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小小说三题 风水池 · 雾障云屏 · 月牙湾

2019-01-17 06:00戴智生
金山 2019年12期
关键词:龙池文林天佑

戴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小说界》《百花园》《金山》《大观》《小说选刊》《羊城晚报》《江西日报》等报刊,偶有获奖,有作品入选年集、中考试卷及英译推介。

风   水   池

山 里零零散散的自然村,村名极简单,前     面就是加个姓氏或地名,比如汪家村、下溪村。

吴姓人家聚居的地方,谓吴岗寨,很少见。

别的村庄大都依山傍水,建在山腰上、山脚下。吴岗寨建在山顶上。

不过,吴岗寨也是择水而居。山顶一湾清泉,曰“龙池”,溪水从山崖渗出,虽遇久旱而不涸,终年流水潺潺。龙池是吴岗寨的“风水池”,饮用洗涤不可少,防火也至关重要。山寨取暖烧饭用柴火,时有险情,龙池是当然的镇寨之宝。

吴岗寨便是围绕龙池兴建而成,千百年来,房屋围了一圈又一圈。清一色的粉墙黛瓦,错落有致。村民一直沿袭先民的生活方式,以采茶、挖笋为业,兴旺时百十户人家。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慢慢衰败了。

吴天成是吴岗寨的现任村长,很想改变村里的面貌,又苦于无从下手,他自己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他家距龙池三尺远。房子是爷爷遗传下来的,本来挺宽敞,无奈堂前砌了一堵墙,父亲叔叔各继承了半边。现在西屋归堂弟,东屋归他和胞弟。胞弟叫天佑,亲兄弟也分了家。天成住前厢房,半边堂前做了灶台,天佑进出都不甚方便。好在弟弟不常住,带着老婆在县城做生意。

天佑总是要回的,有时住上一天,有时不住,收到山货就走人。逢年过节,那是必须携儿带女回老家。

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收购山货,天佑这次回来在山上转悠了好几天,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天成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天成话出口就后悔,弟弟平时回来不开伙,跟着自己吃一锅饭,菜得加一个,荤菜要去山下买,他可从无怨言。

天佑也没往别处想,随口答:“山上凉快,又没有蚊子,暂时不走。”

哥哥心里便不舒服。兄弟关系向来融洽,天成想不通,弟弟现在怎么会有事瞒着自己呢。

昨天下山买猪肉,天成碰到了乡长。乡长一本正经地通知他:“天佑回来搞投资,开发吴岗寨的景点,你这个村长要好好配合。”天成当时唯唯诺诺,心里其实很惊愕。

弟弟有多少能耐,哥哥知道,天佑是瞎子不怕悬崖高!哥哥倒是没有想到,弟弟似乎真的长了本事。

还是旧年腊月,天佑跟哥哥提起:“现在生意不好做,过完年回来搞旅游。”天成问:“怎么搞?”

“村里的房子全部刷層白,铺条路通后山的红豆杉树林,龙池上面建座观光廊桥。”

“那得投多少钱?”

“你呀!政府有扶助,你白当这个村长,什么都不懂。”

“你以为我真不懂?”天成愤怒了,几乎是吼叫,“你是不务正业!我们这里山高路远,又没有什么特色,搞什么旅游?你要有本事,把我们的茶叶、竹笋折腾出去,莫要贱卖。”

天佑被哥哥的话噎住,从此不再谈旅游的事。

而在外面,天佑紧锣密鼓,递方案、跑政策、联络感情,半年下来,批文终于拿在手上。

不是乡长告诉天成,吴岗寨的村长还蒙在鼓里。“不行,我得找老二谈谈!”天成想。

断黑的时候,天佑回来了。饭桌上摆了一碗红烧肉,依着惯例,兄弟上桌就猜拳。天成摆好了盅子:“今天不划拳,喝几盅。”天成倒好酒,接着说,“老二啊,你瞒得我好苦,我也不怪你,我只问你,龙池到底建啥子廊桥?”

天佑满脸绯红,忙说:“呵呵!请人画了图纸,仿古式飞檐斗拱廊桥。”

“我是问你,龙池可以动吗?你不怕坏了村里的风水?”

