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子江《杏花屯诗抄》随感

2019-01-17 05:41李刚太
东坡赤壁诗词 2019年6期
关键词:杏花诗词

王子江先生是一名军人。他曾经在边防部队驻守过,至今依然熟悉边防生活,热爱边防战士,出版有格律诗集《牧边歌》和自由体诗集《雪塞歌》。杨金亭先生称他“是当代诗词界尚在形成的这个‘新边塞诗部落中的第一位名副其实的诗人”,刘庆霖称他“是近年来旧体诗群体中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不但是青年实力派诗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军旅诗词大家”。近日,在河南省新郑市参加“白居易故里”诗歌文化活动中,我有幸结识了王子江先生。我们一起瞻仰伟大诗人白居易故园,一起拜谒人文初祖黄帝故里,相见恨晚。不久,我读到了子江先生的组诗《杏花屯诗抄》,“不觉眼前一亮、喉头一热、心头一颤”(杨逸明语),于我心有戚戚焉。组诗很有个性,很接地气,与当前充斥网络的复古诗潮风格迥异,宛然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这才知道,子江先生不仅擅长边塞诗创作,而且田园诗也写得很好。有朋友建议我为《杏花屯诗抄》写点读后感想,我便欣然接受了。子江先生回京后,又通过微信给我发来若干同类题材作品,加起来共有绝句50余首。从这些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窥见时代脉搏的律动,窥见人民的欢乐与忧患,窥见作者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的情操襟怀。

子江先生出生于辽宁省一个偏远的乡村。这地方叫杏花屯。这是作者的根脉所系,是他留着乡愁、存着梦幻、寄着希望的地方。他无限热爱并永恒眷恋着这片热土,无论是在边塞或是京城,他总要利用节假日回家看看。杏花屯的小河滩旁有棵老柳树,那柳荫是他儿时伙伴们一起“笑声穿串荡秋千”(《乡村记事》)的所在。后来,当“柳荫紧裹小洋楼”(《乡村记事》)之后,这里仍是农村娃“偷听小鸟放春声”(《农村娃》)的胜地。再后来,当这里“新楼一片迷归路”的时候,他是凭借了“喜有黄鹂鸣柳荫”(《迷路歌》),循声找到了老柳树、找到了故居的。从“小河滩”到“小洋楼”再到“新楼一片”,老柳树的年轮,见证了杏花屯的飞速变化和迅猛发展,也见证了祖国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进程。诗作者画出了老柳树的雄姿,也记录下了祖国的脚步、人民的心声。

一个积贫积弱的民族,一个饱受歧视和蹂躏的古老国家,在仅仅数十年的时间里,从几千年的农耕时代挣脱出来,走进了工业文明、信息文明时代。这是一个多么深刻、多么迅猛、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化啊。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幅员辽阔的中国农村,正是作者熟悉的父老乡亲,对这一变化有着最为深刻最为强烈的感受。他们是印在国旗上的星星、镶在党旗上的镰刀,如同当年父老们推着土车支援淮海战役推出一个新中国那样,如今农村的青壮年人,凭着双手走进城市支援国家工业建设,留守根据地的只是一些老人、妇女和儿童,无论生存和拼搏在哪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国家好,大家才会好。”虽然和城市横向相比,这里仍然相对落后,相对贫穷。但是,他们的幸福感却比城里人多出很多,他们善于纵向对比,他们满足于生活的不断改善和提升,他们满怀豪情地坚守着农村农业阵地,把艰苦奋斗视为责任、奉献和担当,为中国农业现代化铺垫着坚厚的基石。

《杏花屯诗抄》作者饱含深情地赞美他的家乡,无意于用诗歌解读政治,也并不使用标语口号,那诗章是从他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是他真情实感的迸发和倾泻。你看,诗作者笔下的父亲:“地头一坐话开荒,小镐频频刨月光。被累弯腰人不悔,葵花就是大勋章。”(《父亲歌·葵花地上》),这是多么的豪爽!诗作者笔下的农庄主人:“日月一担挑在肩,羊肠小道绕弯弯。谁知游客一声美,换我青春十九年。”(《酬山顶农庄主人》),这是多么的坚毅!诗作者笔下的四叔:“瓦房大炕地铺砖,顺手冰箱把肉端。最是四叔无限乐,桌前一口老白干。”(《老四叔》),这是多么的知足!当农村、农业、农民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快速车,播种和收获实现了机械化,父亲只需逍遥等待便收获完毕,他捧着切好的西瓜向人炫耀自家女儿:“逍遥老汉笑切瓜,玉米千顷机器扒。手指打头翻斗语,着红女是自家娃”(《父亲歌·收玉米》),这是多么的自信!当手机、微信、电动摩托从无到有进而普及,农产品交易不再需要肩扛手提,农家女赶集卖菜景象便全被刷新:“田里归来上艳妆,摩托打火捆箩筐。菜摊未待车停稳,带刺黄瓜已卖光。”(《赶集女》),这是多么的欢欣!当商家送太阳能热水器来到山乡服务:“路远沟深送货行,也随百姓洗心情。太阳未改初时热,山里人称大救星。”(《送太阳能热水器下乡》),这是多么的惬意!当“盘山公路上千旋,直到峰头云海间”(《盘山路》);当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和天然气,当科技夜校的灯光照亮了村民的心扉,当留守儿童乘上了日日接送的校车,当少妇回门带着爹娘体检,你难道不为杏花屯人纯真的笑声感染吗?

