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与箴言

2019-01-27 19:38刘国卿
延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舅母舅舅母亲

刘国卿

仪式

秦荒拿着打好的纸走进舅舅家院子的时候,早就意识到了会受到阻止、干扰和责骂,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冲上来踏灭这团火的人是他的母亲。他全然不在乎周遭人的错愕与母亲的咒骂,对向自己斜眤过来的秦桑嘟囔了一句:“大舅来这个世上一遭,当得起这点烟火气”。说来,秦桑也不是对自己大舅当不当得起烟火气质疑,上世一遭,这些自是受得的,只是,对于兄长喂养给大舅的这一口,她颇有点难以接受,虽然这一切似乎皆在情理之中。不说大舅活着的那些年已将信仰在无声无息中进行了置换,单单现在主持大局的舅妈就不再是个世俗的人了。从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起,她就四处传起了福音,十多年来,她已笃信自身的一切祸福皆来自于上帝的恩赐,灾厄只因祷告不勤心不诚。而自己的兄长秦荒,毋庸讳言,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成长于祖母之手的他,信仰的一直是传承,祖辈父辈的信仰便是他的信仰。他们的母亲,这个前半生倾全力救助娘家的人,在与弟媳和平共处若干年后,没能免俗地落入了中国家庭三大矛盾之一“姑嫂矛盾”的窠臼,仿佛为了讽刺那些年的相亲相爱,两人彻底的决裂了。只是,现在,此刻,这两个互相指责对方是个“假耶稣”的人联手把矛头指向了在他们眼中难以教化的秦荒。看着舅妈乜斜着瞪过来的小眼睛,秦桑有一丝止不住的笑意流泻。

这小小几分钟的闹剧,在大幕之下,原也不是大的波澜,只是,冲突的双方如果是至为亲近的人,便带了些荒唐的意味。况且,秦荒和他母亲的关系,一直备受外界的关注。世人一向不吝于最恶劣的揣测,他们倒也不是觉得秦荒有失孝道,只是倍加觉得他的母亲失败罢了。一个母亲年轻的时候没有抚养稚子,新寡不久又传出其母家欲让其另嫁的消息,对喜看《儿女英雄传》的秦荒,冲击不可谓不大,连带着他对外祖父一家子的感情,也冷淡了许多。这大舅舅葬礼的一幕,在旁观者眼里,不啻为母子失和的明证。

秦桑看着眼见高过脑畔的灵棚,那种着天不着地的感觉愈发强烈,看来大舅舅确实有意远离尘世的喧嚣。高高垂下的白色纸幔在七月的烈阳下泛着银光,有一种恍惚的美感。她低下头,没有看见叫子盆,当然也没有倒头捞饭。材没有刷漆,更别提彩绘了。棺木的四围光秃秃的,兄长秦荒点着的麻纸一倏忽不见了,只余四下里散开的些许纸屑和母亲用黄土也未掩埋住的一点纸灰。没有八珍大碗,没有贡献馍馍。十二属相的小摆件当然也没有,也就没有了吸引孩子眼球的什物。没有,什么都没有。

秦桑想起过三天的场景。棺材盖打开来,真真吓人一跳。几天前还仅是面目煞黄的舅舅黑如焦土,脸塌陷下去了半边,连带着半边的身子,阵阵浊臭冲向秦桑的鼻端,她虚推着被本家叔伯推过来的小表弟如意,强咽下泛上喉头的酸腐,扶着棺材的一角说:“没什么可看的,人死了都这样,夏天难免的。”秦桑想,如意即便与舅舅素来不睦,但他毕竟还小,看了这场景,难免不会留下心理阴影。秦桑本家的二伯在看过自家老娘尸身走样的极致变化后,连半夜出门都成了后半生的困扰。想想,年少时,那可是一个极其霸道的主。但反过来想,如果不让如意看他父亲最后一眼,以后想起,会不会觉得遗憾。

秦桑的内心就常常饱受这种痛悔。她父亲在她十三岁时撒手人寰,父亲去的那一日,她还在学校里啃书本,那日的风大得惊人,像地狱恶犬在嘶吼咆哮,她觉得无限烦躁,回家的想法极其强烈,但良好的规训让她无法在无灾无病的情况下向班主任开口请假。她一遍遍地穿过操场行走在宿舍与教室的台阶上,借以掩饰内心的彷徨,却在太阳苍茫的注视下,分明觉察出了人世的荒凉。第二天恰是星期五,放学后,她便和同学们一起往家走,路途遥远,在近家门口五里路的村庄小卖店里歇脚时,她分明听到了同学与商家窃窃私语,那怜悯的眼神穿透岁月,让她经年经年的全身寒凉。她知道家中定是出事了,只是,是什么事,她不大清楚,那样的家庭,有一千种可能的灾厄降临,常年不着家的母亲,近年才归家的父亲,逼仄的居所,夏日阴雨天不停息的屋漏,冬夜大雪漫天的阴冷,没日没夜的焦躁与不绝于耳的咒骂。她猜不出是哪一种,但绝不是什么好事。爬上枯草黄叶的土坡,她看到本家的嫂子们,站在大队房靠路的破砖窑旁,低语着向她哥哥秦荒宣告了那个消息,“你父亲去世了!”她心想,谁,谁的父亲?很多年后,她一直想的是,从不与她一道行走的秦荒那天是怎样和她同时站在了那里的,难道是为了向世人宣示他身上流淌着秦云的血脉吗?而她秦桑,即便受父亲爱重,也终是要外嫁的旁人吗?所以,秦桑只能依靠自我的覺察去体量父亲去世这一消息,而秦荒却获得了被郑重告知的权利吗?真是悖论。

