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先生
——写在先生去世一周年(下)

2019-01-28 11:56江苏庄晓明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江苏 庄晓明

2005年5月,我完成了研究先生的第一篇文章,长达一万八千字的《由魔入圣——洛夫先生》(上篇)。艾略特的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布罗茨基的随笔式批评,对我的影响很大,也觉得挺适合自己。写先生之前,我用文本细读法解读北岛的《回声》等诗篇,颇受好评,并发表在《名作欣赏》等刊。写先生时,我起了野心,想把艾略特的文本细读和布罗茨基的随笔式批评结合起来,写一个大篇。但先生的回信,证明我当时写这样的“大篇”还不成熟:

晓明:

5月20日来信,评论我的大作和一软盘均已收到,十分感谢。大作拜读后,对你那溢美之辞,甚感汗颜,但对你的文章又不能不深为钦佩,夹叙夹议,笔势磅礴,汪洋恣肆。评论部分见解高超独到,言前人之未言,颇多出人意料的隽语警句,精彩纷呈。不过在结构上也有不足之处,可能会影响那些严谨的学术性评论……可酌予删减一些,你以为如何?

……

洛夫

2005.6.2

接到先生的来信后,我明白了文章结构上的缺陷,但如果将那些“杂凑”删减之后,大篇的结构又会散架。再三思忖之后,我决定放弃“大篇”的野心,将《由魔入圣——洛夫先生》(上篇)分解为四篇文本细读式的批评——《石壁上的“血槽”》《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一缕黑发的哀恸》《一口好深好深的井》,皆发表于《名作欣赏》。而我的那种随笔式的批评文风,也是在写先生的文章时基本形成,如评及先生禅诗的一段:

2003年4月,洛夫先生在来信中评论了我的诗作后,还特意钢笔手抄了他的近作《禅诗十帖》赠予我。我知道先生对这些诗作的珍视,它们不仅承载着寓居遥远的加拿大的先生的文化乡愁,同时,更是先生的一种抱负——在现代诗的道路上探索了很远之后,再回过头来,试图与古典诗歌对接,完成一个美妙的圆环。因为这十帖禅诗写于宏伟的诗章《漂木》之后,所以更显得笔力轻松,有如国画大师的随意点染,皆成意境。与先生的早期禅诗相比,晚期禅诗的那种瞬间的、戏剧性的生命觉醒,更加叠印于王维,或者说,是新诗中的《辋川集》——自然,这“辋川”并非指某处具体景点,而是诗人生命时空中的某处地域。

如与《木末芙蓉花》意境相近的《叶落无声》:

梧桐

被烟缠得面红耳赤

一阵秋风把它们拉开

落叶满阶

如将《木末芙蓉花》进一步深层意象化与戏剧化的《果落无声》:

从一个不可预测的高度掉下来

停止在

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半空

然后,噗的一声

秋,在牛顿的脊梁上

狠狠捶了一拳

这十帖禅诗的“无声”,并非实际生活中听不到声音,它的焦距指向“无”——一种无所不在的声音,一种宇宙深处的回声。对于“禅诗”,先生曾将它定义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并为它划出一道这样的苍茫所来之径:超现实主义→纯粹之诗→禅诗。源头,自然是中国古典诗境。这样的禅诗,每一首都可谓是一个自足的小型宇宙,有着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它的窗户,向着八方的风而敞开。

由于先生,还有叶橹老师的鼓励,2005年到2006年的这一段时期,我进入了自己随笔式批评的创作旺盛期,并终于于2006年上半年完成了一个“野心”,将屈原至龚自珍等重要的中国古典诗人,几乎每人一篇地写了22篇文章,加上为先生以及昌耀、北岛等写的批评文章,合在一起准备出一本书《诗国的回响》(后改名为《时间的天窗》),请叶橹老师写了序,又选了写古典诗人的两篇寄给先生,请他写一段推荐语。

晓明:

我已于6月3日返抵温哥华,因调整时差熬了一个礼拜,接着赶写一篇旅游文章,和一篇较长的访谈录,一直忙到今天才喘了口气,便急着给你回信。你前后两信俱已收到,包括有关陶渊明和嵇康的两篇随笔。

最过瘾的还是读《陶渊明的“南山”》,充满灵气的诗性小品,有些见解是“道前人之未道”,除了诗人,一般作家是写不出来的。很高兴得知《诗国的回响》一书终将出版,你要我写一段推荐的话印在封底,我乐意应命,过几天写好后再寄来,6月底吧!