“……”天佑不说话。

两兄弟默默喝起了闷酒。

施工队到底还是来了,先是就地取材,山上古树密布,天佑相中的几棵参天大杉,做梁做柱超级棒。一切准备就绪,廊桥择日开工。

农历六月十五是个好日子,西头吴天保也选在这天给儿子操办婚礼。是夜,山村上空升起束束火光,声声炸响,五光十色。突然,有人惊呼“着火了!着火了!”铜锣声随即敲得山响,村民们纷纷拿着脸盆提着水桶,跑去龙池取水灭火。

龙池没水了、放干了,池底搭起一排脚手架。村民们焦急地排起长队,轮流在渗水口接水。西边的火光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夜空。

雾障云屏

早 先的大财主,多少都会做些好事的,积     善人家有余庆嘛!所以,好些有钱人,选择大年三十这一天,半夜悄悄放些碎银在穷人家的窗台上。为啥要悄悄地放呢?那是因为不成文的规矩,行善不留名。其实,一个小地方,谁家揭不开锅,谁有能力接济,大家心里清楚。

吴文林说:“到时我可不玩那些虚的,想有米下锅就跟我干活去,保证有口饭吃。”

他的口气完全不同了。“文林”是他新用的名。他原来叫泥鳅。泥鳅自幼习武,年轻时出去闯荡,四十多岁返回湾头,很有钱了。他回来即建了一栋三进三出的高墙宅院,娶少妻,雇佣人请护院。乡邻好奇他如何发迹的,有说他当过骠骑将军,有说他做过镖头,终究没有一个肯定。

吴文林并不说明。他平时很少出门,出门也是多去寺庙,自称湾头居士。

湾头村后有座山,平地耸起,独立原野上,书中记载:“山脉逶迤,群山朝拱,如大将登坛,众武士附听令状,故称将军山。”山顶有座庙,就叫将军庙。吴文林十日半月要上山一趟,在寺庙吃顿斋饭,再同住持喝茶念佛,断黑前返回家中。

到底年纪大了,将军山山势陡峭,羊肠小道总有不便;也是为方便更多的香客朝山拜佛,吴文林决定修条山路,铺石板,凿台阶,起码容得两人并排通行。他请来石匠,安排村里没田没地的佃农做帮手。吴文林说的那句话,就是这个时候说的。

两年八个月,山路修筑完毕。吴文林又做了一件事情,他请石匠在山路经过的一处悬崖上,刻了四个大字:“雾障云屏”。大字两头题了边款,有吴文林的名号,也记录了石刻时间:大清嘉庆八年癸亥闰二月十七日午时。

距今过去了二百余年,摩崖石刻还在,字迹清楚。将军山冷清了许多年,寺庙早已不存,人烟稀少。山上树木遭遇多次砍伐,近年是封山育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城里人喜欢结伴跑去乡下,河边烧烤、吃柴火灶,爬山、吸氧、洗肺。将军山又热闹了起来,先是一群摄影爱好者,晒出美图后,吸引了一批批小车族。

将军山景致真心不错,有泉有瀑布,云雾谷、日月崖、花兰坞,还有云坪、醉仙石等;寺庙遗址一棵古银杏,也颇壮观,秋雨过后,树上地下一片金黄。

遗憾山路年久失修,多处地段被雨水冲陷,山脚边倒塌的石板,也被村民搬去围了猪圈,路基杂草丛生。

游客无不惋惜叹惜!

湾头村在大张旗鼓搞新农村建设,打造将军山旅游景点也排在日程上,无奈资金紧张,简单修复山路的计划也搁浅了。

吴远剑曾是县里领导,湾头人,吴文林的后代,原本可以划拨一些经费下来的,可惜错过了机会。吴远剑很想为家乡做点事情,就因为是湾头人,因为是吴文林的后代,反而有所顾虑。快退二线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全降落最重要。

他在湾头盖了一幢三层楼房,就是准备回老家颐养天年。

没有帮上村里的忙,吴远剑有点后悔,碰见村里的干部,也有点不好意思。在位时,他回来考查、陪友人爬山,都是村委会接待,每次都安排得非常周全。

吳远剑干脆不出门。

他想到了祖先。吴文林回到湾头,也是轻易不出门。

这跟祖先的发迹有关。吴文林还是叫泥鳅的时候,在杭州打拼,凭一身武艺在一家镖局站稳了脚。嘉庆三年,镖局承接一单大镖,押送一批珠宝、银号去北京。杭州城有位巨贾捐了个布政使,候补了几年没弄到实缺,这次同“二皇帝和珅”搭上线,投下血本。泥鳅亲自押镖,到了北京,赶上“和府”被抄家,他稀里糊涂辗转回到了湾头。那是秘不外传的家史,虽然不是杀人劫财,终归不怎么光彩。好在吴文林从此向善,口碑不错,最后安度了晚年。

当然,两者没法比较,时代不同,两人的发展轨迹也不同。

还别说,吴远剑竟然想通了。只要不刮风下雨,又有空闲,他荷把锄头,上山寻找原来的路基,锄草填土,能整平一段是一段。

这一天,吴远剑汗流浃背,突然想到一个成语:洗心革面!他立即摇摇头,又点点头,自言自语:“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月   牙   湾