“如意是怎样与舅舅生出龌龊的呢?以致回自己家还得在半夜里父亲熟睡的时候!这一切真是荒唐,一个脑子大部分时候迷瞪的人,一个尚未成年的稚子。”秦桑想着,又看了一眼舅舅塌陷的脸孔。几天前舅舅跑上来送别她们的场景回访了她的脑袋,那是妹妹秦言坚持去的,她一直认为两个迷瞪的舅舅是上苍给予她们在尘世的关照,常年塞住耳朵的那个更像一个哲学家指示了她现世的生活。所以,她从遥远的南方归来时,必然要去拜访他们。出租车在脑畔上停着,她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滞留,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严重干扰着曾经被狗险些咬上大腿的秦桑。她沮丧不已,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关注母亲、妹妹与舅舅们的谈话,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母亲在嘶吼着表达对妗子的不满。妹妹眼睁得老大在反驳母亲,她隐约听到的是同舅舅们同样迷瞪的大表弟吉祥对他饲养的狗的如数家珍,听他说狗肉的美味与他解剖狗的轻松。这一切,仿若回到年幼的时候,家中不停歇的争吵,下院婶娘叉着腰站在她家锅灶旁指责母亲的画面。多年来,秦桑一直逃避的,也许便是语言的暴力,她经年经年的沉默,也许便是妹妹所说的现世的映照。她提醒母亲和妹妹,脑畔上出租车司机已经在按喇叭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止住了她们的对话,开始向上走,她走在最前面,一方面是因为对狗的恐惧,另一方面可能是对现实的恐惧。她看着舅舅们和大表弟,真真觉得伤心。汽车启动的那一刻,舅舅们跑了上来,最先上来的是大舅舅,她还来得及跟他道了一声再见,让他下去歇息的话,等到二舅舅跑上来时,她只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摇动的手。她看到舅舅们在炎热的夏天里依旧穿着规整的中山服,一丝不苟地扣好每一颗纽扣,她又想起那对话:“二舅,你为什么不把衣服脱下来放起,秋凉了再穿上?”

“脱下来就找不到了,所以,得一直穿着。”

一直一直要做的事情好多,一年四季不停地劳作,每天的放羊养牛,不停地捡拾别人丢弃的垃圾,把不能吃的红辣椒挂上枝丫,把看着栓正的吃食摆在父亲的灵牌前,把耳房塞得放不下自己的身体。看那绑得俏丽的辣椒在绿色枝丫间摇晃,你会觉得无限美好,印象派画册的美好,而现实是,梵高精神分裂。每一个艺术家都是狂热的疯子、傻子,每一个疯子、傻子也是上帝拣选的人间艺术家。“我的舅舅们,是生活的艺术家,每天的日子都是你们所钦羡的诗和远方。”望向后视镜虚无的景致,秦桑用力按下了眼角的湿润。

来自太原的乐队开始了演奏,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西洋乐器的宏大声势,配合着几十号人“阿门、阿门”的呼唤,让人生发出不似人间的恍惚。不过,这对秦桑毫无影响。在基督教盛大的礼堂听过无数次礼拜也没有萌发信教之心的人,估计是被上帝遗漏的子民。她想起外公葬礼上散发着百合花香的供桌,大供献上插满了活灵活现的十二属相,像风中起舞的花仙子,锣鼓单调地敲击着,呜咽的喇叭声断断续续,大概叫福临的人,福都临不到吧,像大清的帝王,像外公。他信仰的抛弃了他,多年后,为他披麻戴孝的儿子的葬礼上那麻衣与孝服早不是当初的模样。

乐队停止了演奏,牧师开始带领着信教的姊妹们祷告,声声不停,尽是对亡者的祝福。天国是个美好的词汇,它脱离了一切苦,进入极乐。可是,看过但丁《神曲》的人都明白,大部分灵魂在地狱、炼狱里翻滚,只有纯而又纯的灵魂才够格进入永在的光明中。而现实是,除了痴傻,谁又能躲开俗世人生的纷扰,你做得美不美好,自己全无资格判断,皆因审判的权柄握在上帝的掌中,而他,却不在你存活的光阴里给出半点指示。秦桑对自己大舅舅能够跨上天国的阶梯丝毫不疑,毕竟,大舅舅的一生,混沌而精纯,灵魂当无半点杂质。只是,她疑惑这么纯而又纯的人怎么开罪上天给了如此一个苍凉的尘世收场,幕谢的仿若雨后的残阳,红的惊心。

到处是积水,地上的纸板浸在水中,走上去绵软甩出泥浆,桌子歪歪斜斜的,只要有人夹菜,或者服务员加菜,总免不了一阵东倒西歪的晃动,也亏得国人多年来在团结方面的努力,直到吃完,也没有碗碟倾向大地。因着无谓的紧张,秦桑吃的并不多,草草几口下肚便收场了事。最近几年来,秦桑已疏于参加各种宴会酒席,食不知味是一回事,主要是心里难受,简直像在捱光阴,说什么话事后皆忘,见什么人也全无紧要。她像在看默剧一样看同桌人表演,看不知该如何称呼的长辈拦下二舅舅伸向猪肘的筷子,劝导他少吃油腻,免得吃坏肚子。要知道,常年不见油水的人最是撑不住大鱼大肉的。秦桑觉得悲哀,外祖家地处开发区,每年的分红就是一笔不菲的数字,如使用得当,足够几代人吃喝无忧。而舅舅们,却经年挨饿,不能不说是个讽刺。一个人如若做不得自己的主人,实在是件值得哀怜的事。