读《洛夫与唐槐》后,我特别感知到,你确是一位能夹叙夹议、擅长随笔的高手,这比纯粹的学术论文有趣多了。你这部诗性随笔出版后,我深信它一定会“既叫好又叫座”。

……

洛夫 6.26

仅隔了两天,6月28日,先生就写好并寄来了他的推荐语:

庄晓明是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能夹叙夹议、擅长随笔的高手。他这些文章不是唠唠叨叨的叙述,或逐字逐句的解读,而是以精致简约、引人入胜的文笔,写出他阅读古今诗人经典之作后的个人心得,以及某些可让更多读诗人分享的特殊感悟……

其实,《诗国的回响》不仅是一部信笔所至、任意挥洒的诗性随笔,同时也是一部引经据典、广涉中外典籍的、具有学术深度的知性之作。它充分体现了作者丰沛而开阔的美学视野,也表现出他在诗歌另一面的创造才能。

洛夫

2006.6.28

这本随笔批评集出版后,果然颇受好评,先生和叶橹老师还为我以后的重点写作方向做了一次讨论。那次,我们坐在宾馆的房间闲聊,叶橹老师要我把以后的写作重点放到批评上来,先生不同意,问为什么?叶橹老师对先生说,你的诗歌的意象经营已到达一个巅峰,不可能有超越了。先生回说,晓明的诗有他自己的特色。我什么也没说,但在后来的写作中取了一个折中,诗歌与批评并举,互不偏废。

晓明:

大作《〈致时间〉解读》修订稿已收到。依我的观念,时间就是生命,故时间的复杂性与生命同,我们对时间的把握,也就是靠我们对各种生命意象的解读。其实这一点你已掌握到了,只是切入的角度有所不同。我觉得你写得不错了。请你把这份新稿再寄给周友德,以便编入论文集中去。

……

洛夫 11.30

这封信是先生2007年11月30日写来的。这一年的10月12日至14日,我应先生之邀,参加在湖南凤凰举办的“《漂木》国际研讨会”,《〈致时间〉解读》就是为这次研讨会而写的。文章长达一万三千余字,用文本细读法,对先生巨著《漂木》中的《致时间》一章做了解读。《致时间》一章长达260行,对之采用逐段、逐行乃至逐字的文本细读,又要考虑整体的统一,对于我无疑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记得写好这篇解读长文后,我有一种大功告成又精疲力竭的感觉,好好休息了几天,此后,再也没有写过这样单篇的长诗解读文章,估计今后也写不动了。解读的第一段,是这样定调风格的:

1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洛夫的时间,以一种寻常的,每个普通人都曾体味过的“午夜水龙头的漏滴”展开。这滴答声,不仅是现代钟表的呼应,亦是中国古典水漏计时的一种回声。在午夜的寂静、人类完全的孤独中,时间的步伐方显得如此清晰,我们听着它流过田野,流过城市,流过星辰与空间——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倾听时间,追问时间,是一项孤独者的事业。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从何而来,不知道人类的时间从何而来,更难以知晓人类时间之外的宇宙时间之谜,但人类的天性却直觉到,宇宙的时间,无疑将比它裹挟着的单个人类的时间、整体人类的时间穿越得更为久远。这“黑井”,是对于单个的人类及他们的时间归宿而言,而在无所不在的“神”的眼里,时间并无终结之说,它只是一个不断变幻着流动方式的永恒的河流。于是,便有灵智的人类从这永恒之流中“捞起一滴”,并由此听到了整个永恒的脉动。