何 涛金一次一次去河滩,傍晚时分又走了  一遭,水位看涨,却波涛不惊,碧清见底。“鬼天气!”他骂了一声,无力地捡起一块鹅卵石,狠狠砸进水里,河面便泛起一道道涟漪。

他太期盼一场大水了。

水自东面而来,一座长满马尾松的青山阻挡,河道拐了个弯,水又折西流向鄱阳湖。

何涛金的家在江边,与青山隔河相望,一个叫月牙湾的小村庄西头。

每年雨季前夕,月牙湾的村民都会补船洞、扎竹排,准备铁钩马钉、绳索网兜等打捞工具。洪水来临,上游冲下来的木头和家具,也有活牛活鸡活鸭以及各种动物尸体,在弯道里回旋,不会随流漂去。

弯道的河面很宽敞,打捞上来的东西堆积如山。遇见人的尸体也要捞起,负责掩埋在对岸的山脚下,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矩。是善举,自然也有回报。

坊间流传一句话:“月牙湾不种田,一场大水吃三年。”

话有点夸张,倒也道出实情。月牙湾的村民把打捞上来的物件,扛去集市出售,日子明显比其它村庄富裕。当然,田还是要种的,农耕社会,阡陌流金,“寸田尺宅可治生”,农田决不肯荒芜。

偏偏有人不种田,那人就是何涛金。

何涛金有家室,一儿一女尚未成年。他家原有大约一顷的农田,本也勤耕力作,春播秋收,吃饭不愁。村里人知道,前年一场大水,何涛金捞起一只雕花木箱,再也不肯下地锄禾了,整日闲逛于集市。

集市距月牙湾三里地,这是饶州府辖下的一个重镇,陈友谅和朱元璋在此有过交锋,先后屯兵驻守。集市很喧闹,商业街长达千米,南北杂货、油坊、药房、屠宰店、铁匠铺、典当、赌坊、茶馆等,应用尽有。

何涛金不种田,也不做生意,脱去补丁的短衣,穿上崭新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褂,头戴四方平定巾,出入茶馆和赌坊,一副有钱人的作派。碰见街边耍枪卖艺的也驻足,口袋没钱就在人群后面踮脚观看,赢了钱就挤去前排打赏,出手很大方。

无奈他输多赢少。何涛金去赌坊越加频繁了,他总想扳回本钱,岂料输得越惨,最终把家里的农田也变卖了。

买家是他的赌友,姓于名耕生,外乡人,原是一位军爷。朱元璋争得天下后,驻守军队就地解散,有部分无家可归的异地士兵留在当地。他们谋生手段五花八门,有挖矿烧窑的、帮人种地的,也有靠手艺赚钱,抑或设摊摆点的小商小贩。他们累积资金,首选置田办宅,那才感觉真正地扎根安家了。

于耕生在赌坊出没出老千不得而知,他是慢刀割细肉。何涛金十赌八输,两次小赢,让他不能自拔。

女客曾经好言相劝,何涛金扇了她一巴掌,“再管老子的事,休了你!”女客就没胆子再提了。好在家里还有种子粮,她一个人默默地播种插秧收割,虽然收成大打折扣,挖点野菜,糊口不是太大问题。

何涛金翻出家里的地契,急匆匆要出门,女客明白过来,攥住他的衣服,死活不松手。何涛金照例拳脚相加,毫不留情。女客呼天喊地,凄凄戚戚。

打骂声惊动了乡邻,有人喊来族长。

族长问:“卖了田你一家人吃啥?”何涛金气鼓鼓地回:“有钱还怕饿死。”族长又问:“钱从何来?”何涛金答:“涨水便有钱!”族长说:“如果不涨水呢?”何涛金说:“怎么可能不涨水呢?”

他觉得族长太不可思议。

何涛金吃了秤砣铁了心,族长也无可奈何。买卖双方签字画押立了契约,何涛金收讫卖田的钱,还清赌债,文钱所剩不多了。

去年洪水倒是如期而至,只是上游冲下一些竹子和树根,根本不值钱。何涛金坐吃山空,把家里像样的家当拿去抵押,仍然时不时断炊。

这好像是应证了一句话:“听人劝才能吃饱饭。”

何涛金厚着颜面再次借到两升米,草草地过完年,干脆把女儿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

可怜小儿,天天馋吃的,日日哭着喊饿,瘦成皮包骨。女客不忍心,咬着牙,拿根打狗棍,带着儿子离家出走。

女客羞于在周围村庄乞讨,一路向西,哪里是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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