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的石像

2019-01-17 06:00铁匠铺
金山 2019年12期
关键词:陆小曼溥仪王国维

铁匠铺

到 海宁去看潮,远远地那潮就涌来了,可    是江堤上人声嘈杂,几乎盖住轰轰的涛声。我的观感就像看默片,钱塘潮无声地流过来,又无声远去。

潮声其实很响,不是尖细,是沉雷的呜鸣,漫过大堤,越过树梢,一直传到大树后面的一条街上。街上有座老宅,王国维的童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

老宅里挂了一块“娱庐”的匾,那应当是宅子主人的自诩或寄托。单看匾上那两个字,你会以为宅子里充满笑声和阳光,但要是比对实物,那处乡间民居其实沉闷得很,一点也不有趣。王国维的启蒙老师是他父亲,这个老秀才给自家住宅冠了个娱乐性的名字,但对儿子的教育却没有贯彻娱乐精神。娱庐的优势是观潮便利,和钱塘江只隔了一道堤坝,坐在窗前就能听到潮声。潮声是有内涵的,没有阅历听不懂。听不懂就是噪声,听得懂才是潮音。许多寺庙都叫潮音寺,可见潮水的涌动不安中藏了妙谛和真言。我不太相信王国维有多喜欢看潮。看潮是成年人的游戏,这个神情黯淡的少年人,喜欢的是安静,安静地读书,安静地书写。庭院中有棵枫树,长得不活泼,风来了,叶子也懒得动。这样的树,鸟不喜欢,鸟宁愿歇在墙头上看风景。墙头对着几扇格子窗,窗后是书桌,桌后坐着王国维。这个寡言的少年鸟还是不喜欢,“真无趣啊”,鸟嘀咕了一声,飞走了,丢下愈加安静的娱庐。

鸟的评价是对的,王国维不是有趣的人。海宁出过两个名人,徐志摩和王国维。徐志摩西装革履,会写情诗,又会撩妹,是国民偶像。王国维的形象有点惨,容貌不理想,脑后还垂一条辫子。辫子是清朝的象征,清朝都灭了,你还存着这个象征,你不就是个封建余孽保皇党么?当时人就是这么讥笑王国维的。王国维根本没必要当清朝的死忠粉,因为清朝对他没有什么恩典。他虽满腹经纶,博到手的功名和其父一样还是个秀才,但他对清朝始终怀有敬意。清朝推翻后,当局号召国民剪辫子,甚至说了狠话,不剪就治罪,但王国维不剪,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废帝溥仪请他到紫禁城当南书房行走,这个“行走”就是给皇上当老师,所谓帝师,这是了不起的恩宠,也是迟了一个时代的肯定。王国维不在乎,脑后晃荡着小辫子,穿了一套标准的清朝官服进宫谢恩,可笑的是接受跪拜礼的溥仪,早将辫子绞断,理了个三七分的西洋头,还抹了闪亮的发胶。没过几天,溥仪又赏给王国维一个惊喜,允许他在紫禁城内随意骑马。这个特权,王国维一次没用过,宫中都是光溜溜的石板路,适合坐轿而不利于骑马,何况王国维家也没马厩。这是溥仪的冷幽默,叫别人骑马,他自己却在宫中骑自行车开小轿车。不久溥仪被逐出紫禁城。溥仪的损失是丢了居住权,王国维的损失是没有办公室能供他行走了。他和溥仪小朝廷的亲密史就此结束。王国维学问大,不必担心失业,很快就被清华国学研究院聘为导师,他给学生上课,头上仍然顽固地留着那条丑陋的小辫子。

海宁的辖区中,有两个镇,一个叫硖石,一个叫盐官,徐志摩是硖石人,王国维是盐官人。再往细里说,盐官在海宁的西边,硖石在海宁的东边。西边靠着钱塘江,王国维出门走上长堤就能看到潮涨潮落,徐志摩出门走不远,看到的是洛塘河,河中摇橹撑篙的是运粮船。

沿着洛塘河再走一阵,就到了南关厢。南关厢现在被命名为“历史街區”,它的不太确切的含意是指幸存的老街老巷。数不清的街巷已被推土机碾成了破碎记忆,劫后余生的少数几条就显出了特殊价值,比如历史价值、文化价值,最诱人的是旅游价值。这样的街区都成了景点,游人如织,我们也在其中。小巷弯曲,石板铺街,好多店名都有不俗的设计感,竟然还有图书馆,名字也好听,“书香驿站”。隔着窗玻璃向里看,迎窗的长桌上,端正坐着一个小读者,十来岁的模样,低头看着画报。沿街继续看热闹,看奶茶店的英文海报,看关帝庙的烛火,看画廊里的风景画,看游人在拱桥上拍照,一大圈看下来,原路返回,又经过书香驿站,往里看,那位小读者还在看着书。这样的画风就是书香、书卷气和耕读人家的传统了。