《〈致时间〉解读》显然受到了先生的重视,后又编入《大河的雄辩》(洛夫诗作评论集),并放在这本长达604页的评论集的最后一篇,作为压篇。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汶川发生8级强烈地震。地震造成69227人死亡,17923人失踪。一种灵魂的战栗中,我写下了长达300行的组诗《汶川安魂曲》,如第七首:

2008年5月19日14时28分,中国为汶川大地震遇难者默哀3分钟。

掩埋太久的钻石

被地震犁翻出来

我们把自己掩埋得太久

尽情流着沐浴的泪水

人类所需的

其实多么简单

一间属于家和爱的居所

一些些粮食,一些些水

在月光里自由漫步

听一会儿风声

现在,是14时28分

让我们默哀3分钟

为逝者默哀

是你们的死

给予了我们重生

为我们自己默哀

我们过去的生

其实是一种死

为人类的地球默哀

因为它已不能生产更洁净的水

更洁净的粮食

为人类的“进步”默哀

他们不断出品的知识

只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劫掠

为人类的文字默哀

所有的文字愈来愈僵硬着

像一座座墓碑

为我的这首诗默哀

祈祷它尽快消逝

还一页纸上的月光与雪地

(《汶川安魂曲· 七》)

我投到了台湾最重要的诗刊《创世纪》,很快,组诗便作为重点作品,发表于当年9月秋季号,张默先生还特意在刊首语中对组诗做了介绍,“向海内外爱诗人推荐”。先生看到发表于《创世纪》的《汶川安魂曲》之后,特意给我写来了信:

晓明:

读到刊于近期《创世纪》上的大作长诗《汶川安魂曲》,为之惊喜不已,大大的感动,这是我读过有关四川大灾难所写的诗中最好、最大气的一首。

……

洛夫 10.14

两位先生的鼓励,给了我对这组诗的信心,我出版下一本诗集(组诗、长诗、诗剧的合集)时,即以“汶川安魂曲”为诗集定的名。在这本诗集的自序中,我这样解释:“至于组诗《汶川安魂曲》,形式上无疑属于传统意义的,虽每首诗的前面都加了可成为背景及纵深的引言,也称不上有什么新意。但《汶川安魂曲》却是我的心血之作,是在泪光中完成的,唯祈祷灾难中的逝者灵魂安息,永生。我想,诗歌无论是先锋,还是保守,无论是激进,还是后退,抚慰苦难,给人类寻找生存下去的理由,都是它的基本义务,同时,也是诗歌继续存在下去的最根本的理由。因此,我最终以‘汶川安魂曲’作为了这本诗集的冠名。”其实,我没有说出的,还有着感恩两位先生的情愫在里面。

晓明:

久未联系,颇为惦念。昨收到来信及访谈录的提问稿,甚感快慰,只是目前手上有四篇朋友诗集的序待写,还有就是将展开今年10月间大陆之行几项活动的准备工作,故一直在忙碌中,这篇访谈恐怕得搁一搁。此外,另有二事相告:

1.《洛夫诗歌全集》已于四月上旬在台北出版,并办了一个盛况空前的发表会。这套书共四大本,2400多页,印制甚为精美,我已委托出版社各寄一套给你和叶教授,不知收到否?收到后盼即来信告知一声。

2.我家乡湖南衡阳正筹备于今年10月25日举办一项大规模的“洛夫国际诗歌节”,活动有三天,主要有诗歌研讨会和诗歌朗诵会,我已向主办单位推荐了你与叶橹以贵宾身份参加。叶橹的论文早已写好,希望你也提供一篇新作。大会将提供往返旅费及食宿接待。到时我们又可重聚了。

……

洛夫

2009.6.10

《洛夫诗歌全集》是由水路运输过来的,沉甸甸的四大本。水路运输时间长,至少要一个多月,收到全集后,我立即着手写了一篇书评《诗歌的传奇》,对先生的诗歌创作特色做了粗略的概括:

