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 只想对你说晚安

程宇瀚

人山人海中，过往幽暗年月仿佛重焕生机，苏琳颖在泪光盈盈中擦擦眼角泪水，笑着狠狠点了点头。

1

高二那年，学校门口新开的“晚安”奶茶店忽然蹿红。店铺陈设简单，只因高颜值男掌柜恰好是本校前几届学长，且给本校学生八折优惠，因此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忠实的女性拥趸。

每次听到身边女生相约放学后要去奶茶店看帅哥掌柜时，人群外围安静看书的苏琳颖，总会不动声色地悄然一笑。

大概只有她知道，男掌柜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慕佩州;也只有她知道，无论生意多么好，慕佩州都会为她留一杯抹茶奶茶。这是他们相识一个月来，虽未言明但早已心照不宣的默契。

初见慕佩州，是在某个家中停电的深夜，带着第二天就必须要上交的文综试卷，苏琳颖投靠慕佩州的奶茶店继续做作业。整条街唯有这里宣称会营业到很晚，店内静谧得只能听见洗杯子的叮咚声。

看着专心做功课的苏琳颖被难题卡住，慕佩州询问要不要放点轻松的音乐，得知对方喜欢飞儿乐队后，他拍拍脑门：“巧了，我也喜欢飞儿乐队。”说话间点点鼠标，女主唱空灵的声线溢满小屋。

苏琳颖几乎是要跳起来的惊喜姿态，这几年，飞儿乐队渐渐隐退，能在人山人海中遇见志同道合的歌友，着实是一件三生有幸的事。

有了相同的爱好，话题一下子就打开了，做完试卷已是午夜过后。苏琳颖离开前，慕佩州执意将店内一直舍不得点的装饰蜡烛送给了她。带着沉甸甸的心意走出店门，忽然瞥见门上张贴的营业时间只到22：30，再回头看见对方还在用温柔的眼神目送自己，苏琳颖心中忽然抽出一片湿漉漉的小蘑菇。

从此，每天去“晚安”，再打包一份抹茶奶茶，顺便和忽然闯入人生的男孩谈谈严肃人生，聊聊轻松八卦，成了苏琳颖的固定选项。

2

有时，“晚安”的生意好到需要排队的程度，慕佩州一边收银、调饮品，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女生们“有没有女朋友”的八卦，直到打发走最后一位顾客，才顾得上在一边做题的苏琳颖。

“这么刻苦，想考哪里的大学啊？”慕佩州擦擦手，饶有兴味地询问。苏琳颖就连回答中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想考人大新闻系。”

鲜活灿烂的梦想，慕佩州竟一时语塞，只能尴尬地调侃自己：“好吧，像我这种高考落榜的后进生可帮不了你，只能尽力帮你调好每一杯奶茶了。等你考上了人大，记得给我讲讲北京到底是什么样。”

每次听到这样的慨叹，苏琳颖既感动，也为慕佩州的自暴自弃感到心疼。她始终认为，对于不过20岁的他而言，这个柜台太窄太小，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高二走至末尾时，“晚安”莫名其妙关停了一段时间，慕佩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听消息灵通的同学讲，房东从广州回来几天，拖欠店铺房租的慕佩州躲起来了。

充满好奇的学生们，总能轻易找到其他层出不穷的新奶茶店，一片唏嘘声过后，无人再记得曾风靡一时的男掌柜，唯有后悔连微信号都不曾留一个的苏琳颖，日夜担忧着那个宁愿撒谎骗她会营业到很晚，也要陪她完成试卷的大男孩。

因此，当她几近不抱希望，又再次看到“晚安”的灯光亮起时，冲进店铺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但看到柜台后的熟悉脸孔，一连串询问又淹没回了胸膛。

“你的抹茶奶茶准备好了，希望还是老口味。”慕佩州把一杯温热的奶茶端到苏琳颖跟前，贴心细致一如从前，平静得像什么都未发生过。

那―刻，苏琳颖决定，她必须要拿下人大入场券，在北京那座能包容一切的城市扎下根来，带着慕佩州去体验那里的十万细雪、古楼旧巷。

3

高三来临后，学校强制毕业生住校实行全封闭管理，苏琳颖再也不能常去“晚安”奶茶店和慕佩州聊音乐或梦想，但每当在夜深人静的灯光下伏案學习至极度疲倦的时刻，想到那缕自小店中散射出的橙黄色灯光，心中就又充满了力量。