秋阳炽烈,秋虫焦躁。秦桑不停地扇打,试图驱逐跳动的蚂蚱、恼人的蚊子和咬噬内心的烦恼,大舅舅死了,二舅舅的生活更是麻烦。她真怕二舅舅如表舅所说:“下一次来这,估计就是埋我二姑舅了,多着也就三五年的光景。”是呀,比之大舅舅,二舅舅的生活能力更是堪忧,吃喝就是难关。真奇怪,男人们能把地里的活干得齐齐楚楚,却没办法搞定一日三餐。

“耶稣,野猪还差不多,姓甄的又不是死的没人了,用一群社会上的渣子。”一个浑身是肉的黑胖子霍地从酒席上站了起来,那充满张力的胳膊和高高凸起的肚腩让秦桑想到市场的屠夫。

她怔怔地看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们敢是没人料理,晶晶才请我们来帮忙的哇!”说话的是教会的长老,多年来,秦桑听到的多是人们对他的赞誉和上帝予他的福报,除了早年他微醺后试图猥琐租客的不和谐之音。

“这是我们姓甄的事,和你们耶稣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一把刀,会不会血溅当场。秦桑恶意地想。虚张声势,虚张声势,人类尽爱虚张声势,却缺乏必要的善意与宽容。

“活着不给吃,死了作五七,给谁看了。”

“好过你们,打着野猪的名号,男盗女娼。”

男盗女娼?自有人为秦桑解惑,桃色事件一向被人们喜闻乐道。

“就那个大红裤子,拧着羊角的,晶晶也不怕人笑话,这种事上不知道让来做甚来哩。”

“燈笼裤?”

“那是扎着裤脚。”母亲插了一句。

本家的二舅妈走开了,她肯定在嘀咕这母女俩是不是脑子有病,给至亲奔丧,关注点却在死者姘头的裤脚。

“妈,是真的吗?”

“别人都说。如意也是,他爸爸尸骨未寒……”

秦桑盯着那个人看,仔细听他和周围的人说话。这么张扬的红色,和彩棚倒是相当和谐,只是,以她对她舅妈的了解,恐怕他胜利的旗帜飘扬不了多久。

“吃了饭,我们就回,至于妈妈,由她。”秦荒过来说。

“妈妈也回。”从来了后就不知跑哪去了的秦言冒了出来。

“你乖乖待着,瞎跑甚了。”秦荒拧着眉对秦言低吼。

“你哪里去了?”秦桑问。

“我对他说他也就比甄心强一黑豆,不要老想着欺负她,不然有他好看。”秦言边说边向大门口一个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的男的挥了一下拳头。

那是大舅舅女儿甄心的对象。说起甄心,秦荒叹了口气:“也不知舅妈怎想的,拢共一个姑娘,早早就给寻了婆家,那家人不是好相与的。”

“所以,更要敲打敲打,不然他不知道马王爷头上长几只眼。”秦言语调狠狠。

“自个儿给自个儿做不了主,能怎办。”秦荒说:“出嫁的时候连条裤子都没,婆家大概是让光腿穿裙子呀,我坚持才出去给买了条红秋裤。”

“你看甄心,还不如小时候活泛。她爸没了,立在门上连后地也不进。”秦桑说。

“甚,那就是个木偶人人,被那男的吓得动也不敢动。”秦言说着,又狠狠瞪了那女婿一眼。

“秦荒,来,搭把手,送你大舅最后一程。”本家一个远房舅舅向着这边喊。

“来了。”秦荒应了,扭过头来对秦桑说:“我执杆去呀,你不要让她乱跑。”

秦言一向听秦桑的话,皆因儿时她一般很难听秦桑说话。

秦桑别过脸去看起灵。走开来了,吉祥高高举着引坟杆,花花绿绿的穗子垂下来。没有大红公鸡。甄心的哭声微弱几不可闻。如意扶棺,走在材前面。八抬大轿,抬着他们的父亲向着埋着他们祖父祖母的前平去了。

前平,前平,前面真的平安平静平凡吧!

有人拆灵棚,高高的灵棚哗啦啦一会儿就成了一堆钢管木头篷布,车开过来,拉走,不远处的村庄有人等着用呢。

没有兜库,没有童男童女,没有金斗银斗,也没有可以止咳的烧焦馒头。外公葬礼的时候就没有了,秦桑心底不无哀哀地想。

基督徒走了,乐队走了,本家也陆续散去。余近处的几个人,帮着收拾。

秦荒过来叫她们回去了,秦言跑去看她的母亲。几十年的木门板搭着铜锈的锁,数不清的塑料瓶堆砌在窑洞里,支着五十厘米宽一米几长的木板,容一人侧身的走道里,母亲正在横着鼻子竖着眼睛指桑骂槐,低眉顺目的二舅舅是她唯一的观众。秦言大声叫她,说要回家了,并炒芝麻绿豆似的蹦蹦蹦对她“讲道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讲道理”,用她妈妈的话说是忤逆她)。

如意送他们,绕过邻居家门前的灌木林,一直到宽阔笔直的马路。他折一根狗尾巴草,不停地晃着。秦言也折,笑嘻嘻地用穗子点他的脑袋。秦桑想,两个小孩。植物是最无忌的,一下子他们便亲近起来,好像中间从未有过那么多年的离别。

“那个红灯笼裤赤臂鲁智深怎么回事?”秦言说话最是直接。

“我的一个朋友,偶尔来家帮帮忙。”如意倒也坦荡。

“你最近几年做什么?”