对于2009年度的华语诗坛来说,皇皇四大卷,厚达368页的《洛夫诗歌全集》的出版,无疑是一件里程碑式的大事。全集置于一设计很气派的包装盒内,盒面上醒目地印制着一行“华人文坛的不朽传奇——诗魔”。确实,长达60余年的不间断的诗歌创作,现代诗人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诗歌产量之丰、成就之巨,以及漫长而丰富的人生阅历,都无可置疑地使“洛夫”这个名字成了一种诗歌的传奇。

全集的卷1收《灵河》《外外集》《西贡诗抄》《魔歌》(1954—1974);卷2收《时间之伤》《酿酒的石头》(1974—1983);卷3收《月光房子》《城市悲风》《隐题诗》《雪落无声》;卷4收《长诗集录》(1959—1993)《漂木》(2000)《背向大海》(1999—2007)《未集稿》(2007—2008)。洛夫的主要作品,我基本上都已阅读,这本全集于我而言,更多是一种资料与珍藏的意义。在总体上,洛夫诗歌给予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长诗《石室之死亡》《漂木》,与数量巨大的具有禅意的短诗。《石室之死亡》与《漂木》无疑代表着洛夫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两座巨大而强健的生命现象,这两部诗篇并非是为了抵达什么哲学理念,或阐述什么文化象征,它们的黄金部分,在于它们的奔涌过程之中,那种雄伟的旋律、铿锵的节奏,直如同一座生命火山的爆发与熔岩的奔流,并在这过程中裹挟着无数的象征、隐喻、暗示,冲激出一幕幕生命、历史、文化的巨大幻象。你无须问这奔流最终欲抵达哪里,这奔流本身就是一切。与《石室之死亡》《漂木》的成就巨大,却又不可模仿,后无来者的情形相反,洛夫的那些数量巨大的具有禅意的短诗,却绝大地影响了当代汉语诗人的创作。它们以一种文法与逻辑,推动或牵引着一个个奇特的诗的意象,有如精悍的古典诗歌般结构成篇。诗篇的文法与逻辑,仿佛给予读者的一根拐撑或线索,使其探入诗境时不至于迷失;而随之联翩而至的一个个奇特的诗的意象,则仿佛将读者置于风景应接不暇的山阴道上,直至最后登上一座高台,迥然四顾,天际茫茫——由此,合成了洛夫独特的禅诗魅力。

……

书评《诗歌的传奇》写好后,我又根据书评中总结出的先生诗歌的两个主要特色,写成长篇论文《洛夫的二重交响》,用于“洛夫国际诗歌节”的“诗歌研讨会”。

晓明:

《扬州诗歌》第3期已收到,谢谢,一期比一期精彩、丰富、扎实,你的诗歌之梦终于日渐实现,可喜可贺。这期佳作甚多,水平也高,远远超过了一些名刊。“现代诗三百首”这一栏立意甚好,可以使年轻诗人了解“五四”以来一些诗人的风格和语言状态,但其中许多作品与“现代诗”这个关键词不搭调,不如改为《中国新诗三百首》,你以为如何?

我的书房当西晒,夏天很热,故我必须在炎夏之前赶出一批作品来。近数月的成绩不错,完成了20多首诗,现寄来10首给《扬州诗歌》下期刊用,收到后请回信,给我提点意见。

大作《时间的天窗》早就收到了,早该给你回信,因忙延误至今,抱歉。这是一本颇富创意的评论集,从中可以看到你那丰富多元而深微的诗性内心世界。自我们相识以来,我每年都看到你以丰美的诗作和精彩的评论(随笔)在不断地建设自己,修正自己,完善自己。作为你的“忘年”之友,我特别感到欣慰。我觉得在书后的推荐小文中所说的毫不为过。我尤其得谢谢你为我个人写了那么多既精辟又厚重的文章,几乎可以出一本专著了。

……

洛夫 6.13

先生这封信是2010年6月13日写来的,随笔批评集《时间的天窗》由于种种原因,拖延至2009年下半年才出版,今天来看,这本书仍可以当我的垫枕头之作。这本书中,还有我的两篇堪称重要的诗学文章《纯诗——一种脉动》《诗歌的传统,创新,与魅力》,当然,这两篇文章里也皆有引用先生的诗作作为典范而进行的阐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先生催生了我的这本书,或我的第一个随笔批评创作的黄金期。

