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这样不孝的儿子吗

2019-02-16 06:22
中外文摘 2019年3期
关键词:堂弟婶婶心梗

□ 水 水

我对堂弟是有微词的

今年三月中,我爸去世。虽然县城里有严格的规定,不准大办丧事,但正经亲戚总要回来送一送父亲的。当然,省城的堂弟也急忙赶了回来。

南方的三月,天气变幻得很。十天前,叔叔的丧礼时天气还冷得出奇,那时候,堂弟骤然面对至亲离世,十分悲痛,又有繁多的丧事细节压身,根本没时间和我们多聊一句。

没错,我爸和我叔去世的时间,只差了十天。

两个人都是肺癌,叔叔到了晚期,因肺癌而去世;我爸则是因心梗去世。我家兄弟姐妹多,下一辈也半大不小,陪灵和答礼的跪拜,自有第三代们去担当。我前一天下午听到消息,匆匆收拾后再载了深广各处的亲人们赶到家中时,已是这天清晨。哭过、痛过、忙过后,面对这空荡的夜晚,看着父亲灵前那跳跃的烛光,我心里只觉寒风四窜的难受。这时,堂弟坐到我身边来了。

堂弟和我叔一样,是个绝不懂得与人讲心事的人。工作后,只有说起他的工作内容,才会言语滔滔。否则,便成了闷嘴葫芦一个。

叔叔从查出癌症到去世,仅半年余。这半年中,远在深圳的我,不只一次地听我妈在电话里说起,在省城高校工作的堂弟,对叔叔甚是不孝。

如何不孝呢?比如说,某一天,叔叔在省肿瘤医院化疗完毕已经下午四点多,竟让堂叔老两口自个儿坐高铁回家。一没给老两口买票,二没有开车来送老两口去高铁站。婶婶只好在医院门口打车,那车太难打,而且刚化疗完毕,叔叔虚得几乎走不了路。幸得好心人帮忙,才把叔叔送到的士里,再到高铁站再到家,总之一路艰辛难以言说。

再比如说,堂弟绝少回来看叔叔。明明省城到县里,也不过两小时不到的车程。叔叔到了过年前后,已经痛得整夜睡不着,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可是大过年的,堂弟一家三口,回来住了两晚就说要回省城去。还是婶婶骂了他,这才勉强留下来到正月初五才回。

这些具体细节,都是我爸生病了我赶回去后,我婶婶向我诉说的。她原话是这样说的:“看看你,你爸一生病,天远地远地赶了回来。我家那个,这么近,都不回一趟。”

这是无比刺心的对比。

婶婶当然是避着叔叔,背后跟我聊起这些。每每一聊起,她都眼泪汪汪。肉眼可见的是,叔叔活不了太长时间了。而堂弟,永远都说忙。

我当时心里是隐隐有些高兴的,谁不喜欢被夸呢,哪怕是孝顺父母这种本该去做的老套事。

同时我也是对堂弟颇有微词的,确实过了点。

堂弟的手机

这样的夜晚,春寒料峭,心事凄怆。有个人在你身边陪着,总带来了暖。我侧头看了看堂弟,意外地发现他满脸是泪。

这样的泪,也就在堂叔刚过世那一刻,他脸上有过。

堂叔过世时,我已经回老家照顾我爸了。爸和几个叔叔来县城早,一起买了房,来往得极亲近。

堂弟是叔叔过世前一天早上到家的。因为叔叔胸腔积水很多,要去医院抽出来。婶婶不放心,命令堂弟赶回来。

当天叔叔抽完水回到家中时已经晚上十一点,我妈和我还特意隔着墙喊了一声:“回来了?挺好吧?”得到了婶婶肯定的答复,这才上床睡觉。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妈就叫醒了我:“你叔过世了。”

我披头散发冲过去,叔叔犹自在床上,身体因疼痛而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婶婶凄厉的哭声中,堂弟呆呆地坐在床边,满脸是泪。

但轮不到他多呆一下,叔叔婶婶们都凑拢来,各种丧事的细节都要准备起来了,堂弟被支使得团团转。

此刻,他应该是触景生情,想起叔叔。

不久,他的声音响起来:“我一直想着,我爸只要能扛过年就好了。因为,今年会有一种新药上市,我爸的这个病就有点希望了。”

我傻傻呆呆:“肺癌不是没得治了吗?还能有药治?”