“乱七八糟做些零工,最近几月给石场开铲车。二姐,你呢,你读几年级了?”如意还和以前一样,最会和人说话。

“博士。不说我,说你,你得干点正事。”

“我干的都是正事呀。”明媚的少年敛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出一片明显的阴影。

“嗯,你看著你妈点,不要害钱。”

“买房呀。”

“买房是好事,让你大姐帮你们看看地段。”说着,朝秦桑呶了努嘴。

“那年看了几回,没买,后来在开发区买了,离幼儿园小学都挺近的。”

“那好事呀。”

秦桑母亲过来了:“你叔叔不能让放羊了,半夜三更跌了谁伺候呀?”

“我会劝我妈卖了的。”

“送敬老院吧,不然,对你们也是负担。”秦言说。

“我以前问过敬老院的工作人员,现在人满满当当的,只能慢慢打算。”秦桑插了一句:“不过,羊确实不能放了,你叔叔腿脚不灵便,有你爸在还有个照应,自己绝对不行。”这话却是对着如意说的。

“你跟你妈说说,卖了吧。”秦言也说。

“分那么多钱,他还有五保之类的,管够他好吃好喝。”秦荒也过来了:“况且,他在,对你们百利无一害,多一个人多分一份子钱。”

“分很多钱吗?分很多钱就干脆把吃的喝的供应上让乖乖待着,放什么羊。”秦言说。

如意低头。

矿区的班车开过来了,他们陆续上车,关门的时候,秦桑母亲对如意喊,“好好往好学。”

一年后,二舅舅进了敬老院。

再一年,吉祥结婚。母亲打电话通知秦桑,2月14日,大教堂。

“哪里?”

“大教堂。”

“哦。”

秦桑去了,宴开八席,教会长老主持,经典西式誓词:“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直到永永远远。”

新郎亲吻新娘的眼睛,像蝴蝶点过春水想要让她复明。

新娘弹琴,《少女的祈祷》,白色婚纱曳地,阳光中剪影圣洁如天使。

秦桑给秦言打电话感慨:“从外公葬礼的孝服到舅舅葬礼的乐队及至吉祥的教堂婚礼,这趟国际列车舅母已经驾轻就熟。”

秦言哈哈大笑:“没想到咱家最早与国际接轨的是舅母,也好,也算进步。”

箴言

八月十三日,秦桑正在工作的时候,接到她丈夫的来电,他语气急促着说有一个坏消息告诉她。

她下意识开口:“你说?”

短短的几年间,她听了太多的坏消息,每一个都接向另一维度。这些消息,早年在人们的口中说出,后来在人们的电话中传来。每一次,陌生的、半陌生的、熟悉的人来,用急促的语气,对她说一样的消息,死亡,差别只在于他们口中的主体,外祖母、祖父、父亲、二叔、外祖父、祖母、小侄女、大舅舅。年幼的时候,这些消息更多是劈头盖脸而来,一群人围观她的悲伤,她压抑、克制,面无表情、极致冷漠,成功阻却人们随时准备出示的安慰。尽管现在她已有足够的能力消化这一切,连语调语气都不起丝毫变化,但此刻,她依然如一只受伤的兽,急切地寻找着独自舔伤的空间。

她找到了,一个并不隔音的休息室。

“如意被刑事拘留,可能会被批捕。”

“怎么回事?”

“两个学生谈恋爱,男的和如意认识。他们去如意家吃饭,一起喝了一些酒。他见色起意。”

“未成年人?”

“嗯。他刚拉扯了那女的的衣服,就被那女的男朋友阻止了。”

“构成犯罪?”

“他主动承认有侵犯的意思。”

秦桑嘟囔一句:“自己作死。”接着问:“以强奸未遂被刑事拘留的吗?”

“是了。”

“你怎知道的?”

“刑警队通知我去的呀。”

“怎是通知你?他母亲了?”

“他跟人家说他母亲瘫下了,他父亲去世了,他哥哥是个傻子。如果说还有谁能给他签字的话,就是我了。说句实话,接到刑警队的电话,我也很震惊。你让母亲通知他母亲吧,看能联系上不?”

“嗯,试试看吧,她总是换电话。”

秦桑挂掉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在院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在她听到刑警队三个字的时候,她已穿过办公区域的监控,径直快步地走到了院子里。挂了电话,她没有迅速地打给她母亲,而是慢腾腾地回到了休息间,经过一楼大厅的时候,她甚至驻足看了一会儿刚被清洁人员擦得发亮的绿茵茵的发财树的叶片。确实干净,值得借鉴。她想着回去要给自己家的金边虎尾兰照着做个保养。坐定后,她左手轻敲着桌子,右手拨通了她兄长秦荒的电话。

“哥哥,你能联系上舅母吗?”

“她很久没打电话来,联系她有事了?”

“嗯,如意被刑警队抓起来了。”秦桑尽量表现的轻描淡写。

“犯了什么事?”

