,急切地望着我却说不出来,半晌,他拿着半截铅笔在墙上写:“心肌木…”想写梗塞没写完,他的一侧身体完全不能动弹了。我不知道父亲想说的是什么,我围着父亲团团转,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按照大夫指导的那样,和母亲两个人,手持海绵拖鞋,用鞋底不断拍打父亲不能动的那侧肢体。鞋底打过我从小一夜一夜躺着睡觉的“床”,打过牵着我的手,打过悠我做游戏的腿,再从头来过,再用鞋底从胳膊打到脚底。每打一遍,啪啪的声音都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做游戏时我打在父亲脸上的小巴掌声,再从头打,父亲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的动作,就跟当年被我打疼了时一样,一声不响,眼含笑意。窗外微微亮了,月亮没有了,直到天光大亮,父亲能动了,他微微抬起了胳膊;拍到早上七点多钟,父亲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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