堂弟开始跟我说起了我爸和叔叔的这种肺癌的具体名称:肺淋癌。肺淋癌的病人,百分之九十的是抽烟多年的男性。这种病,除了化疗和放疗几乎无药可治;而不抽烟的女性,绝大部分得的是肺腺癌,这种病,有救的机率大很多,只要进行基因测试,就有专门的靶向药可治。有不少得了肺腺癌的女性,吃靶向药后,健康地活了十年依然状况很好。

而我叔叔,化疗和放疗对他无效。但喜讯是,一种美国的新的抗肺癌的药即将上市,就是针对肺淋癌中的某些人。

我张着嘴,看着面前的堂弟,下意识地问:“你的研究方向换了?”

堂弟摇头:“一直是材料。跟肿瘤有点关系,抗癌药用的材料,也有所涉及。我爸得了这个病,所有的医生都劝我们把老爸带回家,多吃点。我不甘心。所以就花了时间了解世界范围内肺淋癌的治疗情况。”

只是多花了点时间吗?

堂弟侃侃而谈,谈起了国内外关于治癖肺淋癌的状况,他为了叔叔的病专门加入了一个肺淋癌家属群,他去广州某医院给叔叔做基因匹配,去北京,在长沙做了什么什么测试,这些检查的费用,绝对不低。每一次化疗和放疗,他坚持用什么药,医生后来都怕他敬他,所用的药都等他同意了才给叔叔做治疗……

我拿过他的手机,上面有一半是他工作需要的公众号,有一半是肺癌的相关公众号。他说,我每天忙完工作就在了解这些,真没时间关注家族群里的消息。

这样的不孝的儿子。你见过吗?

姑姑说我爸有福气

堂弟走了后,我还在惊叹中。我想,我至少要告诉婶婶,堂弟都为叔叔做过一些什么,我也要告诉家族的人,堂弟做过什么。

一个姑姑走了过来,她年龄大了,睡眠少。她握着我的手:“你爸有福气,生下了你们三个。不比你叔叔,可怜呢……”

我们三个?是的,我和我弟,在我爸一生病时就赶了回来,去医院照顾了他。在听到医生告诉我们,我爸是肺癌后,又叫回了我妹。然后呢?

然后就带着我爸跑到省城医院去做检查,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新法子?医生说心梗很厉害,先治心梗,再治肺癌。但相熟的医生建议,不要治了,心梗一定得造影,做支架,但这个过程中,你爸就有可能去了。就算是这个手术成功了,你爸的肺癌,也到了晚期……

于是,我们三个,又无奈地从省城医院回到家中。相对愁看,却没有提出任何积极的办法。很多怕,怕费不起这个未知期的照顾病人时间,也怕那天文数字的医疗账单,当然也担心父亲的生命。只好在心里做个小梦,也许有什么奇迹就好了呢。

到了今天要明明白白地说出这几怕,其实依然不容易。

要坦承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也就是不孝顺的那一面。比想象中困难很多。

在这个小梦的指引下,我们又驱车前往市里中医院,传说那里住了个治疗肺癌的神医。

神医的收费也不便宜。

不过,宁肯受骗一次,也要尝试一次。于是,在拿了神医调得黑乎乎的一瓶膏药给爸前胸后背都抹上后。爸当天晚上睡安稳了,第二天精神也好多了。我们三个全都松了一口气。

接连用了两天药,父亲依然精神不错。

我和妹妹立刻整理行装回深圳,妹妹家中有孩子上幼儿园呢。而我,公司那边也不能无限期地请假呀。弟弟是自己开店,孩子也有弟媳照看,便在家中多留一阵子,等爸再去看一回中医,病情稳定了再回贵阳。

我们商量好了,每个人回家陪老爸一个月,轮着来。妹妹的工作不能长时间请假,那我和弟弟两个承担多一点时间。第一个在家照顾老爸的是弟弟。我们都选择性地忘记了老爸还有心梗的毛病。侥幸地想,不是也跟中医讲过老爸心梗的事么?中医说了一起治的呀。

老爸送我们的车走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只要活到80岁。”我想,再活十来年很难,但今年总可以的吧。我安慰他:“过不多久你上70岁,我回来给你办酒席,把家里所有的亲人都请到。”妹妹问:“为什么只活到80?”“因为我爹活到81岁,我不要比他活得长。”