子江是一位两栖诗人。他既写自由体新诗,也写格律体传统诗。《杏花屯诗抄》标志着两种诗体嫁接的成活。中华传统格律诗是砧木,自由体新诗是接穗。经过他的精心培植,融合了两种诗体的各自优势,获得了试验的初步成功,形成了中华诗词的新品种。作品既具有格律诗的音韵美、简约美和整齐美,又具有自由體新诗语言鲜活、表达自由,更加贴近生活、贴近时代、贴近世界的特质。他的诗自成一家,语言是中国当代口语和书面语,声韵是现代汉语普通话读音,避开了古奥艰涩的语汇、陈旧僵化的意象,摈弃了充斥于古典诗词的“士大夫”情结。可以这样说,他使用了格律诗的瓶子,精选了古典诗、民歌和自由体新诗的优质原料,引入了新的酵素和工艺,酿造出了口感更佳的新型酒品。

他的绝句57首,从格律规范说,是严格遵从平仄粘对规则的。同时,作者在炼字炼句上狠下功夫,运用了大量现代汉语修辞手段,既大量运用比喻、拟人、夸张、对比、设问、借代等修辞手法,也有蒙太奇、意识流、通感手法的运用,作品具有很强的张力。例如:“一片地雷甜爆炸,归人早被染红腮。或许看我吃瓜样,柳叶如舌垂下来。”(《西瓜地偶得》)把西瓜说成“地雷”,这在修辞学上被称为“借代”,其前提是“比喻”中的“借喻”。本体西瓜和喻体地雷之间,形象上确有相像之处,于是借喻或借代成立。这信手拈来的比喻,新颖奇特到前无古人,或许只有军人能够妙手偶得。但更加令人拍案惊奇的是,诗人用“甜爆炸”三字形容甜到极致,把地雷可以爆炸的属性,错位移植到西瓜的味觉感受上,移植到“归人”的狼吞虎咽上。这简直匪夷所思,却恰恰能使人感受到真实生动传神。这种“移花接木”或可称为“通感”,把绝不兼容的事物属性,赋予共通的特性杂糅纠结为一体。这实在是一个创举。“一片地雷甜爆炸”七个字,内涵丰富,想象奇特,极具张力。至于尾句“柳叶如舌垂下来”,则是“地雷爆炸”“染红腮”的延伸,既有比喻,又有拟人。再如:“落花被径拧成绳,时有儿童在跳行。伙伴相牵歇柳下,偷闻小鸟放春声”(《农村娃》)径,乡间小路也。小径如绳,可见其纤细纡曲。而这绳,又是被落花拧成的,可见有花树夹道。跳行,写行走在小径上的农村娃,因惜花而择路,为择路而跳行,既是对首句的承接和扩展,也是对童贞天真形象的真实写照。偷闻,偷字下得妙极,何以曰偷?怕有声响惊飞春鸟也。一个“偷”字、“跳行”二字、“拧成绳”三字,精炼之极,生动之极,充满张力,赋予了读者以丰富的想象空间。寥寥十四字,集中了如此密集的重重意象,不禁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如:“笑声穿串荡秋千”(《乡村记事》),这回荡在秋千吊绳上的笑声便有了立体感。“老农心事便发芽”(《农家院》),这是一种通感,也是一种意识流,为种植薰衣草做了铺垫,为致富后娶儿媳埋下了伏笔。《乡村记事》中“柳荫紧裹小洋楼”的“紧裹”二字,不仅见出老柳树之茂盛,而且突显了经济发展和生态环境之密不可分。“一路行来绿可闻”(《乡村记事》),一个“闻”字,便使这重重叠叠的绿色有了芳香的气息。“露头小草好声音”(《乡村记事》),又使这绿色有了乐符的跳荡。“一片高粱红色肥”(《农家院》),一个“肥”字,使“绿肥红瘦”嬗变为“红肥绿瘦”,便把高粱丰收景象纳入了蒙太奇镜头。“碧色炊烟拔节处,浣衣大嫂涮民谣”(《农家院》),一个“涮”字,使歌声有了浣衣的律动,也有了庄稼拔节般的伴奏乐声。“白鹅上路用歌牵”(《牧鹅女》),牧鹅女唱得悠闲,白鹅跟走得默契,宛然秀出一幅田园牧歌般的图画。“应声编队白鹅至,引颈纷纷抢镜头”(《油菜花》),运用拟人手法,又赋予白鹅以自我包装自我推销的形象,令人解颐。“千朵白莲江上开”(《江村》),比喻初春开河景象何等逼真。“频攒玛瑙向红霞”(《收花生》),用攒玛瑙比喻收花生,又是何等贴切!读着这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你难道没有“甜爆炸”的感觉吗?