蝉鸣喧嚣的暑假，印着烫金大字的人大录取通知书静静躺在了苏琳颖的邮箱。忽然从高中枷锁里挣脱出来，每个人都在大学校园中尽情释放着积压许久的能量。“怪胎”苏琳颖的大学生活却单调安静，犹如活在自己的世界，且因为一份对远方的牵挂，错觉一个学期竟是如此漫长。

只因北方北，始终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背影。

冬天下雪的时候，在北京的苏琳颖忍不住偷偷给南方的慕佩州打了个电话，按照收藏的“晚安”外送名片拨过去，听筒中响起的，果然是熟悉的声音：“您好，‘晚安奶茶店，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苏琳颖屏住呼吸，任由对方不断回应“喂喂喂”“您请讲话”……听筒另一边的人仿佛忽然有了心灵感应，停止了追问，与苏琳颖就这么沉默着对峙了半分钟，才轻轻挂断了电话。

苏琳颖相信，他们之间的默契，从未被时间改变。

终于盼到寒假来临，随着列车驶入家乡，苏琳颖即将重逢故人的喜悦，却被紧张与忐忑代替。放下行李梳洗打扮―番，在母亲“刚回来又要去哪里”的斥责声中溜出门，迫不及待想要重回“晚安”喝一杯奶茶。

店铺依旧是熟悉的样子，柜台后的慕佩州却瘦了些许，看到苏琳颖后表情没有太大起伏，平淡得像对待任何―位普通顾客，依旧是程式化的欢迎语：“欢迎光临，请问您喝点什么？”

苏琳颖感觉有些不对劲：“别闹，连你苏姐姐都不认识了？不想让我给你讲讲北京是什么样子吗？”

“苏……姐姐？”慕佩州如同失忆一样，迷茫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说话间，有女学生走进店内，点了一杯草莓奶茶，并询问有没有毛不易的歌。顾不得再理睬苏琳颖，慕佩州又忙活起来，迅速翻找起电脑歌库，依旧像当初一样惊喜地拍拍脑门：“巧了，我也喜欢毛不易。”

女生有些受宠若惊，立即跟慕佩州热聊起来。

像是―幕漫长的独角戏终于落幕，苏琳颖忽然在曲终人散处懂得了自己的可笑：结交每一位顾客，是―名生意人的生存所需。这―路，她忽略了慕佩州从未称呼过她的名字，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万千顾客中一名面容模糊的匆匆过客，既能畅谈于同一屋檐下，随时也可无牵无挂地起身离开，所谓的默契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那段向着一座灯塔无畏前行的漫长时光，原来竟是一个笑话。

4

开学返校后，苏琳颖的大学生活随同春天的气温渐渐回暖。按部就班读书写字外，她开始强迫自己参加学生社团和各种活动，试图活得像万千没心没肺没故事的普通女大学生一样，以向上延展的张力覆盖住胸膛中某块隐秘的角落。

周六晚上，室友小菁推开门，惊喜地宣告足球场上有草地音乐会，硬拉着苏琳颖前去凑热闹。来自各高校的音乐爱好者，在草地中央的温馨小舞台上演唱着，听众们将手机电筒高高举起，夜空下，浮躁的心底也渐渐柔软祥和。

音乐会临近尾声，主持人神秘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本次音乐会由学校侧门新开张的‘晚安奶茶店赞助，大家掌声欢迎帅气的店老板上线，听听他想对中意的女孩说些什么。”

欢呼声中，慕佩州抱着吉他出现在聚光灯下，灼灼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捕捉到了坐在暗处的苏琳颖，通过话筒传出的独白，明明仿佛隔着―段时空，但却那么真实地逼近耳道：“在我有限的小半生中，最受挫的事，就是没能考上大学;但我也有了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一位非常投机的女孩。然而，当那个女孩在大一寒假来找我时，我却因为自卑，而懦弱到装作不认识对方。”

他顿了顿，眼睛里像装下了整片星空：“我想大声告诉她，我后悔了，我想向你真诚道歉。我已经报考了本科自考，也会好好经营新开的奶茶店，我想努力奋斗给你最好的生活，从此只对你一个人说晚安，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言罢，月光下的慕佩州吉他轻抚，唱起了飞儿乐队的《月牙湾》。

室友小菁以及周围的听众，纷纷投来意味深长的笑脸，原来这是―通早就约好的计划。

人山人海中，过往幽暗年月仿佛重焕生机，苏琳颖在泪光盈盈中擦擦眼角泪水，笑着狠狠点了点头。

许震宏摘自《哲思2.0》