“扯了两下未成年少女的衣服。”秦桑沉着声音生硬的回答。

“不省心,不用管,一家子人没个安明的。”顿了一下,秦荒说:“我想办法吧,和他们村里人联系一下,让过她家去看看人在不。”

秦桑木然地坐着,直到下班,直到吃晚饭,直到第二天下班时分,她发了一条朋友圈“不痛不足以语人生”,她才觉得心里憋的那口气稍许舒缓。又次日,八月十五,她收拾打包了一些丈夫的旧衣服,送到了看守所门口。她坐在车上等。她丈夫出来了,说东西放下了,交了二百元被褥费。她觉得浑身无力,一句话都不想说。如意父亲去世后,秦桑是决意不再与舅家牵扯什么的了。她打定主意,不管她的舅母如何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会去管她家的事。

如意被抓,理之中情之外。一天,秦桑晚归,分明看见了他肋生两翼,在午夜的街面上一路飞进了黑暗。张扬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秦桑只来得及看清楚他头发凌乱的发顶和几个摇摇晃晃头颅间的后脑。如果不是如意,或许她还会盛赞一句那酷炫的车技。偏偏是他,秦桑觉出了六月风的寒凉。她看到了他孩子气的一面,却生发失望。有些人,生来就没有童年。她如是如意如是,年迈的祖父,与本地生活格格不入的母亲,智商着实让人着急的父亲和尚不及父亲的叔叔、哥哥、姐姐。上帝编织的人间喜剧,善善照面,每一条棱都锋利的入骨入血。

年幼的如意不得不过早的投入社会,他与商贩讨价还价,与邻舍就一寸土地大打出手。顯然,唯有狠,才能阻却更深的侵袭。他看到的恶远多于善,冷漠远多于关怀。一夜夜,一天天,他与人们的期望越行越远。少年鲁莽,长成了刑天。

可是,他怎么可以欺负弱者?秦桑可以接受他打架斗殴,也可以接受他醉酒飙车,唯独不能接受他强奸。在所有犯罪中,让秦桑最痛恨的就是关涉性行为的犯罪。如意触到了她的底线。

秦桑跟妹妹秦言视频,说起这事,低声咒骂:“该死的荷尔蒙。”

秦言打过来一行字:“兜天的富贵突然泼下来,接不住了,总得寻个出处。”

秦桑总结:“穷人乍富,腆胸迭肚。”

闹心的八月十五就这样过去了。这天,秦桑的舅母给她打电话,说去看守所了,但没有见到如意。她说工作人员告诉她里面没有一个叫甄如意的人,倒是有一个甄意。这个甄意也不是甄村的,而是红村的。秦桑说甄村是自然村,红村是行政村,甄村人的身份证上应该是红村甄村自然村。另外,她让舅母翻翻她家的户口本,看看上面登记的是甄意,还是甄如意。舅母呜里哇啦地说了一通,不外乎一些她不懂她不知道她不明白。秦桑按了静音,由着她去说。舅母早该认清现实,她需要自己处理一些事情。她才是如意的母亲。

再十天,秦桑在外出差,手机全天静音。晚上看,十几条未接,全是舅母打的,各个时段。秦桑回过去,舅母说她见着了如意,但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给如意添置服装,她一再要求秦桑去给如意买几件新衣服。秦桑说上次带去的够穿了,暂时没有必要买。舅母还是反反复复的念叨给如意买衣服。

“他是去坐牢,不是去时装展示。”秦桑不想这么直接的,可不明明白白说出来,舅母会纠缠个没完。

又絮叨了半天,在秦桑神经眼见崩盘时舅母总算停了下来。

“没有边界意识。”秦桑跟秦言视频。

“怕是不敢和人家说?”秦言说。

“江苏福建山东云南,满世界跑,看儿子,居然哑巴了。”

“是不是有语言障碍,沟通困难?”

“还带了两翻译呀,吉祥和他岳父。”

“吉祥结婚了?”

“准备中。”

“姑娘怎么样?”

“眼看不到,会谈钢琴。”

“智商呢?”

“不清楚。听说好着咧。”秦桑补充:“教会里人介绍的,姑娘也信教。”

“眼看不到怎么弹琴?会弹几首?”

“不清楚。”

这一通电话里,秦桑抓住的最主要的信息,就是吉祥处对象了,对象怀孕了,吉祥回村里去了,对象在城里的房子住着,舅母照顾着吃喝。

舅母用她的火眼金睛甄别出了吉祥对象怀着的是甄家的香火。她说生个儿子,甄家就有盼了。和外祖父当年给舅父娶妻的想法一样。儿子的存在是为了延续自身的血脉,有了孙子,儿子就该让出主位。吉祥如意出生,舅父的名字就不在外祖父呼唤的人名里排名第一了。吉祥儿子出生,吉祥也就不再是他母亲需要牵牢双手的痴儿。朽枝上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的希望,这一片嫩绿,将会重新把根扎进沃实的土壤,那些腐烂的骨节早该彻底割裂。

吉祥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完成使命的他是该回乡下去了,回去和他失智的叔父相依为命,一起填补乡村的风景。

但至少吉祥幸福过,他有过童年,漫长的童年。

如意呢,他母亲待如意好完全是后来的事。起初,如意是她要防范的外人。从秦桑家归来的如意在她看来早已异化,她赶他去和年迈的祖父和祖父的哥哥,还有叔父一起生活,她听他们的壁角。

如意和他母亲是何时缓和的呢?秦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还是不对盘的。如意蹬着小短腿出来送秦桑和她母亲时还遭到了如意母亲的斜昵,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问秦桑的母亲:“姑姑,你再什么时候来呀?”秦桑看着母亲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回去吧,有时间会来的。”他再三追问,也没得到一个准信。那时,秦桑还心里埋怨过母亲,自己养几年的孩子,不能多看几回。她觉得母亲狠心。十年后,她写下这些,忽然理解了母亲,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如意要融入自己家的生活,就要与她这个养母姑姑进行分裂。成年人的脸藏了起来,藏进了肚子里。

