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雪山草地

宁高明

翻过了仓德山，前面就是松潘草地了。望着前方在泥泞中行走的一位落单的红军战士，鲍喜三下了马，他将缰绳交在家人李安手里说，一路上碰见的都是死去的，今天总算遇上一个会说话喘气的。李安苦笑了一下，回说，老爷，你说的是。我们一路走来，从湘江到云贵，再到四川，少说也有万儿八千里，你成了一个苦行曾，我瘦成了一个孙猴子，好不容易遇上一位红军，说什么我们也得打听打听。鲍喜三听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感慨说，这还不都是为了我儿子嘛，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说完，二人一颠一颠地加快了速度。

草很多，积水也很多，八月份儿的松潘草地，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天空阴沉沉的。时而雾气缭绕，淡淡的，令人呼吸不畅;时而小雨沥沥，凉凉的，让人顿生寒意。也许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位红军，他停下脚，摘下背上的枪，平端在手里。吓得鲍喜三慌忙举起方双手，大声说，老俵，别开枪，我们只是路过的，老百姓。那个红军听了，收了枪，问，听口音你们是江西的？

是。鲍喜三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他收起一颗胆怯的心，放下双手，说，我们是彭家口的。

九江彭家口吗？

是。

呵，我们是老口了，我家是黑牛垴的，离你们那个村子不到百里的路程。那个红军友好地挥一挥手，笑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走得近了，鲍喜三看清楚了，这位年轻的红军战士腿上受了伤，绑腿上有红白相间的脓血渗出来。他再看一看脸，感到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踌躇了一下，问，你的小名是不是叫大春？

是啊。

你阿爸叫潘安国？

对啊。那位年轻的红军战士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阿爸的名字？鲍喜三两眼一红，泪水止不住涌出来，他快速跑过去，一把抱住说，孩子，我总算找到你们啦。

你是？大春狐疑地问。

我也是找儿子的，我儿子叫……。不等他把话说完，大春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找鲍汉鹏的吧？你们彭家口也只有他一个当红军的，名气大得很，他现在已经是一军团三团二营的营长了。

是，是，混小子长能耐了。鲍喜三抱着大春老泪纵横，李安也跟着抹眼泪。大春劝说，阿叔不哭，鲍汉鹏他很好，前天我还在部队看到他。

他人呢？

走了，在前面走着哩，已经过去两天了。大春问，阿叔，你认识我阿爸？

认识。鲍喜三抹着眼泪说，岂止是认识，我们一路上结伴而行……。

啥？他也来了？大春惊讶地问，脸上的两个酒窝瞬间消失了。

没来。鲍喜三止住泪说，我是说，去年我们在九江做生意时认识的。还结伴去南昌，一路上他对我特别地照顾，这都是老黄历啦。哦，对了，你家酿的米酒特别好喝，听说我出来寻找我儿子，他还特意送我二十筒，捎带着让我打听打听你。我和李安都没敢放开肚量喝，剩下的不多了。他话还没说完，李安已从马驮的布袋里掏出一筒来。大春只看了一下，眼圈红了，接在手里，问，阿叔，有吃的吗？

有。不等鲍喜三回答，李安又从布袋里掏出两块大饼和一段干腊肠。大春大口地吃着，喝着，抻着脖子，喉结不停地蠕动着，几乎是狼吞虎咽，看着都令人心疼。鲍喜三说，你慢慢吃，我带的有药，既有枪伤药，也有土霉素，路上预备用的，我给你敷上一些。说着，他蹲下身子去解他的绑腿，只解了一半，再也解不下来，原来绑带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大春往上面淋一些米酒，嘴上说不疼，可小腿儿不停地抽搐。绑带解下来了，伤口红霞霞的一片，像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唇，露出白花花的小腿骨。

李安将药呈上，一瓶土霉素，一瓶枪伤药。鲍喜三让大春吃了两片土霉素，又研碎了一片，和着枪伤药抹在伤口上。抱怨说，幸好没伤着骨头，可这样发炎下去也会要命的，你说，你们这是何必呢？你们家大业大，有吃不完的粮米粟，穿不完的绸缎衣，放着享福的少爷不做，反而和泥腿子搅和在一起，你们这是何苦呢？说着说着，鲍喜三又哭了，他既是在说大春，也是在埋怨自家的儿子。在彭家口，他鲍喜三有水田五十顷，大山一座，不说富甲一方，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潘安国比他更富有，水田一百顷，大山三座，鱼塘无数，还在省城开着二十多家商铺，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些年轻的伢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真是白喝了一肚子墨水！

阿叔，你不懂。我们是富了，可是世上的穷人太多，国家也太弱，我们就是想打碎这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人人有饭吃，个个有工作的新社会。大春解释说。他吃饱了，也喝足了，把剩下的药一古脑儿揣进怀里，站起身就走。

跟我回去吧，你阿爸还等你回家哩。鲍喜三拉着他苦苦哀求说，帮我找到汉鹏，我们一起回家，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年岁大了，还等着他继承家业呢。

回去吧。李安也劝说，你家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等你养老送终哩。大春听了摇摇头说，阿叔，不要拉我，汉鹏就在前面，我觉得你劝不回他，我也不会回去，在前面有千千万万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在等着我，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任何人都劝不回去。你们从这儿往东可以到成都，我继续往北走。你们回去和我阿爸说，我在紅军部队里一切都很好。

无论二人怎样哀求，大春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鲍喜三转过身，面对着莽莽苍苍的雪山，他扑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国安老弟，我对不住你啊，我没把你的儿子劝回去，我的儿子也不要了，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原来潘安国也是出来寻找儿子的，三人在湘江相遇，一路结伴而行，费尽千辛万苦，没想到大病一场，死在了夹金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