2011年9月,我出版了我的第四本诗集《汶川安魂曲》,可谓我的前期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诗集出版后,颇受好评,在叶橹老师的推动下,江都文联的梁明院友拟为我召开一次研讨会,邀请了国内许多诗坛文坛名家。我知道先生一直很忙,但还是把《汶川安魂曲》寄给先生,请他如果有时间写点文字。先生很快写来了回信:

晓明:

恭喜你,又一本大著问世,书中的信也读到了。《汶川安魂曲》是一本熔你智慧、思考与诗艺于一炉的诗集,有史诗的气势,有哲理的沉思,确为近年来大陆我所读到的极为杰出的诗集。但我目前甚忙,除了有两篇序要赶写之外,接着要为两个大型书法展做准备,再要写一篇论文,怕难以答允。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个评论集的最后截稿日期,如那时能挪出时间来,我或许能写篇短文。

……

洛夫

2012.4.6

《汶川安魂曲》出版后,我也曾寄给痖弦先生,痖弦先生回信,称之为一部有广度和厚度的“大作”,并主动提出要为这本诗集写一篇文章,“以引起大陆及港澳台诗坛的关注,不要错过如此精彩的力作”,可惜痖弦先生没两天摔了一跤,从此身体进入“提笔忘字”的不佳状态。现在,洛夫先生这儿又很忙,可能该书的命运如此吧,我也就不再抱希望了。然而,八十四岁的先生并没有忘记此事,我于7月中旬意外地收到先生来信,信中说:“恭喜你的研讨会圆满成功,这也是你近年来诗创作卓越成就应有的回馈,因此,我再忙也得抽空为你写点什么,现将花了两天时间才告完成的《燃烧的灵魂——小论庄晓明》寄来,短是短了些,人老了,加上8月底即将赴日本开会所需做的准备工作,只能做到这样了。”信后附了先生的这篇评论,4200多字,对我来说,够长了,已是天赐之作了。

论及一位诗人的精神风貌与作品风格时,我经常因他的丰富多彩,以及相对的庞杂多样而难以定位,就庄晓明而言,他正是这样的诗人。最明显的是感性与知性交辉并呈,有时从他诗行间看到纯粹诗性的灵光闪烁,有时会读到形而上的理性思考而令人低回不已,有时又坠入凡间,在处理现实题材时往往孤高地突显出强烈的个人风格,以悲悯的眼神逼视着人世的纷争与无常,这时我才发现庄晓明鲜为人知的另一维度,这就是他冷静背后深藏的高温的热情。如若不信,你不妨把他的诗集《汶川安魂曲》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方知我对庄晓明的探索和品鉴所言不虚。

法国诗人波特莱尔曾为梵谷的一幅画《麦田群鸦》题了这么几句诗:

他生下,他画画

他死去

麦田里一片金黄

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

就这么几个简单的意象把梵谷孤寂而又辉煌的一生描绘得一针见血,后世论者把这位诗人和这位画家都称之为“燃烧的灵魂”。依我看来,庄晓明也是一个燃烧的灵魂,不同的是他是一座隐性的内燃机,他既不像波特莱尔与梵谷那样一把骤然狂热的火焰,也不像郭沫若、徐志摩那样的浪漫而无节制的滥情倾泻。他是另外一种燃烧,一种源于内在生命的焦虑,一种尼采式的对人世、自然和宇宙无休止的怀疑与叩问。

……

(洛夫:《燃烧的灵魂——小论庄晓明》)

“小论”一开篇,先生就以深邃的目光,论及了我的诗与人,在某种意义上,是让我对自己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这于我自然是无价的。当然,先生的整篇文章里对我有许多过奖之处,直令我愧不敢当,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先生的鼓励、鞭策,当然,也是我终生的荣誉、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