子江的田园诗,不是古代田园诗的盗版,而是当今新时代新农村的一面新镜子。这里没有陶元亮的武陵桃源,没有王摩诘的辋川别墅。《杏花屯诗抄》选取的创作题材来自当代,来自现实。这57首差不多全是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高粱地、篱笆墙、葡萄架、石头磨、大树阴、小平房,是他熟悉的乡村场景,也是纯粹的现代语言。父亲、四叔、赶集女、农村娃,是他熟悉的家乡人物。古人大多不屑在诗词中表现,却被作者请来敬为上宾。开荒、赶集、搂草、牧鹅、捕蟹,是他熟悉的往昔劳作,古诗词极少用作素材,即使偶有描述,也只是居高临下悲悯感伤而已,却被作者直接作为诗歌主题,情调乐观向上。机器、冰箱、手机、轿车、机票、镜头、铁马、电闸、摩托、校车、卫星、生态、装修、喷灌、体检、催肥、升值、天然气、高速路、黑科技、外星船、打点滴等等,或是古人从没见过的事物,或是古人不曾用过的词语,而在当代却是司空见惯、家喻户晓。所有这些,都被作者信手拈来,写入诗章。至少是我,对这种语言风格非常赞赏。假如这样的语言都被打入冷宫,以“浅”“俗”“直”“露”为由禁止使用,诗人只能高高地坐在“文化山”上,泥炉温酒,蜡炬照夜,把盏持螯,吟风弄月。那么,诗词作品,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在变化,摩天大厦已经替代了“茅檐低小”,高速公路已经替代了“西风古道”,手机微信已经替代了鸿雁传书,连战争也不再“操吴戈兮被犀甲”了,而诗人们却仍然峨冠博带坐在终南山上做着士大夫的梦,或者宦游于枯藤老树昏鸦的西风古道上肠断天涯,感慨着生不逢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唯我独醒。他们或者在网络上书剑飘零,或者在宣纸上啸傲山林,或者在城市公园里悠然采菊东篱,或者在朋友圈中寻求添香红袖,或者在别墅明堂里苦吟着骑瘦马、乘扁舟、住茅庐、喝村醪的雅兴,结巢而居、刻漏计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高致,白眼示人、捻须作歌、愁肠千结、风流万种的清韵。他们不时炫耀一下“茴香豆”的四种写法,炫耀一下西装革履下的“魏晉风骨”。他们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是中华国粹的孤独守望者和嫡派传承人。我却不以为然,总感觉他们的情趣太假。他们以为说“普通话”、用“简化字”、依“新声韵”都是背叛传统、毁灭国粹,他们要大声疾呼,叩马而谏了,要“不食周粟”“采薇首阳”了。他们要“逃离”了。据说是要去“同国际接轨”了。他们其实是唐吉诃德式的英雄,银样镴枪头般的斗士,他们依然住着洋楼,数着钞票,乘着轿车,发着微信,对于名利二字,并不弃瓢洗耳,并不视如敝屣,只不过是另一形式的势利而已。

当然,我不是说,子江的诗已经十全十美了。因为,我看到的只是57首绝句,还未能窥见子江先生的全部诗观、全部作品,那就很难避免隔靴搔痒之憾。我也知道,和子江先生诗风相近的作者作品也有不少,我在赞赏子江诗风的同时,也是为了给这些风格相近的作品呐喊助阵。我赞同中华诗词学会提出的“倡今知古,双轨并行”方针,并不排斥依平水韵、采撷传统意象、使用文言词语写出的作品,只是更为喜欢《杏花屯诗抄》的筋骨、道德和温度,更为认同《杏花屯诗抄》“言志”“载道”“为时”“为事”的情怀而已。

(作者李刚太,河南鲁山人。曾任副编审、总编辑等。系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河南诗词学会副会长。2000年曾受河南省人民政府表彰。主编或合作主编有《河南当代诗词选》《中华诗词集成河南卷》等20余部30余册。曾获“嵩山杯”“白洋淀杯”全国诗词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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