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那头是故乡

2019-02-17 11:49翁秀美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9年11期
关键词:李叔苍耳刘老师

翁秀美

思念仍不停止,一遍,又一遍,根根绊绊,枝枝叶叶,没完没了。那份情怀早已深藏在血液中,陪伴终生……

朋友去野外,带回几只苍耳,惊喜不已,这青翠的又可爱又讨嫌的小东西!苍耳是儿时寻常物,田间地头,到处都有。《诗经》里有: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白色小花可爱清秀,果实是小小的纺锤形,翠绿球球尖尖刺,因为一身的刺,令人避而远之;也因为一身的刺,被促狭孩子用来整治别人,要是卷进女生的长头发,越纠越缠,得断多少根头发才能弄掉。

苍耳生在记忆里,记忆那头是故乡。

我记得李叔,那年夏天队里有块西瓜田开放,可以随意去摘,我跟着一群拖鼻涕的孩子疯抢,摘到两个。李叔和他的牛去迟了,剩下的全是生瓜,于是他冷不丁抢了我一个瓜,拳头一下打碎,就这样捞着吃起来,牛在一边瞪着我,我哭瘪瘪地跑回去告状。多年后回村,提了几个大西瓜去看李叔,他已老迈,我说,李叔,您欠我一只瓜呢。他嘿嘿地笑,说我真小心眼,记了这么多年。

还记得二年级班主任刘老师,油亮的长辫子拖到腰下或盘在头上,梳一个高耸的发髻。刘老师教学很认真,也能吃苦,下班回家还要下田干活,早上三四点骑车去几十里外的市镇卖菜。刘老师有时带些细细软软的红花让我们课间活动时帮着拣干净,这是做药用的,她也在一边拣。这时,眼尖的同学注意到她布鞋上的草叶泥土和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

故乡的土地,有村庄有田地,有树有池塘,有家有亲人,人来人往,春耕秋收,娃儿嬉闹,乡邻友好,淳朴多趣,还有满田漫坡的花草,舞着嫣红翠绿的四季。

凤仙花是用来染指甲的,槐花、迎春花是可以吃的,丝丝缕缕透心的甜。大片大片的青菜,高跟白,矮菊黄,长得那么俊俏。同样俊俏的还有毛毛虫,色彩鲜艳,不声不响,在叶上脚边突然出现,但听得女生尖叫,男生大笑,虫子倒是好像受了惊吓一般地退却了。五月的白兰花,修长清雅,花萼处用细铁丝穿了,绞一个圈,扣在衬衣纽子上,走路生香;手帕包了放在枕头底下,一夜梦香。七月里的田野,星星点点的是望不到边的茉莉,千朵万朵,万绿丛中点点白,极其壮观。当我们向邻居要鹅毛管,追好看的芦花鸡拔它尾巴上发亮的鸡毛做毽子的时候,当桂花飘香,柿子点灯的时候,秋来了。上学的路落叶缤纷,色彩斑斓,踩着软软的松針,阔大的梧桐叶,踩着上了露水的草叶,但倘若一不留神,踩上村人收大白菜时遗留在路上的一夜之间上了霜冻的菜帮子,那可惨了,能像溜冰一样一滑老远。然后风雪来袭,撑起木头柄的油纸伞,那不是戴望舒笔下江南女子手中婉约的纸伞,是厚实的黄纸伞,刷了桐油,笨重得很,但抗风顶雪。待到一步一趔趄挪到学校,却见一树覆了雪的亮黄的腊梅含笑相迎。

我想念隔壁小华家的桑果,垂涎已久,终于逮到一回,她爸在屋里睡午觉,借着蝉们扯着脖子的声声长嘶,男娃爬树上摘,女娃在下面捡。不巧蝉声又停了,枝叶响动,小华闻声出来,树上树下的孩子箭一样呼啦作鸟兽散。后来小华一家搬到镇上,两棵桑树被砍掉,砍之前小华家将树上所有的桑果全部摘下送给四邻,小伙伴们吃着桑果,将小华直送出老远。

我喜欢王奶奶,她经常拄着拐棍在村里闲逛,碰到哪个孩子就停下来盯着人看,直到孩子开口叫她,她重重地答应一声,夸这孩子真懂事,满意地点头,微笑走开。我就喜欢她那样看我,故意不叫她,我俩就一直互相望着,最后,她老人家无奈,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我牵挂我的小学同学小梅,我俩的友情深厚。我迁到南方后第一时间给她写信,她回信说,你这个鬼,死到哪里去了,走也不说一声。第一次回家还见着,小梅抱着小侄儿憧憬着自己的爱情,后来听妈妈说小梅出嫁了。再后来,时光和距离让我们的友情变淡,直至再无对方消息。

我还想念那宽一条窄一条的土路,下雨天坑一块洼一块,走起路来一脚泥,穿胶鞋也不行,而且鞋上能带许多泥,越走越重;想念小燕家房屋上梁,我去抢馒头和糖果,鞭炮将新裤子炸了一个小洞,伤心了好多天;想念墙角的喇叭花,墙头的扁豆花;想念乡村的黑夜,那是真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更看不见自己……

所有这些美丽的事物,这些成长着的生命,这些曾经发生过的或喜或悲的过往,在我以后漫漫的岁月里将找不到寄托——它们在我不在的时候默默化为泥土,村人搬进了新居,很漂亮也很陌生,没有那种亲切到骨髓的感觉。离乡的人大都有这样的期待: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模样,心里总是希望故乡仍然是老样子,口音不变,水土不变,乡情不变,等着我们回去,一处处地走过,晤面,问候,交谈,带上满足的快乐与香甜,这样,行走在在异乡的城市里便不觉孤单,而当我们彷徨无助的时候,会想到自己还有最后的依靠——灵魂的归宿,生命的根。可是故乡也是要老的,有些树倒了,有些房拆了,有些人走了,而这些都比不上整个生命记忆像沙画一般地被抹平,令人悲伤,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从记忆里生生连根拔去,一瞬间,恍如走过前世今生,以后的人们不会知道高楼林立的那块土地曾经是多么风光如画,恬淡怡人;以后的日子,曾经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过的离人也再难觅当年嫣红翠绿的生命家园。

即便如此,思念仍不停止,一遍,又一遍,根根绊绊,枝枝叶叶,没完没了。那份情怀早已深藏在血液中,陪伴终生,就如眼前这苍耳,当日浑不在意,而今竟为故人,故人相见,双眼朦胧,愿再次让它卷进头发,然后一根一根解开,在手指与心灵的疼痛中,看时光倒流,倾热泪长流。

张皓摘自《安徽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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