舅母是该高兴的,不仅吉祥有后了,而且,她也二度梅开,老树焕发了新芽。她甩开了红村的一个单身汉,甩开了丈夫葬礼上的红裤子,与一个岚山的老实头好上了。她开始天天蹲守菜市场,吃苦耐劳的那一面全然显现,带孩子,煮饭,操持家务,卖菜。在六日里如一根嫩葱鲜活地往高里蹿。当然,七日是要歇息的。她一遍遍走上主席台,奉献。卷起的纸币有大有小,厚而丰盈,人人称道她的慷慨大方,连秦桑的母亲都开始羡慕。她的腿不再抽搐,十指全然舒展。

瘫,完全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如意讯问笔录里的字眼。

“妈妈,你见我舅妈没?”礼拜日,母亲会去聚会,回来时秦桑都会问,这是其中的一次。

“远远看见了,像个她,上去奉献。”停息一下,母亲接着说:“教会的人都知道如意坐牢了。这种事不知宣扬什么了,不够丢人。人家是藏着掖着,害怕被人知道了。她倒好,好像她儿子立下大功了。”

如果愿意,秦桑相信,她母亲会是一个雄辩滔滔的谋略家,可惜,她的心被岁月震骇的只余捡拾喘息的力气。

秦桑惯常在她母亲身上寻找她的印迹。她凝眉的时候会想到母亲凝眉的样子,大吼的时候会想到母亲大吼的样子。她要控制自己。

有人说:“最紧要姿势好看。”姿势,是优雅是不屑也是压抑。母亲缺乏的,就是舅母那般豁出去了的精神,所以她不痛快。投鼠忌器,器都没有,她犹自顾忌。舅母不会的,舅母是直线型的,是老鼠和玉器都碎了也无关紧要的。她长腿,跑,会去再找的。

鸡汤害了很多人。秦桑想。

微笑着流泪,姿势倒是不错,但心被撒了盐,血管会被一截一截堵塞起来,身子会一点一点麻痹掉。

母亲就是如此。她以一个文化人、文明人自居,不与人吵闹,总认为理会迟早显出来的。可是,太迟了,迟到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截朽木。生活的艺术,应该是绕不开就迎上去。你的礼让,在别人看来就是懦弱。可惜,母亲不懂。

“如意会被判刑几年?”母亲问。

“一两年吧,强奸未遂和猥亵幼女,量刑差不多。”秦桑回答。

“要不给请个律师?”母亲建议。

“需要当然会请。但他这没必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秦桑说。

“一屋子学法的,没个律师。”母亲怨艾。

秦桑有点着恼,竖起了眉:“妈妈,如意要犯罪我们该是律师,如意要找对象了我们是不是该开个婚介所。”

秦桑与秦言视频,上来就说:“妈妈让我去当媒婆。”

隔着屏幕,秦言笑得前俯后仰:“对呀,你给如意介绍个姑娘,如意也就不会去扯别人女朋友的衣服了,还是个未成年人。”

“如意是她侄儿,我还是她女儿了。”

“她姓甄。”

“她一辈子为甄家服务了,自己贴补了大半辈子娘家,现在还扯着子女贴补娘家。”

“所以你要以她为鉴,首先照顾好自己家庭,不要让子女生怨。”秦言转口问:“如意怎么个情况?”

“判个一年半载吧。”

“在咱那服刑还是去别处?”

“刑期短,多半不会移送别处。”

“如意被判了,年半,明天送木铎县,你通知一下他母亲,让去送送。”秦桑丈夫中午对秦桑说。

秦桑打过去,一个甜美的女音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秦桑只得再联系自己的兄长,看看七转八转的能否联系上舅母。

秦桑母亲在旁边听着,一直等秦桑放下电话,说:“我能去吗?”

秦桑丈夫说:“当然可以。”

“我不是他母亲,也可以去吗?”

“他母亲联系不上,你去了还可以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允许进去不?”

“隔着玻璃通话。”

“和电视上一样吗?”秦桑常看普法栏目,她的母亲慢慢地也跟着看。

“嗯。”

“可以给他带本《圣经》进去不?”

“应该是不允许。”

“妈妈,你可以带着,去了问问工作人员。”除了说几句这种宽心的话,秦桑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

秦桑母亲隔着透明的玻璃拿着电话和如意对话。

“你母亲又嫁人了?你知道不?”

“知道,德水的。”

“不是,是岚山的。”

“不是岚山的,是德水的。”

“不是德水那人,是另外一个,岚山的。”秦桑母亲有点气急败坏。她觉得与如意说话简直费尽力气。

如意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姑,其他你不用管,就只管好我二叔。”

“如意,你信上帝吧。错都是来源于罪。人生来就有原罪了。咱祖宗犯了罪。不认罪,怎么能得到上帝的祝福?”

如意抬头看了她一眼,很陌生的眼神。

秦桑母亲继续叨叨:“上帝说: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认识至圣者便是聪明。弃绝管教的,必致贫受辱;领受责备的,必得尊容。”

“上帝说:与智慧人同行的,必得智慧;和愚昧人作伴的,必受亏损。”

“上帝说:我儿,恶人若引诱你,你不可随从。愚昧人背道,必杀己身;愚顽人安逸,必害己命。惟听从我的,必安然居住,得享安静,不怕灾祸。”

如意说:“姑姑,我是愚昧人吗?”