将近一百年前,那是1923年,徐志摩曾邀了一帮朋友到盐官看潮,一行人中,你能找到胡适,找到陶行知,还能找到汪精卫。盐官是一线潮,好像许多士兵一字排开,扛枪迈步在行军,气势虽然恢弘却缺少刺激,因为行军还不是打仗。潮水流到老盐仓那儿,突然就遇到了障碍,前面的浪被挡住,后面的浪又涌过来,浪头叠着浪头,越叠越高,到了这时,仗才真正打起来,冲啊杀啊,敌我根本分不清,这一秒,狂傲的浊浪从空中跌落,好像攻城的云梯被掀翻,下一秒,一个更高的浪头蹦到半空,好像是宣告那城池已被攻破。这是老盐仓的回头潮,确实比盐官的一线潮惊心动魄。但徐志摩的朋友们似乎并不计较一线潮的平淡无奇。看过潮,他们上了一条船用餐,这顿饭才是高潮,大白肉、粉皮包头鱼和芋艿这些硖石妈妈菜,成了他们长久的味觉记忆。

硖石镇上,现在作为徐志摩故居的那幢小洋楼,其实和徐志摩的关系很浅,他和陆小曼只在这儿过了一个蜜月,徐志摩的青少年是在另一处老宅中度过的,那个宅子风格和娱庐一样,是老派的、沉闷的,前些年拆了。

徐志摩因为喜欢陆小曼,所以也喜欢这幢小洋楼,称它为“香巢”。他给陆小曼写信,要用香巢寓娇燕,说这类甜腻的情话是徐志摩的擅长。

故居的使命是复原一段消逝的场景,要逼近真实性,不能伪造。这次参观徐志摩的故居,始终有种怪怪的感觉。徐陆的婚房,家具是少女喜欢的粉色系;徐父徐母的卧室,摆着严肃的雕花木床;令人不解的是,香巢中竟然还有张幼仪的专属房间,她和徐志摩是早已解除了婚约的——这三组人物真的曾在这座洋楼里和平共处过么?一查,其实这是伪造的历史。事实是,陆小曼进驻香巢,处处搭一号女主的架子,吃剩下的冷饭推给徐志摩,要上楼就喊快抱我,抱她的人还是徐志摩。这对新人表演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情,一旁的公公婆婆看得目瞪口呆,恨得眼冒烟,又可怜得心尖儿疼,却什么应对的招也没有,凑在一起没几天,就灰溜溜地撤退了。张幼仪更是从未在香巢露过面。她有一句名言:“离婚就像一把梯子,让我从痛苦爬到了幸福。”在一个屋檐下看徐陆两个恩恩爱爱,绝不是张幼仪想要的东西。

好了,老人走了,甭管是自爱而走还是负气而走,关键是这样的结果是徐陆想要的。小楼成了二人世界,一个吟诗,一个绘画,累了就到后园莳花刈草。这样的日子,既像童话,又像桃源,显得不真实。果然,还在蜜月中,就隐隐传来炮声,不同派系的军阀在附近打起仗来,这对才子佳人只好避居上海。香巢从此没有爱,荒冷许多年后,现在成了名人故居。

故居有个后园,后园最大的植物是芭蕉,叶子已经探出墙头。墙外是一处建筑工地,工地上竖了只很高的储料罐,上面喷着“潮乡砂浆”的蓝字。幸好芭蕉长得高大蓬松,挡住了那只罐子。园子里还有别的植物,但都缺少打理,墙角有一把细瘦的竹子,几棵茶花石榴纠缠在一起,看上去不是树而像灌木丛。园中还有一口井,据说井栏是粉红色的,和新房里的梳妆台一个色。据我的实地观察,井栏其实是铁锈色。向井里望,没有水,都是土,快要填到井口了,土中长了旺盛的草,颜色碧翠,肥肥的叶子,边缘排满锯齿。徐陆当年曾用這井洗濯、解渴和照形,这口井如今的模样,会让他们吃一惊。