我泪崩。

自从住了一次院后,他的脑子不清醒得很,他惯常练字,但那时他已经不晓得写字了。很多事他也不记得了,偏偏记得爷爷只活81岁。

我看着他,心里无比挣扎,到底要不要回深圳呢?其实那个破工作,是可以请假的。我家的孩子也已经上大学了。我完全可以留在家里照顾老爸。

但我还是选择了回深圳。

本能地想轻松几天。不过照顾他十多天,我觉得自己过了十几年。在医院里奔波,夜里他因为胸部发闷而引发的呻吟声让睡在楼上的我睡不着。我每天晚上给他抚摸胸膛和背后,陪他起来走动一下。没呻吟声时,我依然睡不着,怕他突然去了……

就是想逃开几天,几天就好。

接着,我们到深圳的第三天,老爸因心梗去世。

叔叔的葬礼和父亲的葬礼

我想要反驳姑姑的话,不是的,堂弟做得比我们多多了。只不过,他做过的事,旁人都看不到,也不懂。哪怕婶婶,堂弟不跟她说,她也不知道的,哪怕是跟她说了,她也不懂得堂弟在背后下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事。

而我们三个,如果不是堂弟说起,连肺癌分哪几种都不晓得。

我们好歹也是三个受了高等教育的人,却只知道给老爸抚摸发闷的胸膛,只知道听了医生的话,带着老爸就回了家,只知道寄希望于所谓的神医。

我发现,想要给堂弟洗白,很难。他跟我说过的那一堆专业名词,我听过便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果不是我知道,一个外行要去了解另外一个很专业的科学,要花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我也不会知晓堂弟做过的功课。或许现在我依然没能完全知晓。

花在这里的时间多了,自然花在另一处的时间就少了。

但谁又能说,这样不值得呢?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如果叔叔能稍微多活一点时间,那新药也许就能救了他。可是我,还不知道这个药的存在。

然而大多数人眼里所见到的,不过是那些表面上的事,在父母生病的时候回去照顾了,在他不舒服的时候,给了他一些安慰。也不是不需要,只是到底,这些小细节做起来,全不费力气,更何况,我爸一共只病了十几天。

我张张嘴,竟然无话可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必要费一长通口舌来告诉姑姑,堂弟比我们几个更孝顺。

堂弟或许压根不在乎吧。我想。

另一个叔叔走了过来,跟我商量我父亲丧事规格。县城已经明文规定,要火葬,不能大办丧事,不准鸣放鞭炮,最高规格花费不能超过五万块。

但县城里依然有很多例外。比如虽然不鸣放鞭炮,但丧事规格可以到六万块,到时候对外说五万就成,火葬的话,其实只要你在乡下有块地,可以土葬也是成的。当然要悄悄的就好。

叔叔的丧礼办得很简单。火葬,然后骨灰盒送回乡下的家族坟山,请那里的乡亲吃了一顿简单的饭,也没收礼金。花费不过万。

这是叔叔立的遗嘱。

我是希望父亲的丧礼和叔叔的一样就好,简单,家人也轻松。

然而,我不敢表达。我看着弟弟。我们刚到家时,家人几个商量时,我妈就坚定地否决了我的提议“你叔叔那样的丧礼?不是要让乡下老家的人和周围的人戳背脊?骂你们不孝。”

我们三个原来对叔叔的丧礼表示赞同的人一齐闭嘴。

堂弟一丝不苟地按照了叔叔的遗嘱去办丧礼。但是,却被老家人和叔叔的同事,县城的左邻右舍骂得不行,说他小气,不孝,婶婶甚至和堂弟大吵了一架。

我爸的丧事就按当前的高级别,请了厨师请了乐队请了道士,咿咿呀呀地热闹起来。

我茫然四顾,这一场丧事就是中国人最普通的丧事,着重活着的后人的所谓面子,和许多无关人员莫名其妙理直气壮的要求和所谓的规矩。

我看了看周围,想找到我堂弟,却没看到他。

猜你喜欢
堂弟婶婶心梗
心梗猛于虎
诱发“心梗”的10个危险行为
傻 给 你 看
心肌梗死常规检查漏诊率高,近2/3患者被遗漏
β2微球蛋白的升高在急性心梗中预测死亡风险的临床意义
我的聋哑堂弟
可爱的小弟弟
婶婶
我帮婶婶撕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