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改刀肉”到“一袋烟”

2019-02-11 10:41何申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钟头豆包大包

何申

“改刀肉”,是当年清朝皇上在山庄(避暑山庄)用膳的御品,后流入民间,变成达官贵人行旅客商由塞北前往京师携带的“途中佳肴”。叫“改刀”,是说御厨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改”了多刀才做出来;谓“途中佳肴”,则指那时交通工具落后,行程漫漫,随身带一般食品易变质,改刀肉则凉天三五月不坏,三伏天也能挺十天半月。人困马乏,路边打尖,热汤干饼,吃一口改刀肉,好香!

我年轻时从承德去北京,走之前必烙饼———没改刀肉,只有咸菜。没办法,七个多钟头的慢车,当中得吃饭。吃着说:地图上那么一小段距离,咋就变成千里江陵?管他生死,若有条大江一泻而至倒也不错。古时毕竟还有改刀肉,猪肉丝竹笋丝干炒,炒成油大水少,故不易变质。朋友笑道:别提改刀肉,我带了菜包子,请大家品尝。掏背兜子,人皱眉,挖出一把菜馅,上火车挤烂了。车内热,過密云,兜子馊成笼屉布味儿,半车厢的人跟着皱眉,朋友还说:放好几滴香油呢,闻出否?

当年我落户承德,最满意的是这里夏天凉快,最怵头的是交通不便。改革开放之初,有一段子,说一老外听说这是北京的“后花园”,坐火车来,五个钟头过后还在山里转,急得他冒出中国话:这后滑(花)园也太愿(远)了。陪同说:远点好,远了有意思。老外说:没意思,太愿(远)了还有甚妈(什么)意思。其实不是路远,是车慢。

清朝康熙、乾隆带着后宫及人马来热河,浩浩荡荡,一天走四五十里,得走十来天。近代有公路汽车,好多了,但也急人:某年冬日飘雪,副专员在省会急电我去。我乘北京吉普,上午出发,山道弯弯,翻沟下道车辆甚多,小心翼翼,晚八点才到北京,办事处递过纸条,上记专员口谕:必须晚七点赶到石家庄。我一下想起电影《南征北战》片断:敌方军长被阻凤凰山下,接到限时急电,再看手表,早过一个钟头了。我只好苦笑,七点?除非飞去!

飞出塞北,或乘高铁走四方,是承德人许多年里的梦想,只是醒来还得面对现实———好在后来快车变五小时,有盒饭,旅游公路旁的饭店也有改刀肉,味道不错。有人说,知足吧诸位,咱已经告别烙饼、菜包子,既得陇,复望蜀?人心知足,可以得宽。君知不足,国可速前。

夜晚从饭馆出来抬头望,半个冰轮切得齐整,由不得起疑:再有五夜月圆,这后几日莫非加了速?———纯属无知,但给我感觉,不唯明月、更是人间,确在加速。四年前我很不情愿从市内搬到城南新区,站高层室内南望,野草萋萋,农舍几处,直抵凤凰山下。鸟眷旷野,人恋繁华,小区空房一片,唯有电梯代步可赞,却时有停电,21层,爬得我气喘如牛,赶上插队往山上挑粪了!然而不到五年,今夜再站窗前,已是霓虹闪闪、灯火满目、凤凰涅槃……

改革车轮滚滚向前,蓦然回首,2018年即将过去,2019年,我很期盼!

元旦清晨,我将站在窗前朝南望———京沈高铁上的列车,从东方的凌空隧洞飞出,如利箭,似电光,跨滦河,临凤凰,稳稳停在新落成的承德南站。此时,承德至沈阳段已通车,2019年京沈高铁试运营,以后从承德到北京,将用时不过40分钟!

谁敢想象,用我插队时山里人的话:那不过是一袋烟的功夫。

我插队时,“下地干活大呼隆,抽烟撒尿磨洋功,队长呼喊干啥呢?答,尿完了,再空空”———空,四声;行为不雅,属实。县中学物理教师刘大包(大跃进炼钢铁时,脑门磕在生铁蛋上,起大包,不消,故名“刘大包”),“文革”中下放,因腿脚不好,跟女劳力一起干活。他自制麻梨疙瘩大烟斗,装末子烟,抽两口,灭了点,点了灭。妇女们说:“刘大包一袋烟,一抽能抽小半天。”刘大包说:“一袋烟不简单,人造卫星飞上天。”妇女不信:“一袋烟能蹿多高,懒驴上磨转三遭。”刘大包说:“一袋烟,孙悟空,火车能够到北京。”必须解释,我们村支书讲话爱说四六句,社员受熏陶,多能说顺口溜。但那时大家都不相信刘大包的话,说:“刘大包,发高烧,说出话来边儿不着,果真一袋烟能到,请你来吃黏豆包。”

现在,真是“一袋烟”功夫就到北京了。不知刘大包还在不在,真应该请他吃黏豆包。那会儿,社员没听过、更没吃过改刀肉,在他们的心里,黏豆包就是最好的嚼咕(即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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