秦桑母亲瞠舌。

见面的时间到了,如意放下了电话。

秦桑母亲转过来对工作人员说:“可以带一本《圣经》给他吗?”

“我们这里有规定,不准带除了衣服之外的其他物品进去。”

“感谢上帝哇。”秦桑母亲走了出去。

回家后,她做了长长的祷告,一晚上,灯熄了亮了,反反复复。

年前的一个黄昏,秦桑母亲接到一个电话,甄村的村干部打来的,说要送秦桑二舅去敬老院,明天政府来车统一带走,需要家屬签字。他建议秦桑母亲速去,帮助整理衣物并表态同意。

放下电话,秦桑母亲像个陀螺不停地绕圈。

应酬晚归的秦桑直接坐上了车,连夜和她母亲赶往甄村,司机是她的丈夫。

夜晚开发区的灯光明明灭灭,有一段土路坑坑洼洼,秦桑母亲一路唉声叹气,秦桑很是心烦。

“妈,你和村里、乡上商量,最好签署一个三方协议,将我二舅以后的生活一并安排。”

秦桑母亲脸一沉,气呼呼说:“死了还管那么多,谁爱怎整怎整去。”

“妈,死了是一回事。关键是如果以后我二舅无法自理敬老院不收留了怎么办?不过后事最好也说定,不然到时候村里阻止不让进坟也是麻烦。”

母亲更生气,指责秦桑:“你们就不亲嘛!不然我带着和我一起生活。敬老院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咱村安保去了一天就回来了。当时也是政府来车接走的。”

秦桑无言。也许她真的冷情、自私,可是父亲去世的这些年,亲戚们又有谁来关心过她呢,还不是全凭自个谋划。外祖家百八十万的分红,何曾支助过自己一点零星。母亲,母亲又对她有过多少庇护呢?现在倒来指责她不是尽心尽力的扶持外祖家。疏远,是因为积攒够了失望。

不过,她知道,母亲更恼火的是她的兄长秦荒,是秦荒竭力阻止母亲将自己兄弟带回家去和他们共同生活的,秦荒甚或反对她去签字。他认为,一旦母亲签字,就会与大舅母结怨更深,有什么事,舅母就会带着她的孩子们找上门来。而且,将来有一天,母亲先逝或者老得无法行动,二舅舅就会成为他的包袱。不管,社会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管,他自认没有义务。况且,吉祥和如意比他和二舅更亲,他不想赋予他们随时责难他的权利。

秦桑说:“妈妈,敬老院是最好的选择。”顿了一下,又开口:“你对你的舅舅是怎样的呢?”

路灯滑过母亲的脸庞,汗津津的,母亲拧着眉头。

她察觉了自己的残忍,隔了好一会儿,缓和了语气道:“还是白纸黑字约定了好。事前说好,事后不恼。”

母亲更加暴躁:“别把你的工作带到生活中来,动不动就签约签约、契约契约。”

秦桑的工作,合意是一切事情展开的基础,时间久了,她也养成了凡事讲求合意的习惯。

“妈妈,签字也是签约。”

母亲别过头去不理她,嘴角开合不停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车行在河滩上,秦桑想起幼年时每次来外婆家,过河时,母亲总要求秦桑和她一起念几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那时候,母亲还是个泛神论者,出门看天,进庙拜神。

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信仰上帝的呢?比河里的水彻底干枯好像早上几年,应该是父亲去世后不几年。很多人诟病母亲的信仰,但比起疯癫,秦桑宁愿母亲有个信仰帮助她平息内心的焦躁、伤痛、歉疚、失落。

有时候,秦桑也读《圣经》,倒不是她寻求上帝的帮助,在她眼里,《圣经》是各种文体的综合,它的譬喻尤其值得细细品鉴。

这样说,她不独喜爱《圣经》,她不拒绝一切可感知的非恶的存在,华丽的叶和结果的枝都为她所欢欣,她感受沙土的绵软,也爱惜坚硬的石头,逻辑和数字为她所钟爱,诗歌和故事她也不拒绝。她喜欢六祖《坛经》的饶舌,也喜欢党章党规的严谨。

那些考究她信仰的人注定失望。

叔本华说:泛神论是客客气气的无神论。她甚或不是一个泛神论者。生命奇幻奥妙,迷惑但不深解,她有惊叹就够了。

母亲在等村主任,她不能贸贸然去见自己的弟弟,尽管那路那院子那院子里的树都是自己熟悉的,尽管她也姓甄。一切是一样的,一切又不一样了。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一个姓甄的人去和一个姓甄的人的媳妇沟通,等待她释放自己的兄弟。这个有能力沟通的人是权威的,是德高望重到足以让秦桑舅母畏惧的。

在主任许诺秦桑二舅的分红款仍归秦桑舅母后,秦桑舅母终于松口。秦桑母亲是不管什么钱不钱的,她只求自己仅存的兄弟以后日子能得个平安温饱。她失去了一母同胞的大兄弟,她不想连二的也失去。那样的方式,饿、食物中毒。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会突然生气,放下饭碗,烦躁地冲着秦桑说:“你大舅你二舅连口热的都吃不上。”说完又会说:“不说热的了,吃也吃不饱。”

她带回了自己的兄弟。体检,检验项目错误,再体检,一波三折,秦桑二舅终于进了敬老院。

“吉祥二月十四结婚,在教堂举办,请咱了。”秦荒给秦桑打电话。

“好事情。”秦桑说。

这是秦桑参加的第一个在教堂举办的纯粹的西式婚礼。婚礼上最耀眼的新娘看不到自己的美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甄心更加木讷。秦桑二舅和如意一起缺席了这场盛宴。敬老院、教堂、看守所,甄家仅存的三个男人在同一座山的三个方向,高居在上的敬老院与看守所两两相对,低洼的教堂里西洋乐器此起彼伏。安静与喧哗,寂寞与欢欣,依次出场。三条黄线后的如意和一道门锁后的二舅,他们知道这个盛大的婚礼吗?