一样东西,若是被什么目的盯上了,想保持原状就很难。对历史的复述,常常演变为随意性书写。好多名人故居都有写意成分,看个感觉而已,不必太当真。

王国维和徐志摩,这两人站一起,王是长辫,徐是皮鞋;王是一口古井,徐是一弯新月。当年徐志摩陆小曼在上海联袂登台唱京戏,两人的一颦一笑都是次日报纸有温度的花边新闻。陆小曼演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徐志摩演解差崇公道,“台步如机械人,令人发噱”。王国维是学界明星,但他的星光并不是娱乐记者需要的绯闻,他的高深学问普通人觉得诘屈聱牙,在圈内成就再大,也很难上热搜榜。两人好像没有什么交集。1924年,王国维在宫中当行走的那一年,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到紫禁城和溥仪见面,这是两人最有可能邂逅的机会,但据当事人的回忆,这次会见,王国维并未参加。他们仿佛活在平行世界中,你有你的欢喜,我有我的悲辛,然后,一个人死了,再然后,另一个也死了。

他们的死也像他们的形象,充满深刻对立。徐志摩的一生,浪漫摩登,该有的他都有,没有的他就追,民国四大美女,两个被他追得神魂颠倒,所谓幸福的获得感,他是很强烈的。我们羡慕他有一手好牌,只是徐志摩不珍惜,他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出着牌。那是他的高光时刻,也是璀璨即将熄灭的预兆。人生有多长?徐志摩说,不过是午后到黄昏的距离。黄昏眨眼就来,他死于一场空难,当年报章所用的词汇是飞机“触山”,委婉,中性,可还是会让人想到天崩地裂、触目惊心和无法形容的肢体哀痛。

徐志摩是被动而死,王国维是主动求死,他的死被修饰为“自沉”。还有谁自沉过?历史上有个屈原。王国维投水的时候碰巧被人看到,这个目击者随即变成施救者,将他打捞上岸。王国维自沉的愿望在这个好心人的干预下夭折了。这一点,屈原做到了,屈原是教科书式的自沉,沉入水底,葬于江鱼之腹。屈原的死给我们留下了一系列遗产,比如吃粽子、划龙舟和过端午。徐志摩的死为八卦报纸和沙龙聚会提供了若干天的花边新闻和话题焦点,死得也有价值。反观王国维,他的死留了什么下来?昆明湖多了一块纪念碑,此外好像就没有了。一定要说有,那就是王国维留了一个谜给我们。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赴死?整个中国都想破解王国维的死因,可是分析越细致,分歧反而越大,到底是殉清、殉情、殉时局、殉文化、殉冲突还是殉自我,至今仍然无解。一个人的死因演变成旷日持久的学术讨论,而这场高冷的学术讨论又转型为普罗大众饶有兴趣的历史之谜,王国维死的意义大概就是这些了。

学术很无聊,历史很有趣,无聊是因为我们不懂学术,有趣是因为历史的表层皮肤允许我们触碰。此处不能有野心,如果谁想透过表皮探索历史的内心,他的感受同样会是很无聊。我们对王国维也不能抱有野心。王国维自沉处的纪念碑上有这样的铭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被人完全理解的独立已不是独立,被人完全参透的自由也已不是自由。独立与自由都表现为一种凛然的距离感,那段距离就是独立与自由的高贵。为什么要深度打扰一个人呢?我们只想和王国维有一个肤浅的接触,这样的接触只需伸出一根手指。回望我们的指尖,在那一碰之后,上面已经有了“困局”“纠结”“抗衡”“解脱”这些词汇。这些词汇缠绕过屈原,缠绕过王国维,其实也在明里暗里影响着我们的人生。因为这些词汇,我们和王国维仿佛靠拢了一小步。

徐志摩死得喧哗,王国维死得冷清。徐志摩死后不久,所有秘辛被深扒曝光,一切情事遭狗血涂鸦,死的直接原因、死的偶然因素,分析得头头是道,徐志摩完全没有了隐私。这是没法怨言的,你是大众情人,就要忍受大众式的粗野消费。王国维为名人之死提供了另一种高冷范本。那天上午,王国维去了颐和园,先点一支烟,安静地吸完,然后才将自己安静地扔进昆明湖。王国维留有一份遗书。记得第一次阅读他的遗书,看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八个字,仿佛遭了电击,脑子“嗡”的一声,立即计算自己离五十还有多远。我那时大约三十刚过,觉得没理由比王国维活得更久。渐渐地,这种冲动平淡了。我喜欢他的《人间词话》,还在“昨夜西风凋碧树”这些句子下面画红线,但对死已经没有兴趣。活着吧,我对自己说,于是,活过了四十、五十和六十。这是成功么?如果是,那王国维就不是一个成功者,他只活了五十岁。

娱庐门前放着王国维的石像,一大块未雕琢的石头代表他的身体,只有头部刻得细致,狭长的脸,圆圆的眼镜,镜片后射出冷冷的光。王国维面朝钱塘江,方向正确,但他不可能看到江水,因为有排树挡住了他的目光,树后还有高高的江堤,需要爬到堤上才能看到江水。成为雕塑的王国维,如今只能听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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