舅母带着一副完成一桩大事的神色穿梭在人群里接受着人们的恭维与道贺,镶嵌上去的牙齿在黑瘦的脸上白的灼目,胸前绉纱的宝蓝色裙子衬着两碗的双镯、戒指,黄的金白的银,一道光一道光地旋过,整个人都比平时看上去高出了许多。

牧师在台上滔滔不绝的叙说着母亲对爱子的尽责,还将继续尽责。

秦桑看甄心,这个结婚不久还给自己打过几次电话的表妹声音已被一场婚姻彻底的褫夺,一并夺去的还有眼角艳艳的明媚春色。她穿着母亲的裙子,像走错房间的小孩茫然失措。她的丈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秦桑和她说话,她不接,只看向自己的丈夫,由他代她回答。

秦桑第一次肯定了母亲在甄心婚姻问题上的意见。

“你打問好了吗?那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家?”

“信主的姊妹给介绍的,还能有错。”

“孩子还那么小,过几年考虑结婚也不迟。”

“你侄女自己要找了呀。”

甄心要订婚了,舅母给母亲打电话,开始两个人还是挺和气的,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那年甄心十七岁了。此后,秦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舅母说过话。总是一个在指桑骂槐,一个在不停辩解。事情指向的人却总是失语的,甄心、甄心的父亲、甄心的叔叔。

秦桑曾问过如意:“你姐到底过得怎么样?”那时如意来找秦桑借钱,说甄心流产住院,他和他母亲要去看望。

“就那樣,天天劳动。”

“你妈不是说吃饭都是她婆婆给端到手里吗?”

如意笑。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流产?”

“去镇上医院检查,摩托车上载着七个人,摔倒了。”

“几个月了?”

“七个月。”

秦桑多给了二百,让如意代替她问候甄心。

过不久,秦桑舅母不停给秦桑打电话,还去找过秦荒和秦桑的丈夫,说甄心婆家不让甄心回娘家,也不让她见甄心,不许甄心通话,把电视卡也拔掉了。

秦桑建议她直截了当地起诉确认甄心婚姻无效。她又担心女儿回来后再没办法嫁出去。如此反复几次,秦桑终于冷了心。

流产事件后,甄心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及至大舅舅去世,舅母不停给来事务上的人说舅父是在甄心来后才合下眼的,秦桑都没有看到甄心的一滴眼泪。她甚或没有走进后地。她的那个女婿,更是没有靠近房门口。很多人问舅母甄心出多少礼钱,舅母说主收了。主收是主家对那些实在贫困出不了礼钱的紧要亲戚的好听的说辞罢了,甄心的婆家,可是舅母口中有煤矿的人家。

秦桑母亲不停地给甄心往碗里塞菜,念叨着要她多吃点。明明甄心两颊是肉,她还说甄心看着就营养不良。她夹,甄心就吃,油腻腻的猪脚都吃了好几块,鸡和鱼更是不停在吃。秦桑母亲盛满满的汤,她也喝掉了。中途几次,秦桑递过去纸巾,她只抓在手里。

舅母走过来,寒暄几句后,趴在秦桑耳朵上悄悄说:“现在对你妹妹好了很多。”接着又补充:“从你妹妹生了儿子以后。”

秦桑笑着应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甄心就是一个提线娃娃。舅母把自己扯了十七年的线交给了那个看上去并不比甄心聪慧倒是比她眼横的人手里,任由人家像揩鼻涕一样揩来揩去。

舅母看了甄心一眼,继续叙说她的丰功伟绩,两处房子,一套新人住着,一套她和岚山的人住着。她没有提如意,也没有提秦桑二舅,好像世上没有这两个人。

“如意出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他和一群人在一起?”

“希望不是狱友。”

秦言发了两个视频过来。第一个视频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短发的如意露出了舅父的底子,狱中年半,他看上去胖了不少。第二个视频是在KTV,人影攒动,吼着“有今生,今生做兄弟”,音乐的间隙里,一个黄毛仰着头打着赤臂和如意相互推搡,文身刺目,笑声高亢。

秦桑只看了一眼就关了。她觉得害怕,荒诞的群像诱发了她的恐惧。她倒吸了一口气,兀自庆幸暗流涌动的青春沼泽池,自己用冷漠击退了那些张着生满倒刺的双手随时准备拉人进地狱的恶魔。

“妈妈知道如意出来不?”

“不清楚知道不。我没有告诉她。”

“不告诉她也好。省的她又念叨让你帮衬。”

“恐怕有心也无力。他们钱多的做什么能定的下心?”

秦言打过来五个字:“繁华如奔雷。”

秦桑去接:“迎面袭来,劈了个外焦里嫩。”

秦言说:“不要管他们了。没义务管。只有空去看看二舅就是了。”

秦桑轻轻按下一个“嗯”字。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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